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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早春天气”

2015-07-01黄发有

文艺争鸣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艺文学

黄发有

《文艺情况》是《文艺报》主办的一份内部刊物,1979年7月7日正式创刊,1985年12月15日出版当年第12期后停刊,一共出版了116期,其中1979年出版了12期,1980年至1983年每年各出版了20期,1984年和1985年改为不定期出版的月刊。《文艺情况》停刊的直接诱因,是《文艺报》在1985年7月由月刊改版为周报。编者在《敬告读者》中有言:“为了适应当前文艺形势的发展,《文艺报》已由月刊改版为周报,承担起扩大文艺领域的宣传任务,《文艺情况》原有的内容基本可转入周报。因此,经上级批准,《文艺情况》将于1986年暂告停刊。”2010年我在北京的旧书市场淘到一套《文艺情况》的合订本,又从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南京大学图书馆补齐了部分残缺的资料,看完之后产生了浓厚兴趣。惭愧的是,此前我居然对这份期刊一无所知。

从1979年到1985年,新时期文学气候逐渐转暖,发展动力慢慢恢复,活力不断增强,伴随着乍暖还寒的反复和新旧交替的震荡,这一时期的文学生态波诡云谲。值得欣慰的是,尽管一些保守的文学力量和陈腐的文学观念不时搅局,但滚滚的春潮已经无法阻挡。《文艺情况》较为全面地反映了这一阶段文坛的“文艺领导新精神”“文艺运动新趋势”“文艺思想新动向”“文艺创作新情况”“文艺工作新问题”,刊载了大量有关文艺政策、思想论争、文艺争鸣的信息与资料,尤其是转载了不少内部报刊的文献,这为考察当时文学多变的态势与格局,提供了大量第一手史料。透过《文艺情况》这扇窗口,能够多角度、多层面地观察新时期初期文学发展的动态进程。

一、内部消息与外围思考

关于《文艺情况》的背景资料,较为少见。刘锡诚的回忆录《在文坛边缘上》有一篇短文《(文艺情况)创刊》。作为前期的负责人,他回顾了《文艺情况》创刊的缘起:“新时期文学初期,除了公开的文章外,不宜公开的内部情况、讲话和文稿特别多。编辑部在4月20日讨论选题时,有同志提出,在正刊之外,很需要另办一种内部刊物,供大家交流参考。鉴于兄弟单位中,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已办了一份《文学研究动态》(侧重于学术研究),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理论政策研究室办了一份《文艺思想动态》(侧重于艺术领域),经过编辑部多次研究、报主编同意,我们决定创办一份以反映文艺界情况、主要是创作和评论动向、文艺思潮为主要内容的内刊,刊名就叫《文艺情况》,不定期。”在创刊号上,编者有这样的说明:

《文艺情况》是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办这个刊物的目的,是要向文艺界的同志们,特别是文艺理论批评战线的同志们提供一些当前文艺动态和资料,以便交流情况,互通情报,促进文艺评论的开展和文艺创作的繁荣。

本刊列出的材料,并不代表编者的观点,有些甚至是尚未核实的材料(如读者来信),仅供参考。

为了编好这个刊物,除了本刊编写采访约稿件而外,欢迎各兄弟刊物、单位和个人踊跃赐稿,提供情况。

关于《文艺情况》的编辑构成与编辑情况,刘锡诚有这样的介绍:“《文艺情况》由编辑部直接领导,从编务组抽调了许世杰来做专职编辑。他工作很认真,除了广泛约稿外,还自己动手撰稿。由于我做过新闻工作,又分管文学评论组,开始阶段,主编指定由我来负责。《编者的话》也就让我来起草。因为是内部刊物,审稿似乎更要慎重、认真,任务也不轻。后来,由于编辑部发稿和事务的工作太忙,压力太大,我辞去了这项工作,由陈丹晨接手。《文艺情况》的出版,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受到了各地同行们的欢迎。”

与其他文学期刊相比,《文艺情况》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信息量非常丰富。首先,《文艺情况》的文章有鲜明的“内部性”。这份期刊经常刊发胡耀邦、周扬、胡乔木、邓力群、夏衍、冯牧、陈荒煤、贺敬之、朱穆之、唐达成等中央和文艺界领导人的批示与讲话,还有文学界重要会议和各种座谈会、研讨会的会议纪要。除了原创性文稿,该刊经常转载中央和地方各级单位内部报刊的文章,有时还会转载香港和海外华侨报刊的文章。编者的视野开阔,以一种开放意识关注海外华文作家的创作动态,同时重视海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反应与评价。早在1979年第2期,刊物就摘发了香港《开卷》杂志1979年第1期的陶唐的《流浪者的哀歌——白先勇小说的特色》。值得注意的是两篇关于无名氏的文章:宋梧刚的《关于作家无名氏(原名卜宁)的一些情况》(1982年第3期)和肖霖的《无名氏逃往台湾》(1983年第11期),宋梧刚在文中向文艺部门提了一些参考意见:“这样的人才,给一些条件,完全可以为人民的文艺作贡献。”“他的复出与起用,有助于当前的统战工作。”“他虽然遭际坎坷,但他对祖国,对文学事业的爱仍是热烈的。”经常发表作家、编辑和读者的来信,是《文艺情况》的一个特色。该刊发表了曾彦修、铁依甫江、刘宾雁、邓友梅、王若水、梁羽生、李春光、刘章、韦君宜等作家、诗人、编辑家的来信,还有不少基层作者和读者的来信。1983年第7期的刊物发表了四川南充地区石油系统和燕儿窝油库一些人举报《燕儿窝之夜》的信件和南充市文联的调查报告,1979年11期发表了谢逢松1979年9月22日贴在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张大字报。在正式出版物中,此类材料颇为稀见,这给我们理解当时文艺环境的复杂性,提供了极有说服力的佐证。

