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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邬拜先生

2015-07-01宛磊

回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吉隆坡

吉隆坡

邬拜先生是马来西亚一位杰出的人物。他是马来人,却精通汉语,中国的古典书籍“四书五经”,都是他翻译成马来语的。如此,这个传播就广大了。因为马来语不仅限于马来半岛,整个印尼也讲马来语,不过由于政治原因,在印尼被称为“印尼语”而已。这些讲马来语的人口加在一起,有两亿多。在马来亚大学的中文系,邬拜先生是唯一一位马来人,其他都是该校聘请的来自中国两岸三地的华人学者。他讲的课,竟然是中国古代文学。

说他是位杰出人物,并不夸张。他上的大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大学中文系,他同其他华侨学生一起,曾受到蒋介石的接见,并合影留念。这张照片我见过,黑白的,蒋介石站在中间,有两排学生分立于后。他还做过一件事,可以载入史册:1974年,中马两国建交,他时任马来西亚独立后第一任首相冬菇拉曼的中文翻译。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他在马来首相冬菇拉曼和中国总理周恩来后方中间,也留下一些照片。其中一张是周恩来与双方谈判代表的合影留念。2010年,这张照片丢失了。邬拜先生告诉我,很多新闻机构来访问他,要求看这些照片,他已记不清谁拿去了。但邬拜先生性情温和,只是微笑着说丢了,并不生气。

邬拜先生告诉我,他小学上的就是中文学校,中学在南方柔佛州的宽柔中学就读。这所学校在新山,距新加坡只有一水之隔。所以,他的汉语地道。宽柔中学他的那个年级,也就他一个马来人。多年以后,都做了父亲、母亲的同学们,搞了个聚会。他虽没去,但把自己中学毕业后的介绍材料和照片都送去了。我把他同学聚会的纪念册看了好几遍,没见其他种族的人,都是华人,除了他。

邬拜先生的家,在马来西亚最北部的吉兰丹州,也就是与泰国毗邻的那个州。该州以平原为主,在马来半岛诸州中,也很有特点。所谓有特点,主要是人有特点。所谓人有特点,主要是女人有特点:皮肤白皙,较其他地区的马来人要白得多;而且人能干,精明,争胜心强,出外创业,多获成功。2010年,马来西亚发行了一部新影片,叫《吉兰丹小子》,就是以这一地区为背景的。现在,该州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伊斯兰文化氛围浓;马来西亚执政党最大的反对党,叫“回教党”,主要势力就在此州。

邬拜先生的祖籍地,在吉兰丹州的州府——哥打巴鲁。说他家是望族,是因为他们家在他父亲那一代,家势就达到了高峰。邬拜先生的父亲,是吉兰丹州的州务大臣,按中国的说法,就是省长。邬拜先生曾告诉我,他若从政,有良好的基础,说不定早就混个国家的部长或司长之类的。这话我绝对相信,马来的文化,非常东方,有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不愁没官做。可是,这位父亲硬是让他去学中文,后来还送他去台湾继续深造。这个思想,与很多对华侨华人有抵触情绪的马来人相比,简直是不可思议。因为,马来社会一直存有很深的种族对抗情绪,表现在马来人对华人、对印度人的抵触,也表现在后两个受抵触的民族起来与马来人抗争。了解了这一点,就觉得这位父亲当时的选择,真是了不起。

后来邬拜先生的父亲在澳大利亚无常了,留下的产业中有一所古兰经诵读学校,是他老人家一手建起的,现在仍在办学。邬拜先生有一个妹妹,还在哥打巴鲁住;妹夫,是州里的议员,很有身份。邬拜先生的岳父、岳母住在市郊,属于普通的人家。哥打巴鲁与首都吉隆坡不一样,少了很多喧嚣,人也敦厚老实,乡里乡亲之间友好相处。邬拜先生曾告诉我,退休了,他一定回这里来。可现在,他虽已经退休了,还是回不来,因为太太不愿回,她更喜欢吉隆坡的都市味道。

