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青春期(外一章)
2015-07-01王新梅
王新梅
那时候米泉长山子镇只有两所中学。学校离得远,上学难免迟到。尤其是冬天。
迟到了老师也不会过多责备。记忆里,我喊报告,获准进去后,班里四十多双眼睛一起看我。少年时候,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漂亮。父母过于保守的教育让人多了自卑。多年后,有个同学这样描述我冬天迟到后进去的情景:“报告”一声后,进来一个脸红扑扑的人,害羞的样子稀罕得很。
教室是土木结构的老屋子,夏天凉快冬天四处漏风。窗户也脆弱,寒气从外面不断逼进来。炉子在前面,如果碰到我们这些家在远处的学生值日,炉子得等第三节课才能红火。炉火烈烈,伴着老师讲课的声音,感觉很温暖。其实不然。前排靠近炉火的人脸都烤红了,棉衣也脱了,后面的人却通体冰凉。人要僵硬掉似的,哪有心思听课,只好就地跺脚。老师也可怜我们,停止讲课,让我们集体跺一会儿脚,搓一会儿手。不用上课了,我们兴奋起来。咚咚咚,使劲跺,好像都能掀翻房顶。一等下课铃声响,不待老师出门,大家赶紧往炉子跟前挤。烤手烤脸烤脚。温暖让人舒服愉悦,我们叽叽喳喳地话多起来。但有时不幸,有人凑向炉火太近,只顾着说话,把裤子和鞋子烤焦了。
学校偏僻,条件也不好,教师多为代课教师。我上小学时应该还是个好学生,当过课代表,参加过县里组织的奥数比赛。但上了中学,就走下坡路了。学校大部分老师教了一年半载就走人,还有连普通话也不会说,方言浓重的泥腿子出身的代课教师。身边也常会出现敢和老师顶嘴的半大小子。环境多么重要呀,我这个腼腆到羞涩的女生,有天居然也和数学老师顶嘴了。我想调个座位,想和几个好学生坐着,目的也是想近朱者赤。可被老师拒绝了。他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和那些一条腿还在农田的代课教师相比,有些与众不同。拒绝我的话也一套一套的。我被拒绝后,自此赌气似的不好好学数学。就是语文学得好,也没怎么费工夫学。估计是身边不好好学的人太多了,语文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几乎都对我的语文,特别是作文赞赏有加。一次雪后,有位老师还亲自带我到操场的空地上去,指着东边终年不变的雪山让我观察,问我联想到什么。旁边都是疯跑的学生,我完全是游离状态。碍于老师的热情,我只好目光锁定远处的白鼻雪眉的博格达峰装着思考,其实心里纳闷:这有啥可观察的?至于老师说的,像沉睡的母亲还是什么的,我不理解也不认同。那位老师叫李静,也是代课教师,岁数稍长,慈眉善目的,一副好母亲的形象。
学校建在半山坡,山顶是坟场。坟很浅,大风刮一场,一群羊路过刨上几蹄子,就有死人的骷髅出来,看不出男女、分不清老少,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着。有的男同学拿着一截“白棍子”晃荡着吓唬女生。分辨出是半截人骨头,女生一声尖叫,飞快逃跑。男孩在后面得意地追逐。故作夸张的惊叫声与青春期女孩娇滴滴的嗔怒声交织着,没有人当真生气的,倒是一次男女孩近距离的亲密接触。玩得疯时,上课铃声都听不见。
往里走山坡更高,又没有坟地,而且许多坡面舒缓。一场大雪后,我们就央求老师体育课在那儿上。体育老师没有专职的,大都是班主任或者副科老师兼职。老师忙起来懒得管我们,让班长和体育委员组织我们去滑雪。正合我们心意。找来塑料布、尿素袋子,来到坡顶打量。找好了地方就地坐在塑料布等上面,哧溜,就滑下山去。也有不那么顺溜的时候,厚厚的积雪下掩藏着土堆、树枝等障碍物,磕磕绊绊的;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士气和兴致,挪了屁股,调整路线。刚下过雪,空气纯净冰凉,又是在山坡上,极目放远,视线能看到对面村子某一处人家的院子。
学校每年都要搞冬季长跑比赛。老师会带我们在山上跑步,一圈一圈跑。解散后,我们找个雪厚的地方,伸展胳膊,摆个大字形状向后倒去。山上的雪下了消融,再下再消融,敦实得有些张力了,身体砸到雪之后发出折断的撕裂声。再重的胖子毫无防备地倒下去也不会疼,厚厚的积雪像大地的手掌把你接得好好的。虽被雪包裹着,一点也不觉得冷。真跑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天空一望无际的蓝,没有一丝云彩,好似所有的云彩都变成雪了。耳朵贴地,能听到大地的呼吸。班里一个爱写诗的女孩躺在地上听,然后动情地说,春天已经出发了。
