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性·革命·炼狱

2015-07-01文学武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丁玲知识分子革命

文学武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历史的长河中,有两位女性作家人生道路有着惊人的相似:她们几乎都是在五四浪潮的裹挟下觉醒了人生,对社会充满决绝和反抗,开始探寻女性的自我意识和写作生涯;她们沉浮、迷茫、挣扎,在经历了传奇般的爱情,克服了种种苦难后走向革命,到了延安,写出了讴歌革命的红色篇章,从个性主义作家蜕变为红色革命作家;她们共同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带着很深的原罪意识和忏悔意识开始了思想改造,成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典范。她们在共和国成立后都遭遇到重大的人生悲剧,然而在复出后却都仍然虔诚地唱着赞歌,成为“歌德”文学的代表,对民族和个人的悲剧缺乏深刻的反思。这就是丁玲和陈学昭。

丁玲生于1904年,陈学昭生于1906年,几乎是同龄。从家庭背景来看,两人也有颇多的相似之处:都出生在日趋没落的封建士绅家庭。丁玲的祖父曾经做过大官,留下了不少财产;丁玲的父亲蒋浴岚是清末的一名秀才,曾到日本留学,回国后意志消沉,沉湎在各种精神和物质的享受之中,尤其喜欢读书。丁玲回忆说:“我父亲是一个多病,意志消沉,有才华,却没有什么出息的大家子弟,甚至是一个败家子。”丁玲幼年之时,父亲便去世了,由母亲抚养。丁母余曼贞,是一个较有个性的女性,在辛亥革命影响下接受了民主思想,曾担任小学教员,并曾创办学校。她非常重视对丁玲的教育,使丁玲小时候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而丁母自身的独立精神对丁玲影响也极大。陈学昭的祖父做过清朝丝竹职员,喜爱绘画藏书,擅长昆曲。陈学昭的父亲是当地的小学教员、校长,也有一定的民主思想,主张女子应该读书。陈学昭七岁丧父,在童年时代阅读了家中的大量藏书,打下了很好的文学基础。

不仅如此,因为家庭的关系,两人都形成了孤绝、叛逆的个性。因为家庭衰落,丁玲曾寄居在她的舅父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受到舅父舅母的歧视,无形中使得丁玲敏感而早熟。丁玲小说《过年》中的小菡无疑带有丁玲童年生活的缩影:“舅妈呢,也仍然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子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后来丁玲在湖南求学时,认识了向警予、王剑虹等叛逆女性,深为她们的反抗精神所鼓动。在五四浪潮的影响下,丁玲毅然剪掉了辫子,也勇敢地和舅父的儿子、自己的大表哥解除婚约。“我在这种空气之中,自然就变得多所思虑了,而且也有勇气和一切的旧礼教去搏斗。当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首先是废除那些虚伪的频繁的礼节,公开地指斥那些腐化的生活,跟着也得着母亲的帮助把婚约解除了。大家都认为我是大逆不道,大家都责备我母亲对我的放任,可是我是多么骄傲。”“我虽没有参加到五四,没赶得上,但五四运动却影响了我,我在五四浪潮极后边,它震动了我,把我带向前边。”因而当自己的舅父、舅母指责丁玲剪辫子时,丁玲则反唇相讥,她对舅母说:“你的耳朵为何要穿一个眼?你的脚为何要裹得像个粽子?你那是束缚,我这是解放。”1923年,丁玲和王剑虹赴上海求学,从此开始了独立的生活。丁玲在上海依然保持女性的自尊和孤傲,同学施蛰存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说:“丁玲的‘傲气,大约有两个方面。第一是女大学生的傲气……另外一方面,丁玲还有意识形态上的‘傲气,她自负是一个彻底解放了的女青年。”但另一方面,此时的丁玲又是孤独和苦闷的,五四退潮后的沉闷空气仍然影响到了她,为了发泄自己的这种情绪,她选择了写作。“我那时为什么写小说,我以为是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需要说出来。”丁玲创作起步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虽然时间比起第一代女作家的创作要晚,但她创作的内容和个性则带有更鲜明的时代女性色彩,因而具有了轰动效应。早期的作品《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在黑暗中》流露出的仍然是女性孤独、倔强的灵魂。茅盾说:“丁玲是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于文坛。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所显示的作家丁玲女士是满带着‘五四以来时代的烙印……她的莎菲女士是心灵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作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不仅在作品中描写这些女性的自尊、叛逆和孤独,生活中的丁玲同样也维系着女性的尊严,当她成名后有刊物建议她为《女作家专号》写文章,她断然回绝,回答说:“我只卖稿子,不卖‘女字。”

