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07-01马金莲
马金莲
满 儿
这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太厚了,人踩过去能埋没小腿。院子里的雪被我们清扫光了,背出去倒在门前高高的埂子下。大门外清扫出一条人行道。剩下的我们想等日头出来一晒,在自然的力量下慢慢去消融。孩子们在院子里玩,一个个穿着鼓囊囊的劣质羽绒服和肥大的毛绒裤,戴着狗头一样的大暖帽,但是鼻涕还是冻出来了,在嘴唇上明晃晃吊着。我和嫂子起了一大盆面,淘洗了白萝卜和黄萝卜,切菜的切菜,煮肉的守着一口大锅烧火。热气腾腾中婆婆跑进来,快快快,先把活儿停下,拾掇点吃头,亲戚来了!随着语声门口一暗,紧接着又亮了,婆婆走了,满屋子热腾腾的雾气随着婆婆的闯进又离去被撕裂了一个口子。轻柔的烟雾脾气很好,闹哄哄扑上去填补那个豁口。溢出门框外的雾气骤然遇冷,变得清凌凌的,凝成一些小水珠儿在冷空气里飘浮。
嫂子吧嗒关掉了开关,呜呜呜吼叫的鼓风机顿时哑了口。灶火口也不再一个劲儿往外喷炭末子烧化的灰尘了。做啥哩?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啥亲戚这么爱浪门子,尽给咱们找麻达哩!嫂子重重地扫着案板,清理堆积如小山的葱蒜辣椒芹菜香菜和不久前出锅的凉粉。我自然从这恶狠狠的姿势中看出了她的不耐烦和无可奈何。是啊,这大冷的天不说,我们正在忙着准备过乜帖的席面呢,这节骨眼上猛不丁地来个亲戚,简直就是给我们这些当儿媳妇的乱中添乱呢。我和嫂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就在鼓风机的呜呜声陪伴下不停地忙,站得一双脚底板又麻又疼,觉得都不像自个的腿脚了。但是婆婆已经吩咐了,就算我们再忙也不敢耽搁啊。嫂子眨巴着小小的眼睛望着我说,做啥哩?妈也不说清楚就叫人做哩,我总不能把一双手剁了炒熟端上去吧?其实锅灶上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因为她年龄比我大,又比我本事好,念过书什么都不会的我是个没有权力的摆设,所以只能干笑。要不我去瞅瞅,看究竟来的个啥人?小眼睛亮晶晶望着我,提议。我在心里失笑,知道她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这个人吃苦耐劳本事不错,就是这一点不好,喜欢看人戴帽子,为人比较势利。
她噔噔噔踩着冷冻的地面走了,一会儿裹挟着一股凉风急慌慌冲进来说,快快快,要快点做,人马上要走哩!说着抓起一把泡软的粉条当当当就切。接着切冻牛肉,还有白菜。我一看就知道要做白菜粉条炖牛肉了。她不愿意告诉我来的是谁,我也不问,反正我已经看出来这是个比较重要的人,不是左邻右舍,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亲戚。邻居来了一般不做饭招待,随便端点现成的馍馍,倒点开水就行;很重要的亲戚来了,那就要多炒几个菜,还要专门来一碟牛羊肉或者炒鸡肉。这个人应该处在不要紧也不能太怠慢的中间位置吧。
嫂子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的菜切好了,我在小锅的灶膛里也早烧起了火。锅热了,她倒一股子清油进去,歪着头一看,倒多了,掂起勺子舀出来一些。等油在锅底冒烟的时候哗啦将牛肉葱花倒进去,刺啦刺啦翻炒,紧跟着将白菜帮子丢进去,然后是白菜叶子,最后是粉条。我看着这速度太利索了,禁不住提醒说,这么炒,牛肉熟不好吧?
嘻嘻,管他呢,只要快就好,咱妈不是撵在屁股后头催嘛,迟了肯定又要骂了!再说这个人也太急了,既然来了就多浪一会儿嘛,好像他家里着火了,这么急慌慌地赶回去灭火哩!
锅铲子哗啦哗啦响,一股香味在热气中游窜。
咣当——她拿过一个碟子出菜。我一看不行,就说,还没熟好吧,至少得旋点水盖上滚一会儿吧,这回买的牛肉老得很。
哎呀,白菜没血,焐热了就能吃!年轻人牙口好,没事儿的,人家急着要走哩!话音落地,人已经一手端一碟子馒头,一手掌着一碟子白菜粉条炖牛肉到了院子里。
时间很短,上房门帘掀动,公公婆婆、大伯子和我的丈夫,大家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隐隐见得是高个子,白面孔,头上戴一顶圆形白帽,站在丈夫身边高出了半个头。瞄一眼,好像不认识,我就没有窥探的兴趣,埋头给煮肉的锅底添火。婆婆和嫂子一起进来了,嫂子手里端着那碟子炒菜,还是我们端过去时候的样子,看来亲戚几乎没有吃。
妈,这满儿长大了啊,变化也太大了,我都认不得了。人说女大十八变,我看儿子娃变化起来也是很明显的。嫂子快嘴利舌,说话像打机关枪。婆婆慢悠悠地回答,这个娃娃有出息,打碎儿我就看着是个有出息的娃。他妈邋遢得很,锅台上脏得没个样子,自打这娃个子能够上案板,就学着做饭了。那一年割麦子哩,我们都去给你碎巴巴家帮忙,我前头赶回去做饭,进了厨房吓着我了。满儿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一个高板凳上揉面着哩。脸盆子大的一疙瘩面,他的胳膊瘦拐拐的,咬着牙往开了揉。但是那面欺人,娃娃没劲,咋揉都揉不光堂,还越来越干了,都裂开了口子。他一看我来了,羞得跳下板凳,抱着一疙瘩面呜呜地哭。他还给他妈扫地抹桌子,做得可细数了,现在的哪个女子娃能比得上!看他拾掇的家里,炕上干净得人都不敢坐,就怕坐脏了;桌子上连一个灰尘渣渣都没有,干净得你没地方下脚!说到这里,婆婆的口气愤愤的,好像谁惹她了。
我们都沉默着,婆婆的用意尽管表达得曲折,但我们还是能够明白的,她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谴责我们呢,人家一个儿子娃都能做得那么好,想想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吧,实在懒散得不像话了。我们妯娌还真的没有达到这个男娃娃的勤恳和干净。我们都沉默着,因为婆婆此刻的话我们都觉得不好接茬儿。婆婆的情绪激动起来就不肯轻易平息,看看吧,现在的女子娃,就知道猴,一个个就爱吃个好的,穿个洋气的,打扮得狐狸精一样,啥都不干,手里拿着个手机成天忙着捣鼓。唉,现在的女子娃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最后一个字音吐出来,婆婆已经走了,矮胖的身子在室外的冷风里一扭一扭。
我和嫂子相视而笑。咱这老婆婆啊——嫂子把半声感慨咽进了肚子。这时候我才记起问她,刚才说的是谁?谁是满儿?
哎哟哟——嫂子笑弯了腰,说了半天,你不知道满儿是谁。
我有点气恼,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又没人告诉我嘛。
咱碎巴巴的儿子,老二,叫满苏尔,打小爷爷奶奶疼肠这个孙子,惯得很, 就叫成了满儿。
我默默听着,在心里思想起碎巴巴一家人的样子。
碎巴巴高个子,狭长赤红的脸膛,一看身板就知道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碎婶婶嘛,小个子,对人很热情,突出的特点是话特别多。能多到什么程度呢?丈夫当笑话给我讲过,说当年碎婶婶娶进门,是个新媳妇,一家人要去山上割麦子,别人都前头走了,留下这个新媳妇在家烙饼子烧开水,等做好了就把干粮送到地里去。割麦子的人在地里等啊等,眼看日头爬上来老高了,还是迟迟不见送干粮的人出现。附近割麦子的人家一个个送来了干粮,吃完喝完,新磨了镰刀开始新一轮的战斗了。碎巴巴一家人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望断了目光就是不见南边的山坡上走来那个提着馍馍笼子和茶壶的新媳妇。碎巴巴实在沉不住气起身去找,他沿着回家的路小跑下山,到山脚下一看差点气歪了鼻子。他的媳妇把装馍馍的笼子放在地坎上,水壶在脚边,扯着脖子在和路边地里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边陪她闲扯,边挥舞着镰刀割麦子。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一次暗自失笑。我新婚那会儿这个碎婶婶来了,拉着我的手给我吩咐起做新媳妇需要注意的事情来,两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说呀说,我又不好意思打断,只能乖乖听着,直到有人来拉她去吃席,她才算把我放赦了。这个碎婶婶人看着将凑,本事却好,一口气给碎巴巴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我见过,一个个长得不错,模样像父亲,不像是那个邋遢妈能生出来的。唯独没有见过老二,原来他一直不在家。
夜里我在灯下看书,丈夫躺在枕上忽然发感慨说,谁能想到呢,把满儿出息得这么好,长得一表人才,经也念得很好了。等将来穿衣挂幛,就是马家唯一的阿訇了。我觉得好奇,这个满儿真的有那么好吗?你们一个个说起来咋那么称赞哩?早知道这么厉害,今儿也叫我去上房里看一眼嘛。丈夫呆了一下,笑了,指着地下的窗户根儿说,他就在那里,你不知道早看了多少遍了。我看一眼地下,那里钉着一个大插板,用电的时候就用上了,平时没事我很少去那个角落。满儿在哪里?我觉得丈夫真是越来越不靠谱,开什么玩笑呢?丈夫却一本正经,溜下炕光脚跑过去,踮着脚尖取墙上的一个相框。相框挂在那里很久了,从我嫁进这间屋子就见它在那里。新婚的时候我很殷勤,想处处表现一个新媳妇的勤劳和能干,总是把屋子扫得很干净,墙上也不允许有一丝的尘土。我曾经踩着凳子取下过那个相框,用湿抹布擦净了,里面是两个老人,中间站着一个孩子。我看着不认识,就重新挂上去,因为高度的问题,加上总是很忙,所以从此再也没有取下来擦拭过它。
想不到一年时间,它重新蒙了一层灰尘,脏得根本看不清画面。等擦干净了,还是那一对老人,中间的孩子站姿依旧。知道他们是谁吗?丈夫目光炯炯。我仔细看,老汉,胡子垂在胸前,面相慈祥,一副一辈子操劳的农民样儿,浓眉大眼大鼻子,和公公很像;但明显不是,因为他远比公公年龄大,看着有七十多岁了吧。再看老奶奶,白脸,尖下巴,眉毛很淡,神态间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笑。这不是嫂子的碎儿子舍巴吗?我指着中间的孩子说。舍巴这是和谁在一搭呢?他的外爷外奶吗?不像啊,他外奶我见过,不是这个长相,也比这年轻得多。
丈夫抱起相框,凝神瞅一瞅,嘴角拧起一撇不屑,啥眼神儿,真没眼光,这明明就是咱们爷爷奶奶嘛,你看看,咱大和爷爷多像,简直一模一样!