《文艺情况》作为内部期刊,刊发了不少被公开刊物所忽略的文献,有特殊的史料价值,以其真实客观的记录,保留了新时期初期文学发展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文艺情况》披露的独特信息,从不同侧面呈现了当时文学的多维景观,有利于激活研究文学史的立体视角和逆向思维。《文艺情况》发表的1980年1月23日周扬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稿,因为是未经周扬审阅的记录稿,就和其他报刊公开发行的版本有所不同,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讲话的现场感,也为考察当时文坛的言论环境提供了典型例证。周扬在讲话中反复提到沙叶新、李守成、姚明德编剧的《假如我是真的》,《文艺情况》发表的记录稿中涉及这部作品时,一直称呼其原名——《骗子》,而收入《剧本创作座谈会文集》的版本则改称为《假如我是真的》。在《文艺情况》的版本中,有这样一段:“周谷城就说,你别讲商榷,一讲商榷我就怕了。这是条件反射。因为过去的商榷就是批判。还有‘帮助,那天我讲到帮助,曹禺讲:你说帮助,我也怕,重点帮助更怕。学习也可怕。”在文集版本中则改为:“所以现在有些同志有一种条件反射。甚至一讲到‘商榷就怕了。因为过去说是‘商榷实际是批判。还有‘帮助。一提‘帮助,也有人怕,特别是‘重点帮助更可怕。”《文艺情况》的版本还保留了一段被公开发行的版本所删除的内容:“这些戏当然应该有,甚至《四郎探母》也可以让它演,但是要改嘛,‘黄天霸也可以演,‘三笑也可以演。这次在上海,我看了一本唐伯虎的故事,给赵丹同志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把‘三笑中的唐伯虎形象改正一下,唐伯虎这个人是不错的,他是苏州人,是吴派、江苏派,是个很有名的画家,他有很多好的事迹,绝不是‘三笑那样子只是谈谈爱情。我当然只是建议。历史上的人物,包括唐伯虎,应当给他们作重新评价。”在结尾部分,《文艺情况》的版本有一句话:“现在作家都想写现实题材,那么历史题材,民主革命题材……也应该写。”文集版本中增加了一句话:“现实题材要大力写,历史题材,民主革命题材,也应该写。但是要严格忠实于历史。”由此可见,公开发行的版本在行文和措辞上更为谨慎。《文艺情况》发表的1980年1月23日夏衍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收入《剧本创作座谈会文集》的版本也有明显不同,《夏衍全集》收录的《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正是《剧本创作座谈会文集》的版本。在讲话的倒数第二段,《文艺情况》的版本保留了被公开发行的版本所删除的内容:“我做过一次民意测验,有些朋友来看我,我问他们,现在每天晚上的各地联播节目有什么改变。十一个人,十个都说没有改变,和过去一样;只有一个人说广播结束时的《国际歌》没有了。这本来是王力建议康生搞的一大发明。是从去年十月一日取消的。再有从今年一月一日起广播前的《东方红》也取消了,很多人也没有注意到。其实三中全会以前就有人提出,《东方红》和《国际歌》有矛盾,一个是说从来没有救世主,一个是说大救星。假如那时候就宣布取消,影响一定很大。外国报纸会大宣传,中国不走共产主义道路了,不唱《国际歌》了等等。我认为,在听众不知不觉中把两首相互矛盾的歌曲去掉,这样做法很好。在讲话的最后一段,《文艺情况》的版本有言:“国内还有阶级斗争,还有坏人的。我想举上海的例子,前几天报上登了一个消息,遵义会议会址陈列馆做了修改,其中有刘少奇同志的名字。大家就猜可能要为刘少奇平反了。但就在第二天早晨,上海江湾出现了一条很大的标语,写道:‘拥护八届十二中全会的决议。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这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了。这些情况我们应该注意一下。特别是北京的大使馆这么多,外国人这么多。大使馆的人难道就会在这儿吃饭、睡觉、游览长城?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情报非常灵,有时还报道在我们前面。”这些文字在文集的版本中被压缩成:“国内还有阶级斗争,还有坏人的。国外还有帝国主义,他们也不会睡大觉的。”对比周扬和夏衍的讲话,不难发现,周扬在经历了“文革”的劫难之后,对干预文学的做法有较为深入的反思,强调“要把双百方针自由讨论的风气搞起来”;而夏衍依然心有顾忌,思想也较为保守,认为“题材没禁区并不等于作家自己心里没禁区。作家心里应该也必然会有一个禁区,因为每一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观,有他的倾向性,特别是党员作家。”

其次,《文艺情况》经常会对一些文坛焦点问题和引起争议的作品开展专题讨论,在详细介绍背景材料的基础上,展示各方面的意见。该刊对于伤痕文学的评价、“文艺创作如何反映人民内部矛盾”、农村题材创作、文艺与政治关系、人性与人道主义、现代派文学、创作自由、文艺体制改革、通俗文学热等问题,都进行及时跟踪和多方位思考,甚至召开专题座谈会进行深入讨论。关于文艺作品评价的争鸣与争议问题,本文第三部分将进行重点分析,在此不赘。以文艺体制改革问题为例,《文艺情况》以讨论王蒙的《关于改革专业作家体制的一些探讨》为起点,进行持续的关注。中国作家协会针对“机构臃肿,层次过多,职权不明,人浮于事,互相扯皮。效率太低等”体制弊端,也进行了相应改革。但具体措施主要落实到刊物和出版工作上,诸如《文艺报》准备增办周报,《人民文学》“精兵(减少冗员);简政(减少层次);放权(各层有职有权)”,将文讲所改名为“鲁迅文学院”,出版大型文学双月刊《中国》和《中国作家》,成立中外文化出版公司等,但建立“中国文学会堂”的计划最终流产。黑龙江在专业作家体制改革中将二十三名专业作家减为九名,专业作家要扣除30%的工资,同时按照一定标准,对专业作家获取的稿酬发放额外补贴,对获取全国性文学奖和省级以上文学期刊设立的奖项的作品颁发额外奖励。这种改革褒贬不一,支持者认为收效明显,也有人认为“简单粗暴”。文艺体制改革亟待推进,却又积重难返。

为了与中心议题相互配合,该刊发表了大量理论综述与文摘,多角度地呈现当时文坛的突出现象和焦点问题,较为客观地概括文学界的发展大势,明确意见分歧的关键所在。像《关于文艺反映新时期社会矛盾问题》(1979年第12期)、《关于“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争论的综述》(1980年第4期)、《建国以来有关文艺与政治关系问题的一些主要情况》(1980年第9、10期连载)、《对文艺不要横加干涉——刘少奇、周恩来、陈毅同志有关言论摘编》(1980年第10期)、《部分省市自治区学习、贯彻全国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精神的一些情况》(1981年第17期)、《近两年来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介绍、研究和讨论的部分情况综述》(1982年第17期)、《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中的部分观点摘编》(1983年第1、2期连载)、《有关现代文学研究几个问题的看法》(1983年第9期)、《关于如何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讨论综述》(1983年第11期),《异化、人性、人道主义讨论中的部分观点摘录》(1983年第19期)、《党和国家领导同志论文艺反映社会主义时期社会矛盾问题》(1984年第2期)等综述与文摘类文稿,这些篇章的选题本身就寄托了编者热忱的关切。通过整理者摘编材料的角度和组织手法,我们还是可以隐约地感受到期刊的立场,那就是对横行文坛的“左”的习气的忧虑,对文学新思维采取包容和扶持的态度,但在处理敏感话题和面对外部阻力时,也难免会表现出暧昧和随俗的姿态。

再次,《文艺情况》重视文艺与政治、社会、文化的相互关系,从外围来考察文学的内部变化。不同于大多数文艺报刊以作家作品为中心,《文艺情况》持一种重视观察读者、编者对待文学的态度。该刊经常刊发读者来信,发表的关于读者、观众调查的稿件有李德润的《农民说:“文艺进城了!”》(1981年第3期)、《一九八〇年电影的成绩和问题——北京市业余影评员座谈会纪实》(1981年第5期)、《农民需要更多更好的精神食粮》(1981年第13期)、《活跃的工人业余文化生活》(1982年第2期)、《读者谈(高山下的花环)》(1983年第3期)、《农村观众座谈影片(不该发生的故事)》(1984年第1期)、邵璞的《长篇小说(故土)在中央台播出后的听众意见》(1985年第5期)、《首都观众对部分上演剧目、电视剧的反应》(1985年第6期)等等。该刊发表了不少关注编辑的职业特点和生存状态的文稿,代表性的有况理的《加强文学编辑队伍建设》(1983年第5期)、王屏的《编辑们的呼声》(1984年第2期)和吴茂信的《地市级期刊编辑的苦恼》(1984年第12期)。值得重视的是,《文艺情况》擅长从作者、编者、读者的三边互动来考察一个特定时期的文学生态。从1981年到1982年,“冒名投稿”的现象多次发生,有作者冒充高晓声、贾平凹向期刊投稿,发表在《清明》1981年第4期的头条作品署名张抗抗、石冰,但张抗抗对此毫不知情。这种现象之所以频频发生,根源是一些无名作者对编辑不信任,认为编辑过度追逐名家,不会认真审读无名作者的稿件。河南的一位残废退伍军人在两部长篇小说分别遭到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退稿以后,居然吞服安眠药自杀,活过来之后又将稿件寄给《当代》编辑部,并给韦君宜写信,质问屡遭退稿“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地位以及关系学诸方面的原因呢”。