陈学昭在青年时代同样受到五四思潮的影响,对时代的黑暗和自己在家庭中的屈辱都进行了坚决的反抗。因为父亲死得早,而母亲又多病,因此陈学昭经常在家中受到兄长的呵斥、痛打,同样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每当我吃饭,旁边放一本书,我的三哥特别凶,就拿起碗来往我头上掷。有时,罚我跪一支香两支香,饿我,不让我吃饭,要我讨饶,宁愿跪。”在这种屈辱中也孕育了陈学昭的孤寂、倔强和叛逆的个性:“我成了一个呆板的、缄默的、寡言的人了。生的悲哀已彻透了我的心了!”这种反抗终于在她十七岁那年爆发:“十七岁那年,我暑假回家,不知为的什么事,我的三哥又拿起一只碗来向我头上掷,我一时气愤,手边有个算盘,就拿起算盘来往他的头上掷去。”因此青年时代的陈学昭对女性在中国社会中的境遇有着真实的体验,她强烈呼唤着女性的独立、自尊。1924年她在为《时报》征文写的《我所希望的新妇女》中明确反对那种家庭中的贤妻良母,要求成为时代的新女性。她说:“要恢复女子固有的人格,最要紧的是自立,自立必须要经济独立,倘若困守家庭,除了饮食男女而外,还有什么发展可言!”此外,她还特别推崇喊出女性独立口号的娜拉,认为只有像娜拉这样的女性才是心目中的女性,“这才是新妇女的行为!这才是真正的妇女解放!”我们从青年时代陈学昭的人生历程来看,她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很早就离开家庭求学,求职,从而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活。1923年,陈学昭参加“浅草社”,开始在《语丝》等杂志发表作品:1924年去安徽第四女子师范教书,她还有幸得到鲁迅、茅盾、瞿秋白、周建人、戈公振等人的鼓励,这些也都有力支持了她的人生求索。为了寻找人生理想,陈学昭四处漂泊、流浪,甚至远渡重洋,于1927年赴法国留学。即使在法国读书期间,经济十分困难,她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援助,而是完全依靠稿费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其间,季志仁曾劝她回国嫁给以前的未婚夫,陈学昭断然拒绝说:“我还要出来的!你以为我就不要再学习了?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婚后,她也一再拒绝丈夫让自己退回家庭,做一个家庭妇女的建议,仍然以一个职业女性的身影活跃在社会中。哪怕是遭遇到婚姻破裂,她也从未以牺牲自由为代价。在时代浪潮中,她虽然漂泊、流浪,却并不懊恼,仍然追逐着自由的快乐:“我是一个流浪者!孤零漂泊的流浪者!天涯的游子,只有天涯的浪花是一生的快伴。”陈学昭早期的作品也大都侧重表达知识女性寻找个性解放、冲决封建伦理道德的反叛意识,这是她早期人生的真实写照。

20世纪30年代,伴随着世界范围的所谓红色三十年,俄式革命成为中国不少知识分子的信仰和追求,他们开始了“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执着而又不乏痛苦、悲壮的精神历程。在这种背景下,曾经一度作为个性主义知识分子典型的女作家丁玲和陈学昭转变为革命作家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有学者评论丁玲时曾说:“若干年后我再看丁玲,竟然发现她的一生是如此具有张力,如此具有戏剧性,她的一生凸显了20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历史的几个最重要命题:革命和知识分子,革命与人性改造,革命与革命队伍内部的斗争,革命政治的惩戒机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其实丁玲如此,陈学昭亦如此。