你胡说啥哩,不是说爷爷奶奶十几年前就口唤了吗,舍巴现在才三岁,咋能在一搭照相哩?我简直生气了。丈夫不耐烦继续捉弄我,干脆揭开了谜底,这哪是舍巴?这就是满儿,碎巴巴家的满儿!
哦,他是满儿?我认真打量,慢慢地从眉宇间捕捉到了一点点和碎巴巴相像的地方,但是,和碎婶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我顿时想起白天那个比丈夫高出一头的小伙子来,再看这孩子,觉得诧异,他已经那么大了,真快!
丈夫脸上显出追忆的神色,满儿乖得很,是爷爷奶奶最疼的孙子。有一年爷爷惹了奶奶,奶奶给爷爷耍脾气,怀里抱着满儿,坐在沟畔上,说要跳崖寻死去哩。啥人劝都不行,最后咱妈过去了,说,妈你想寻死你就寻死去,好歹把人家的娃娃放开,哪有抱着孙子寻死的?惹你的又不是一个三岁的娃娃。奶奶被问住了,张着嘴巴没话说,只能乖乖抱着孙子回家了。不过从那以后咱妈可算是把奶奶得罪了。呵呵,奶奶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一辈子跟爷爷别别扭扭的,不过满儿真是她最疼的孙子。
我丢开相框继续看书,一个西海固的孩子,幼年时候沾爷爷奶奶的光跟随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被人简单地装裱了,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十几年。如今,照片里的老人早就作古,而孩子长大了。这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吗?好像没有,这十几年中有很多孩子都长大了。有的人留下了照片,有的没有。在我们西海固山区,这样的例子很常见,我们姐妹小时候就没有留下这样的幼年照片。毕竟照相在我们小的时候还属于较为奢侈的行为。
开春后,我们婆媳几个在院子里切洋芋籽种,春风干裂,简直能把人的脸吹成老汉粗厚的脚后跟。婆婆在风里忽然抿着嘴巴大笑,笑得伏倒身子,一会儿爬起来,说,想起一个失笑的事情!我们都抬起头,等着听她讲事情。婆婆却卖起了关子,一个人又笑了一会儿,才消消停停地说,那是哪一年呢?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冬天,下了一场冰溜子,你们奶奶一辈子懒惯了,出去尿尿,嫌穿她自个的鞋费事,就随便套着你们爷爷的大鞋出去了。下台子的时候,一个仰板子就把大腿绊断了。嗬,你们碎婶婶一看这断了腿睡在炕上肯定要自己伺候哩,就不想要老婆婆了。我们妯娌几个下去看婆婆,坐了一炕女人,你们碎婶婶在地下做饭,故意把勺子铲子摔得哗哗响,那是在给我们撒气呢。满儿一直蹲在地上给他妈烧火,忽然站起来说他不烧火了。他妈刚把一锅面下进水里,慌了,问他,烧得好好的,为啥不烧了?既然烧就要把一锅饭烧熟。满儿黑着脸反过来问,那你为啥不好好伺候我奶奶了,既然伺候就要把一辈子伺候出头!你都不能坚持,有啥理由叫我坚持哩?他妈气急了,抡起铁勺子就往儿子头上打,骂他不是自己养出的儿。满儿跑到门口笑眯眯地说,我大不也是我奶奶养出的儿吗?你是我大的女人,你不想孝顺我奶奶了,等以后我们弟兄娶了媳妇,我们也叫我们的媳妇不要孝顺你!
婆婆说完了又笑。我觉得奇怪,这好像没什么可笑的地方。儿孙不孝的事情在今天实在太平常了,再说就靠孙子那一句傻话,又怎么会扭转父母的心意呢?婆婆却依旧显得很激动,你们猜当时满儿几岁?五岁!站着还没有锅台高,但是人鬼精灵得很。他这句话还真是让你们的碎婶婶害怕了,她说娃娃这么碎就这么说,等将来她老了娃娃真不管就完了,从那以后她不敢再嫌弃你们奶奶了。
我还是觉得这故事没什么新意,就闷头只管切洋芋,心里盼着这苦活儿早点干完,我们好解脱,回去好好缓一缓。只有嫂子面色含笑跟婆婆东拉西扯说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婆媳间就是这样,因为不是亲生的,关系有时候很亲,有时候又有着天然的隔阂,总之是很难做到亲生母女一样赤心热忱。
满院子响着叮叮当当切洋芋的声音,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垫着一个木头板凳,切久了,板凳上积了厚厚一层泥水。坐久了,站起来,腿疼得抽筋,脚麻了。婆婆看着面前堆积起来的一大堆白花花的洋芋块儿说,够了吧,明儿的够种了,后儿的明儿再切。今儿主麻日,我换个水去。说着进屋去了,我和嫂子懒洋洋坐在春阳里。
干农活就是这样,长时间超强度的苦活,让整个人的身体变得僵硬呆滞,感觉那四肢简直就不是自己的了。今天还是有点悠闲的,因为公公不在家,跟随寺里的阿訇乡老等人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庄子送埋体去了。公公不在,我们中午这一顿饭可以免去不做,随便一点,开水馍馍和咸菜,凑合凑合就能打发。春乏厉害,加上这一个月来一直忙着种地,我们真是累得要散架了,一天时间内做三顿饭,那种琐碎和劳苦,只有我们做儿媳妇的才清楚。
婆婆刚灌满一塑料壶热水放在窗台外面准备换水,电话响了。我和嫂子同时竖起了耳朵,最怕的是这时候忽然公公来电话,说他回来了,要家里准备做饭。
门帘子一颤,婆婆飞出来,嘴里喊,快快快,谁快去下庄子给你碎巴巴送个话,蹦蹦车翻了,满儿腿碰折了,大腿折了,正在往县上送哩!
啊?
我和嫂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傻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话?好没来头啊。婆婆怒了,忽然跳下台子,在地上跺脚,你们到底去不去?你们仗着年轻人腿脚好就来为难我这死老婆子是不是?好啊,我自个儿去就是了,不用麻烦你们了——随着语声她跑了出去。
我们如梦初醒。自然不能叫婆婆去,去碎巴巴家的路不好走,得下一道陡坡,过了沟,再爬一道长坡才能到。可惜碎巴巴家里紧困,不然装个电话多方便。
嫂子冲出门赶过去截住了婆婆,我去我去,我跑得快!随着语声一溜烟,人已经被大路边高大的地坎挡住看不见了。
婆婆回去换水。
暖壶里没水了,我去厨房烧水,女儿醒了,哭得不行,我只能抱着她,一边烧火一边在心里禁不住想:满儿不是在外面念经吗?怎么忽然就说碰了腿呢?又怎么会是公公打来的电话呢?究竟怎么回事呢?