由于文学期刊在新时期初期的文学生产中发挥了特别重要的作用,因此,对期刊动态的追踪与观察,是《文艺情况》一个贯穿始终的重点板块。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期刊界对于选刊的纷纷创办有强烈的抵制情绪。《雨花》副主编杨旭认为选刊的崛起是文学期刊“生存危机”的根源:“选刊们实行的是‘拿来主义,无需组稿,不用作辛苦、细致的编辑工作。没有哪一家文学期刊有能力与他们竞争。选刊是期刊身上的寄生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采石》杂志副主编冉占彩认为:“选刊越兴旺,各个期刊就越凋零。”他建议由全国同一类型的期刊民主协商,共同办选刊,只转载加盟刊物的作品,盈亏自负。《湛江文学》的吴茂信认为当时地市级文学期刊涌动着武侠、侦破和爱情等三股热潮,“以这三类题材作刊物支柱,销路便好;反之,即使文学性很强,内容和形式很丰富生动也难以推销”;另一方面,作为这些刊物的编辑,又“怕对有娱乐性、消遣性、趣味性但内容和格调健康的作品,也无限上纲”。地市级文学期刊的办刊条件较为困难,吉林省通化地区1980年创办的朝鲜文《长白山》文学季刊,一直没有一间办公室和资料室,也无法解决从集安、柳河、浑江等地调来的五名编辑的住房,编辑只好在自己的家里办公,被称为“提包编辑”。《文艺情况》刊发的文稿,为我们考察当时的期刊格局,提供了一些新的角度。

为了避免空泛,该刊重视实证性的调查分析和资料辑览。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相比,文学研究具有明显的主观性乃至随意性,实证性的研究较为少见。在新时期初期的文学期刊中,像《文艺情况》这样重视调查报告的并不多见。不妨浏览一遍这些代表性的篇目:阿红的《关于诗歌的一次民意测验》(1980年第2期),上海市卢湾区图书馆董耀根的《青少年犯罪与文艺作品》(1981年第12期),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七九级部分同学的《关于文艺欣赏目的的调查》(1981年第13期)和《文学的地位(调查报告)》(1981年第18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七七级社会调查小组吴倬、范音、孙启为、周一云的《关于文艺作品与青少年思想成长问题的调查》(1981年第19期),召明、晓蓉的《关于福建省文化领域腐蚀与反腐蚀情况的调查》(1982年第9期),共青团上海市委文体部赵培文的《一些青年为什么对西方学说兴趣浓厚》(1982年第10期),温甘的《关于文化部部分直属单位中青年知识分子情况调查》(1982年第14期),共青团上海市委文体部许妙廷的《青年电影欣赏趣味调查》(1982年第15期),廊坊师专中文系的孙达佑、苗雨时、张东炎、周治权的《当代文学在农村——一个公社的调查》(1983年第6期),马力黎的《长春、沈阳等地工人、学生文艺欣赏情况调查》(1983年第13期),闻婉的《关于部分文艺期刊发行量的统计》(1983年第17期),晓蓉的《文学与变革中的农村调查散记》(1984年第4期),神维轩整理的《影片(人生)的观众调查》(1985年第1期),人民大学语文系八一级实习调查组的《生活的变革与群众审美的新追求——太钢调查报告之一》(1985年第5期),杨桂欣的《一份来自当代文学教师的调查报告》(1985年第8期),黄冈县文化馆梅姗的《从一个镇的实地考察看馆办文艺刊物的发展方向》(1985年第9期)。从以上文章选题的视角可以看出,研究者有较为明确的问题意识,而且贴近文学现场,与时代要求紧密相连。尤其值得重视的是,这些文章大都不发空泛之论,而是以扎实的调研为基础,数据分析较为详尽。在资料辑览方面,《文艺情况》中较为常见的是文学新作的篇目辑览。1983年第4期的“资料专辑”用整期的篇幅刊发了《一九八二年长篇小说新作篇目辑览》好《一九八二年中篇小说新作篇目辑览》和《一九八二年争议小说篇目辑览》。1980年第15、16、17、18、19期连载了《全国有多少文艺期刊?》;1981年第8期的《文艺情况》用整期的篇幅刊登《全国有多少文艺期刊?》,这份资料是经过一年的搜集整理的结果,据初步统计,当时全国有各级文艺期刊634种。这些资料不无繁冗和琐屑之处,但是,在时过境迁之后,这些资料保存的丰富的细节,也为还原当时的文学情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二、“多云转晴”与“创作自由”