丁玲对革命的接触和认识虽然比陈学昭早,但其中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因素。丁玲早在1923年就认识了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对瞿秋白讲的苏联故事很感兴趣,“这非常对我们的胃口”。但当瞿秋白劝说她进入共产党创办的上海大学时,却抱有警惕性:“我们怀疑这可能又是第二个平民女子学校,是培养共产党员的讲习班,但又不能认真地办。他们几个人都耐心解释,说这学校要宣传马克思主义,要培养年轻的党员,但并不勉强学生入党。”显然,此时的丁玲对于共产党人以及共产革命并不了解,也不太热心,甚至还带有某种抵触情绪。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丁玲醉心于电影明星梦和作家梦之中,尽管她和瞿秋白等接触很多,充其量只是一个革命的同路人。即使后来她的丈夫胡也频参加了左联进步组织,宣传唯物史观和普罗文学时,丁玲对此也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就像她自己后来所说:“当时我的确是不懂得他的,一直到许久的后来,我才明白他的话,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能这样。”如果没有左联五烈士事件的发生,丁玲也许仍然是那个叛逆的个性主义者。美国学者里夫曾说:“许多共产主义的领袖和文艺工作者,往往是由于他们亲友的监禁和死刑,才由急进思想的憧憬的绿色牧场中,进而至共产主义的战场。”胡也频被国民党暴政杀害后,丁玲几乎成为一位“复仇女神”,思想急剧转向,1930年参加左联,1931年,张闻天亲自交代让丁玲主编左联刊物《北斗》,这意味着丁玲必须从一个专业作家转向职业革命家,自觉接受党的任务。到了1932年,丁玲终于在组织上入了党,她在入党会上解剖了自己的转变。丁玲说:“过去曾经不想入党,只要革命就可以了;后来认为,做一个左翼作家也就够了;现在感到,只做党的同路人是不行的。我愿意做革命、做党的一颗螺丝钉。”丁玲此时创作的《水》不仅代表了她文学上的转向,也代表着自身思想上的转变,开始有意识地配合党的文艺政策,直接为党的政治意图服务。后来她又带着顽强的信念冲破重重困难来到陕北,成为最早一批到达革命圣地的知识分子,受到了党的主要领导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等的热烈欢迎,丁玲人生的光环也在皈依革命的征程中达到了巅峰。

但丁玲毕竟是受到五四思潮影响的知识分子,她是以五四为起点走向革命的,这就决定了五四文学所确立的个性主义、民主以及独立、批判的理性精神无形之中仍然成为萦绕她心中的价值维度,这使得她的角色具有了葛兰西所说的那种有机知识分子的成分。因而丁玲到达延安后没有满足于做一颗忠诚的螺丝钉,而是对根据地存在的封建和落后的东西进行批判,她在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这段时间所推动的文学浪潮正是五四文学精神的回归。但丁玲没有明白的是,此时党的革命政治文化生态已经发生了转变,正在致力于建构一种全新的权威话语系统,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党的领导者恰恰把农民、农村等丁玲所要启蒙、批判的落后对象看成革命的至关重要的因素。毛泽东1939年在写给周扬的信中说:“农民,基本上是民主主义的,即是说,革命的,他们的经济形式、生活形式、某些观念形态、风俗习惯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只是农民的一面,所以不必说农村社会都是老中国。在当前,新中国恰恰只剩下了农村。”显然,丁玲身上张扬出的知识分子的启蒙者角色和批判意识与这样的政治文化环境是难以完全吻合的,她此后受到的激烈批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陈学昭很早就接触到鲁迅、瞿秋白、茅盾等革命作家,虽然对他们从事的工作很敬仰,但受到的影响主要是文学上的,自身对革命并没有清晰的认识。1929年,陈学昭途经苏联到欧洲,即使到了莫斯科,甚至望得见列宁陵墓,陈学昭也没有去拜谒。“是的,我几次都决定了下去看一看这被世界所视为神奇的莫斯科。终于因为独行无伴,不懂一个俄文,也不知道东西南北,还有那可怕的厚雪,而犹豫了……这样,莫斯科是安置在我们的眼前,而我们终于交臂失之了。”这样,虽然陈学昭坐火车在苏联大地上穿行了半个多月,并没有留下太多介绍苏联的文字,即使所写的也都是旅行中的见闻,对这个当时被许多知识分子视为天堂的共产主义试验场没有任何的评论。相反她对巴黎倒是充满了急切的期盼,这种态度很值得玩味。她扮演的仍然是一个同情革命的同路人角色。陈学昭后来写的反省文章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才发现以前的同情共产党,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不满意于旧社会,不满意于当前的环境……所以自己虽然以同情者自居,却并没有真正了解党是什么,并没有认识党。”她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个人主义者。1937年,在抗战浪潮的鼓舞下,陈学昭决定寻找党的组织。她从南昌到九江再到汉口,见到了董必武,提出到延安的要求,后在重庆红岩找到党的组织。几经曲折,于1938年8月到达延安。“我们终于进入了边区,像回到家里一样愉快。”她动情地唱着:

我们像逃犯一样的,

奔向自由的土地,

呼吸自由的空气;