不过,吉隆坡也有邬拜先生的家族成员。他还有一位妹妹,就在吉隆坡,经常来往。还有一位侄子,也在吉隆坡,是位老板,家里很富有,曾请我到他家吃过饭,我记得吃的是烤羊肉。邬拜先生的家在吉隆坡市郊,巴达岭的第十七区,楼上楼下一套双层排屋。大门口有棵夜来香,花开得浓密、茂盛。院内原有一棵木瓜树,后来砍掉了,扩大了停车的面积,使得整个院落勉强可停放两部轿车。邬拜先生有三男两女,太太在语文出版局工作,但借故早早退休了,照顾这一大家人。

我第一次拜访邬拜先生,在1999年。最后一次是2010年,前后历时十一年。十一年间,经历了不少的风雨波折。我在青壮年时代的好多故事,都与马来西亚,与邬拜先生有联系。这期间,我们的情谊,可以说如同父子,并不过分。2010年年底我离开邬拜先生的这个双层排屋时,师母曾对我说,宛磊,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来找邬拜先生,未见到人,就在门上别了一张小纸条。这张纸条,至今我还保留着呢!

可不是嘛!人的一辈子,会因为不知的这种或那种原因,与某人发生联系,这种冥冥中的定然,回民称之为“前定”,也就是真主决定了的。如此,我与邬拜先生的友谊,看来也是前定了的。

哥打巴鲁

我到哥打巴鲁的时间,是1999年10月的最后三天,晚上就住在邬拜先生的妹夫家。乘的小飞机,前后五十分钟,就从吉隆坡苏旧苏邦机场,到哥打巴鲁了。但小飞机的噪声很大,下了飞机,耳朵里还“嗡嗡”地响了很久。

下了车,就是一场大雨,很短,很骤。雨停了之后,地上的水还在汹涌地流。热带雨林气候的马来半岛,在这里似乎不再那么热了,因已靠近暹罗湾,有点凉意,比南部好受得多了。

晚上住在邬拜先生的妹夫家。我的印象里,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大的矩形院子的最西边。东边是院子,南半部种的是香蕉和椰子。房子周围,也都是高高的树。坐在树荫下,令人非常惬意。

纳兹米是邬拜先生妹夫的名字,此人不多言语,但非常友好。他是州议员,非常清廉。他们要以自身的廉洁奉公,给吉隆坡的执政党做个楷模看看。正因为如此,深受当地民众的拥护。当然,他们的教门也很好,一早“邦克”一喊,就起来做礼拜了,一刻不误。

我到的第二天下午,在房门口的树下坐着无事。纳兹米先生也得闲,就不声响地到自己的园子里,弄来两只椰子。两只手不知怎么一用劲,就将椰子头敲开一个圆洞,然后让“小人国”把杯子摆好,他就“嘟嘟”地将新鲜的椰子水倒出来了。接着,破开椰子壳,用刀挖开白白的椰肉,每个杯子里放两片,然后向我示意可以喝了。我端起杯子,一股清新的液体顺嗓子而下。鲜,真是鲜!然后,我说非常感谢。纳兹米憨厚地笑了;“小人国”也咧开嘴,将大拇指竖起来。

“小人国”的个头还不到常人的一半,棕色的大脑门,两只大眼炯炯有神。连着两天下午,他都在同一时间晃晃悠悠地来了,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然后找个地方安静坐下。别人做活的时候,他也赶忙站起来,帮上手帮不上手,他都随时准备要做的样子,很诚恳。我以为他是邬拜先生姐夫家的人,后来婉转问邬拜先生,他才说,不是的,是我父亲养的穷孩子。原来,那时邬拜先生的父亲还健在,街坊的一位母亲,家贫,却又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就来找邬拜先生的父亲,请求帮忙。邬拜先生的父亲就收留了这个男孩,而且也给那位母亲一些帮助。我听了很奇怪,就问:

是认了干儿吗?

不是。

是认了亲戚吗?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就是帮助。

那,那,总得有个说法吧?