火在灶膛里哗哗燃烧,我看着火,心里忽然觉得这摇曳的火光扑哗扑哗抖得厉害,让人感觉很不踏实,好像日常生活里的一种恒常的平衡要被什么打破。禁不住抬头看看屋外,阳光落在黄土院子里,落在新切的洋芋那嫩生生的白碴口上,阳光也有了形状,一块一块的,好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早切的部分已经变得陈旧了,切口上流出的洋芋水变得黑乎乎的。
大腿断了,从乡下送往县城的医院,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吧,那得多疼啊,是不是像洋芋切口一样地淌血呢?是不是骨头碴子也露出来了,白生生的,像这刚切开的洋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象这残忍的画面,好像有一个鬼钻进我心里来了,一个劲儿撺掇着让我不停地去想象。想象让我的心很不安稳,高高悬着,觉得心惊胆战。
电话又响了,嘟嘟嘟叫了好一阵,叫声在春日中午的暖空气里显得孤独极了。婆婆呢,为什么不接电话?平时她接电话可是很利索的。
水开了,关了鼓风机,嘟嘟声还在固执地叫着。我忽然记起婆婆在换水,我得去接电话。我赶忙把女儿丢在院内的洋芋堆里,小跑进屋。我从来没有觉得电话的铃声这样单调难听过。恰好婆婆也冲出水房子,先我一步扑到了电话边。婆婆接了电话,就没我的事儿了,我拎了暖壶去厨房灌水。
哎呀呀呀——婆婆忽然跑出来,站在台子上大哭。吓得我手腕子一软,一马勺开水差点淋在自己脚上。
我给她当了一年多儿媳,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这样大哭过。我慌乱得六神无主,丢下水瓢和暖壶,出来站在院子里惶惶地看着她。这时候忽然觉得很遗憾,她要是我的亲妈我就能直接问她为什么要哭,谁惹她了?可是我不敢,她是婆婆,万一是我哪里惹了她呢?她忽然腿一软就直接坐在了台子上。因为开春天气风大,加上院子里正在切洋芋,水泥台子总是扫不干净,脏兮兮的。婆婆顾不得这些,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哀地痛哭起来。难道中午没做饭她不高兴了?还是我刚才没接电话她多心了?婆婆不像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娃娃呀,不好了,满儿完了,你碎巴巴家的满儿完了,送进医院还没顾上抢救就完了!哎呀,我命苦的娃呀,好好儿的咋说殁就殁了哩?真主呀,把人心疼死了——
婆婆的哭声吓坏了我女儿,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着步子赶过来要往奶奶怀里钻,婆婆挣扎着站起来,不理睬孙女儿,抹着眼泪说要去下庄子走一趟,碎巴巴一家人肯定还不知道消息呢。
我呆呆目送婆婆走出大门离去。这一刻我忽然感觉婆婆那一贯威严的表情也许只是一层假象的薄壳,现在伤痛让这层壳裂开了,我透过裂缝看到了硬壳下掩藏的柔软。婆婆这个一向对我们很严厉的妇女,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有着不肯轻易向我们呈现的柔软和脆弱呢?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我站在门口看到上庄子的人乱纷纷往下庄子赶,马家户大,算起来,上庄子和下庄子的都有着远近不等的血缘关系。最上庄的堂阿姨拧着圆碌碌的大屁股快步往下来跑,见到我老远喊,去吗?去看看吗?估计拉回来了。唉,可惜了,一个好娃娃,真是个好娃娃,可惜了啊,可惜了。我摇摇头,女儿太小,我抱着她不方便,路不好走啊。堂阿姨脚底下卷着一股风小跑走了,看得出她刚从地里种洋芋卸了牛,手和脸没顾得上洗,衣裳没心思换,就那么带着一身泥土跑远了。
满儿,满儿。现在看来消息是确定的,这个孩子出事了。
女儿自己在地上爬,我看着远处的下庄子,那里树木掩映,杏树花儿已经凋残,柳树杨树的叶片子在枝头点缀出一抹淡淡的绿意。
春日的正午暖烘烘的,这样的天气适合坐着发呆或者做梦,发点小小的莫名的小忧愁。不管怎么说都不适合死人啊。满儿怎么就忽然完了呢?
我回屋去取下墙上那个相框,抹去灰尘,仔细看这个孩子。他的眉目依然生动,淡淡的眉毛,细细的小眼睛,鼻翼薄而透亮,嘴唇抿着,认真而带着紧张,整个神态间显出一个乡村孩子第一次面对相机时候的紧张和神圣。
这是哪一年留下的影子呢?丈夫说满儿他是八几年生的,应该比我小不了多少。究竟能小多少岁呢?可能一开始就装进了玻璃相框,相片还保持着一份经历了时间之后的新鲜,没有留影时间。不过可以猜测,也许就是1986年或者1987年吧,反正超不出八十年代的范围。算起来这照片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了。二十年,足够让这个孩子经历脱胎换骨的蜕变,成长为一个英俊白净的小伙子。
我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影子,只有一次,冬天那次。可惜距离远,我又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模样,现在只能想起来满儿个子比较高,浑身带着刚走出少年时代迈进成年男人之列的独特气息。骨架是长大了,完备了,但是骨缝间逸散的那种气息还是少年的味道,宽阔的肩膀显得有一点单薄瘦弱。不是身体的瘦弱,而是那种没有经历婚姻、孩子和家庭生活浸染和磨砺的涩涩的味道。
我苦笑起来,也许不是这样,只是我在按照一种约定俗成了的见识来界定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想象他,但就是抑制不住地一遍遍想象着他的样子,没有依据的想象让人很累。家里人都不在,估计这会儿都聚在碎巴巴家里了。家里一派安静,院子里那些堆积的洋芋好像很累很累了,所有的切口都不新鲜了,整体散发出一股昏昏欲睡的陈旧气息。
女儿在洋芋堆里扒拉,洋芋水糊脏了手脸,膝盖上蹭满了泥土。
我看看照片里的孩子,看看地上的女儿,从一个贴在地面上的幼儿成长为一个小伙子,需要多少年时间,需要身边人付出多少精力?满儿,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出事了呢?是不是他们把话传错了。你不是在外面念经吗?怎么会忽然说你出事了?是不是弄错人了?
大门一动,嫂子回来了,走得气喘吁吁,你咋不下去看看呢?人们 都去了,太惨了!你快去看看,娃娃撂下我看着!
我草草拾掇一下就往下庄子跑。
碎巴巴家门口的人多得像一堆蚂蚁在蠕动,黑压压的。很多人我不认识,就低着头直接往里走。耳朵里听到了哭声,是碎婶婶,她那略微沙哑的嗓子很好辨认。
上房门口人进人出,我暗暗观察,发现人流涌动是有规律的,刚来的第一时间进上房,然后出来了到各处房屋走走,或者站在院子里听大家说话。
我跟着两个女人进了上房。
屋子里暗洞洞的,一股腐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爷爷奶奶手里留下的房子,房顶用一层花布遮住了,但是花布后面檩子椽子的陈旧味道是遮挡不住的,还是穿透了出来。
地上铺一层干麦草,一个浅红色的线毯子苫着一个人的全身,脸用一块白漂布完全苫住了。
他直挺挺躺在那里。
这种线毯子很薄,盖在人身上软塌塌的,将整个人身体的轮廓很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毯子下面睡的是个大人。骨架很大,很长。我的目光沿着这具身体悄然来回游走几遍,还用问吗,这就是满儿了。但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那张和舍木一样的,带着紧张的小脸跳出来,在眼前闪动。细眯眯的小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舍木平时喜欢这样眯缝着眼睛,尤其看到好吃的东西,那道细缝里会闪出狡猾的亮晶晶的光彩。满儿呢,那时候的满儿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呢?
一个妇女用手掩着嘴,哭声在嗓子眼里横冲了一下,却没有从嘴里喷出来。她好像被悲痛击垮了,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但是坚持弯腰揭开了那张白漂布。
一张脸露出来了。
我本来没想着看,但是这一刻心里伸出一把手揪着我踮起脚尖扯长脖子去看。屋子里这几个女人肯定已经看过的,但是她们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把目光凑了过来,一种屏住呼吸的沉默瞬间扩散开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刹那间统一了,凝重得能渗出水哩。
我感觉一束凉气沿着牙缝灌了进来,舌头很快干燥起来,连舌根也干了。
竟然是一张娃娃脸。
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满儿的个子我依稀看过,比我丈夫还高,身板又魁梧,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所以在我的想象里他跟那些大满拉一样,有着一张饱满的阳光的脸,肤色白净,头戴白帽,收拾得干净利落。因为常年念经,所以要跟着阿訇礼拜,每天洗小净,会让整个人变得很白净,浑身洋溢着说不出的清爽。
这样的小伙子我见过很多,正是最好的年华,无忧无虑的。而念经人的身份,让他们过早拥有了一份庄重和严肃,让人老远看着就心里肃然起敬,觉得想亲近又感觉自惭形秽而不敢去亲近。
这样风华正茂的好小伙子,我们这些已婚妇女只能远远地敬慕吧。
可是现在我看到却是一张娃娃脸。没有我想象的高鼻梁大眼睛,更没有高颧骨浓眉毛,浑身散发着那股从鸡蛋壳里脱身而出,还未褪尽少年的一身稚气。
满儿实在还没有褪尽少年的稚气,眼睛闭着,鼻孔里隐隐有血丝,嘴唇明显血肿了,向上翻起,像一个调皮孩子跟大人斗气时候把嘴巴撅了起来。
我不由得抬起了手,想摸摸那瘀青的下巴。幸好意识是清醒的,我的手自然不敢落在那个下巴上,而是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即便他睡着了一般,再也不能睁开眼睛让我看一眼他究竟有多英俊,但是我能断定这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勃勃英气穿透了孩子气的外衣,从细长的眼角和明显上扬的眉梢流泻出来。
还有这一副身材呢,躺在这里长得让人吃惊,好像这种沉睡的姿势将他原本就很高的身子拉长了。这样好的身板儿,就该站起来啊,起来和每一个人笑着打招呼,脸上带着大方明快的笑意,告诉大家他只是累了,躺下稍微地眯一会儿,这不起来了吗?