在《(文艺情况)稿约》中,有这样的表述:“凡反映文艺运动的动态、文艺创作和理论批评中的问题及值得注意的动向,对文艺创作和理论批评工作的意见和要求,思想僵化、阻碍或破坏双百方针贯彻的情况等方面的文章和材料,皆所欢迎。”正因为《文艺情况》在选稿方面兼容并包的特征,使得这份内部杂志有了特殊的研究价值,那就是呈现了新时期初期文学发展的曲折进程,寒热交替,阴晴相间,文学发展缺乏稳定性和持续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979年10月24日《文艺报》在新侨饭店召开部分在京文艺工作者座谈会的纪要,围绕着《乔厂长上任记》《人妖之间》《报春花》等作品,就文艺创作如何反应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展开讨论。不少与会者都用描述气候的词汇来趣谈当时的文化氛围。崔德志这样陈述自己年轻时的写作状态:“艺术的任务是什么,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为政治服务,政治就是当前的政治,不下雨,就抗旱;下雨了,就写防汛。”张锲说:“我感到中国文艺界的形势翻不了大浪,整个形势,这几年就是晴转多云,多云转晴。”“事物的发展不是那么平稳的,总是要经过多次的反复才能出现一个比较晴朗的天气。但我们不能等,一等就要下雨,要斗争,不冲是不行的。”白桦说:“现在作家也谈气候。作家不应管气候,气候的冷热是客观存在。但是,气候毕竟能影响人的身体健康,也能影响我们的创作。当前确有点低气压,但能锻炼身体。有人担心文学界勇气不够,我觉得勇气还是很足的,但不是说所有同志勇气都是很足的。”罗荪说:“形势的变化不应影响我们的创作。春天刮了一股冷风,有人说秋天又有点肃杀之气,不管怎么样,潮流是阻挡不了的。作家要有勇气,要有责任感,为人民讲话,是作家的神圣职责。”孟伟哉作为一个编辑,考虑在当时的情境下如何实施“安全生产”:“如何能求得一个又安全,又可以前进的办法?怎么能聪明一点,搞得好一点,起到应起的作用?”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叶文福的表达,其中充满悲壮意味:“十年来,我是闭着眼写诗的,现在,我要睁着眼写诗。文学要起‘探听器的作用,要随时告诉人民:这里有个地雷!即使我被炸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创刊号上刊登了1979年6月22日《十月》举办的短篇小说座谈会纪要,与会者认为“成绩不容否定”,陈荒煤不同意“感伤文学”的指责,他认为“所谓感伤,就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途,沉湎在这种低沉情绪中悲观绝望。就我看到的作品,没有这种感觉;有悲哀和苦痛的感情,就命名为感伤,这是不公平的”。会议认为短篇小说创作存在的问题是“深度不够、广度不够、本质写得不够”。同期杂志转载了“两篇引起争论的文章”,即黄安思的《向前看呵!文艺》和李剑的《“歌德”与“缺德”》。在8月4日出版的1979年第4期上,转发了文化部电影局5月18日编发的《电影工作简报》第八期上的《北影厂学习邓小平同志重要讲话中所提出的一些意见》,这篇文章是1979年4月26日北影举办的政治学习会的会议纪要,文中直接点名批评了时任文化部党组成员的冯牧,认为他在2月14日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的讲话中“对毛主席和毛主席著作的议论不符合三中全会的精神”。编者在编者按中指出,“有些地方的同志看了,认为中央方针‘变了,要‘收了。有的地方甚至认为这是有关领导部门通过北影发难,又要抓右派了,等等”。为了消除影响,文化部理论政策研究室于6月30日至7月1日举行座谈会,与会者认为“《简报》的出现,说明了文艺界批判林彪、‘四人帮反革命思想体系及其流毒的长期性、尖锐性。对于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必须开展严肃的讨论,辨明是非”。1979年11期刊发的北京电影制片厂谢逢松于9月22日贴在北影厂的“大字报稿”,是这一事件的续篇。其观点和行事方式都带有明显的“文革”遗风。谢逢松在4月26日北影政治学习会上的发言中认为:“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动机是无可非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办‘五七干校也是为了这一目的,要干部不脱离劳动、不脱离群众。只是由于林彪、‘四人帮的破坏,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他还质问:“如果把‘伤痕文学当成我们社会主义文学的总体或主流,最终要把我们引向何处?”《文艺情况》1980年第1期发表了林涵表的《问题实质是思想路线的分歧——读谢逢松同志的(发言稿)》,对谢逢松的观点进行反驳:“《发言稿》对党的三中全会前后文艺界的情况,做了不符合实际的估计与责难。”在多数当代文学史教材的视野中,十一届三中全会和第四次文代会之后,文学的发展进入快车道,狂飙突进,一往无前。事实上,在新时期初期的早春天气中,文坛乍暖还寒,时有反复。《文艺情况》刊发的一些材料,为我们提供了实证。中国铁路文工团话剧团在1976年末编排了话剧《战斗的篇章》,以唐山大地震为背景,揭露“四人帮”及其爪牙破坏抗震救灾,企图搞垮铁路运输,而铁路工人奋起反抗。这部话剧在上演五十多场后,1977年4月26日接到铁道部政治部“停演”的通知,理由是“泄露了国家核心机密,危害党的最高利益”。在第四次文代会期间,王英杰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编剧组的发言中,呼吁为《战斗的篇章》平反。青海省话剧团赵梓雄创作的话剧《未来在召唤》,反映军工领域坚持实事求是精神的干部与僵化的官僚主义者的冲突,此剧在排演之际遭到一些官员的否定,决定停排,认为“这是个得罪人的戏,是株毒草,弄不好,作者要坐牢的”。后来几经反复,中央实验话剧院将此剧搬上舞台,剧本刊发在《当代》创刊号上。1979年第5期的《文艺情况》转发了中国青年报社文艺部和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关于(第二次握手)的答辩》,其缘起是湖南省公安局张扬案件的主办人黄志明等四人上书中央,对《中国青年报》3月10日发表的《要有胆有识地保护好作品——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调查记》提出质疑,坚持认为小说是“坏书”,作者是“坏人”。答辩状中有这样的文字:“黄志明等四人信为了说明张扬是‘坏人,还特别强调了张扬的生父、生母、舅父都有问题。这完全是反动血统论的翻版,更何况他们所讲的情况又与事实不符。……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正是在社会上刮起反对三中全会之风的时候发出的,这不能不使人对这类信的政治意图有所怀疑。”在第四次文代会之前,关于“向前看”与“向后看”“伤痕文学”“歌德”与“缺德”问题的论争,反映出文坛在一些关键问题上的冲突与分歧。《文艺情况》采取一种包容性的编辑策略,为不同观点都提供发言空间。譬如转发了原载1979年9月2日《贵州日报》的《看(“歌德”与“缺德”)的感想》,作者完全赞同李剑观点,认为“它像一把钢刀一样,击中了少数先生们的痛处,打中了要害,把他们那些护身衣、遮羞布一把撕得精光”。值得肯定的是,编者并没有采取一种含混和骑墙的姿态,他们采取一种相对客观和温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价值判断。世杰所写的综述就有明确的立场,认为围绕《“歌德”与“缺德”》的论争,有助于澄清混乱:“三年来的文艺创作是乾坤初转,成就巨大”;“文艺工作者不能在‘四人帮造成的灾难面前闭上眼睛,应当面对现实,做人民的代言人”;“要歌颂,也要暴露”;“文艺为四化服务的道路是广阔的”;“‘四人帮恶劣文风的流毒必须肃清”;“文艺界应当补上真理标准讨论这一课,批判极左思潮仍然是当前文艺工作的关键”:“争鸣应当健康地发展”。针对“文革”后三年来的文艺形势,《文艺报》和《文学评论》于1979年8月17日召集八十余名在京文艺界人士,联合召开了文艺座谈会。与会人士认为“文艺界开始出现了三十年来所不曾有过的大好形势”,还有与会人士认为“今年春天他们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冷风。其中,文化部电影局的一份简报,《河北文艺》六、七、八三期连续发表的《‘歌德与‘缺德》《谈‘飞》、《新桃花源有感》等几篇奇文,以及广东省的一个所谓文艺‘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的口号,正是这股冷风的代表作”,鉴于此,“对《纪要》的批判放松不得”,要繁荣文艺,“要补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课”,“要继续发扬民主,按照艺术规律办事”,“要敢于正视现实,敢于说真话”。1979年8月21日,《电影创作》编辑部邀请电影界人士召开座谈会,对《电影工作简报》第八期提出的一些观点展开讨论,马德波说:“《简报》这股冷风已经吹遍了文艺界,引起了普遍的注意和影响。”杨志杰说:“你剥夺了人家发扬艺术民主的权利,人家就有权再夺回来;如果说这也叫‘夺权,那么,这个‘权是非夺不可的。”陈默说:“我深信这种新潮头方兴未艾,毕竟发展成为波涛滚滚的洪流,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它的前进!”1980年12月,全国十七家省级文学期刊和《厦门文艺》一起在鼓浪屿举行主编座谈会,就第四次文代会之后继续解放思想清除“左”的影响和阻力问题,相互交换意见。这次会议后来被认为是“反革命黑会”,是“‘自由化的典型”“从1981年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到1982年我要评论工作会议,又一直延续到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几乎每年都要讲这个问题”。

