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一场约会
2015-07-01南子
南子
传说他在位期间,突发奇想,仅靠八匹马就开始了他的旷世奇举:西巡昆仑。而他会见西王母,则是他西行中留下的最为华彩的篇章。
我一直对这种人向往。他们这些旅行者用肉体去体验、去历险,寻找最真实也最独特的感受,寻找人类关于自己源泉的美的譬喻。
在中国的古典神话传说中,具有代表性的“诸神”之一“西王母”,是一个被人格化了的神。
西王母,她居住在昆仑山,被几千年的历史涂上了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战国时期成书的《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有人、戴胜、虎齿有尾、穴处,名曰西王母……”
关于她,在我国古籍中是不乏记述的。
关于西王母半人半神的形象,各种典籍所记大相径庭。有人考证说,西王母实际上就是新疆新石器时代母系社会领袖的象征,还有的人又将西王母的传说与印度传说中的湿婆神之妻乌摩(意为光明的、美的)相联系。这就是说,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西王母这个人物,人们的说法不一。
那时候,西部还是一个广阔混沌的空间,在一个没有任何理由西行的年代,周穆王驾八骏之乘西行,人们才更有理由把它当成神话。
周穆王所驾的八骏之乘的名字分别是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这一个个带有青铜锈迹的好名字让我感到中古时期的幽冥意味。
要知道,每一个渴望成为侠士的男人,在内心深处都藏有对马的神往。侠士、剑影、骏马——他们以勇气、胆魄和热血在人世间纵横驰骋,这样的古典意象差不多要贯穿他们的一生……
现在,我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名字的美妙音节,好像看见了它们在风中裹挟着飞扬的鬃毛,正四蹄飘逸,渐行渐远……
我曾经写过大漠之上的云彩,现在我要写写大漠上的马群,因为这群马的出现,大漠的细沙被涂上了枣红色、白色、黑色的马的形状和色彩。
由于马的存在,加深了人存在的深度,人变得更加自由了。在没有路的地方,马蹄踏开了路,仿佛人的视野被打开,真正体验到世界的广大。马是昔日远行和战役的传说,它扬蹄的骄傲和速度复活了一条道路的荣誉。
“马”,象形文字中最古老的姿态,就是传说中的影子。现在,我随手写下了“马”字,抚摸着这个早已被简化了的、已死去的、没有生命的汉字,看到它,犹如看到河流流逝,看到马蹄如风,正漂浮过浩瀚的编年史,使我们很难访问到在头盔和盾牌中漂浮的人类。
而如今,马丢弃了英雄的鞍,停止了扬蹄,停止了嘶鸣,卸下了盐、粮食、石块、草料以及布匹,缩在贫困落后的山区和乡村的马棚里,埋头嚼食着干涩的草料,默不作声。它们有时望望天,望望在冰冷的马棚中投下衰老无力的影子,目光开始变得疲倦和漫不经心。
现在,周穆王正驾着八骏之乘从中原启程,开始了他的西行壮举。他们游渡漳水,过雁门关、抵河宗之邦,当我们还未看见他时,马蹄声正踏着飞扬的尘土轰然而出,那近乎咆哮的马的嘶鸣声,深深浸染了暮色以及暮色中的古道。
而此时,马蹄飞扬之上的身躯给这个枯索的世界增添了神灵的影子。
谁说过?这世界之所以动人心弦,是因为它的四周荡漾着万事的各种气息,在风和时间的流逝中散发出人类想亲近的味道。
现在,我在地图上的昆仑山脉寻找周穆王所伫立过的位置。
因为在一切的传说中,周穆王被描绘成一位英俊的神。他坐在八匹马拉的御车中,那八匹像是从未被尘埃玷污过的马,白色的马、黑色的马、枣红色的马……八匹可以在茫茫沙漠和稀薄的冰川上驰骋的马,八匹可以抵御寒冷、干燥和梦魇的马……
走在未知的西行路上,周穆王无疑是快乐的,是因为拥有了这群飞扬疾蹄的马群而快乐。他可以随意地到达一个峡谷又一个峡谷,随意地到达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经过了世界上最美也是最荒凉的景象。
从无尽大漠中喷射到他脸上的炎炎日光,将日月的秘密和每一粒尘土的阴影展现出来。周穆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漫游者。
那些最早的西行者,也是最终的西行者,他们的西行有着精神和幻想的双重痕迹,其内容和意义从未被后人超越过。