新的亲戚来了,我们退出门。
在另一间低矮的小土房子里我看到一群女人坐在炕上说话,话题都围绕着满儿。
一个女人说的是他三岁时候的事。一个中年妇女说的是他七岁时候。还有人说她记着这娃十一岁就开始学习扶犁耕地了。有人说他十四岁就离开家去远处求学念经了,不拿家里一分钱。那么小就跟着阿訇念索勒,把散来的钱舍不得花,攒起来给自己请经,买衣裳。
说到这里,一个比我婆婆还老的老奶奶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手捂住了脸。那个特别尖的下巴上皱纹在颤抖,一个带着老迈味道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断断续续哭诉着说,我的娃他攒几个钱不容易啊。只要一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外奶奶,给我买的新汗衫新线衣,看着我把旧的脱下,新的换上,他才放心哩。冬天的时节还给我买了拜毡,要我礼拜哩,临走又安顿一遍,在电话又安顿一遍。唉唉唉啊,好娃娃为啥这么命苦哩?
她这一起头,女人们呼应一般响起了一片哭声。
我担心女儿长时间看不到我会哭闹,我只能离开碎巴巴家返回家去。爬上一道沟,我回头去看碎巴巴的家,那里还是人进人出,一股凄凉在弥散。
结合从不同的人嘴里听来的诉说和感叹,一个景象在我脑子里明晰起来:满儿前天才从念经的寺里返回来,还没来得及到我家看他的大伯,也没顾上去看二伯,还有更远处的外奶奶和舅舅。他都是打算要去看看的,都还没来得及。今天,附近村庄有人病逝了,村上阿訇乡老等组织人去送埋体,他也跟去了。半路上蹦蹦车撞在一座桥的栏杆上,满儿被撞个正着。刚撞了那会儿,人还清醒着呢,在往县城送的路上紧紧抓着他大伯的手说不要哭,他好着哩,只是这一进医院的门恐怕要花不少钱呢。
可是刚到医院门口他忽然就不行了,不等送进抢救室就咽了气。
就这么简单。在那些女人们反复的讨论和叹息过程里,我将这个过程听了一遍又一遍。满儿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咽气的画面。
暮色落尽时候一家人才全部归来,只有公公没来,他留下在夜里帮忙守埋体。我们大家聚在上房里说闲谈,话题又全是满儿。
我听到的跟白天听到的差不多,都是满儿怎样出事的经过,然后就是感叹这孩子命短,早早就殁了,实属可惜。
夜里,我第一次主动跟丈夫提起了满儿。
我忽然有些怒其不争的恨意,恨这个满儿。我气愤地质问,满儿他为什么要去送埋体呢?既然去了为什么不乖乖地坐在车厢里呢?即便不坐车厢,也不要站在车边上啊,这不是死期到了,自己寻死吗?
我气势汹汹的样子把丈夫吓住了,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抽搐一般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淡笑,看着我说,你这话说得太不公平了,你站在满儿的角度上想过他吗?你没有想过是不是?那就不要随便给人下结论。这娃娃……哎呀,说起来人心里疼……丈夫哽咽了,看得出他对这个堂兄弟的疼惜是真实而强烈的。
丈夫气息平定下来说,满儿是大满拉,有了埋体他去送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所以他才去了。他穿的是一身新做的衣裳,新皮鞋,打扮出一个全新的满儿。他怕蹦蹦车那脏乎乎的车厢弄脏了衣裳,就选择了副驾座。肯定怕裤子被压皱了,不坐,直直地站在车边上。蹦蹦车过一道桥的时候忽然歪了头,一头撞在了桥边的石头护栏上。唉,说到底这娃就是从小受苦,太懂事了。穿一身新衣不容易啊,加上少年小伙子嘛,爱美,怕沾上土嘛。你想想,要是你还没结婚那会儿也穿了一身新衣裳,你会咋做?
我沉默一阵,心里慢慢浮起一点歉疚,是啊,我好像错怪他了。没有哪个人愿意自己寻死,尤其满儿这样正当年华的少年,人生里多少的美好正在前方等待他去一步步一件件地历经。
丈夫借着灯火瞅瞅我说,咋脸色不太好,凉水泼了一样,咋啦?
睡吧,我一把拉灭灯,钻进被窝。被窝里的热气贴着肌肤扩散,我忽然想到此刻满儿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天,身底下就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过了这一夜,明天大家就会把他埋进黄土里去,春天的黄土深处其实是很冷的, 我们种洋芋的时候翻开的犁沟,单鞋踩进去灌进鞋壳里的湿土凉凉的。坟坑深处的泥土肯定更潮湿冰凉。
人活在世上最后都要去那个黑暗的坟坑,这是宿命,没有谁能逃得脱。可是满儿真是太年轻了啊。
恍惚间,一股凉飕飕的风迎面吹了过来,风势太大了,噼噼啪啪迎面拍打着我的脸。
我低头看,自己竟然搭乘在一辆蹦蹦车上。车奔驰得太快了,我紧紧抓着把手。车厢里总是冒出干燥的尘土,蹦蹦车就是专门帮家里做农活买来的,尤其现在种洋芋,一车一车的洋芋种子就靠着这粗笨的家伙往地里驮。车厢的缝隙里钻满了黄土,车跑起来,尘土就弥漫而起,还有山路上的尘土呢,干燥的春风高扬起同样干燥的尘土,一股黄土雾气就在车后紧追着,车厢里的人一个个满身都糊得脏兮兮的,就连脸上也落满了尘埃。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腿,那是一件西服裤子,化纤料子,抖抖的,熨斗烫出的裤线笔挺;再看身上,上衣也是崭新的,里面白衬衫的领子挺括而坚硬,随着车轮滚动,在震动中它们不断地割着我脖子里的细肉,有点疼。我腾出右手轻轻扯扯,过一会儿又疼了。脚上也有点疼,新买的皮鞋,有点夹脚。这是我头一次穿皮鞋。本来我这些年先是穿布鞋,到远处去念经了,见到了大世面,我知道土里土气的布鞋不论如何不能穿了,就一直穿球鞋。前天回家的时候买了西装,那个卖衣服的女人笑话我呢,说哪有西服配球鞋的,建议我赶紧买双皮鞋。我穿了身西装,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我感觉这个女人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急需一双皮鞋。买皮鞋的钱和买衣服的钱都是我攒下来的。我跟着阿訇念经,坊上谁家念索勒都会请阿訇带着我们去,每次去都能收到散的五块或者十块钱。我舍不得乱花,攒下来了。
本来今天的风很小,像一个和和气气的人在外面懒懒地散步。但是蹦蹦车在疯狂地奔驰,奔跑本身打乱了风吹拂的节奏,就在这疾驰中,空气变得疯狂起来。我时不时抬手拦挡一下劈面而来的狂风。我真后悔忘了戴上口罩,这么一路吹下去,我的脸肯定要脱皮了。等回到寺里,那些川区的满拉又该笑话我了,当年我头一回离开家,来到那里念经,好几个川区的小弟兄围着我看稀奇。他们之前不能想象一个和他们年龄一般大的男孩能长成这么一副肤色,粗糙得麻纸一样的皮肤上,两个脸蛋又粗又红,像两个很小就被虫子胡乱啃过的苹果。
路边的房屋和水渠、地里忙着种洋芋和玉米的人,连同田地在眼前疾驰而过,向后倒去。一股不知来由的欢快在我心口那里膨胀,我第一次全身都穿上了新衣服。我怀着一个初次长成的少年的没有深刻理解人间悲喜的心情,去送一个不知姓名性别和年龄的亡人入土。我参加过的葬礼多得已经记不清了,我念经的那个坊很大,经常有人去世。我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经出现在我的头顶上。
当蹦蹦车像被一个巨大无形的手猛推一把,摇摇晃晃向石桥边倾斜时,我脑子里灌满了风,风在快速疯狂地呼啸着,我二十一岁的思绪随着风往远处飘去,疼痛沿着大腿根迅速扩散。
哗啦——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响。
我们惊醒了。
丈夫拉开灯,我跟着坐起来,我们看着对方惊恐而疑惑的眼睛。
怎么了?
丈夫揉着蒙眬睡眼下地去看了看,爬上来,没啥,相框子跌下来了。睡吧,明儿再拾掇,瞌睡死人了!