《苦恋》风波经系统放大,在文艺界产生了一种蝴蝶效应。刘锡诚在回忆唐因、唐达成授命写作《论(苦恋)的错误倾向》的经过时说:“人们普遍担心,三中全会以来文艺战线开创的思想解放的大好局面,是否能保得住,能否继续下去。”在1981年8月全国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召开之后,许多省市举办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和文艺工作者座谈会。9月18日,白桦就《苦恋》的“错误问题”“作了初步自我批评”:“在《苦恋》问题上,有几点主要教训:首先是创作和党性的关系。我在产生写这个题材的创作冲动时,过于自信,却忽略了自己的职责,忘掉了党性的制约,没有站在读者的角度来考虑社会效果。第二,为了艺术性,忽略了思想性。剧中有些对比非常强烈,但削弱了爱国主义的主题,甚至产生了相反的效果。第三,历史背景的准确性。《苦恋》没有体现四人帮横行时党的存在,社会主义制度有基础,人民的主流存在。”叶文福在8月31日工程兵文工团编导室全体会上作了第一次检查,“他初步承认在北师大的讲演‘有很多错误,‘不管讲话的本意如何,客观社会效果是不好的。在《将军,好好洗一洗》一诗中,‘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在《苦恋》风波中,《时代的报告》冲锋陷阵,1981年4月22日出版的“增刊”发表了黄钢以“电影文艺评论员”的身份撰写的《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诗”?》和该刊观察员写的《(苦恋)的是非,请与评说》,并再次刊发《苦恋》的剧本,以便批判。1982年第2期的《时代的报告》在《重新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栏目中,“本刊说明”有这样的表述:“从‘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十六年中,《讲话》也曾受到来自‘左和右的歪曲或篡改。林彪、江青一伙反革命,用极左的办法,把为工农兵服务的人民文艺演变成为林、江反党集团篡党夺权的阴谋文艺。粉碎‘四人帮后,有些人则又把《讲话》当作框框来突破,结果不能不使自己陷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泥坑。”这种观点引发文艺界的强烈反应,全国各地报刊纷纷发文驳斥其腰斩历史的“十六年”的论调。《时代的报告》在当年第七期组织了一个专栏《重新刊登(本刊说明)请读者评说》,对《文艺报》当年第五期发表的雨东的《一个值得注意的原则问题》提出异议。《文艺情况》1982年第14期发表七篇来稿,开展争鸣。其中绝大多数文章都批评《时代的报告》“坚持错误”的做法,但是,也有读者声援《时代的报告》,认为“‘本刊说明何罪之有?!我倒认为它十分客观地提出了一种被掩盖的倾向性问题:告诫人们思想解放不是无边无际的,不要头脑发昏”。由此可见,极左思想当时还潜伏在一些人的内心,条件具备时就沉渣泛起。针对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以后的文学氛围,吉林《江城日报》蒋光宜等以读者来信的方式,表达了对“左”倾错误思想的忧虑:“最近时期来表现的特点,就是以反对自由化倾向为借口,抓住某些有社会影响的好的或比较好的文艺作品中的个别缺点或错误,不是实事求是地肯定主流,批评支流,而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全盘加以否定。”陈荒煤在1982年11月17日的一次座谈会上说:“有的同志说,这六年来,三中全会后的头两年,创作欲望非常之强,思想非常之解放,可是到了发生《苦恋》问题和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之后,就感到顾虑越来越多了,感到当代题材不好写。”作家韶华对“文艺领导”提出了作家的希望:“第一,对文艺界要放心。”“第二,要放手。敢于让他们放手创作,避免横加干涉,竖加干涉,瞎指挥。”“第三,要放下架子。”

在“清除精神污染“期间,文艺界是一个重点的整治区域。《文艺报》为此开展了检查刊物工作,冯牧在1983年12月18日举行的《文艺报》全体会议上讲话:“检查属于精神污染问题的错误是检查工作的重点,但不要仅仅局限在这个问题上,要把范围放宽一些,要包括刊物和编辑工作中的失误与不足。”唐达成在《文艺报》通讯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也提到:“国外的文学流派很多,我们不去了解,拒绝借鉴是不对的,也是不利于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但盲目地吸收,肯定行不通,与我们的任务也是背道而驰的。现在出现了一些思想混乱,这是一个重要原因……这几年虽然成绩很大,形势很好,但另一方面确实如中央指出的,文艺界、理论界出现了相当严重的精神污染现象,这应该引起我们高度的警觉。”《文艺情况》1984年第1期刊登了转载自《宣传动态》的《中央负责同志谈清除精神污染问题》,还有《福建、辽宁、江西、河北省委和天津市委领导谈清除精神污染问题》《广东省和沈阳市清理、整顿各种小报》《艺术院校清除精神污染工作正在深入开展》等一系列相关文章。1984年第2期也刊发了反映上海、福建、辽宁等地清除精神污染动态的四篇文章。在清除精神污染的背景下,周扬和贺敬之在1984年1月28日文艺界迎春联欢会上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周扬说:“掌握文艺政策不是容易的事情,稍有所偏就会出现很大问题。这些问题我们要在整党中清理一下。”张笑天在《离离原上草》受到批评以后,专门撰文《永远不忘社会主义作家的职责》进行自我批评。吴强、峻青也在上海市委的一次座谈会上做了自我批评。晋中地委宣传部严令郑义对《枫》做出自我批判,认为郑义的主要错误有三:“(一)对《枫》和《仇恋》至今不作自我批判。(二)在沿黄河两岸深入生活的途中不回来参加机关清除精神污染的学习。(三)违反计划生育规定,超生了一胎。”晋中地区在多次大会上点名批评郑义和柯云路,柯云路的《棉花厂长》也被列为“污染作品”。经过山西省委宣传部、山西省文联和作家协会的共同努力,郑义调到山西省作协搞专业创作,柯云路则由山西省作协协调,给柯云路夫妇请了一年的创作假。张贤亮在参加政协六届二次会议期间,在中国文联的一次座谈会上发言:“文艺这块阵地非常敏感。改革和反改革的势力将在这里碰撞、交锋。我们绝不能放弃、丢掉这块阵地,听任某些人用左的东西去否定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反对改革的人不仅观念陈旧,连手法也极其陈旧,不外乎是造谣中伤、扯皮拖延老一套。”

在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期间,不少与会代表谈到“左”的恶劣影响。谷斯范认为“近一年多浙江文艺领域‘左的思想严重,作协浙江分会门庭冷落,人心涣散,民主权利不受重视,相当多的作家有受压抑之感,甚至被排挤打击”,他还重点举了《江南》在“清除精神污染”期间被迫停刊的例子,主编和编委全部撤换,1983年第4期的《江南》因为工作组说“比前几期‘更毒,不能让它发行”,只能回炉做了造纸原料。㈤浙江代表高光也认为“‘左的东西根深蒂固。我们那里流传说,看‘放看上海,看‘收看浙江。‘清污时我们省拿《江南》开刀。《江南》共发了五六十篇作品,竟说出三十多篇有问题,并采取谎报军情、组织处理等方式”。甘肃代表杨植霖说:“‘文革十年就不提了,就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作家们仍然心有余悸,最怕别人给自己戴两顶帽子:一顶是不听党的话,一顶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我看,过去对于作家是‘打多于帮,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部队代表陈靖说:“小生产者比较集中的中国,一遇机会,‘左的东西就要表现。特别是知识分子好整知识分子,历来如此。”李准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对于‘左的一套整人的办法不可轻视”。他谈到1981年写的一个剧本《冤孽》,写一个老太太收养了一个日本孤儿,老太太的儿子是哑巴,后来孤儿回日本了,写信来说“我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奶奶了”,居然有没看过这份草稿的人写信向上反映,说“李准写了一个卖国主义的剧本”。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以后,《文艺情况》转摘了原载于美国《华侨日报》的海外华人和华裔作家的评价,非马认为“没有创作的自由,便没有文学”;聂华苓写道:“记得1979年开作协全国代表大会时,情况也非常热烈。”“但是,过了一阵子,文艺界就比较消沉了,后来反‘精神污染运动就起来了,虽然时间很短,但给人的印象是:国内的文艺界就像昔日的长江险滩,过了一滩又一滩,行船得小心。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本就是一叶孤帆扁舟,需要风平浪静的流水。”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对“创作自由”的倡导,对当代文学发展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文艺情况》1985年第2期转载了香港《镜报》月刊1985年第1期的社论《文艺界第一次反“左”》,其中有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各个部门经过清除‘左毒,大都‘多云转晴:文艺界却被人定为‘严重的问题是右,以致粉碎‘四人帮已经八年,未曾批判过‘左毒的影响,而是继续反右,使文艺界‘多云转阴。这种状况早已被文艺界引为隐忧。”在1985年9月中宣部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胡耀邦在会上要求把第五次文代会开成一个大鼓劲、大团结、大繁荣的大会,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大会认为“在贯彻执行文艺政策的领导工作中,要着重克服和防止‘左的影响。对于文艺思潮、文艺创作和其他方面可能出现的错误倾向,一方面要敢于和善于进行有说服力的疏导工作,克服软弱无力的状态;另一方面,也要防止简单粗暴,乱戴帽子”。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胡启立认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存在着‘左的偏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干涉太多,帽子太多,行政命令太多。”因此要改变这种局面,应该坚定地保证作家的“创作自由”。在春暖花开的精神气候中,诗人公刘专门撰文呼吁为电影《苦恋》和话剧《假如我是真的》解禁:“对作家们而言,宣布解禁的实际效果当不亚于《祝词》本身。作家们会受到鼓舞,受到感召,受到春天的加倍抚爱。”“国内的‘左家军也许会哗然一阵子,但也成不了大气候;一九八五年,已经不是‘形格势禁的当初了。”遗憾的是,公刘的呼吁并没有成为现实。

