APP下载

文学史书写的鲁迅“形塑”及演变

2015-07-01赵学勇田文兵

文艺争鸣 2015年1期
关键词:形塑文学史鲁迅

赵学勇 田文兵

自1980年代以来,“重写”文学史已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最醒目的学术潮流之一。某种意义上看,文学史的不断书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一学科领域多种研究成果的整合、凝聚与提炼,它不仅是该学科领域整体学术水平的充分展现,当然也体现着本学科史学意识的自觉以及目前的活跃程度及学术进展路向。

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中鲁迅形象的不断建构及其演变,是本学科备受关注的课题之一,同时也是文学史结构中最重要的章目之一,鲁迅不仅是所有史家书写的重中之重,而且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整体结构中的难点和亮点。因此,文学史重写中鲁迅形象的不断阐释和重构,一定程度上也显示着本学科学术水准的某种突破与限度。正是因为文学史结构中鲁迅形象的独特价值和意义,不能不引起我们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的兴趣与解读。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不断重写,其变化主要表现在:文学史观念的认识与深化,文学史体例出现新的变化,文学社团、思潮、流派的再认识与再评价,重要作家作品的重新定位与解读,文学史“边界”的扩展,新的研究视角的出现(如近年来有学者提出的“民国文学史及其视角的研究”)等。在众多重写的文学史中,笔者拟选取其中三部较有代表性的著作中的有关“鲁迅”专章进行比较分析: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三卷唐弢、严家炎合编,1980年版,下称唐本)、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下称钱本)、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下称严本)。之所以选取这三部文学史为例,一是因为编撰者均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较具权威的学者,尤其是三部文学史中撰写鲁迅部分的唐弢、钱理群、严家炎均为国内鲁迅研究的权威专家;再者,这三部文学史均为中国高等教育文科规划教材,又为国内绝大部分高校中文学科普遍采用的教材,使用效果得到广大师生的一致好评。还可以这样认为,这三部文学史分别代表了近30年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重写)过程中每个十年的新成果。如果说钱本和严本是“重写”文学史中新的文学史理念下的实践成果,是“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标志性著作,那么唐本则是“重写”浪潮前夕的经典之作。由此可见,这三部文学史著中的鲁迅形象不仅应该是最能代表每个时段较为经典的论述,而且还可以根据其中鲁迅形象的演变对“重写”文学史前后的代表性史著进行比较分析,着力探讨“重写”潮流中“文学史叙事”的文学观念变化,揭示鲁迅形象的不断塑造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构建的价值和意义。

作为“拨乱反正”期的第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具有空前的学术总结的高度和开创性的意义,从其学术价值和著史理念来看,它无疑是步入新时期以来最重要的文学史著作之一。唐弢在编写文学史时,着力引导参编者转变文学史书写观念,把当时流行的“以论带史”转变为“论从史出”,特别强调文学史料的重要性,希望通过采用第一手材料来描述文学史的本来面貌。可见该著尽可能地做到了尊重历史,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一定的政治文化规约,如选择和评价作家作品是在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的整体框架下进行的,并以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等阶级划分作家作品的类别,对自由主义作家如沈从文、林语堂以及通俗文学作家张恨水、张爱玲等评价不高或者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1980年代中后期,有学者提出“重写文学史”以及“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当代整体文学观,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与回应,自此,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也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其中较为突出的是钱理群等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这部史著是在1987年初版的基础上修订而成,该著吸收了自1980年代以来的最新研究成果,同时融入编写者个人的研究心得,对作家作品、文学现象以及文体演变有独到的分析和归纳梳理,当之无愧地成为“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标志性著作。进入九十年代,严家炎(曾参与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二册,并联合主编了第三册),组织“国内学界有影响的专家学者和学术带头人参与编写”三卷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其编史理念显然受到了唐弢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也有自己对新的思想语境下文学史编写的思考与建树。

尽管上述三部文学史诞生于不同历史时段,编著者的撰史理念也存在较大差异,但一个共同的现象是,鲁迅在文学史中所占的比重与分量相对其他作家来说还是非常明显的。随着自由主义文学和通俗文学等非左翼作家在文学史中所占比例的增加,从章节的设置来看,由唐本、钱本的两章到严本的一章,鲁迅的章节和篇幅似乎在减少,鲁迅在文学史中的分量似乎呈下降趋势,那么这种现象是否与研究界普遍存在的为“左翼文学”祛魅的趋势存在一定关联?抑或受到还原“人的鲁迅”,将其“拉下神坛”的研究倾向的影响?但从作家的定位情况来看,鲁迅在文学史中的“重头”地位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严本中的鲁迅尽管只有一章,但其地位是无法撼动的,因为该史著中独立成章的只有鲁迅,其他被视为一流的作家如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都并未专章介绍。由此可见,新时期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作家序列虽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如沈从文、林语堂、张恨水、张爱玲、钱钟书等过去被忽视的作家,现在被专章或者专节介绍,但尽管如此,鲁迅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并没有受到90年代以来“批鲁风”的影响,在文学史书写的整体格局中,鲁迅所占的比重还是远远超过了其他作家。当然,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史家按照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来评价鲁迅有所不同的是,当下学术界主要是从文学史的角度,着力评价鲁迅之于中国新文学的开创性的历史作用及意义,即如从各种相关文学体式的历史开拓性功绩来说,认为鲁迅是新文学的“开路人”,这种评价一点儿也不为过;又如认为“中国现代小说从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更是从小说史的视角对鲁迅文学建树的公允评价及定位。

