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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夕阳(外一篇)

2015-07-01沈俊峰

阳光 2015年7期

沈俊峰

再有两天就到大寒了。早晨起来,发现外面落了一层雪。哦,夜里下雪了。几个旅店的人各自拿着一块大木板,在阳光下像推土机一样铲雪。

今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顿时兴奋起来,穿了衣服去雪地里走。雪不厚,能踩出脚印,走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真好听。

因为要回北京,吃过早饭,就往呼和浩特赶。不知道路上是否好走,不敢订机票。订了机票,怕误了时间赶不上;赶上了,如果天气不好航班取消了,岂不是更糟糕?得知下午有一列火车到北京,如果来得及,坐火车或许更让人踏实。

汽车开得像乌龟爬,尤其是上坡下坡,更得小心谨慎。正担心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呼市,汽车拐上了高速路,所幸,高速公路并没有封闭。

高速路上也是薄雪,路中被汽车轧出了明显的车辙,但是没有结冰,跑起来也顺畅。按这个速度,赶上火车没有问题。说起内蒙古,就会想到蓝天、白云、草原和羊群,但此时,我神往的这些并没有出现,眼前只有西部才有的荒山秃岭。

出了准格尔地界,前方又遇到一个收费站。一辆警车堵在路口,封了前方的高速公路。下车去问,回答说呼市下雪了,封道,至于什么时候开闸,要等通知。这一百五十多公里,走一半封一半,两个辖区,各管一半,结果到这里走不动了,如何是好?此时太阳高照,天空碧蓝,路上的雪估计也化得差不多了,但是,害怕出事故,就一封了之,的确是安全了,也不会有担责之虞。

我们被晾在半路。只能掉头,绕走省道。省道没有封,随便走。但是,这一绕浪费了许多时间。进入呼市后,遇到堵车,心急火燎地赶到火车东站时,离开车只剩下十多分钟了。按以往经验,时间足够。我拿着身份证验票进站,门口小岗亭里的人不让进,没票。我拿出记者证,说上车补票。岗亭里的人好意相告,不买票进不了候车室。我立刻往售票厅冲去,进门要排队安检。赶到售票窗口,售票员说,没票了。我说上车补票,买一张站台票。售票员说,站票不卖,站台票也不卖。忙碌了这么长时间,驾驶员早晨都没来得及吃饭,没想到大家都是在做无用功,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们只得出来,往飞机场去也。此时,只有晚上八点多钟的航班了。

在机场,办了手续,过了安检,这才喘口长气,身心松弛下来。想买本书读,可是候机大厅里只有卖衣服、食品、土特产之类的商店,没有卖书报的。还有漫长的四个小时呢!奇怪的是,我的手机突然黑屏了。元旦假期我回老家,手机也出现了这种状况,电话显示畅通,却黑屏没有铃声。我花了四十元在家门口一个手机店修好了。没想到,手机的毛病复发了。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不幸的事情像是要聚会似的赶到一起。就像哪天开车出门,一路的红灯都遇到了。有时候,因为要赶时间,很沮丧,气得骂娘,懊恼不已,但想想,除了伤身之外,又有何益?所以,再遇到这样情况,我就会心平气静地对待,不急不躁,让自己安静。现在的节奏很快,人们往往疲于奔命,与时间较劲,明明知道搞不过它,又何必树立战胜它的决心?

没有书报,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我似乎回到了曾经的那个简单的时光里。不禁暗自庆幸,终于有机会让自己慢下来了,为何还要着急呢?

窗外,夕阳斜射过来,穿越宽阔透明的玻璃,照在我的身上,暖意融融。这久违的心情,久违的夕阳,久违的安静。大厅里已经非常空旷了,坐在铁椅上,静静地看夕阳。这样多好,让生命慢慢地活,慢慢地老,清清静静,安安闲闲,无嘈杂劳心,无爆炸般的五花八门的信息往脑海里钻。夕阳硕大,无声地挂在天边。慢慢地,被高楼挡住了一部分。慢慢地,天空暗了下来,没有了如丝如缕的柔和的阳光,但是天空仍然明亮,明亮中多了一分橘红。

已是傍晚时分。在家乡,这样的傍晚,伴随着暮霭的走拢,鸡鸭牛羊都陆续地归圈回家,麻雀叽叽喳喳地窝在草丛里,兴致勃勃地准备安眠,饮烟袅袅升起,飘起了饭香……这是乡村的傍晚,满眼是乡愁。而城市的傍晚呢,却是拥堵、嘈杂,鲜有诗意。我倒是梦想着,生活在城市也能读出乡村般的诗意。就像此刻的我,坐在现代化的候机大厅里,享受着简单,同时,不也是在享受诗意吗?