关于“早春天气”的表述,会让我们想起费孝通在1957年具有经典意义的表述:“去年1月,周总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像春雷般起了惊蛰作用,接着百家争鸣的和风一吹,知识分子的积极因素应时而动了起来。”同时,费孝通又表达了潜在的疑虑:“早春天气,未免乍暖还寒,这原是最难将息的时节。”基于此,文学史家也时常会用“早春天气”来描述“百花时代”的文学生态。“文革”结束以后,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春天”成为一种时代性的修辞。对于萧乾、贾植芳这样曾经被划为“右派”“反革命分子”的知识分子而言,“解冻”一词较为准确地概括了他们在“文革”结束以后的内心状态。萧乾说:“像过去几年这么平静、安定的日子,真是很久没过到了。当然,一二级偏北风或小雨雪仍时而出现。大气层在运动,天候怎能没点变化!好几回,周围一些高度敏感的小气象台都报起警来,说天空有几块乌云,龙王的胡子又翘起来了;从迹象看,联系到往日的规律,那种闹得天翻地覆的龙卷风又将刮来了。然而转眼之间,吹来的却是沁人心脾的微风。跟着,天放晴了。然而龙卷风袭来的可能却仍不能排除。”在自桦发表于《人民日报》1979年3月17日的诗篇《春潮在望》中,有这样的诗行:“春天正在向我们靠近,/那得到而又失去了的春天!/我们为了迎春长途跋涉,/漫长的道路曲折、艰险。/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春潮的声音,/象情歌那样热情、委婉……”“我愿做敲破坚冰的春雨中的一滴水,/象一颗欢乐的热泪洒落在待放的花间。”但对其《苦恋》的批判,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张光年1977年至1985年的日记,就以《文坛回春纪事》的书名公开出版。他还出版了文集《惜春时》和《惜春文谈》,在《惜春文谈》的序言中,有这样的表述:“被称为‘文学的春天的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新时期,是我国文化界、文学界引以自豪的,是一切热爱文学、关心文学事业的海内外读者永远难以忘怀的。”“第三辑《愿将春讯传千里》,是80年代前期及稍后在天津、上海、南昌等地的谈话录,在传扬春讯的同时,也看到一些引人忧虑的苗头;只可惜看得不深,未能及时地起到拾遗补缺的作用,今天想起来还深感遗憾!”他还谈到重读旧文时的感慨:“一方面,提起当时‘春满文坛(茅盾同志语)、百花盛开、文艺队伍亲密团结、朝气蓬勃的兴旺气象,仿佛离开今天多么远!另方面,作家力求解放思想,投身改革,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谨防反右扩大化,这些旧话重提,似乎今天仍然很切近!在邓小平同志年初南巡谈话精神鼓舞下,文艺界对于切近者坚持不懈,远逝者尽快追回:这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望,也是作家们梦寐以求的。”陆地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发言:“在党的三中全会方针指导下,我们相信,小平同志的指示一定能贯彻到实际工作中去,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必将到来。”萧军在第四次文代会的发言中说:“三十年里,在文艺界,有春天,也有冬天。在周扬同志等人来说,是春天,在我来说,就是冬天,因为我们的处境不同,我整整冬眠了三十年。”“粉碎‘四人帮后,不仅是整个文艺界的春天,也是我个人的春天的开端。”

三、文艺争鸣与文人歧见

在新时期初期,随着思想解放进程的推进,文人之间客观存在的思想分歧浮出水面。由于文化环境变得逐渐宽松,围绕着文学观念和具体作品的争鸣日渐增多。对文艺圈争鸣乃至争议现象的密切关注,是《文艺情况》办刊历程中的亮点。该刊经常会刊登反映文学作品争鸣状况的综述文章,其立场较为公允。向川的《对杨炼近作的不同评价》(1984年第3期)就较为全面地呈现了《诺日朗》发表之后文坛的反应:鲁扬认为《诺日朗》“确实把现实生活中那些流氓、淫棍、‘性解放论者以及‘种马‘种牛们的丑恶行为大大美化了”,齐望批评《诺日朗》的“咒语偈言般拖沓”的写法,谢冕撰文肯定《诺日朗》的探索,杨炼也撰文阐述自己的美学主张。代表性篇章还有:雷达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记围绕几个短篇小说的争论》(1979年第7期),世杰的《围绕着(“歌德”与“缺德”的讨论》(1979年第9期),《(乔厂长上任记)争论的余波》(1980年第6期),洪正的《关于报告文学的论述及其分歧》(1980年第7期),杰理的《歌声吹,引得百鸟鸣绯——音坛争鸣综述》(1980年第8期),向川的《新诗面临着什么问题?——部分报刊的讨论一瞥》(1980年第15期),阎荷整理的《对李剑、李克灵、张敏的几个短篇小说的批评》(1981年第10期),晓蓉整理的《对中篇小说(祸起萧墙)的不同反映》(1981年第10期),杰理的《今年以来中央和省市级报刊对一些文艺作品展开争鸣的情况》(1981年第14期),《今年以来中央和部分省市报刊对一些文艺作品进行批评的情况》(1981年第15期),况理的《近两个月来部分报刊对一些描写爱情的文艺作品进行批评的情况》(1982年第1期),《对影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两种不同意见》(1982年第5期),李文的《“自我表现”问题争鸣综述》(1983年第12期),《文艺如何反映新时期的社会矛盾——对影片(血,总是热的)不同意见摘录》(1984年第2期),里克的《对(街上流行红裙子)的不同评价》(1984年第7期)。这些综述大多采取客观呈现的手法,正反并举,作者和编者采取较为克制的方式来表现的倾向性。这些保留了鲜活的现场感的材料,为我们观察当时特殊的文学生态,提供了一些隐秘的精神线索。