亲炙鲁迅教诲的唐弢在文学史中呈现出来的鲁迅形象,与丁易、刘绶松、王瑶等的政治话语模式的鲁迅形象有着很大的不同。唐弢不完全是以现成的政治结论来看待鲁迅,而是结合其生平事迹,时代背景及其文学创作本身来进行综合评价,即鲁迅是如何把自己的思考和创作自觉地与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事业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唐本的鲁迅研究重视资料考证,以史实为依据,然而因其主要部分在1964年完成,在当时社会形势和时代主流价值制约下,并没有完全突破既定的政治框架,留有明显“左”的痕迹。唐弢也引用了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没能全面摆脱50-70年代作为“共产主义战士”的鲁迅形象,总的来说仍然是“政治的鲁迅”“革命的鲁迅”。如:“他还是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对中国革命力量作出了深入的巡视和考察。他宣判了封建势力的死刑,揭示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要求知识分子摆脱‘空虚和‘动摇,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同时对农民寄予殷切的希望。”鲁迅“在文艺理论上的贡献”一节中,认为鲁迅的观点“已经成为我国无产阶级文艺理论的重要财富”“共产主义者鲁迅的文艺思想,是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其理论基础的”。这不可不说是唐弢本文学史的遗憾之处。

钱本是这样评价鲁迅的:“鲁迅是20世纪中国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鲁迅堪称现代中国的民族魂”“鲁迅同时又是20世纪世界文化巨人之一”。严本中对鲁迅的评价与钱本几乎一致,认为“鲁迅是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世界性的文化巨人”。钱本和严本对鲁迅的评价虽然基本没变,但与唐本相比较还是有很大的变化。钱本和严本有意祛魅革命家的鲁迅,而主要从思想、文化尤其是文学本身来强调鲁迅的重要价值。这从严本中鲁迅一章的标题似乎就能说明问题:“鲁迅新文学的开路人”,并认为“鲁迅是中国新文学创建初期,历史所能寻找到的一位最好的开路人。”如果说唐本是试着迈出了将罩着光环的“神坛”鲁迅还原回到“文坛”鲁迅的第一步,那么钱本和严本则是在“新启蒙”和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潮流中进行文学史叙事,力图建构起一个“文化选择中的鲁迅”。从对鲁迅思想评价的这种变化趋势来看,它不仅展示了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对鲁迅认识的进一步深化,而且也表明鲁迅形象的塑造,正在摆脱各种思想的干扰,走向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的可能空间。

从“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到文化战线上的“鲁总司令”,鲁迅经历了从“政治的鲁迅”“革命的鲁迅”“无产阶级战士的鲁迅”到“思想的鲁迅”、再到“文化批判的鲁迅”“人间鲁迅”“文学的鲁迅”的形象转变。随着附着在鲁迅思想上的神圣光环的逐渐褪去,鲁迅思想的评价也正经历着一个由“赋魅”向“祛魅”的转变,“人间鲁迅”成为研究主流,即要“把鲁迅重新还原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丈夫、父亲、学者和文化人”。不同的评论者,由于观念的差异,价值立场的不同,以及自己所掌握的资料来源,塑造出了各不相同甚至矛盾对立的鲁迅形象。显然,厘清这些不同时期的鲁迅形象是如何被建构,可以真切触摸到被多元描述的鲁迅形象背后,蕴含着不同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立场,也折射出时代发展的风云变幻和社会思潮的跌宕起伏。

如上文所述,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重中之重,研究者因其著史理念、研究方法和评价视角不同,加之史著的编写,不能不受到时代语境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使鲁迅形象的书写也会出现不同。那么,上述三部文学史在鲁迅形象的书写方面又有何不同?为了清晰地勾示鲁迅形象的演变轨迹,探讨鲁迅书写隐含的公共空间,我们有必要对这三部文学史中鲁迅作品的解读评价进行深入的比较分析。