现在,他们正行进在昆仑山那高耸入云的危崖之间,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壁高一千多米之上的一线蓝天,正用光与昼的交替辉映出它的方向和住处。当马蹄声轰然响起的那一瞬间,那座茫茫白雪之上的山峰终于拉下了白色的屏障,崎岖的山路散发出古老松枝的味道,正引导他们抵达昆仑山的门户。昆仑山巨大的冰峰弥望无际,不断变幻着它的亮光。当这眩晕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手中的缰绳突然落了地。从看到昆仑山的那一刻,周穆王一下子变成了朝圣者……
西王母。
西王母一直幽居在帕米尔高原的昆仑山,当纷乱的马蹄声隐隐传来的时候,她惊奇于这样一群性情张扬的骏马忽然一下子停在了她的面前。当她看到马背上周穆王的形象,那炯然的目光留有长途跋涉者的豪情,他的头发、呼吸和肌体中有着长途跋涉时汗水的气味,野营时青草、露珠以及马粪的气味,山川河流博大的气味……西王母看着他,一下子被他的突然降临弄得晕眩,疑是天外来客……
不过,西王母对周穆王的到来十分欣悦和欢喜,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年轻,可脸上流露出来的羞涩是从未被岁月磨损过的梦境,是一个女人等待约会时的梦境,那些银手镯在她的手腕上叮当作响。
周穆王眯着眼睛,当他站在昆仑山之巅,因一次次抗拒着高原灼热的太阳而不得不眯着眼睛,这让他的眼角同样出现了细密的皱纹,像是从沧桑史书上弥漫出来的源泉,每时每刻要渗透到西王母的心里去。自从他的身体降临在这座众山之巅,他的灵魂就逸出了体内,开始四处游荡。
西王母为了迎接周穆王到来,决定在博格达北坡之巅的天池为他举行一个盛宴。这个半月形的天池俗称“瑶池”,如同天上的一湖碧水。
现在,山脉逶迤之上,一池碧水在日光中看上去晶莹剔透,透过半月形弯曲的线条,一群众鸟正将它们自由而欢娱的阵阵啁啾荡漾在碧水之间。
那八匹骏马,正在湖边的草甸上寂静地弯下头颈,风吹过它们的脊背,面对这明镜似的湖泊,它们都谦恭地弯下头颈,影子垂在湖畔边的草甸子上,形成了它们自己独立的不被一条河流、一座山峰所束缚的王国。
在这之前,它们裸露的身躯曾长年累月地在山谷、沙漠、群山和冰川中跋涉,最后,它们停止了嘶鸣和疾蹄才到达这里,而面对
这明镜般的湖泊,听任那山下的松林发出回声。
虽然瑶池美色宜人,却不是它们久留的天堂,它们仍然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要跟随主人到更远的地方去。没有真正的目的地也是马活着的意义。现在,它们正在湖畔的草甸子上放牧自己的影子,主人的一声呼哨,就会让它们抬起头来。
日暮瑶池,他们不得不再一次离去。
世界上所有的相逢与别离,自古以来都有它们的真谛所在。在周穆王与西王母虚幻的传说史中,在言之凿凿的史书中都留下了歌谣——
西王母含情脉脉地唱道:“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周穆王怀着复杂和期待的心情回应她:“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哦,这情不自禁地低语,带来了一个约定。那是与神的痕迹相靠近的约定。在这一缕缕低语声中,周穆王驾着他的八骏之乘已在崎岖的山路上转过了一道又一道弯。
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
这是灰蒙蒙的白昼,西部边疆荒原的白昼,马的蹄声,踏起灰黑色的尘土。那些荒原中的动物、野兔、羚羊、山鹑……从他眼前跃过,马蹄声与荒原上的星宿构成了一个世界。
与西王母瑶池作别的三年后,周穆王有无践约,再驾八骏之乘来天山与西王母在瑶池对酒当歌呢?
史书上再无记载。
合上书页,我依稀听到了西王母婉转而轻柔的低语声:“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这传说中的低语无法被时光湮灭,也无法压制我们的想象力。因为那有关西部、有关马、有关男人与女人的低语与颂歌的文字,记录了人类在混沌之年的原始、朴素而宏伟的场面。
马蹄声由远而近,像雷声从天边隐隐传来,与巨大的车轮的声音相似,沉闷、笨重而又有着某种震撼人心的旋律。
现在,它隐藏在历史中,隐藏在我们的起点和源泉里。
我们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