从1979年到1985年,文学界对一些作品的争鸣非常火爆,支持和反对的意见剑拔弩张,形成尖锐的对立,但分歧的焦点往往不是艺术问题,而是政治和社会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争鸣和争议在总体上陷入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指责者认为作品的政治态度和思想倾向是错误的,而支持者则认为其思想倾向是健康的、积极的。1979年第7期雷达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记围绕几个短篇小说的争论》,介绍了文坛对陈国凯的《我该怎么办》、金河的《重逢》、李勃的《阿惠》、达理的《失去了的爱情》等的争鸣情况,否定者认为“存在严重的缺陷”乃至“有严重错误”,肯定者认为作品“促人感奋,从而起来抗争”“立意深刻、实事求是”。围绕着刘克的中篇小说《飞天》,《十月》收到的34件读者来信和稿件都表示肯定,认为“这是一篇大胆触及时弊的难得的好作品”,同时也有来稿认为作品“对现实社会的憎恨,比对旧社会有过之无不及”。谌容的《人到中年》发表后,有批评意见认为“这部小说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坏就坏在没有写一个坏人”,在1980年7月10日《文艺报》举办的讨论会上,李清泉认为“《人到中年》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好作品”:杨志杰认为“这部小说是‘唯歌中年病,愿得中央知。不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不是把问题夸大了,而是到了不提不行的时候了”。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发表后,《文艺报》在1981年11月27日组织了讨论会,与会者对其“主题的尖锐性、深刻性,反映生活面的广泛性以及人物塑造的成功等方面”都有高度评价,同时也认为作品“也有明显的缺点或错误”。陈骏涛认为小说有片面性,“一是把反改革的力量描写得过于强大了”“二是小说对政工干部的描写也有片面性”。晓蓉认为“公开批评《苦恋》之后,这个作品还能发表,是件好事”“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我国的政治和文艺生活是正常的,并不因为《苦恋》受到批评,其他写尖锐题材的作品就不准发表了”。

在引起争议的作品中,反映现实矛盾的作品和在思想、艺术上具有冲击力的作品,最容易被卷入舆论的漩涡。1980年1月30日,北京市文联创研部召开专业、业余作者座谈会,以《骗子》《在社会的档案里》等作品为重点案例,讨论“文艺创作如何反映新时期的社会矛盾”,钱光培认为,“文革”后的三年创作实践提供了三条路子:“第一条象《人妖之间》那样冷静地观察剖析,但并不提出明确解决矛盾的答案:第二条是象《报春花》《乔厂长上任记》《中年人》等作品那样,不仅反映矛盾,而且开点药方,提出解决矛盾的途径;第三条是象《雪花静静地飘》《一个平静的夜晚》那样,不是正面写矛盾,而是写激流卷起的浪花,可以通过它们看到社会矛盾。”针对围绕着《骗子》《左社会的档案里》《女贼》的争议以及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的召开,贵州作者肖卒颇有胆识地认为:“对于具体文艺作品的是非问题,似乎不宜采取这种开会宣布、有组织有领导地公开点名否定的方式(讨论是完全必要的)”“对文艺作品问题,是采用划大类、找‘同病、一刀切的办法好呢,还是一篇一篇地具体分析好?对于文艺作品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产物,不作区分地划作同一类型加以否定的做法,只会忽略各自不同的特殊性,而不可能做到对‘症下‘药”。1985年第4期,《文艺情况》刊发了《晚霞消失的时候》评论专辑,礼平在与编辑部谈心时说:“许多评论只进行了思想倾向和哲学理论的探究,而没有对作品进行美学分析。”“我要呼吁:我们的评论早点从对作品的创作动机的分析的旧巢穴中跳出来!”倡导“就作品本身论作品”。耐人寻思的是,在长篇商榷文章《谈谈南珊》中,礼平极力否认南珊身上的宗教倾向:“这里,是‘坚强的意志,是‘火热的心灵,而绝不是什么‘宗教的解脱和‘宗教信仰主义……在这个思想里,我们看到的既不是宗教信仰的神性的沉沦,也不是抽象道德的人性的完成,更不是个人欲望的兽性的堕落,而是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以后,一切严肃地看待过去和总结历史的青年一代,对自己的未来所发出的坚强而乐观的心声。”从礼平的辩诬与自我否认中,从同期刊发的王若水的《南珊的哲学》和《再谈南珊的哲学》中,我们不难看出“宣传了宗教”的评判,在当时对作者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与舆论压力相比,一些权力部门对文艺横加干涉的现象,对文艺发展的负面影响要大得多。《文艺情况》1980年第10期发表了《横加干涉二例》,编者在按语中说:“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的祝辞中曾指出:对文艺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不要横加干涉。但是,‘横加干涉的事例仍在各地不断发生。”《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以后,当时天津市委主管文教的书记刘刚在1980年1月认为作品“有严重问题”,并说小说作者是“剽窃者”,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天津电视台分别停止了改编话剧、电视剧的工作。1979年10月27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蒋子龙的《祝你们幸福》之后,有大约二十封读者来信认为抄袭了苏联电影剧本《高空》,编辑部在讨论后认为两篇作品只是在细节上有雷同之处,总体风格还是有自己的个性,秦兆阳专门出具书面意见,认为作品有套用和模仿的味道,但说它抄袭是过分了。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在一次会议上也专门讨论,同样不支持抄袭的结论。《乔厂长上任记》获得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后,《天津日报》对是否转载新华社发布的关于1980年3月25日举办的颁奖会的消息存在分歧,刘刚指示:“一、不要发消息;二、还要继续批。”接着又改口说:“消息不要发,批不批以后再说。”后来,经过天津市委宣传部向天津市委第一书记、第二书记和刘刚写报告,《天津日报》才在4月1日第四版右下角“文化简讯”栏中刊登一条消息,只有二十五篇作品目录,关于授奖大会的内容全部被删除。耐人寻思的是,不久《天津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戟指蒋子龙。文中认为:“让窃贼充当第一流的‘灵魂工程师,甚至当人们揭露以后,还遮遮掩掩,进行袒护,用什么‘套用等名义使剽窃合法化,用香料拌油彩把窃贼涂成红极一时的新星,把痈疽当宝贝供奉起来,要人们顶礼膜拜,这不是文艺界的奇耻大辱吗?”长春电影制片厂根据张笑天的剧本《春眠不觉晓》摄制电影,剧组到黑龙江某垦区采景时,一位政治部主任反对拍摄,认为作品有影射意味。常州市戚墅堰区文化馆在1980年春天组织一期业余漫画展,一位房管部门的党支书认为《前门无货……送货上门》是影射他们的单位。后来,一位区委书记要求文化馆把这幅作品撤下。此前,一位工人业余作者的圆珠笔画《福音时代的期望》在展览中反响强烈,后来因“严重政治问题”被区公安分局“扣押”,理由是标题中的“福音”二字是在隐蔽地宣传宗教迷信。《枫》的导演张一感叹:“《枫》过了几关,已被剪得支离破碎。看到一部艺术品被剪成这个样子,使人心疼。”他的期望是影片能够按原来面目上映。吉林的《江城》1980年第4期发表了言论《干预生活是作家的神圣职责》、小说《公安局长和他的女儿》、诗歌《手杖》等,有当地领导写信给市委文教书记,认为作品“有意识地暴露阴暗”,吉林市为此专门召开文联党组扩大会,改变了《江城》的发稿制度,规定稿件“要达到两个70%,即反映四化建设的内容要占70%,本地作者的作品要占70%”。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干涉文艺的做法,其起点往往是“对号入座”。河南的《邓县文艺》1979年一月号刊登一篇小说《灌油记》,引起县粮食局几位局长的抗议,找到县文化馆和县革委会表达不满。河南陕县一位基层作者陆世友的小说《书记看戏》发在县文化馆的《群众文艺》小报上,作者所在地的公社党委书记认为作品攻击、污蔑公社和大队两级党组织,要求追究作者责任。张彤在《草原》1982年第7期发表短篇小说《公仆,我们在想什么……》,小说以内蒙古临河县1980年的选举事件为原型,作品塑造了一位年富力强的县委书记和一位独断专行的地委书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一位书记对号入座,临河县人事局长张尚英写了批评文章《对莠草和莠言的认识》。内蒙古文联党组和《草原》杂志商定在《草原》当年12期杂志上刊发“讨论专集”。但随后风向大变,文联党组负责人口头通知全部封存“讨论专集”,只能刊登批判文章,不能发表肯定作品的争鸣意见。《草原》在12月8日《内蒙古日报》发出公告:“12期因故延期出版。”该期杂志撤掉了主张开展争鸣的“编者按”,被迫重新印刷,重新装订。1981年春节期间,山西万荣县的业余作者马力写了一部小戏《喇叭裤巧遇红背心》,发表在县文化馆的《飞云》上,作品讽刺了一个以权谋私的电工“喇叭裤”。这引起县电业局局长李满存的不满,除了批评作品并向上级提出抗议外,甚至用停电和报复手段来阻止演出。尤其恶劣的是诬告和构陷的做法。中篇小说《燕儿窝之夜》参评1982年全国中篇小说奖之际,《文艺报》和《光明日报》收到一封署名为“南充石油战线和燕儿窝油库1981年参加抗洪保卫油库的部分党员和青工”的告状信,认为作者“随意虚构,严重歪曲了生活的真实”“小说把油库的男性职工统统换成了女性职工”“小说完全抹煞了党、政、军领导部门指挥、支援油库抗洪的重大作用”;六名女主角中的五位在抗洪的紧张关头“各自驰骋意识流的想象”“是作者违反生活真实同时违反艺术真实后的滥造”。南充市文联经过调查,专门致函“全国中篇小说评奖委员会”“认为这封信是属于极个别人的偏见、个人情绪和成见”“为了保证作者的正当权益,我们认为《燕儿窝之夜》应予评奖”。