唐本的鲁迅列为上、下两章:上章主要是鲁迅的生平和思想、小说集《呐喊》和《彷徨》《阿Q正传》、杂感和散文,下章重点介绍鲁迅杂文、《故事新编》和文艺理论上的贡献;钱本的鲁迅列为(一)(二)两章:鲁迅(一)《呐喊》与《彷徨》、阿Q的接受史、《野草》与《朝花夕拾》,鲁迅(二)主要介绍鲁迅杂文的意义、思想、艺术特质和《故事新编》;严本只设一章,五节分别是“《呐喊》与《彷徨》”“《阿Q正传》”“《野草》与《朝花夕拾》”“《故事新编》”“杂文”。三部文学史中都涉及了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等文体和重要作品集,而且章节的编排基本一致,大体有“生平与思想”(钱本和严本的介绍相对简要)、“《呐喊》《彷徨》”“《阿Q正传》”“散文”“杂文”和“《故事新编》”等几个部分。相比50-70年代的文学史来说,这三部文学史都比较重视对鲁迅作品的介绍和解读。而王瑶、丁易等的文学史更加注重的是鲁迅在文学革命理论建设方面的重要领导作用,用较大篇幅介绍鲁迅在与右翼资产阶级文学所做的坚决斗争及其革命“旗手”的面影。当然,这种情况也无可厚非,这是因为解放初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初衷是将“新文学史”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一个部分,重点并不在于分析解读作家作品。

尽管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格局中的位置、分量甚至章节的编排都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上述三部代表性史著对鲁迅作品的评价是否在不断发生变化呢?在此,有必要对三部文学史中的鲁迅相关内容做对照梳理。

《呐喊》《彷徨》是最能代表鲁迅文学成就的小说集,三部史著均作了详细的评述。唐本认为这两部小说集是中国社会从辛亥革命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一面镜子,农民问题主题在揭露封建主义的同时也批判了农民本身的弱点;知识分子主题肯定了其抗争精神,也揭示其“空虚”与“动摇”的缺点,但都是“从寻求力量的角度来研究与表现”。唐弢敏锐地发现了《呐喊》《彷徨》中“农民”和“知识分子”两大题材之于中国新文学的重大开拓性意义,并且对农民题材小说进行了高度的评价:“在鲁迅之前,还没有一个作家像鲁迅那样以这样平等的态度描写过农民,还没有一篇描写农民的作品像鲁迅的作品那样从根本上否定封建制度,展示了如此深广的历史图景”;在详细地介绍分析了其中的代表作品之后,唐弢又从现实主义角度对鲁迅小说的艺术手法进行归纳,认为“从《呐喊》到《彷徨》,每一篇作品的题材内容和艺术结构都不一样,这不仅由于鲁迅在创作过程中经过反复的酝酿,而且也是他长期生活考察和艺术探索的结果”。尽管唐弢的评价仍然是在社会——历史理论框架下的研究,但其对鲁迅小说的认识的确是富有创见的,而且体现着明显的个人研究风格。如他对《伤逝》中子君冲出家庭,要求个性解放的行为是这样评价的:“个性解放却不能够离开社会解放而单独解决。”“没有远大的理想,爱情也失去了附丽。”语言洗练而隽永,可谓一语道破子君和涓生爱情悲剧的症结。唐弢将《阿Q正传》单列一节,显然是在充分肯定这部小说的重大价值。唐弢重点阐述了阿Q性格中表现突出的“精神胜利法”,认为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精神现象,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产物。唐弢还将《阿Q正传》与鲁迅其他描写农民题材的小说进行对比,揭示出《阿Q正传》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上,写出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关系,并且直接联系到农民群众要求解放的问题。鲁迅通过阿Q对国民劣根性进行批判,其实也是对辛亥革命的历史评判,鲁迅笔下的阿Q作为被剥削阶级,有农民自身的许多缺点,如“精神胜利法”;同时也看到了阿Q真心向往革命,身上潜藏着革命的可能性。总的来说,唐弢是把鲁迅作为“文化革命的主将和旗手”的形象来进行塑造的,唐本中鲁迅形象的塑造也体现着那个时代鲁迅研究的高度。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唐本的社会——历史研究及评价标准,至今仍发挥着持续性的影响,而这一史学视野及其研究历史的方法,现在看来,仍不失为一种认识和解读中国现代文学历史特别是像鲁迅这样的作家的一种行之有效的理论视角及方法。在此,应该再反思的是,在当今所谓多元话语中,过去那种曾长期独尊一帜的所谓的社会历史批评话语不仅受到人们的冷遇,而且广受诟病与扬弃,其实这又不失为解读历史的一种偏至或者失误,特别是对于研究鲁迅及其他中国现代作家来说,每一种“单向性”的批评方法都有其优势与不足,因此,社会历史批评应该回到它的本位,发挥它独特的以及其他方法难以企及的作用。