拉灯后我发现还是深夜时刻。
刚才的残梦结束了,终于接着做了个少女时候在扇子湾山上拾柴的好梦,梦里阳光照着,暖洋洋的,云淡风轻,世界一派祥和。
第二天我起来打扫卫生,看着门口地上的玻璃渣子呆住了。挂在墙上的那个相框子真的掉下来摔碎了,夹在里外的两片玻璃全部摔成了渣儿,就连四面箍边儿的塑料框子也断成了几截子。那张照片躺在一摊水痕里。水痕浸了进去,一片软胀潮湿。我慢慢拾起来,放在眼前看。画面里三个人的身体模糊了,看不清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袜,只有三张脸还保持着完整。我的目光滑过两边的老人,定格在中间那张小脸上。满儿在里面笑。是啊,这张紧紧绷着的小脸儿,原来他的嘴角和眉梢一直是浮着一层淡淡笑容的。
现在这张照片里的三个人都已经成了亡人。
我看了看钉子脱落的地方,时间太久远了,钉子在墙面上打出的孔儿终于松弛了。
我找了一片塑料布把相片包进去,准备收起来。
隔着一层塑料,我看到满儿的笑脸忽然暗淡了,那一抹在相框里保持了十几年的光彩现在终于完全地消退了。
祝 福
老万把一沓材料交到拜亚梅手上,交代说,抓点紧,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拜亚梅一愣,时间太短了吧?老万那两缕白色长眉毛习惯性地一耸,是个二婚。说完习惯性地提起两个手,右手上扬,落下,拍打在左手上,拍出了轻飘飘的一声余音。仿佛刚才那几页白纸上有土,脏了他的手。拜亚梅不再愣怔,已经反应过来,二婚头?老万却不愿多解释了,他言语金贵,最后这句绝不是多余的废话。拜亚梅不由得向他多看了一眼。老万已经转身忙别的去了,拜亚梅看到的只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后背。
拜亚梅离开“老万婚庆公司”出门上车,将手里的材料狠狠地丢在副驾座上。它们肯定是三页,她能熟练地掂量出来。不用看她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老万那短短一句话,有着画龙点睛的意味。
驱动车子横过马路的时候,她觉得脊椎僵直得厉害,仰起头向后扬了一下,懒洋洋地看着路中央蚂蚁一样的车流和渐次亮起来的霓虹灯,情不自禁地自语一句,这年头,怎就没个新鲜事儿呢?
拜亚梅进家门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机,看着画面出现了,这才甩掉高跟鞋,换软拖,然后把身子丢在沙发上开始发呆。电视独自热闹地上演,她不看,只是喜欢这一份由声音和画面营造出来的热闹罢了。女儿在城东上寄宿高中,只有周末才回来一趟。晚饭她又不想做了,拿起茶几上一包饼干咔嚓咔嚓咀嚼。电视里在演一出相亲节目。一个长得挺秀气的女孩儿追着一个娘娘腔的男生表白了一次又一次,男孩一直笑眯眯的。拜亚梅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这类恶俗的节目,连穿插其中的桥段都是千篇一律。结局可以用脚丫子去想,肯定是皆大欢喜。
她起身去关电视。女儿来电话了,说后天下午三点家长会,老师明确要求家长必须参加,尤其自己这一类的。拜亚梅呆了一下,女儿的口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也许她忙,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拜亚梅回味着女儿的话,这一类的,哪一类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单亲家庭这一类。她忽然嗓子眼里干涩得发疼,一口饼干嚼成一团糊状就是咽不下去,转身去喝水,目光扫到了电视,愣了,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俊男靓女没有皆大欢喜,而是女孩在哭。有什么好哭的?拜亚梅本来就要摁下去的手收回来,站着看。原来女孩表白了半天,最后男生说,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他的脸上始终含着薄薄的笑,不像那种容易狠下心来做出拒绝的人,可是他明确表示,他要继续等,等自己喜欢的女生出现。女孩哭得收不住,而打扮得布偶一样的女主持人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煽情。
拜亚梅终于毫不犹豫地摁掉了开关。眼前一片黑。超大液晶屏慢慢地和室内的黑暗融为一体。谁知道这类节目幕后是怎么策划的,她懒得去猜想。反正感觉这类节目办得不是越来越聪明,让人看后明白点什么,而是越来越傻了。
就像她日常从事的这份工作。那也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越来越无聊枯燥的程序。能枯燥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明天上午十点就要上场,她今晚还没有心劲去翻一翻那三页相关资料。
夜晚寂静而漫长。拜亚梅这些年睡眠一直不太好,只要十点之前入睡,那么到凌晨两点准会醒来,再也难以合眼,要一直辗转到天空透出朦胧白色。睡不着是痛苦的,驮着床翻来覆去烙饼子。一些淡忘的人,淡忘的事,排着队在眼前晃动。好像是在做梦,又分明不是。对象不确定,次序颠倒,情节真实。小时候在小学校念书的情景出现频率最高,那时候她有点喜欢三年级一个大哥哥。他在操场上追着篮球跑来跑去,她装作无所事事,远远坐在一棵柳树下,手里掐了一大束野花。他还是不向她这边看一眼。她一片一片揪花瓣,扯碎了,撒进风里,然后用心看着花瓣那单薄的身躯在风里飘散。花被她扯碎一地,她不知道这些花疼不疼,流泪了没有。她只记得他举着篮球笨拙地往篮筐里投递的情景,跳着脚尖的样子像一只调皮的猴子。别看那时候都很小,其实这个男生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她高考落榜刚走上社会,见到老禹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了,觉得这分明就是那个小学时的大哥哥成人之后的版本。太像了,背影,神态,走路的姿势,全都像。一开口说话却不是。后来交往起来,拜亚梅自然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少女时代的初恋不是一个人。不过她像喜欢当年的大哥哥一样喜欢上了老禹,不久两个人举办了婚礼。
时间过去了那么些年,在这午夜梦回的残破画面里,拜亚梅发现自己记不起老禹长什么样儿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她陷在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里,心里纠缠着一个念头,我怎么能记不起他的样子呢?这不可能啊,一起走过了恋爱、结婚、生育等人生中最重要的环节。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很多年。就连他吃饭捉筷子的姿势,晨起刷牙时大声咳痰的声音,穿皮鞋时候咣咣跺脚的样子,她都铭记在心。可为什么偏偏记不起他的长相了呢?她逼着自己去想,去回忆。不是舍不得他,怀念他,这些她都没心情。那么为什么忽然要这么固执地跟自己较着劲儿地去想那个人呢?给女儿讨抚养费吗?给自己追索青春损失费吗?双方有老人需要共同赡养尽孝吗?还是财产方面存在未解决的问题?