没什么说法,都是穆斯林,我们家大,帮他而已。

多久了?

很久了,从小……父亲走了以后,就跟着我妹夫一家,有五十年了吧。

说实在的,我的心灵当时受到很大的震动。这种帮助,真的很无私,那么持久,而且还没什么说法,也不求什么说法。这是马来人的方式,值得其他民族敬仰和学习。

我把剩下的那个椰子拿在手里,认真研究,揣摩是从哪里打开的。可浑圆一体,不知从何处下手。“小人国”见状,向我要了椰子,然后找到椰子“头顶”的一个类似“穴”的地方,比画着对我说向这个地方用劲,就可打开。我学了一招儿,向他道了谢。

傍晚的哥打巴鲁市郊,浓密的热带植物包围着一个个小乡村,村中间的金黄顶的清真寺宣礼塔隐约可见。那天刚好逢上主麻聚礼,我就随邬拜先生一块去。乡民热情地打招呼,也向邬拜先生询问,这个中国人怎么来到这里来了?然后,又来和我握手,表示欢迎。相聚的时间很短,却让人感到很亲切,没有距离感。

邬拜先生在此地,如鱼得水。要坐车去什么地方,都有人送。两天时间里,头一天,他先到泰马边境,找了熟人,买些便宜货,然后到另一个乡村,弄些便宜的榴梿树苗;第二天傍晚,又到他岳父家,摘一些果子;晚上,就陪我去逛夜市。夜市很热闹,灯火通明,人熙熙攘攘的。邬拜先生介绍了当地的小吃,并告诉摊主,做好,包好!然后让我吃,还忙着问,怎么样,怎么样?

哥打巴鲁的美食,短短两天并未品尝完。不过,后来我又在邬拜先生在吉隆坡市郊的家里品尝到了,有虾片,有甜点,有红毛丹。当然,这些东西别的地方也有,但确实没吉兰丹的好吃。还有一样,别的地方没有,那就是牛肉松,味道尤其独特,我往国内带过两回。

十年以后的2009年,这个州建了一所大学,据说是教育部长作的努力。教育部长也是吉兰丹人。邬拜先生跟他很熟,想推荐我到这个大学去工作。但因诸多因素,我没去。后来,甘肃回民马立武,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去了。他原在国际伊斯兰大学任教。其实,他去吉兰丹,也是邬拜先生介绍的,帮助新大学组织汉语系。第二年11月,我从广州往吉隆坡飞,立武让我给他捎本书。随信也告诉我,他在吉兰丹很舒心。信上说:这里地广人稀,空气清新,人情淳厚,工作、生活富有情趣……弟诚请前来丹州小住,领略马来西亚风土人情的另一面。看样子,他与我的感受相同。一年的吉兰丹生活,他已经爱上那里了。

台 北

邬拜先生的全名,叫邬拜德剌·穆罕默德。到台大注册时,按音译,写为“乌美地拉”。后来,他自己改为“邬拜德剌”。这个发音,与原马来语发音较近。由于受汉语简洁的影响,很多人叫他邬拜先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我了解不少,都是通过邬拜先生了解的,与我的书本知识相印证,因此有了较为贴近生活的了解。

我很关心他的吃饭问题,这如同中国的回民到外地首先应考虑到的问题一样。他说他们几个马来留学生,包了台大门外一家从大陆去的回民开的清真馆,巧得很,这个回民也是河南人。邬拜先生说,他人很好,就是有个毛病:爱喝酒。说到此,我意识到,马来穆斯林对酒深深的忌讳。这一点,与中国一些地区的回民不大忌讳酒,形成鲜明对照。邬拜先生还说,那个回民还爱唱,喝了酒,扯着嗓子吼叫着唱戏。我听到这儿想,那位老表估计唱的是豫剧。