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的基础上,吸收以后近十年的研究成果,并充分注入作者本人的研究收获修订和重写而成的,其中鲁迅部分是由钱理群执笔撰写。他认为,鲁迅的《呐喊》《彷徨》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与成熟标志”,“它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内容与形式上的现代化特征,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伟大开端,开辟了我国文学(小说)发展的一个新的时代”。钱理群揭示了鲁迅小说的现代性体现在“表现的深切”,即独特的题材、眼光与小说模式。鲁迅关注“病态社会”里人(知识者与农民)的精神“病苦”,体现在小说中,演化为“看/被看”与“离去-归来-离去”两大小说情节、结构模式。而“格式的特别”主要指鲁迅自觉借鉴中外文学艺术形式,并进行创造所建立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相对唐本来说,钱本着力介绍《呐喊》《彷徨》在内容和形式上的现代性特征。如同样写农民和知识分子问题的题材,唐弢重其中的思想和文化批判功能,而钱理群则从“启蒙主义”的文学观念出发,强调这两大题材之于现代文学主要题材领域的现代性开创性价值。同时,钱理群对鲁迅小说从叙事学角度的研究,提炼出鲁迅小说独特的情节、结构模式,这可以说是该史著中鲁迅章节的最精彩之处。如同上述唐本的结构一样,钱本也将《阿Q正传》单独列为一节,但不像其他文学史著那样,仅阐述《阿Q正传》的基本思想艺术特点,而是将阿Q置于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中,以发展的眼光归纳出各个时代阿Q的接受史,认为与20-40年代“反省国民性弱点”和50-70年代“落后农民的典型”不同,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开始探讨“阿Q精神”的人类学内涵,认为阿Q是鲁迅对于人的生存困境的正视,因此具有超越时代、民族的意义和价值。显然,钱本旨在深入开掘中国文学在现代化进程中鲁迅对“人的发现”重大,强化鲁迅文学的空前的“人学”价值,将鲁迅独特的现代思想文化贡献凸显出来。

在读者眼里,鲁迅向来与革命、与政治意识形态联系紧密,正如有研究者所说:“鲁迅形象是被中国革命领袖作为这个革命的意识形态的或文化的权威而建立起来的,从基本的方面说,那以后鲁迅研究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完善和丰富这一新文化权威的形象,其结果是政治权威对于相应的意识形态权威的要求成为鲁迅研究的最高结论,鲁迅研究本身,不管他的研究者自觉与否,同时也就具有了某些政治意识形态的性质。”而且鲁迅的很多作品也都与社会文化思潮论争相关,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中鲁迅书写的一个难题。严本中的鲁迅部分由严家炎执笔撰写。严家炎曾这样界定文学史:“文学史顾名思义应该讲的是文学作品演变的历史”。那么,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怎样贯彻这一文学史观念的呢?又是怎样将意识形态化的鲁迅真正转为“文学化”的鲁迅的呢?首先,严家炎将标题拟为“鲁迅新文学的开路人”,不再像以往的作家那样强调鲁迅政治、思想和文化方面的意义,而是从文学本身入手来给鲁迅定位,把鲁迅的作品置于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来考量其划时代的历史贡献。在阐释鲁迅作品时,严家炎重在发掘其中与现实主义结合的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创作方法,以及多种艺术技巧的成熟运用,从艺术特色的现代化方面来肯定鲁迅在文学史上的独特贡献。如著者认为“不但《狂人日记》中同时渗透着写实、象征两种方法,《约》《故乡》《长明灯》《在酒楼上》等作品中,更有象征主义的出色运用”。此前学界对《狂人日记》的创作方法颇多争议,如果没有严家炎对鲁迅研究的前期坚实的成果,尤其是他对鲁迅创作方法多元性的揭示以及对其小说“复调”艺术的发现,也很难使严著中的鲁迅书写达到如此高度和深度。