不,随着时间流逝,离婚之后的这些年,足够他和她清理完两个人曾经有过的任何瓜葛。就连对别人来说可能几十年都掰扯不清的孩子问题,她也处理得果断而明确,不要一分抚养费,女儿的一切,包括成长、上学、以后的婚姻等,全归她。从此女儿姓拜,和姓禹的没有任何关系。老禹答应得比她设想的要痛快多了。当同意离婚那句话真正从丈夫嘴里说出来,她内心的震惊远超过了自己预想的程度。看着他草草拾掇一番出门而去,她听着他回手磕上门的那一记声响,心里一个声音在尖锐地呼喊: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关这扇防盗门。
分手后的日子轻飘飘的,拜亚梅把女儿寄到乡下娘家,她一个人开始清理家里。丈夫走了,财产分割清楚明确,房子按价格折给她,他带着银行卡上的存款走人。她将所有的柜子打开,一样一样查看、清理。他该带走的,全带走了,却还是留下了很多他的痕迹。这些痕迹细小,零碎,猛然看不见,翻开来细看,竟然到处都是。他买衣服的袋子,他系过的跑了丝的旧领带,因为不合适而卸下来的皮带头,剃须刀尾巴上的盖子,一个歪头指甲剪……真是多得出乎意料。她一样一样往出捡,同时也清出一些她自己丢掉的东西。这些物件在日常生活中很不起眼,用到了就用,不用就扔到某一个角落,再用找不到的话就买新的了。这些小玩意儿到哪儿去了,反正给人感觉是不见了,好像它们自己长了手和脚,有行动能力,悄悄躲了起来。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拜亚梅那个下午边搜罗,边感慨。等拿起一个圆形指环盯了一眼,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不锈钢指环,是她买的。他们新婚当中,无比亲密,她在一家饰品店里买了情侣指环,两个人每人戴一个。为啥乱花钱?戴这个和不戴不是都一样吗?他假装生气,板着脸责备。她知道他是心疼钱,就不理睬,抱起他的手欣赏,不一样,戴了指环就是不一样,好看了嘛。
她抹一把泪,将所有小零碎装进一个塑料袋提出去扔了。必须把他从生活里剔除,干干净净一点不留。后来还真的做到了。住过的房子重新粉刷了,又简单装修了下,他的痕迹就真的一天比一天稀薄。这个减少的过程,也是她人生一步一步好转的过程。她从原来打工的地方辞了职,开始学着干司仪,从门外汉练成了一个专业婚礼主持,在这座城市里积攒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今晚拜亚梅又失眠了。失眠的女人气色不太好,头发也掉得厉害,为了改变这一状况她努力过,吃中药、保健品,进按摩所,泡脚,练过瑜伽。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各种折腾办法真的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她自己渐渐地接受了身体的这些变化,更重要的是她太忙,忙碌中淡忘了关心自己的失眠和气色。
如今,就像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人生和失败的婚姻一样,她能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失眠了。她干脆不强迫自己入睡,爬起来泡了一杯柠檬水慢慢啜饮。墙上的万年历中时针停在两点和三点中间。凌晨了。柠檬有美容作用,她常泡了喝。柠檬水酸得厉害,她慢慢体味着酸涩在舌头上弥散的感觉。这种天然的植物的酸涩让人心头战栗。明天有三场婚礼,就是说将有三个女孩将从少女变成女人。她们的人生大礼将由拜亚梅来主持完成。哦,不,还有个二婚,只是不知道这婚礼中的新娘是个女孩呢还是寡妇再嫁。应该翻翻材料了,一看什么情况都能掌握。可是她有点懒,不想看,等明早吧,起早点,很快就能看完的,她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都很不错,所以这会儿不急。
现在人的生活水平真是不容小觑了。平时看不出来,到了结婚喜宴上就自然而然体现出来了。仅仅是能上小城最大的婚宴餐厅办一场婚礼,就很能表明办事主家的财力是非凡的。到了那里,又分了层次,东厅和西厅。别看两个厅在同一座院落里,听着好像没什么区别。但是围绕这一行服务的人员和常来参加婚宴的人,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两厅的区别就像当年清宫里东西太后宫一样重大。西厅就恰如西太后慈禧居住的地方,那可代表着更上一个层次的排场和讲究。自然收费要比东边大厅高了不少。价格的差异,导致东大厅每天有三四家人排着队等待办喜事,西大厅每过三四天才能接到一单生意。
明天,东大厅两场,西大厅一场。从十点开始到下午两点,她将从东厅的前台上下来,到西大厅前台上站四十分钟,然后急匆匆赶回东大厅去主持最后一场婚礼。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某某先生和某某小姐的婚礼在喜庆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拉开了帷幕,欢迎大家来共同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最平常的开场白。
如果需要再煽情,她可以即兴发挥添加一些修饰性的词语,例如在先生前加上高大英俊、年轻有为、潇洒帅气等,将新娘修饰为美丽动人、温柔贤淑、婉约可人……这么多年的历练,加上她生来对语言的敏感擅长,那些华丽的辞藻她张口就来,随心所欲地派遣搭配。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舌绽莲花,妙语连珠,让婚礼的气氛无比活跃热闹。
但是这样的时候不多。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事先早就设计好的议程。介绍新人双方,介绍主婚人、证婚人和参加宴会的重要来宾,请新郎上台亮相,然后叫他去台下的花车前从岳父手里迎接美丽的新娘(哪怕这新娘其实并不美丽,在司仪口中都使用美丽这大而笼统、无关痛痒的词来约定俗成地修饰,因为此刻找不出第二个词儿更适合这样的氛围)。新人互戴戒指和胸花,新郎为新娘佩戴耳环……所有的婚礼都是这一套,实在找不出什么大的不同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第二种黑法。拜亚梅站在台上,学舌的鹦鹉一样重复着那一套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套词儿,牵引着婚礼顺利进行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冷不丁地就会觉得厌烦。是的,没有哪一对新人有魄力要求将这一套程序打破了,另外创造一套新的。哪怕仅仅是打乱,重新组合,也没有人提出来。所以没有人看得出拜亚梅这个司仪脸上淡淡的得体的微笑下面极力掩饰的疲倦和厌烦。当然,这种情绪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流露的,这是司仪最起码的职业道德。你就是主导快乐的人,用你的花言巧语把一场婚礼从头带到尾,你可以夸张地说溢美之词,可以适当地制造逗趣的段子,但不能让悲伤和烦恼流淌出来。因为这一刻人家花了钱,买的就是喜庆和欢乐,至少是愉快,哪怕是短暂的表面的,也得维持下来。所有参加婚礼的人,不管身份多复杂,人生经历多纷乱,此刻,来到这里,面对一桌子鱼肉,就是来笑的。每个人用大笑、淡笑、微笑、轻笑、若有若无的笑,共同营造一种办喜事的气氛。没有谁会不懂事到在这种场合用哭泣来败兴。
当拜亚梅主持完东大厅第一场婚礼匆匆赶往西大厅的路上,她的高跟鞋在餐厅阔大的走廊过道上敲出了一串在极力保持从容,但终究难掩仓促的空音。因为当她面对卫生间的镜子调整妆容检查耳麦的时候,猛然记起自己竟然把那一沓材料忘记带了。就是昨天老万交代一句“二婚头”的那场婚礼。她把小包翻了个底儿朝天,除了刚已过去的这场和下午那场的材料,偏偏少了二婚头那三页纸张。
倒霉!她在心里呼喊。回家取?来去开车不堵车也要二十分钟。现在恰值中午下班时间,铁定堵车!怎么办?拜亚梅觉得一捧火在头上哗哗燃了起来。要坏事了!她极快地后悔着。为何昨夜没看呢?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就是没看。为什么赌气呢?因为二婚头。二婚头,有什么可气的呢?她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都过去很多年了,还对这个称谓敏感。为什么?难道心里还是放不下?不是已经扛过来了吗,不是已经含血带泪地嚼碎了吞咽下去了吗?已经吞进了肚子,就已经随着吃下的食物喝下的水一起排泄掉了。被马桶抽进下水道,送到这个城市深远幽暗的地底下去了。总之是消失了。正因为遗憾,她才咬着牙鼓足勇气站了起来。老禹,我把你像废物一样排泄了!她曾不止一次恶狠狠地在心里这样说。没有人知道一个女人从失败的婚姻里挺胸活过来,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这句烂俗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她当时绝望地细细咀嚼过每一个字。
如果说她怀里抱着七岁的女儿从娘家兴冲冲返回来,用钥匙打开门看到那一对男女在一个被窝里的那一刻,像有人用老家的灰耙子对准她脑袋狠狠击了一下,那么老禹面对她提出的离婚要求,竟然不作犹豫就答应的态度,更像一把快刀子。单薄细长的匕首,明快凌厉地从她心上划过,将她苦心经营了九年的婚姻像切蛋糕一样一分为二。悲剧就是把美撕碎了给人看。上学时候老师喜欢说这句话,身为学生的拜亚梅哪里能够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呢。但是当她一个人躺在空了一半的床上,从这边滚过去,又从那边翻过来,一个人怎么努力都占不满这张床,看着白得发黑的天花板,想起了已经不存在的那些婚姻里的日子。已经淡忘的老师的话就像一群甲虫从记忆的夹层里爬上来了,蠕动着身躯,钻进了她的骨骼,在骨缝里噬咬。
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她拷问自己,逼着自己去想答案。她像歹徒一样拿着看不见的刀子,把自己逼入死角,苦苦追问答案。禹正军,你这个男人,我哪里对不住你了,我不够爱你,对你不够好吗?我不够漂亮不够年轻吗?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明显不如拜亚梅,年纪也不怎么年轻。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拜亚梅一直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沉浸其中难以解脱,直到遇上谭梅。