在阴晴不定的氛围中,作者、编辑、导演和文艺团体的负责人的心态都显得异常微妙和复杂。像浩然这样在“文革”期间走红的作家,和像曾彦修、邓友梅这样有“右派”经历的作家,他们的心态有着明显的区别。浩然在接受美国学者嘉陵的采访时说:“我很怕他们用‘四人帮迫害作家的手法对待我,我怕会被逼着丢弃了我的这支笔!而我一直觉得我的最好的东西还没写出来哩!像我这样的人,在‘四人帮时代若是不上当,那太奇怪了。因为我以前跟你讲过,我不是为当作家而拿起笔来的。一开始,我的写作就是为了宣传党的政策,党说什么,我就写什么,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四人帮期间呢,我还认为那是党。”浩然还说以后的写作方针是“甘于寂寞,安于贫困,深入农村,埋头苦写”。值得注意的是,浩然在1980年6月27日北京市第四次文代会的小组讨论会上为这次访谈的“两点错误”做检讨:“第一,对于七八年审查我流露出不满情绪。”“第二个错误是没有注意内外有别。”与浩然为求自保而惶恐不安的做法相比,曾彦修敢于仗义执言。《解放日报》1980年9月13日发表振千的《也要移一移》,批评同样发在该报的冯英子的《要一点移山精神》,曾彦修为此专门给周扬写信,认为该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是上纲太高,而是无中生有,捏造罪名。”邓友梅参加1984年11月天津文联理论研究室举办的“通俗文学研讨会”后,《文艺情况》刊发专门报道:“他例举鲁迅和张恨水来说明之,认为他们各自代表了中国近代文学史上雅俗文学的最高成就,是两座并峙的高峰。”在听到外界的质疑和异议后,邓友梅专门给《文艺情况》编辑部写信:“我请求借贵刊一角,把我原意复述清楚。原意可能也是错的。但那是纯属于我本人的‘错,同志们展开批评,对我也才会有所教益。”“这件事已经使我重视了自己一个大缺点,就是不懂装懂,没弄明白的事瞎说。”邓友梅低头认错的自我批评,流露出一种不愿惹事的退缩心态,从中我们可以隐约地感受到一种阴暗记忆的回响。

值得注意的是,跟风现象与观望姿态的并存,反映出创作者在多变格局中难以把握文学主流的困顿。《文艺情况》的记者到广东、湖南、湖北、河南四省了解戏剧创作情况时,“不敢碰现实题材”的心态,在戏剧作者中有一种普遍性。江苏、山东、浙江、上海部分戏剧工作者在谈到1980年的戏剧工作时,最主要的疑虑是“吃不准中央文艺政策的精神,怕从‘放改为‘收”;江苏省某剧团的负责人说:“看风、看苗头的风气很严重。现在没有谁说‘收,可是大家都在暗地里谨慎着。”一位出版发表上百万字的作者单学鹏因为紧跟现实步伐,从1976年以来三部长篇书稿成了废纸,经历“三次沉重打击”,其结论是“劝君还是离现实远一点吧!否则将会象我这样一次跟着一次失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杂文《“歌德”和“缺德”》的作者李剑,其小说《竞折腰》(《河北文学》1981年第1期)和《醉入花丛》(《湛江文艺》1980年第6期)引起巨大争议,“不久以前是目空一切的‘歌德派,一下子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暴露派,这是难以引起人们的同情的”1981年10月中旬,河北省作协、河北省文联理论研究室和《河北文学》联合组织讨论会,批评李剑的几篇作品的错误倾向,李剑对此有抵触情绪,认为是“开了整人的先例”。11月3日,李剑在《河北文学》编辑部党小组会上进行自我批评:“‘歌德一文受到批判后,压力很大,认识到自己有极左思想,感到不搞掉‘歌德的帽子,就不能和时代合拍。因此主观上想批左,就在短时间写了一系列作品。”

新时期文坛对现代派从抵触到试探再到接纳的过程,是新时期文学格局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历史见证。1980年4月12日,周扬在建国三十年全国美展获奖作品发奖会上讲话,认为:“中国艺术不能搞成那种现代派的东西,西方的进步人士、外国朋友认为不好的东西,我们当作新东西,那就不好了。”1982年,现代派成为文坛的焦点话题,围绕着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王蒙、刘心武、冯骥才、李陀等先后发表通信,对现代派文学进行探讨。共青团上海市委的赵培文通过调查,认为青年对人道主义、存在主义、精神分析法产生浓厚兴趣的原因,主要是“符合十年内乱的痛定思痛的心理”“社会存在使我身不由己的靠拢”;“在极左的假马列主义瓦解之后”“寻找一种理论作为行动的指南”;这些学说除了理论著作外,用大量的文学作品及戏剧电影来体现其观点;“从人出发”。冯牧的态度较为开明,但也心存忧虑:“我赞成中国的作家向外国的一切流派,包括现代派诸流派,有目的地学习和借鉴,吸取他们那些好的方法、技巧。但是,不赞成这样一种意见,只有在形式上、艺术上走现代主义诸流派的道路,我们的文学才有新的发展。”“有些人现在的作品,虽然艺术技巧在提高,文字水平在逐步成熟,但是生活的浓度淡了。”1983年8月20日至24日,吉林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邀请六十余位文艺理论工作者讨论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围绕着“‘现代倾向是不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发展方向”“能不能用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如何对待民族文艺传统”等问题,展开讨论,“徐敬亚开始做自我批评”。值得庆幸的是,在走出“清除精神污染”的波折之后,现代派终于在中国文学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正如许子东在《文艺报》从1985年8月26日至31日在京召开的青年文艺理论批评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新时期以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或者说某种现代主义思潮对中国文学有三次明显的冲击。在这三次冲击中,中国的文学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成熟,或者说越来越坚强。”确实,1985年的文坛春光明媚,当年发表的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残雪的《山上的小屋》、马原的《喜马拉雅古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使文坛面貌焕然一新。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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