《故事新编》是鲁迅的第三部小说集,研究者们都注意到了其独特而鲜明的特征。王瑶就曾指出鲁迅是中国新文学的历史上,最早尝试“从传统文献中摘取小说题材”的作家。在此基础上,唐弢进一步发掘了《故事新编》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把现代生活细节大胆地引入历史故事,突出其针砭流俗的意义,更是鲁迅式的战士性格的体现。”“这些作品的形式在他只是一种尝试,它们的出现说明了:正确地解决艺术与政治的关系,使文学作品发挥艺术特点更好地为政治服务,在这方面,鲁迅是‘五四以来现代作家中一个杰出的典范。”钱理群更多地关注到《故事新编》的艺术特色及表现手法,认为它是鲁迅创作的新的突破,是一部“试验性”的作品,其有意打破时、空界限,采取“古今杂糅”的手法,是为了追寻和表现“古”与“今”之间的深刻联系。严家炎总结了以往的研究成果,肯定了《故事新编》古今杂糅的风格所造成的滑稽和“离间”的效果,并深入揭示《故事新编》中的“故事”文本的背后多所隐喻或寄兴,所以其创作方法属于表现主义范畴,而这在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引进和开拓史上的重要意义。可以说,严家炎对《故事新编》中表现主义创作方法的阐释,把《故事新编》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相对更早的现代文学史著来说,唐本最大的贡献应该看作是对《野草》和《朝花夕拾》的开掘。以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例,对鲁迅的小说与杂文用了大量的篇幅进行介绍,然而对《野草》和《朝花夕拾》的介绍除去引文外,仅仅用了4句共8行。当然,这是当时的社会政治语境制约下的鲁迅被片面看待的现象,因为《野草》和《朝花夕拾》的大部分篇章确实不适合塑造革命家鲁迅的形象。唐弢感受到了《野草》的复杂意蕴和鲁迅内心的苦闷,在肯定了《这样的战士》和《过客》中顽强不屈的战斗精神外,没有忽略那些流露着空虚和寂寞情绪的作品,理解和正视鲁迅的彷徨和矛盾的心境。而作为“回忆的记事”、反映了少年鲁迅的性格和志趣的《朝花夕拾》,唐弢觉得读起来亲切平易。因此,唐弢认为“《野草》和《朝花夕拾》不同于对敌人正面交锋的杂感,这些作品重在抒情和叙述,有其独特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相对于以往文学史对《野草》和《朝花夕拾》的忽略不谈或者归入散文文体大类进行一般性介绍的做法,钱本直接用它们作为章节的命名,显然是为了更加肯定这两部文集之于鲁迅创作的重要意义。对《朝花夕拾》与《野草》,钱理群首先还是从“文体家”的角度来评价鲁迅的创造力,认为鲁迅开创了现代散文“闲话风”与“独语体”两个创作潮流与传统。紧接着,钱本从人类文化发展的角度出发,认为《朝花夕拾》“展现的是一个‘人间至爱者对于人类生存的基本命题‘爱与‘死的童年体验的追记与成年的思考”,而《野草》可以让我们领悟到鲁迅式的绝望中抗争的人生哲学,以及鲁迅作为历史的中间物所强烈感受到的种种复杂心态。严本吸收了唐弢和钱理群关于《野草》与《朝花夕拾》的研究成果,肯定其在诗文领域做出的独特价值与开拓性意义,再次强化了《野草》是“鲁迅的哲学”的观点,以及《朝花夕拾》作为闲话絮语体散文的平易亲切的特点。不同的是,严家炎从艺术手法的影响方面分析,认为《野草》主要受欧洲散文诗的影响,尤其是受象征主义文学滋润颇深,而《朝花夕拾》则承传了更多传统散文的特点,如刻画人物的方法、幽默感和嘲讽色调,从中西影响的交融与互补中为鲁迅诗文的创作风格进行深入分析,对学界一直争论不休的鲁迅创作方法的来源问题做了有说服力的文学史定评。

杂文对鲁迅而言,其现实针对性和批判色彩是塑造鲁迅战士形象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历来,文学史总是高度关注鲁迅的杂文并给予高度评价,王瑶就曾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将鲁迅的杂文视为“匕首与投枪”,强调杂文是鲁迅进行思想文化战斗的最有力的武器。唐弢也非常重视鲁迅的杂文创作,他用了比其他文体更多的篇幅介绍鲁迅的杂文。唐本一方面揭示了鲁迅杂文的社会意义,另一方面又从文学价值角度揭示其杂文的艺术特征。而钱本则主要针对当今学界有关否定或贬抑鲁迅杂文的某些现象,在充分肯定鲁迅杂文的文学价值的同时,又从杂文与现代传播的联系方面揭示出鲁迅的杂文是极富于现代性的文体,而且他的杂文的“个人性”更是体现了“文学的现代性”特征。钱本还强调了鲁迅的杂文对正在进行的中国思想、文化建设同样发生着作用。如果说钱理群仍然强调鲁迅杂文在思想启蒙和文化批判方面的价值,那么严家炎则淡化了杂文的战斗特性,更多地从文学价值方面发掘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质,认为这才是其杂文具有永久生命的重要标志。