旅客越来越少,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一架架飞机无声地降落,又无声地升起,航空港里忙忙碌碌。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机场的灯亮了,所有的灯都亮了,飞机的起降带着灯光,像是播洒闪耀的星星。

等待没有什么不好。

忽地想到一首诗:“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唐代诗人李涉的《题鹤林寺壁》。诗人逢僧说话,心情愉悦;我与夕阳心语,穿越时光和历史,同样陶醉于时光的安闲。不管古代还是现今,人生的心境大抵相似。我候机的时间,不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吗?该高兴才是哩!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一个搞书法的朋友每天都会发大量的信息,他发的东西,永远是乐观的,或知识,或笑料。相比之下,另一个画家发给大家的,永远是负能量的文字,多是书画界或历史上让人不痛快的事,黑暗的事,能看出他有着强烈的疾恶如仇、怀才不遇之感,多有抱怨。但是,在曾经与他交谈的言语间,又感到他永远是一个无人能比的境界高尚的人。生活的态度取决于生命的质量,积极还是消极,进取还是安于现状,逆流而上还是随波逐流,有着霄壤之别。以前,遇到堵车,我就在车上休息。地铁里拥挤,权当练站柱锻炼身体……面对纷繁的世事,我曾经吃力地努力过,便问心无愧;当我无力改变眼前的现状,我便让自己笑起来。

这就是生活的态度。

夕阳西下,如此的静美,该好好享受才是,为什么再去想追赶那永远也追赶不上的时间呢?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快节奏,需要与时间抗争,有些人更需要静与慢的滋养,像一头吃饱的牛,静卧,咀嚼、反刍、消化,比如作家和诗人。静与慢能让他们从容不迫地将生命的体验变成有感情有思想的美丽文字,静与慢也能让更多的人思索,并体验到生命的灿烂。

纠 结

今年春天,我打算陪退休多年的父母去杭州西湖游览,可不巧,杭州持续多日阴雨绵绵。因为时间问题,我便想冒雨前往。雨中观湖,也是妙趣,况且,阵雨总有暂停的时候。但是,父亲不愿意,说都是雨,啥也看不见。在我的描述下,对立马就去还是等雨停,父亲一直纠结。待我们成行的时候,天已经热起来了。

四时风景不同,雨中西湖自然是别有一番姿色。即使寒冬,也是寒冬中的西湖。有一年深冬,我独自前往西湖,空荡荡的湖面见不到几个人,天地静极。我租一只小木船,咿咿呀呀划到对岸,再咿咿呀呀划回来,就为享受那个孤寂的静美,享受那“独钓寒江雪”的苍茫雄浑。我喜欢这样的意境,还曾经用“寒江雪”做了一段时间的笔名。

或许是因为没有条件多次旅游同一个地方,父亲才会认准心中看西湖的那个最美季节,才会纠结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不去。父亲后来对我说,他想到自己和我妈的年纪大了,还是想看一眼天晴下的西湖,如果条件允许,他也想一睹西湖之雨景,就不会心有纠结了。

人这一生有着许多的纠结,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纠结。只是,有些纠结很快烟消云散,让人不以为意,另外一些,可能漫长,甚至贯穿人的一生。比如,既想当作家、诗人又难以抗拒仕途的诱惑,既想做生意挣钱又想画画、唱歌,既想当官又想发财,既留恋大都市的繁华又怀念故乡的山水,既爱这个她(他)也爱那个她(他)……

纠结仍然来自于对“鱼”和“熊掌”的认知,尽管这已经是一个非常苍老的问题,但是许多人至今仍走不出它的魔咒。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既想欣赏艳丽的花朵,又想同时得到沉甸甸的果实,放大了贪婪,违背了时令,结果,脚步磕绊,心中痛苦,像被麦草堵塞的烟道,连出气都不顺溜。

孟子早已明确告诉世人,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时,舍鱼而取熊掌也。但是,孰是鱼?孰是熊掌?恐怕一时也难以分清楚。即使分得清楚,但是有人偏好“鱼”,那又该如何?有人就想“鱼”与“熊掌”兼得,那又该如何?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想大彻大悟,并非易事!著名作家二月河在接受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采访时说:“人清醒是需要条件的。很多人清醒是在大祸临头时,在东窗事发时,在接受调查时。到那时清醒还有什么意思,错误已经铸成。”这说的是那些严重违法违纪的人。更多普通人的自我觉悟也是需要条件的,灵魂的触动,旁人的点拨和教诲,案例的警省,绝望时的清醒,等等。迷失与纠结,源自于贪婪之心吗?