我们像暗夜迷途的小孩,

找寻慈母的保护与扶持,

投入了边区的胸怀。

——《边区就是我们的家》

初到的陈学昭更多的是用自由知识分子眼光来观察边区生活的,也没有很快就在组织上入党。相反,她认为党的严格的组织生活会磨损一个人优良的个性,限制人的自由发展,因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延安访问记》中既有对革命根据地新气象、新面貌的发自内心的赞扬,但是也有怀疑和尖锐的批评,仍然体现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精神。如她对根据地婚姻制度“星期六制”的思考:“延安的惯例,是夫妇分居的,他们流行叫作‘星期六制,到星期六晚,丈夫接妻子,妻子接丈夫。所以这样,听说是为了工作的方便,使工作不至于因夫妇的情感而浪费时间,或妨碍工作。”这种婚姻制度是战争时期的特殊现象,因此陈学昭认为它毕竟违反了人性,执行的结果实际上并不尽如人意。陈学昭还注意到,在根据地,政治高于一切,许多男女青年都热衷于从事政治活动。她曾经不解地疑问道:“为什么人人都要学政治?是不是政治工作者说出来的话,与开出来的条子,效用有些不同?大家要占政治地位,政治地位是这么宝贵的?”实际上这种对政治、对官员的膜拜恰形成了边区的官僚主义作风。陈学昭感慨道:“可是这个官僚主义,什么时候才完结呢?我真奇怪,这个官僚主义的恶魔是这般厉害呀!”陈学昭认为根据地仍然有着封建主义的许多不好的传统。陈学昭还特别提到,在当时的延安,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之间的矛盾已经显现,并且有蔓延的趋势。有些政治工作者看不起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面前有着优越感,甚至有人说:“外面来的医生,就是技术好也没有用处,因为他们不能认清政治,不懂得政治,要动摇。”而陈学昭对知识分子和工农出身的干部关系的思考,和丁玲同一时期《在医院中》传达的主旨竟然是那样不谋而合,她们的立足点仍然是对知识分子启蒙角色的坚守。对于边区人和人的关系,陈学昭也发现了某些不和谐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改善了,但还没有到理想的程度……但还没有做到人与人之间应更好的亲密、关切。我想,这个,正是他们所要努力的。”而作为女性,陈学昭对女性的处境自然十分关心,她发现根据地的女性尽管在法律地位上取得了和男性平等的权利,但在实际生活中却仍然受到男性的歧视,甚至无端地被自己的丈夫抛弃。这些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也很相似。可见,丁玲和陈学昭身上仍然带有早期知识分子的启蒙和个性独立精神,对于革命进程中所需要的集体主义、绝对服从等一套全新的文化形态并没有完全认同。

丁玲、陈学昭的命运迎来又一次转折是在延安文艺整风运动中。尽管走进革命队伍,但是她们身上的某些个性主义已经和当时延安整个的文艺生态环境格格不入了。事实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前,人们已经开始了对丁玲《三八节有感》等文章的批评。随后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成了知识分子思想的一个分水岭。丁玲、陈学昭都参加了这个座谈会,从此两人的思想完全转向,在自我忏悔中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救赎,而作为知识分子身上的个性主义则彻底消失。

延安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一次知识分子集体的忏悔和精神蜕变,它在很大程度上考验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否定、缴械、对革命的忠诚。只有经历了这样的精神炼狱,才能重新赢得新政权的信任,进入革命理想的天国。由于丁玲、陈学昭都出身于所谓剥削阶级家庭,更由于她们早年接受的带有西方价值理念的教育,因而原罪意识就更为强烈。丁玲在延安文艺整风运动中表现得颇为抢眼,尤其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表现出高度的认同。这当然和她受到了批评和压力有关,她急于和王实味等划清界限。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刚开完就表态,把作家的政治立场和阶级立场放在了压倒一切的地位。她说:“文艺应该服从政治,文艺是政治的一个环节,我们的文艺事业是整个无产阶级事业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问题必定首先为我们的作家明确而肯定地承认。”作为知识分子,丁玲也开始了自我剖析,肯定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重要性:“改造,首先是缴纳一切武装的问题。既然是一个投降者,从那一阶级投降到这一个阶级来,就必须信任、看重新的阶级,而把自己的甲胄缴纳,即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视为无物。”随后丁玲在批判王实味的会议上又高调发言,批评王实味是一个“为人卑劣、小气、反复无常、复杂而阴暗,是‘善于纵横捭阖阴谋诡计破坏革命的流氓”。而作为响应延安文艺整风的实际行动,丁玲在创作上更是自觉地转向为工农兵服务,她的《田保霖》等歌颂边区劳模、英雄的作品代表了她文学上的又一次转向。而此后她更是深入农村土改工作,蹲点到了河北温泉屯,完成了从知识者到劳动者的转换,她随后写出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无疑最鲜明地体现出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宗旨。