上述三部史著对鲁迅形象的塑造及演变的过程,绝不仅仅是意味着对某个作家个人的塑形与评价,而是新时期以来开放的文学批评观念及史学意识的演变在鲁迅身上的投射。唐弢对鲁迅的阐释所运用的社会历史批评理论其实质是在“拨乱反正”的时代语境中,对20世纪50-70年代文学批评的阶级政治观念的努力修正,在唐弢的文学史中,鲁迅成为“五四”启蒙文学的代表,这种定位,开启了新时期重新评价和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的序幕。而钱理群的思想文化批评则是建立在以启蒙为主导的现代化文化语境的基础之上,其《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有关鲁迅形象的精彩解读,是新时期以来“思想解放”大潮的突出成果。由于鲁迅对封建主义文化的深广批判其本身就是推进中国文化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鲁迅的反封建启蒙精神又再次警醒进入新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精神空间,再一次唤醒他们被压抑多年的文化拯救意识,正是这种产生于不同历史时期然而却碰撞出强烈共振的文化建构意识促使史家在新的时代潮流中把思想启蒙与文化批判作为评价鲁迅的最重要尺度,正是在这一点上,钱本体现得尤为突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转型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启蒙已不再成为时代主潮,在多种文化的交流碰撞中民族文化认同的焦虑成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必须面对的问题。文学研究的社会文化的视角要求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建构的文学史观念进行更新,进入消费时代的文学经典遭遇空前的挑战,那些被视为经典的作家不断受到质疑或贬抑(鲁迅也不例外,如世纪之交的“批鲁风”),大众文化浪潮汹涌,这种现象直接促成了钱本的修订以及严本对鲁迅的文化观念与文学贡献的再认识、再评价。值得注意的是,从唐本的社会历史批评到钱本的思想文化批评再到严本的文化与文学审美批评互补的撰史观念的演变过程,不仅清晰地呈示出近三十多年来各时段文学史“撰史”观念的演变,它同时也构成了鲁迅形象的不断被认识、重构的过程,当然也体现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不断深化、丰富的过程。

长期以来,在学术界颇为流行的一种观点,即鲁迅被视为“新文化旗手”依然是由于他的思想的深刻和文化批判精神的高度,而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并不被十分看好,这使得对鲁迅的文学成就方面的质疑也时断时续。这三部文学史从重视鲁迅的思想到思想与艺术并重,既是对鲁迅文学史地位的充分肯定,也是当下鲁迅研究的必然趋势,亦即文学史回到鲁迅自身,回到文学本身的自觉意识。当然鲁迅是作为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和文学家而存在的,其思想的重要价值同样毋庸置疑。因此,对鲁迅的思想文化批判精神与艺术审美创造进行更为深入的综合研究与评价,无疑是鲁迅研究的正确发展途径,而这也是近三十多年文学史叙事中鲁迅形象演变呈示出来的一种趋势。

三十多年文学史中鲁迅形象的演变,不仅是学界对鲁迅研究的进一步深化的成果的体现,更为重要的是鲁迅形象的塑造直接参与并促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的不断丰富和深化。这是一个互动与互补、互渗与互进的过程。中国大陆的文学史编撰一般是作为高等学校中文专业的教材,这就需要史家在编撰文学史的过程中广泛吸收并甄别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让文学研究真正成为有价值的研究。唐本是教育部统一组织编写的高等学校中文系教材,早在1961年文科教材会议之后就开始编写:钱本是“普通高等教育‘九五教育部重点教材”,因被国家教委指定为重点教材,于是在个人文学史的基础上进行了修订;严本也被定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教材文学史与个人文学史有着很大的不同,就拿鲁迅研究来说,每年都会有大量的鲁迅研究的著述出现,但并非所有的研究成果都适合教学。作为教材的文学史在内容和体例方面要遵循某种规约性,正如钱理群所说:“作为教科书,则需相对稳重,既要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力图显示本学科已经达到的水平,又要充分注意教材所应有的相对稳定性与可接受性。”目前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教科书编写的相对稳定性具体表现为:编写体例结构通常是文学思潮、作家论、文体论三个板块的结合;遵循一定的意识形态规范,要求适合于中国大陆高等院校中文学科师生的教学专用;文学史内容要充分吸收前人最新研究成果,尤其是被广泛接受的成果。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史线”按年代编例通常分为三个十年,即使严家炎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端向前推至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但也主要介绍的是“五四”文学革命至1949年近三十年的作家作品。多数文学史的写作方式通常是先用一章介绍这一时段的文学概况,呈现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发生与变化,然后按照文体分类介绍作家作品。作家介绍中,往往是作家生平的介绍,代表作品的分析,艺术特色的概括等。这种看似简单的编排体例实际上暗含着文体、思潮、流派以及作家等排名的遴选标准和价值尺度。以文学史书写中的鲁迅为例,鲁迅作为新文学的“开路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各种文学史都将其用专章单列着重介绍;而鲁迅的小说创作又最能代表现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其自然就成为文学史叙事中最重要的文体。