有人不累,开始打雪仗、堆雪人。少男少女无羁的笑声,也飞向高空和远方。等体育老师喊“整队”,我们才悻悻然离去。
三年的初中,我们大多数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地玩着过去了。班上也有两三个刻苦学习的女孩,她们整日和书本为友,沉默寡语,一副不与我们同流合污又执着向上的孤绝姿态。不知道她们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她们怎么会有那样一颗坚定的要好好学习的心?到底是我们被施了魔咒,还是她们被命运锁定?我们傻乎乎地不想未来好坏,不计时光长短。她们只有几个人,可苦大仇深的执着和刻苦模样,到底让我们一群人隐隐地不安。
初三那年的冬天,有次下课,同学们像往常一样或跺脚拍手驱寒或戏耍打闹时,我忽然想起两天前堆的雪娃娃,推开门就突突地跑上山。站在山顶,空荡荡的一片雪白中,我看到我们奔跑的脚印,以及深深地印在雪地里的我们的“身体”,还有两个雪娃娃。黑夜里,在这寂寞的山上,它们都看到了什么。我盯着雪娃娃,它们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我知道,事实上它们在悄悄融化、委顿。那一刻,青春期的伤感莫名地就席卷了我。我忽然意识到时光就像这山上的风一样,从远方刮来,路过我,又匆匆溜走了。呆立雪地,我一动不动,思绪却翻江倒海。
多年后,班里最刻苦的女孩如愿完成了她鲤鱼跳龙门的梦想。大学毕业后水到渠成地留在了内地发达城市,当上了传说中的高级白领。上学的时候,她就和大家关系不太熟络。仿佛,她那阵儿就知道,她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需用心、不必留恋。果真,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该是那种心智晚熟的人,不规划、无梦想的状态在初中毕业时才结束。后来知道惜时和努力,兜兜转转多年,最终完成了我想当作家和大学生的梦想。
命运不可言说,很多年后回望过去,才醒悟到:人一生关键时期就那么几次,失去之后,再想拥有,需要用更多的努力才能弥补,或者就此错过。
现在,人到中年的我,虽抱定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但有时也不免痴心妄想,如果那些季节那段青春期,我也努力一些,我遇到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我们的田野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米泉县城区很小,出了城区往北走,就是古牧地镇区域的几个村子。菜园子村、园艺场村,且听名字,就知道主要是种蔬菜、培苗育木的。没有人行道的过渡,跨过一条不宽的渠沟,就是菜农规划整齐的菜畦。从春到冬,菜农弯腰劳作的场面很常见。六七月份呈现出壮观的繁茂,茄子辣子西红柿,白菜芹菜大萝卜,应有尽有,源源不断提供给这个城市每家每户的餐桌。出了这两个村子,下面村子种在路边的是小麦、玉米、葵花。各类作物错落种植,高矮稠疏,气势丰盈。傍路栽植的主要是白杨树,白杨树脚下是日夜流淌的水渠。春日河水暖,不仅鸭子知道,农家小孩放学后也跳到水渠里玩耍,玩得上瘾了,上下脱得精光。只要是下午放学以后路过,就能看到那些孩子裸露着,一个比一个黑。他们能玩点什么呢,无非在水里爬进爬出,可那高兴劲儿能感染过路之人,让人想起走远的童年。
我家所在村子离县城不远,小时候的暑假,母亲常带我去城里买吃的用的。路上车辆稀少,我们骑自行车来回很安全。行在白杨下,听取流水声,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买了东西后,我们还会坐在路边休息。我总喜欢跑到渠沟边玩,把手深深地埋进河底,冰凉瞬间席卷全身。母亲把刚买的水果或者黄瓜西红柿在水渠里洗了给我。我们席地而坐,大口吃着解暑的瓜果。前方稠密的麦子静止不语,南来北往的轻风像水渠里的水一样稍作停顿,又流向远方。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有一丝对人事和世界的惧怕,只觉生命悠长时光无垠。