台北还有一家清真馆子,做牛肉面,邬拜先生念念不忘。有一次,他问我,你会做牛肉面吗?我说,我拉不成那么细的面,只能拉成烩面。他又问,什么是烩面?我说,就是又宽又厚的那种皮带面。汤水嘛,可以用牛肉煮。他说,好,好,我们试试。于是,他按照我说的把东西买齐了,我就试着做了一回。不管怎么说,邬拜先生又吃了一次牛肉面。不过,我做的肯定没台北那家好。

我问,你在台湾那边还有熟人吗?邬拜先生骄傲地说,有,多着呢!接着,他就罗列了一串人名,都在什么地方工作,并且都还联系着。我说,有机会到那边读博士,也不错。他说,遇着问问。

1999年5月,有一天,邬拜先生问我,有个组织,在台北,中国青年团结会,安排的台湾之旅,是第九届,你愿意去吗?我说,那当然,什么条件?邬拜先生说,我保举你就是了。

接下来,他送给我表格,我填写了,他又写了保举信。这些东西,一并都送交驻吉隆坡的驻马来西亚台北经济文化处,交由他们处理。到6月17号,我见了台北经济文化处的一位年轻人,问他我的事情,他告诉我,再等一个礼拜,通知就来了。末了,他还有一句话,令我很感动,他说:“希望两岸中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完成统一。”

7月中旬到台北,住锦州街的正统大酒店。随后,我按邬拜先生交代的话,给他的同学、台湾大学的夏长樸教授通了电话。他问了我的行程,说回头安排一下见面。两天后,夏教授来到我住的旅馆。夏教授是湖北人,黄陂一带的,他人很客气。我把与邬拜先生的关系给他讲了,又拿出邬拜先生的信给他看。看完,我简短表明了意思——想在台湾大学攻读博士。边说着,边把我的简历拿出来。夏教授认真看了,然后对我说,你的硬条件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两岸的政治一直这样,台湾这边,把持得较紧,估计很难。看着夏教授诚恳的态度,我相信他说的话,忙说,夏教授您别急,我料到会有很大的麻烦,只不过仍想问问真实的情况,不行就作罢。

夏教授坐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谈了他和邬拜先生的关系、两岸的关系、台湾岛内的现状等不少话题。最后,夏教授祝我旅行愉快,并要我把祝福捎给邬拜先生,就离开了。我一直送他到大街。

在台期间,我看了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和在台北的台湾大学,都很有规模,学府的派头十足。结识的台湾大学生、研究生、学者就更多了。有台大的、清华的、文化大学的、台北艺术学院的,还有设在高雄的中山大学的;还有一些,我记不住了。

当时,去台湾很不容易,要有担保,我是中国青年团结会的王正旭会长担保的。因为时逢李登辉提出“两国论”,弄得两岸关系一刹那紧张兮兮的。那一段时间,我们是大陆在台的唯一一家访问团,大概有四十多人,都是以大陆在海外的学者身份去的,来自世界各地。新华社发了消息,说我们积极与台独势力作斗争。这没夸张,我们确实作了不小的努力,与民进党唇枪舌剑。民进党的主席林义雄,我就当面向他发难。

前后有半个多月,连晚上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我亲身体验了这个社会,有许多感受,都是书本上读不来的。

这个行程,仍要归功于邬拜先生。没有他,怎会有这个经历!

北 京

有两件事情牵涉到北京。

第一个是翻译作品的事。张承志和霍达是中国的两个回族作家,都住在北京。

张承志曾受邀到马来西亚的中华大会堂做学术报告。当时,有本新书,张先生也是翻译的参与人,叫《热什哈尔》,刚出版。张先生就这本新书,先作了介绍,再作了评论。主持人,就是邬拜先生。那天,我,还有一群中国学生,来自国际伊斯兰大学,都去听了,时间是1996年11月3日。

邬拜先生想翻译两位作家的作品,对我讲了,希望我问一声,怕牵涉版权问题,最好有委托。2000年下半年,或是2001年上半年,我从河南信阳往北京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张承志先生,一通给霍达女士。张先生随后又给我打过两通电话,发过两封电子邮件,商量此事。不过后来就不再联系了。我听说,他请我老家的马保光兄专门跑到吉隆坡,帮办这件事。霍达的电话是我从北京作协找来的。霍达很热情,并主动说她是回族人。我说,我知道呀。她又说,翻译,这是件好事,看需要什么,再联系。但邬拜先生迟迟没有动手做翻译的事情。