遵循意识形态的规范也是文学史编写原则之一,这是因为作为教材的文学史在一定程度上承担着规范思想,进行意识形态宣传及其教育的功能。如唐弢在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就经历了一次“突转”,而这“突转”其实就是对规范的遵循。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本由何其芳兼任组长的“中国文学史组”因周扬的介入而“完全打乱了文学所原有的编写现代文学史的计划”“是编写方针上的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这是因为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强调文学的意识形态性质和教材的教育普及作用,所以唐本的编写就不得不遵循这一规范对结构和内容进行调整。其实,即便是在以思想空前开放的新时期,文学史的编写也不可能没有规范。像钱本和严本这类有意淡化政治意识形态影响而以现代性视域统摄文学史的撰史理念,基本以作家的创作成就和作品的文学价值作为评价其文学史地位的依据,表面上看似乎在挣脱意识形态的规范,其实不然,“现代化”和“现代性”就是20世纪以降以至当下中国社会发展的主旋律。

承载高校教学任务的文学史教材与个人研究因接受者的不同而存在差异。专业研究没有严格的界限,任何个性化的见解只要言之成理均可发表,只要是学术问题也都可以提出来讨论争鸣。但教材面对的主要是学生,当然也包括部分社会受众。文学史教材仅要求让读者初步了解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和一般规律,内容应更趋通识性和严谨性。如果文学史中出现太多个人化的论断,那么接受者可能会出现理解的偏差。这就要求文学史家要有历史眼光和整体性的判断,并能吸收学界所达成的共识。虽然学科的发展需要对不符合时代语境的结论进行甄别与扬弃,但学科新的建制更需要有前人的研究成果作为基础,尤其是编写文学史更要主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而不是去否定和颠覆。以上三部文学史都能做到依据历史事实来吸收有基本共识的,或者判断合理的研究成果。唐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采用冯雪峰的说法,认为《野草》展示出了鲁迅“内心的矛盾”,并揭示出苦闷、彷徨、寂寞正是那个时期鲁迅真实心理的写照。这与1950年代的文学史中战斗的鲁迅形象截然不同。钱理群在修订《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时也“比较多地吸收了作家、作品与文体研究的成果,对总体性研究成果的吸收,则持相对慎重的态度”。显然,这是作为个人学术专著修订为教材的必要环节。而严家炎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不仅广泛地吸收了其他文学史的精华部分,更值得一提的是该著还不拘一格地采纳了青年学者的观点,如鲁迅《故事新编》的《出关》就援引了郑家建的有关论述。对前人研究成果的广泛吸收并不妨碍这几部文学史成为学界公认的优秀教材,反而能衬托出文学史家们博采众长的大家风范。

在文学史的撰写中,史家的著史观念及文学史建构意识无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教科书文学史不同的是,个性化的文学史的结构、内容和观点会因为文学史家不同的建构理念而给读者耳目一新之感,而这往往是这部文学史具有新面貌的主要因素。如唐弢在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构想:“关于现代文学史上的思潮、社团、流派、风格的问题,我考虑得很久。”“按我的设想,最好是以文学社团为主来写,写流派风格”。钱理群本就是由个人文学史专著修订为文学史教材;严家炎也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既是教科书,也是一部研究性的专著。可见,文学史家们并不想撰写一部仅供教学的参考教材,而是力求使其达到研究性专著的水平。这就需要文学史不仅能够展示本学科的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还要有比较丰富的学术眼光及原创性,使文学史能够体现出个人的研究实力和独特风格。

唐弢在开始组织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就反复强调,“文学史应以作家作品为基础”,“以作家作品为基础”并不是把文学史变成作家论的汇编,而是密切结合时代发展,把作家作品嵌入历史之中。唐弢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是以社会——历史批评理论来统摄的,极力探寻鲁迅作品与社会与时代的关系,但也并非仅从文学反映论的维度,而是在作品阐释中渗入著者对社会历史的深入思考和体察。如唐弢认为《孔乙己》中的咸亨酒店是一个带有地方色彩的社会缩影,把穿长衫的孔乙己放在短衣帮之中,其实也就交代了他是一个没落的读书人。小说对孔乙己言行的描写不仅是对其性格的鞭挞,也是对封建制度的抨击。而唐弢认为这只是《孔乙己》的主题之一,小说更为主要的目的是“揭示孔乙己的悲剧的性格”“点出封建制度怎样扭曲一个人的性格”。根据唐弢对《孔乙己》的阐释,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以往的革命话语已经逐渐向思想启蒙倾斜,个体生命悲剧的揭示正在取代为阶级和社会代言。因此,可以说唐本文学史已逐渐在摆脱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绝对限制,开始显现出由单一的社会历史研究向有个人见解的、以“文学”为中心的个性化文学史转变。唐弢对此非常重视,而且还不无遗憾地表示:“关于现代文学史的编写,我们过去有两个传统,一是偏重社会影响,二是偏重发掘作家作品。一九六一年我主编现代文学史的时候,考虑过把他们结合起来,现在看起来没有很好地结合。”