也是巧合,那几天秋雨连连,这座干旱出了名的山城被雨水浸泡得到处浮动着霉味。路边的绿化树一棵棵枝叶低垂,雨水顺着叶片像流泪一样滴落不止。拜亚梅站在学校门口等女儿放学,偏偏学校拖着迟迟不放。她出门走得急没带伞,没想到刚刚停了的雨唰啦啦又下起来。校门口等了一大片接孩子的人,每个人都撑着伞。拜亚梅在雨中抬起头远望,眼前是伞的世界。黑白红绿五彩相映,一个个男女将身子和面目躲在一片撑开的薄布之下,只有拜亚梅傻兮兮在雨中站着。她感到了孤单,不由得双手叠抱,搂紧了自己的身躯。世界这么大,世上的人这么多,但是这大雨天里有谁愿意和这个女人分享一把雨伞?有没有人轻轻走过来将手中的伞撑高,让雨幕不再缠裹这个女人?没有。女人们不会。男人,也没有。拜亚梅的心湿淋淋的,很想流泪,很想哭一场。没有肩膀可以依靠,就这样直挺挺孤零零地站在雨里哭。泪是热的,雨是凉的。它们都是清澈的,亮闪闪在她脸上往下滑。
老禹走的时候她咬着牙没有哭。此刻她不是哭自己的失败,而是哭空了的心。心空了,她咬着牙不肯认输,不肯让自己回头,其实她要是低下头去服软,哭着求老禹,说不定他会心软的,他们的婚姻还是有希望挽救的。她太倔强了。老禹的行为是一颗熟了脓的疮,很多人的经验是挑破伤口,挤出脓水,疮口就会慢慢好;虽然最后会在洁白的肌肤上留一个丑陋的疤痕,但是这一片皮肉是可以保住的。拜亚梅呢,硬是咬着牙挥刀剜掉了那颗毒疮,连血带肉带脓全剜了。给外人看来很痛快,只是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忍受痛楚的日子,那些孤单和悲伤,有几个人看得到呢?后悔的念头也曾在心里闪现过,尤其女儿半夜突发高烧昏厥不醒的时候,她一边脱了孩子的衣服用湿毛巾给孩子擦洗全身,一边去望窗外黑沉沉不见亮色的天空,悔恨的影子在心头闪过。她禁不住想,要是没有离婚会不会好点,至少老禹会陪在身边,自己心里肯定不用这么慌乱无助吧。
没带伞被雨水淋湿的拜亚梅,心事像雨水一样乱纷纷的。无意中抬起头,穿过一道阔大薄亮的雨幕,她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也在淋雨的女人。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伸长脖子去打量。一条长裙,棉布质地,很宽松,长长的,一直拖到了脚面上。全身为淡棕色,裁剪极为简单流畅,没有任何杂色。脖子上戴着一条黄底白花的长丝巾。脚被长裙遮住了,看不见。雨水在她头顶上织出了一片亮亮的网,腾起一片白雾。她顶着雨,样子却出奇从容,好像她感觉不到雨在下。她带着一股安静的气息在看拜亚梅。拜亚梅不由得向她走近两步,抬脸笑了一下。
对方好像也笑了,还是没笑?拜亚梅有点恍惚,没看十分明白。忽然校门开了,孩子们撑着雨伞流水一样涌出来。一条伞的河流顿时占据了整条街。女人很快被人流淹没了,但是她的影子镶在了拜亚梅的心上。第二天拜亚梅站在原地留意等待。一连好几天,都没再见到她。几天后又迎来了阴雨高峰,这次拜亚梅带着伞。透过眼前的雨水屏障,她不由得眼前一亮,她出现了。照旧不打伞,一袭长裙站在那里,表情淡淡的,带着一股秋雨般温凉的味道。
拜亚梅的心里翻涌起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激动,怕自己再不行动真会彻底错过相识的机会。当她冲过去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却又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为自己的唐突而脸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前的女人却笑了。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在笑。一抹笑意淡淡的,沿着五官的轮廓向末梢扩散。拜亚梅紧张之中抬头去看路边的树,树叶一律被秋雨洗得绿中泛黑。等连绵雨水画上句号的那天,满城的叶子才会呼啦啦转变颜色,然后再凋落。现在是初秋,还不是大面积落叶的时候,但是拜亚梅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片一片金灿灿的叶子,通透的金色暖洋洋地在她面前铺了一大片。再看女人的脸,让人想到一片完好无损但却是黄透的叶子。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感觉?她的样子也就四十来岁,并不大,加上这文气的打扮,更年轻了,但是却让人想到秋天的黄叶——不是挂在树上,而是已经落下来铺在地上了,躺在一片干净的黄土地面上,静默无声地睡着,身下的黄土也泛着暖暖的光泽。
拜亚梅低头去看脚下,地面上铺着坚硬整齐的砖头,目光往远处延展,到处都是硬化过的路面,找不到一片黄土地面。在城市里试图寻找没有硬化的地面,真是不太现实。但就是这么奇怪,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拜亚梅就情不自禁地想念一片黄土地面和地面上孤单单躺着的一片黄色树叶,别的树叶哪儿去了,不知道,只有这一枚。那种健康温暖的纯黄,让人想到的不是秋天的寒凉,不是凋谢和死亡,只有暖,从心窝里往外渗透的那种暖意。
她其实很瘦。近在眼前的时候拜亚梅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是在远处看到的又高又大的感觉。其实她只是骨架有点大,肉却不多,肩膀上刀刃削砍过一样,透过棉布裙,能清晰地看到那肩胛骨支撑起全身的样子。她只是个肩宽的女人,到了腰、胯,竟然很细瘦。尤其那腰部,拜亚梅感觉能被老禹那双发福的大手一合拢就卡一周。正是盈盈一握的小腰。这一刻,人已到中年,身材开始变形的拜亚梅没有对同性的嫉妒,而是在心头暗叹一声。真主造化人呢,舍得把最好的都集中给一个人,容貌,身材,气质,对,最吸引人的就是她身上流淌出来的那种气味。在这座风沙频发的西北小城,像这样的女子真是不多见。这片干旱的水土要养出这么一个水分充盈又气韵淡雅的女人真的有困难。拜亚梅觉得这样温润的女人只有江南那人间天堂的环境才能孕育出来。
大姐,拜亚梅双唇颤抖着,却喊不出来。因为在这近在咫尺的时刻,她忽然感觉面前的女人更像是自己的妹妹,一个受了委屈说不出来,只愿意在心里憋着的懂事太早的妹妹。就连那略微宽阔的肩膀之上也流淌着一抹强自压抑的忧伤。
女人叫谭梅,在城南开着一家司仪公司。来帮忙吧,我身边正缺个得力的人呢。谭梅含笑轻轻邀请,声音和清淡的笑容一样动人。
拜亚梅跟上谭梅学到的不仅仅是司仪那一套,更重要的是她那浓郁的成熟女人的气味。这气味很特别,熟而不老,忧而不伤。拜亚梅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女人都具备,只是每个人拿捏的分寸不一样;就像花草,有的开放成了玫瑰,有的只能是根狗尾巴草。拜亚梅之所以很快成长为一个熟练的司仪,一方面是她学得很勤勉,一方面也是谭梅毫不隐藏真心实意教授的结果。
拜亚梅独自上台主持第一场婚礼的时候,谭梅乳腺癌已经晚期了。即便左乳做了切除,但是癌细胞已经转移,生命开始倒计时。一个乳房的谭梅一身盛装出现的时候,那身材依然像新婚少妇一样好看。她坐在众宾客中间,一直面向台子,带着一抹拜亚梅熟悉的浅笑。拜亚梅本来很紧张,觉得心里没底儿。和谭梅目光对视到一起,她被谭梅眼里一种恒常不改的东西镇住了,很快镇静下来。婚礼一项一项进行,拜亚梅透过漫天飞扬的洒金塑花纸屑和一阵接着一阵的掌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圆润,亲和,含着一股女性特有的柔美,亲切而有节制地透过麦克风响彻全场。
台下几百人瞩目而视,一场主导了一对青年男女人生大事的活动由拜亚梅引导完成。这一刻拜亚梅想起了自己和老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贫寒的苦日子和离婚后自己的无依无靠。尤其她那时候打工收入很低,生活困难,一个人抚养女儿更是有说不出的艰难无助;还有那秋雨中自己一脸平静之下掩藏的一腔早就被雨水浸泡得发霉,濒临溃烂的心事。
谭梅是真的在为拜亚梅高兴,那抹经典淡雅的笑掩饰了她绝症晚期的疲倦和病容。她像最初相见一样,给了拜亚梅无声的温暖和鼓励。那一场婚礼中的男女,拜亚梅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因为这是她的处场秀,人生的第一次,她很珍视。
当拜亚梅说到祝愿一对新人永远恩爱、白头偕老的时候,她的嗓子忽然哑了,一声哽咽鱼刺一样卡在那里,眼前又一次闪过老禹年轻时候的脸。当年他们是在乡下婆家办的婚礼。乡下的婚礼保持着一份属于乡村的朴素,没有司仪引导组织。喜事自然而然地遵循乡村上百年来的老规矩自动运转,自然没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祝愿他们一辈子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她和老禹,像乡村众多男女一样,开始了平淡又琐碎的婚姻生活。当她学习司仪的时候,一遍遍重复着“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这样的套词,她觉得遗憾,她和老禹之间缺失了这一个环节。自然,这不能作为婚姻失败的要素;可是,真的要是拥有了这样的祝福和承诺,他们的婚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呢?时间不会倒流,过去的不能重来,现在只能遗憾了。奇怪的是,当她面对一对洋溢着喜气的年轻面庞,忽然心如止水,再也没有遗憾的波浪了。一声祝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注入了一股真挚的情感。她在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祝福这一段婚姻,希望这两张面孔能够互相陪伴着看到老。
之后主持婚礼成为拜亚梅的日常生活,她几乎没有一天不面对至少一场婚礼。她依靠这一份收入养活自己和女儿,一年又一年,女儿从小学一路升到了高中,如今个头和拜亚梅一般高大。这些年拜亚梅试着再找个人,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可能会好一点,生活里有些事需要男人去应对。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女儿首先反对,嘴巴高高撅着,能挂个油瓶子。在她看来世上哪一个男人都不如她的亲爸爸好。拜亚梅也用老禹的标尺来衡量男人,她需要既看到老禹的优点,又看不到老禹的缺点。应该是渴望着能扬长避短吧。用这一把尺子量过去,那些二婚的男人没一个能够合格。拜亚梅很忙,还要帮忙照顾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的谭梅,一耽搁就过了四十岁。现在还找吗?她拿不定主意。尤其女儿搬去学校,谭梅撒手病逝,剩下她一个人的夜晚,看着辽阔空荡的床,她常在半夜时候冷得醒过来,觉得被窝里是冷的,枕头是冷的,连吸进腹腔里的空气也是凉凉的,那一股冰凉能一直贯穿到五脏六腑深处。有一个热火的身子搂着可能就不会这么冷了吧。