2003年8月10号,我有公务去北京,之前跟张先生通了电话,刚好,他正要和上海一家出版社谈事,说未必见得了我。到了北京,又通电话,果然见不了。又给霍达通话,说她的书仍未动手,估计要等邬拜先生退休,才能做。不过,退休也快了。霍达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邬拜何曾不想尽快把这事做了呢?不要紧,理解,以后看情况吧。

到了2010年,同乡马宝光兄代张承志先生问我,邬拜先生的翻译,好了没有,给个消息。我问了,让马兄转告张先生,这事仍没有做。

第二件事,是与邬拜先生在北京相见。

2007年10月27日,邬拜先生到北京办事。可能长久未见了,问我能否碰一下头。那时,京广线上,汉口到北京已有动车,七个小时即可从信阳到北京,我立刻答应了。

在北京西客站下了火车,又折腾了约一个小时,我找到了礼士路的“金都假日旅馆”,见到了邬拜先生,给他带了一盒信阳毛尖。他给我捎来一盒吉兰丹鱼片,一盒黑巧克力,一盒黑咖啡。晚饭,我们找到“烤肉宛”吃饭,邬拜先生唯恐不是清真馆。我说,你放心,这个我比你还讲究,先让你看了“都哇”牌子。他走到门口,仰着头,瞅了半天。

吃了晚饭,邬拜先生提出要给大女儿买毛衣,因为她要去伦敦读学位,那地方天冷。我就帮他找,后来找到一家鄂尔多斯羊毛衫店,就进去了。邬拜先生问,鄂尔多斯是什么?我说,是内蒙古的一个地方,羊毛好。最后,在该店选了一件买上了,邬拜先生很满意。

夜里,我和邬拜先生住在一个房间,说了不少话。我说,我打呼噜会不会影响你休息?他说,不会。第二天早上得知,果然没影响。这一点,我很奇怪。

第二天,邬拜先生去了昆明,我送邬拜先生走的。

马来亚大学

如果没有我对马来亚大学学位的追求,也许就没有我和邬拜先生的交往和友谊。而邬拜先生对马大,简直就像他自己的家园,特别熟悉。他台大毕业后,又到马来亚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然后留校,晋级讲师、副教授,一直到退休,又返聘;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差不多四十年。

记得1996年年底,我有门博士课程要修,邬拜先生帮我安排在第二学生公寓(校园内一共有十多个学生公寓)住宿。他单身读研时,就住在这个公寓里,管理人员换了多少茬,他都知道。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有一天碰面,我告诉他,我发现公寓附近的树林子里有一群猴子,这很令人惊奇。他不但不吃惊,还说,是啊,第二宿舍那儿有群猴子,文学院办公楼附近还有一群。这个校园共两群,几十年来一直这样。

本来嘛,热带雨林国家到处都是树。譬如在中国,要修一条路,路面修好了,两边要栽上树,叫作“绿化”,这才算完成了全部建设。而这个国家则相反,只是在森林中砍伐掉一路的树木,然后将路面铺上。这一“栽”一“伐”,刚好和中国相反。树木多,自然鸟兽就多了。早上起来,很多鸟儿在歌唱,仿佛就在耳边。

申请马来亚大学的博士候选人,是1999年临近夏天开始的。秋天,正式注册。导师是文学与社会科学院下属的文明研究所所长——阿维先生。一位个头不高,很精明很和善的老人。副导师就是邬拜先生。这个组合很好,我心里也很安稳。

但这一次我没读下来,是因为家庭、孩子的原因。生活的压力很大,实在没心思,最终放弃了,时间是2001年的3月,前后历时一年半。我内心对邬拜先生深感愧疚。阿维先生后来被调到国际伊斯兰大学去了,校区在巩巴,吉隆坡往北约一小时的车路。