钱本叙述历史的核心概念是“文学的现代化”,而“文学的现代化”又必然与中国社会的全面现代化的历史进程相适应,而且在促进“思想的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方面,文学更是发挥了特殊的作用。也就是说,钱本的“文学的现代化”并非只是文学语言、内容和形式的变革,还包括了中国现代化所发生的历史性变动。钱本在“重写文学史”的大潮中将文学思想史转变成为真正的文学史,在对初版进行修订时也表达了这种意愿:“在具体的文学史叙述中,也偏于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以及对文体发展中的各种文学现象的梳理,这都是文学史研究中的基础工作。这也是一种文学史的重写——从基础重新开始。”如修订版对鲁迅的处理,侧重于向形式研究的倾斜,探讨鲁迅小说的叙事结构等关乎文学现代性的文本内部关系的研究。修订本虽然在全书总体结构上只做了个别调整,但对各章节的内容却做了较大的变动,这其中的用意除了广泛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外,也是为了适应其作为教材的“相对稳定性”和“可接受性”,也就是为了使这部文学史适应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同样,严家炎也是以“现代性”为编史的关键词,他认为“现代性”不仅构成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脉络,而且也是现代文学区别古代文学的根本标志,并介绍了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意识进行说明。严家炎对现代性的阐释与钱理群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所说的现代性主要从思想和审美两方面进行理解,在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之外,而且所谓“后现代”他是从属于现代性范围之内的。在这种现代性的视阈下,严家炎既从思想革命的角度深入揭示农民和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病苦”,让读者体会到鲁迅思想的独特与深刻之处,又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肯定了鲁迅在创作方法、艺术手法等方面的独创性运用。因此,纵观严本文学史,印象颇深的是对作家作品的研究和解读,尤其是对文学作品的艺术特性的重视。由此看来,对现代文学史著的看取,既要看到其对于外部语境的“还原”,更要注意审视其对于相对独立的艺术审美等文学自身特征的研究,以免顾此失彼。

总体上来说,在1980年代以来的“思想解放”和“新启蒙”的历史语境中,钱理群侧重的是现代化进程中鲁迅的思想与文化启蒙,而严家炎更重视鲁迅在中国文学整体格局中的文学现代性精神与审美追求,力图使文学史回到自身。当文学性的标准被重新确定,在某种同样的意义上来说,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性质也将真正回归本位。文学史对文学本身的重视,正是本学科对自身长期以来偏离“文学性”研究的反思与正视,也是对文学史为避免成为思想史、文化史现象的省思与拨正。过去,史家在治现代文学史时因为受制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往往使得文学的艺术审美标准被压抑,进化论、阶级论和启蒙论等思想文化标准成为主导,结果文学史成为了思想史。正如韦勒克、沃伦所说:“大多数的文学史著作,要么是社会史,要么是文学作品中所阐述的思想史,要么只是写下对那些多少按编年顺序加以排列的具体文学作品的印象和评价。”当然,任何文学史都有与其时代共同存在的合理性。以被人们经常诟病的阶级论阐释鲁迅作品为例,不可否认的是,阶级论确实能够揭示出《呐喊》《彷徨》中农民和知识分子的阶级身份及受压迫的程度,对认识鲁迅的创作之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有明显的价值:更何况在鲁迅的整体创作道路中,其思想的转变及作品的内涵更不乏阶级意识的观照,这是无法否定的。因此,从阶级意识分析解读鲁迅的创作有其他理论所不及的优势,社会历史的批评视角之于鲁迅研究并没有过时。显然,任何一种“视角”都不是万能的,都是有局限性的,它只是众多视角中的一个切入口。对于文学史中的鲁迅形象的建构来说,就像鲁迅本身是一个复杂、丰满、综合型的“个体”一样,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鲁迅形象的塑造,同样需要“综合”性的学术眼光及建构意识,这或许是文学史家所期望的。

(责任编辑:张涛)

猜你喜欢

形塑文学史鲁迅
媒体形塑时代的对外传播研究
图像内外:清代王云《休园图》的家族形塑倾向
鲁迅,好可爱一爹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斯文”的日常生活形塑——苏轼琴意象的存在原因分析
鲁迅《自嘲》句
“黑压压的恐怖感”:《呼啸山庄》中复仇者的形塑与爱情悲剧的书写
辩证理解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真实性”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