拜亚梅明白自己在司仪这一行站稳脚跟做出口碑不容易,所以很重视这份工作,每一个婚礼之前,她都要把男女双方的情况掌握得足够全面。姓名、年龄、长相、脾气、学历、父母家世、社会活动范围,等等,尽可能地细致。因为谭梅说过,在经历过几百甚至上千的婚礼面前,我们感觉这一场和那一场之间区别不大,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而我们司仪就是这个仪式中把各项程序串起来的人,像缝制衣服的一枚针,不是线,只是针。线留下了,陪伴着衣服,直到有一天衣服破旧。针呢,我们不用陪伴他们到看见婚姻这件衣服陈旧破败后的模样。我们只是起了引线的作用,就这么简单。但是这简单中有着不简单,真主把每一对男女造化到一起,希望他们白头到老,生儿育女,美满地过一辈子。所以我们要把最真挚的祝福送给他们。这份真诚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省略。
谭梅言语沉稳,性子冷僻,拜亚梅跟着她好几年,但是没有摸透她的内心。她就是一池水,安静,清澈,有风无风都不会掀起大浪。她有一种定力,能有效把持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这种心态影响了拜亚梅,拜亚梅在学习司仪的同时不知不觉偷学了谭梅的冷静和淡漠。拜亚梅学会了开车,考了驾照,去美容会所做保养,练瑜伽,有了几个闺蜜,大家有空会相约出去喝咖啡,坐在幽静之中回味女人的这一生。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这座城市的发展节奏是合拍的,也都是从谭梅身上学来的。谭梅还会去清真寺,出乜帖钱,买毛毯铺在大殿的地上给做礼拜的人站立;斋月开斋的晚上用大纸箱子装着水果和油香去寺里让礼拜的人开斋。谭梅做什么都不动声色。这些宗教上的遵守拜亚梅也跟着不声不响地学会了。
生活在这回汉杂居的地方,尤其做的是婚礼司仪,拜亚梅有时候面对的是一对汉族男女,有时候是回族,也有回汉结合的亲事。这家婚宴餐厅的老板是回族,所以所有酒席都是清真的,但是也会根据喜事主办方的不同而呈现出不一样的风貌。回族一般不上烟酒,汉族恰恰相反,烟和酒是必不可少的。汉族传统那一套大红花轿、浩浩荡荡的迎亲仪仗队、拜天地、掀盖头、身穿凤冠霞帔和状元服的中式婚礼也很少见了,采取的是中西合璧的方式。到了回族这里,更有意思了,因为同时要糅合回族风格,往往是新郎西装革履,头戴一顶小白帽,新娘一袭婚纱。一对新人不是鞠躬拜天地高堂等,而是说赛俩目,父母双亲在台上向大家道谢时候也是响亮的赛俩目。现在,拜亚梅匆匆赶往西大厅的时候,她心头一片慌乱。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将要面对的这场婚礼的具体情况,她什么都没有掌握,只记住了二婚头。是的,正是因为这个词儿让她原本平静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掀起了波澜,这才导致了眼前的失误。
怎么办?拜亚梅伸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拧了一把,一个激灵,顿时精神抖擞,深吸一口气,就在这短暂紧张的一瞬间,她战胜了内心的犹豫和慌乱,快速走向西厅大门。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只能凭借着这些年的从业经验和老到的心理素质去随机应变了。一束风快速从额前掠过,拜亚梅迎着风侧了一下头,笑了,不就一个二婚头嘛,自己为什么紧张呢?这些年主持的二婚还少吗?尤其现在的人吃饱了穿暖了,没事干就折腾婚姻,结了离离了结,好像婚姻简单到就是多办一场婚礼的事情。二婚其实更好主持,男女中至少有一方是经历过婚姻的人,婚礼对于他们来说远没有初婚那么神圣了,而来这里办事的都是一些被钱烧得慌的阔主儿。所以每当面对这样的婚礼,拜亚梅从心里重视不起来,每当这时她听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祝福变得轻飘飘的,带着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潦草和敷衍。
拜亚梅不愧是小城里最出名的优秀司仪,她穿过两座巨大花篮搭起来的拱形门的时候,已经完全将情绪调动起来了。二婚就二婚吧,关自己什么事儿呢!以后再遇上二婚可不敢这么莫名其妙地反感了,都需要认真对待,毕竟自己是要靠这个吃饭的。另外,她忽然觉得失败婚姻留给自己心头的那层阴暗帷幔也应该是掀开的时候了。
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拜亚梅其实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能将这场婚礼主持好,那就是记住一对新婚男女的姓名。别的都可以随机应变,牵扯到具体的信息,可以尽量地少说或者不说,而是多多地说一些喜庆的祝福话语,在婚礼中这类好话说多少都是可以的,是一种灵巧和机敏、躲闪和腾挪,属于圆滑地扬长避短。
大厅里宾客满座,只等着司仪驾到,婚礼开始。
拜亚梅听到喜庆而熟悉的音乐略带夸张地高声流淌。
她快速地扫视了一眼门口的牌子,禹正军张小蕾新婚之喜。
好,她记住了,男方叫禹正军。女的叫张小蕾。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禹正军先生和张小蕾小姐的婚礼在喜庆的乐曲声中拉开了帷幕,欢迎大家来共同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圆润好听的声音如期响起,拜亚梅得体大方地开始背诵那一套熟悉到骨头里的套词。
接下来有请……拜亚梅卡壳了。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指挥这场婚礼,叫新郎新娘上台吗,一般新娘二婚是不用新郎去花车前迎接的,而是直接牵了手走上前台就行。可是,她不能确定究竟新郎是二婚还是新娘是二婚,或者两个人都是二婚。情况不同,需要按不同的程序走。尤其如果新娘是初婚,那么新郎去花车前迎接这一项就不能省略。
拜亚梅情急中最快的反应是去看一对新人。看得出今天的主家财力雄厚,二婚的婚礼办到这里来不说,竟然是高朋满座,台下三十张圆桌前齐刷刷坐满了人。拜亚梅在人群里找到了新人。新娘一袭白色纱裙,裙摆很长,在身后足足拖出两米长。她的年轻出乎拜亚梅的意料,脸上上了厚厚一层彩妆,但是浓妆艳抹遮不住她本身的天生丽质。长期的司仪工作让拜亚梅早就练出了一对快速阅人的眼睛,她很快就断定这是个女孩,二十五六岁,绝对不会上三十。拜亚梅从她那极力保持稳定大方的神态间捕捉到一丝信息,她不是二婚,是第一次结婚。
那么二婚的当是男方无疑。
拜亚梅知道该怎么做了,圆润亲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请新郎禹先生到花车前迎接他美丽动人的新娘张小姐。
一切有序进行。
宾客们没有留意到婚礼刚才出现了小波折。
新郎挽着新娘缓缓走向前台。
拜亚梅素净高雅的脸上那一抹淡淡的微笑渐渐凝固了,她分明看见眼前的新郎很熟悉。就算他一身品牌西服,就算皮鞋亮得反光,就算为了掩饰秃顶努力将头发往前额上聚拢并打了大量定型啫喱,就算他极力地做到意气风发红光满面,但是在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拜亚梅更熟悉这个男人呢?禹正军,竟然是老禹。
新人登上前台面对众人站定,等待司仪继续往下引导。
拜亚梅费力地翕动着嘴唇,可是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把精力集中起来了,忽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涣散了,感到了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席卷了她。
离婚后她偶尔听到过老禹的消息,迅速结婚了,不久又离了,然后离开小城到省城做生意去了。然后就断了消息。谁能想到今天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面对面相见。
谭梅最后的日子活得很艰辛,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往下熬煎,但是她轻易不会喊疼,咬着牙隐忍着。最后关头守在她枕畔的人只有拜亚梅。这个很小就是孤儿的女人,左乳切除后就和丈夫离婚了。一天她解开胸衣让拜亚梅看自己的胸脯。拜亚梅把一声惊叫硬生生压进了肚子。拜亚梅从没觉得女人长一对乳房有什么好看,但是这一刻她猛然觉得乳房对于女人有多么重要,比生命还重要,因为没有乳房的女人让人不知所措,觉得世界一瞬间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欲坠。
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要想起谭梅?
婚礼现场一片寂静。
宾客们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位在小城叫得很响的司仪今天怎么了?怎么会出现冷场呢?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一阵风在脑海里吹过,凉飕飕的。一片阴雨在眼前哗哗地下,一个女人孤零零站在雨里,没有打伞,就那么让阴雨淋着。
你记着,任何时候都要把最真诚的祝福送给新人,不管是初婚还是二婚,我们都要用心对待,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这是谭梅最后的时候告诉拜亚梅的话,那时候她说不出来了,一笔一笔写在了纸上。一行字足足写了四十分钟。
婚礼进行曲在孤单地重复着。
拜亚梅四十岁仍保持良好体型的身体忽然挺直了,淡绿色套裙显得大方得体,一个柔和温婉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现在让我们祝一对新人不离不弃,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