当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教书不久,渐渐厌烦,感觉当一个中小学教师没有出息,至于怎样才有出息?则一团懵懂,只是觉得“少年心事当拿云”。两年后,因去教育学院进修受挫,便更加厌倦三尺讲台。又过了二年,我终于调到政工部门,以为自此走上了正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裹挟,身不由己地忙忙碌碌往前走,各项工作都争先恐后,忙着表现,忙着人事关系,忙着追求上进。而梦想就像一个影子,随时随地跟随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结果,两头记挂,两头茫然,心有千千结,都想要,都想得,弄得身心俱疲。

蓦然回首,虽然自己忙得像个店小二,却不知整天在忙些什么,渐渐地,也厌烦了。此时,梦想悄悄抬头,春草一般爬满心田,时常零星地反刍,许多时候不知不觉地表现出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有人说是清高,有人说是孤傲。这就是清高、孤傲吗?我以为只是文学梦在体内作祟而已。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算是体味了。

按照著名学者南怀瑾先生的说法,我们所谓的事业,其实只是职业,真正的事业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追求。终于明白,写作与读书才是我的事业!此时,我已经“误入尘网中”,浑浑噩噩,一去又十年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大好时光全被荒废。那种心灵的痛楚,至今难忘。我仿佛看到了又一个十年后的自己,心下憷然。于是,不再优柔寡断,痛下决心,不让自己再纠结。

终于打破了铁饭碗,我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新的环境,立刻让人心旷神怡。每周上班半天,其余时间自由组稿、编稿,读书写作。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惬意的状态,暗叹如此甚好。

那两年,我心境清静,心思单纯,收获颇大。

可是后来,一位只会搞行政的领导打破了这种宁静。一切全被改变。领导要求坐班,后来又要求签名考勤,弄得大家精神紧张,行色匆匆。有时为了一两分钟,与人闹得不愉快。许多不愉快聚积起来,像一把盐撒进汤里,大家的心里都堵着一团东西,不顺畅。领导与群众在分秒的时间上较起劲来,“较”得彼此像敌人。有人说现代社会就是要快节奏,但是不能什么都是快节奏吧?有些节奏是只能慢不能快的,比如思考、思索、思想,心静自然明。

一帮文人齐刷刷相聚一块巴掌大的办公室,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手足无措,感情上不适应,心理也不适应。于是,办公室成了打电话、聊天的“说书场”。这且不算,领导将二十多人的单位分成多个部门,分别提拔了正副主任,许多人当了“官”,当了官就有相应的待遇。结果,干活的少了,发令的多了;讲真话的少了,拍马的多了;开拓的少了,保乌纱的多了。不幸的是,我也弄了一个位子。那种环境,如一颗石子扔进了水塘里,荡起万千涟漪,心里再也无法平静,纠结不停。本想坚守的那颗平静之心,没多久便随波逐流、翻腾浑浊了。一方面苦心维持、经营着人事关系,一方面又殚精竭虑想弄出经典大作,结果常常是内心一片风沙天,尘土弥漫,飞扬肆虐,搅得书看不进去,字写不出来。再看周围,人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为那蝇头小利勾心斗角。若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一个私家游泳池大小的杂志社,又能扑腾出多大的浪花呢?但是众人却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在世俗的漩涡里,面对权力、名利的诱惑,人很难把握自己。人生之舟,装载太多的东西,终是难以承受。

为什么常常会被一些蚍蜉小利蒙住了眼睛,而我们还乐此不疲?

那时,真是纠结啊!纠结中,日子像秋风扫落叶般一片片从枝头仓皇落下,无知无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身在何处。宛若一个梦,梦醒时分,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傻,竟把那过眼云烟的东西当作了“真金白银”。

当初怎么就没有认识到呢?

人啊,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绝望不明白。待醍醐灌顶,心里轻松了,不痛苦了,心无旁骛了,心思纯净了,目标才会明确。

谁人没有梦想?有梦想就有动力,但是金钱、权力等等同样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且能蒙蔽世人的双眼和心灵,但是,理想与现实总隔着一段距离。这是许多人的经典痛苦。

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作家阎连科在《我的理想仅仅是写出一篇我以为好的小说来》的演讲中说:“权力标志着地位,是更容易和可能带来和创造金钱与地位。当了官就有了权力。有了权力就可能拥有名利所需的一切。”没有想到,年轻时的阎连科像我一样,也在这个生命的怪圈中快走和奔跑过,也被这个最为世俗的锁链牢牢地捆绑住了精神和追求。那时,是爱文学还是爱权力?是阎连科最大的摇摆和犹豫。他最终因为一件“家禽事件”明白了自己应该放弃对金钱、名利一味的执念,放弃对权力的追求,对当官的执迷。当这些妄念如病菌一样从体内排毒剔除后,他的理想就剩下文学了。于是,写作成了他的唯一,阅读成了他最有意味的日常。

人都有纠结的时候,若能尽早丢下多余的负担,真正能放下、能舍,才能有所得,才能走得更远。关键是,在我们的人生长途中,什么时候开始放下?什么时候不再纠结?什么时候决断自己是需要“鱼”还是“熊掌”呢?这种决断和觉悟的早晚,似乎决定着一个人走得多远、到达的高度。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