第二次申请博士候选人是在2006年,我已回国五年了。这事先给祝家华通了气。家华是我结识的一位朋友,祖上海南文昌。我认识他大概与邬拜先生的结识是一个时间,那时他在《亚洲周刊》的吉隆坡记者站工作。这个周刊总部在香港,我与它的一位执行主编邱启枫,曾在吉隆坡喝过茶,也是家华介绍的。邱启枫向我约稿,说一字一港元,但我一篇也没写过。现在,家华任马来西亚两家华人自办的高校之一——南方学院的校长,在最南边的新山市。

家华得到消息,让我跟何国忠联系。何国忠是家华的朋友,以前我也照过面,他是马来亚大学东亚研究系的副教授。不过,申请的过程中,也出现了波折,因为我曾在马来亚大学读过书,又放弃。按马来亚大学的章法,得有特别的理由,否则不能被批准。例如,马来西亚有名的华人领袖之一,陈广才,也是前交通部长,就曾是我这样的情况,二次申请,费了很大劲。结果,他不得不放弃原研究计划,改为《红楼梦》研究,树新课题,才被准许。

邬拜先生无疑作了很大努力。至于怎么做的,我并不完全知晓,因为我当时一直在国内,中间是通过信件向马大申请的。不管怎么样,这事情又办成了。不过,何国忠最终没出任导师,而是到首相府去做教育部私立大学部副部长去了。过了一学期后,我才正式被安顿到历史系,导师由阿卜杜拉先生出任;他是本地的东南亚殖民史研究的权威人士,也是历史系的系主任。巧的是,他也是吉兰丹人,与邬拜先生太太是很近的同乡。

连续三年,每个新学期我到马来亚大学报到,都要去拜访邬拜先生一家。这个家庭,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成人,发生了很大改变。大女儿去伦敦读博士,两个儿子都已工作,最小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在大学念书。尤其是大儿子,在微软的马来西亚分公司工作,工薪很高。师母为此很高兴,也很骄傲。

2010年秋,是我的博士学位典礼,我和太太都去了马来西亚,住在邬拜先生家。邬拜先生一边担心我去晚了,别人不会再出租博士服了,因而有可能进不了大礼堂;一边安慰我,实在不行,就在校园里照张相,留个纪念算了。第二天,我们同去学校,恰巧碰上了他的熟人,而且出租服装的人,虽然星期天休假,却因为什么事情,刚好又来了。抓住这个机会,衣帽都租到了手,典礼的名册上,也入了号。

下午,老夫妇陪我们到商场,帮我的太太买了一条裤子。因为典礼是庄重的场合,怕我太太穿裙子不合适。晚上,师母又认真将我的博士服熨好,叠得整整齐齐。其用心之良苦,真如自己的亲人。学位典礼在国外,可以说比婚礼还要庄重、正规。

典礼结束后,我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和太太,和邬拜先生以及师母,都分别照相留念。到了晚上,师母特意准备好一桌饭,为我庆贺。主菜是一个很考究的鸡。这个庆祝,是对我近几年努力的一个肯定,也是对过去十来年两家友谊的一个总结和肯定。这个学位,可以说蕴含了邬拜先生多少心血与汗水。

毕业证书需拿到马来西亚外交部和中国大使馆认证、盖章,又耽搁两天。两天后,邬拜先生开着车送我们回国。车开到地铁站口的,我们坐上后,要到吉隆坡总站,再倒火车去机场。箱子里有老夫妇送给我孩子的巧克力。在地铁口,我们彼此站着,想找合适的话说,但良久无言。我知道,彼此心情都很复杂,而且,我这一离开,可能以后常来常往的机会就少了。

终于用平时最常用的方式告别了,尽量不流露伤感。我和邬拜先生都是。我和太太走过路对面,到地铁站口,回了头,见邬拜先生还在那儿站着。我挥挥手,心里堵着,说不出什么话。然后就赶快催促太太进站,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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