当路边出现了水稻地,那就是长山子镇的地盘了。长山子镇应该是全疆种植稻田 面积最大的乡镇了。惊蛰育苗,若天气正常气温适宜,5月初,农人就开始插秧了。一天又一天,秧苗一簇簇一片片弥漫在水盈盈的稻田里。天热风好,过不了半月,秧苗就长结实了。戴着草帽的农人,卷起裤腿,赤脚露胳膊,在地里来回穿梭。浇水、除草,抬头瞭望低头沉思。仿佛他面对的不是稻田,而是一道头绪纷乱的数学题。稻秧顺应节气分蘖抽穗灌浆,夜晚也不停息。就是天天路过的人,也会惊叹一声,哟,这稻子长得快呀。那阵儿,长山子镇的第一个村子吴家梁村路口有一口大大的水井。除了冬天,几乎一天到晚喷着水,水势豪迈,声音壮阔,远远就能听出那里有一口井。粗壮的水柱砸在铺有石子的水池里,变成翻滚的水花涌向渠沟,又奔向成千上万亩水稻地,直到流进水田才安静下来。水舒展开它柔软的身子,安详地与水稻相依为伴。那阵子还没有自来水,村南村北的人会因为挑水相遇。桶子就地一撂,支着腿抽着烟说说田里的秧苗、家里娃娃的事。水在那里,谁来都可以直接享用。口渴的异乡人路过,也会像一匹马一头牛一样趴在水井边喝。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水清澈而冰凉,大家都这样喝,却从来没有听说,谁因为喝了井水拉肚子闹病的。
沿路走下去,直到土窑子村和新庄子村,都是水稻地,接壤的羊毛工镇也是水稻地。稠密的水稻接天连地无穷碧,展现了夏季的富有和丰饶。此时,水田湿气潮乎乎地浸入路人的毛孔。所见所触,让人误以为到了江南水乡。从惊蛰翻地到秋分稻子成熟,水田一直演绎着色彩的变化,嫩绿、浓绿、浅黄,直到10月是燃烧的金黄。尤其是快到长山子镇时,路边没有房屋,白杨树卫士般挺拔高耸。地势略低的田地一览无余,轻风掠过,稻田逶迤腾细浪,远处又有山坡起伏。高低远近,呼应陪衬,天地顿时像一幅扩展开去的油画。那真是一段最美的乡村公路。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地里转,会下意识地哼那首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一直到长大,我一听到这歌曲,就条件反射地想到水稻田地的情景。
我在羊毛工镇教学的时候,公路只修到镇上。通向下面村落的是铺了石子的乡间便道,旁边多年长有芦苇。芦苇是个隐士,只会长在安宁清静处,朴素的容颜终日不动声色,它深谙多少诗人寂寞的心灵、多少离人伤感的愁思。站在芦苇处发发呆,天地停顿,时光也仿佛凝滞了。
芦苇过去还是水稻田。稻叶覆盖不住的水面,在太阳的折射下,会发出像玻璃一样的光芒。因为远,这些村落一直没有被工厂侵占,路的尽头还是稻田,保留着完整的水乡美景。
这里大小村落二十有余。每一个村落自有其特点和趣味。不止我一个人,这个城市的许多人闭着眼睛都能描述出路边村落的位置、作物的长势。还有,哪里有前往哪个村落的小路、哪一段路边有好看的芦苇、哪一段的葵花地照相最好看、哪一段的白杨最英姿、哪一段田野最诗意。新马泰旅行最火的时候,米泉人和外乡人开玩笑,说刚从新马泰回来。不知情的人会被唬住。米泉人哈哈一笑。米泉人的新马泰指的是这条路上的新庄子、马场湖和太平渠三个村。取了三个村名第一个字的谐音。米泉人大多没去过新马泰,可他们也有让自己骄傲的“新马太”。休闲度假,米泉人乡村一日自驾游,乐此不疲。
进入二十一世纪,这里每天都在变化。每踏上这条公路,我的记忆一次次被刷新,那些熟知的参照物渐渐消失或变更。毗邻城市的菜地根本找不到了,已然成为黄金地段,盖满了售价高昂的楼房。跨过东西环城路,路边映入眼帘的是商铺,是大大小小的工厂,稀稀拉拉一直到长山子镇的村落。沿路宣传牌上描画着饱满的金黄的稻穗,仿佛提醒路人,这是水乡之地。而真正的庄稼却隐匿在这些建筑物后面。因为水位下降,吴家梁村路口那处大水井早已废弃,泉眼更是难觅踪迹,部分水稻地改成了旱地。那种“风吹稻花香两岸”的胜景再不可能轻易看到了。经济的发展,外来人口和农村闲置劳动力的进入,城市只能继续扩张。
面对这片土地,我知道我也变了。我和许多人一样,努力挣扎、削足适履,以为就能追逐到想要的幸福。如今翻拨记忆,那些年的夏天,我没心没肺地跟年轻的母亲坐在大树下,听着流水声,望着绿麦苗,空气清明,夏风和畅,却不知自己已经身在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