陈学昭同样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后呈现出新的人生姿态。面对延安文艺整风中出现的知识分子自我忏悔、贬损甚至自我放逐的情景,陈学昭深有同感,她甚至为自己成为劳动分子而骄傲,为曾经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而懊恼不已。“在纺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了,一手摇着车,一手拉出又细又匀的线,感到满意和幸福。夜里睡在铺上仔细想想,确实有些懊悔自己成了个知识分子,要是年青时代从事农业劳动,我的大哥也许已经把我送个他的知己同事家做童养媳了……如果那样,生活上虽然艰苦,精神上的打击可能没有这么多和复杂。我对纺线感到极大的兴趣,简直愿意一辈子这样!”她把知识分子接受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视为“伟大时代中的一件大事”。延安文艺整风中,陈学昭发表了《一个个人主义者怎样认识了共产党》一文,表示心悦诚服地接受党的教育和领导,与过去的自我决裂:“党的教育,不但不压制个性,恰恰相反,它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方法,治病救人的感人的力量,使得每个人都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这样,我开始走进党,认识党了。”在如火如茶的整风运动中,陈学昭入了党,完成了对组织的认同和皈依。与丁玲一样,陈学昭的创作也从早期的表现自我自觉转到表现人民群众。她的代表作《工作着是美丽的》虽然题材是写知识分子生活,并非当时倡导的工农兵,然而其重点是在表现知识分子告别自我、走向革命的思想转变和改造历程,从一个张扬的“大我”而逐步泯灭、消失在时代和人民之中,这和党所需要确立的以工农革命为主导地位、知识分子必须接受大众教育的新文化形态仍然一脉相承。

吊诡的是,尽管丁玲、陈学昭都曾经像飞蛾扑火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革命,其动机不可谓不纯洁,历程不可谓不艰难,然而她们却都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落难,成为被革命碾压的女性作家。丁玲尽管在延安整风中能得到毛泽东的保护而过关,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她的所谓历史问题又一次被抛出,成为“丁、陈反党集团分子”。在1955年批判丁玲的会议上,曾经和丁玲关系一直比较友善的陈学昭却扮演了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她揭发批评丁玲提倡“一本书主义”,还揭发丁玲咒骂周扬、借领袖之口来抬高自己的地位等。陈学昭这样的角色恰巧正是当年丁玲揭发王实味的角色,历史出现了轮回。在反右运动中,丁玲更是被最高领袖亲自执笔的《再批判》打入地狱,下放到人迹罕至的北大荒。而陈学昭新中国成立后的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就在她揭发丁玲的重磅炸弹发言后不久,因为在稍后的鸣放中有一句“省委对文艺工作不够重视”的发言也和丁玲一样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更是惨遭迫害,备尝艰辛。

让人多少遗憾和不解的是,丁玲、陈学昭在“文革”结束复出后,都缺少反省历史和自身灾难的巨大勇气,也没有能把自身的苦难升华为民族的良知和普世的大爱,而仍然纠缠在个人的恩怨纠葛之中。因而她们不仅没有成为阿赫玛托娃或者巴金式的人物,反而成为新时期“歌德派”文学的代表,以致和新时期的文学浪潮拉开了距离。丁玲在复出后说:“创作本身就是政治行动,作家是政治化了人。”对于曾经的磨难,她甚至不愿过多提起:“过去的就过去了嘛,个人受一点苦,有什么了不起?”陈学昭虽然重点放在写作回忆录上,但一些文字仍然可以看出她的真实心理,如她写的《工作着是美丽的》续集中仍然把女主人公李珊裳塑造成一个理想主义者:“二十多年来,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又患了多种疾病,但只要一息尚存,她仍要继续学习,继续战斗,继续工作!”这和丁玲主张的“我们的作品不能给读者带来灰心、失望、颓丧或绝望”的观点完全吻合。陈学昭甚至还喊出了“为四化工作是美丽的”等充满政治标签的口号等。显然,丁玲和陈学昭这两个女性曾经敏感的思想触角和文学嗅觉经历了人生的磨难后反而钝化了,多年的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的压力让她们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独立思考。

纵观丁玲和陈学昭的人生道路,她们基本上都经历了个性主义者、同情革命的左翼文化者以及革命者这几种身份的转换。而这几种身份本身却又有着难以调和的某种矛盾,如自由、独立、尊严和集体、党性、组织的高度一元化的关系;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关系;批判者和受难者的关系;这就由此造成了丁玲、陈学昭一生的曲折、复杂和矛盾,成为20世纪中国革命政治文化链条中的重要一环。显然,如果我们能够梳理出这些关系,总结出应有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仍然有着启迪和警示作用。从本质上说,我们也并没有完全告别那个曾经的苦难的过去!

(责任编辑:张涛)

猜你喜欢

丁玲知识分子革命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丁玲的主要作品
丁玲噩梦一场
油改水革命谁主沉浮
她同时与两个男人同居,一生经历四个男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粉红革命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