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开罗
2015-07-01贾迈勒·盖塔尼许霄玮严庭国
贾迈勒·盖塔尼++许霄玮 严庭国
当地球开始周而复始地自转和公转,太阳多少次地在这个世界上从东方升起?有多少次日出照亮了这个我睁开双目第一时间就映入眼帘的美丽星球?关于日出,我最早的记忆又是什么呢?那就是开罗的地平线。从它还是崎岖不平、凄凉的不毛之地,到经历过无数个日夜交替,成为了动物们赖以生存的生态丛林,各种生物为生命而挣扎的栖息地,以及人类为信仰而斗争的地方。
我的一生又会经历多少次日出?
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好回答,但是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又是困难的。我的生命期限不可能是永远的,它的终点在哪里无人知晓。而相对来说,容易确定的事情就是与我生命相联系的地点。如果没有这个地点,我的生命就是没有意义的,我生命的每一刻都在召唤着它,而这个地方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生命。古语道,时间就是流动的地点,而地点就是凝结的时间。开罗是我依赖的归属地,我的起始地,尤其是老开罗。时间在这里沉淀、发酵,那是我数不清的日出日落。但是,我记得第一眼见到的日出,一直延伸至这个城市的地平线,从那时起开启了我的人生旅程,就如同太阳的每一次跳跃、阳光的每一寸蔓延,我们共同成长。
那时我们住在顶层,五楼,这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算很高的楼层了。就在这里,我与开罗的联系变得时空交织、密不可分。在我们住的地方的东边是穆盖塔木山(位于开罗东郊)。很久以前,那里被海水淹没。在被发现之前,海里生长着各种鱼类、贝壳类和海洋生物。在我们住宅的西边则是吉萨金字塔,周围环绕着无花果树。一眼望去,郁郁葱葱中屹立着一系列古老的金字塔,一直延伸到最西边,日落的方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开罗的地平线十分开阔,丝毫没有如今这样高楼林立、一派拥挤的景象。
我几乎想不起来当时和父亲在黎明时分爬上屋顶的原因,但我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站在屋顶上,翘首以盼,满怀期待地望着天边那一抹红色。它冲破了夜晚的漆黑,将闪烁的星辰推向了最远处。些许的红色却显得格外有力,那是最具生命力的深红,在天际平铺开来,蓄势待发,跃跃欲试。渐渐地,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那抹红深浅交替,悄悄地蔓延在整片天空。这个过程很难察觉或者去计算,直到耀眼的第一缕阳光迸发而出,就好像天边发生了一场爆破。也正因此,阿拉伯语中的“黎明”一词是由“爆炸”派生出来的。
在穆盖塔木山的背后,太阳缓缓升起了。起初它还只是一个趋于圆的暗弱的轮廓,接着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最后在一瞬间跳出了地平线,摇身一变,成为一轮圆满的红日。那一瞬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消除,其他的任何一次日出都不比它来得纯粹,让童年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敬畏与惊叹,却又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雾霾越来越沉重,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像那样纯粹的日出再也回不来了。但它在我心中始终熠熠生辉,它的温暖点亮了这座城市的每座宣礼塔、每个圆屋顶;为这座古老的城区和它的人民带来源源不断的裨益,无论是那些正在经历这一切的人们,还是那些已经圆满经历的人们。
随着太阳的升起,这座城市又重新恢复了一天的生机。在天蒙蒙亮的黎明时分,各种手推车和牲畜拉的车就开始出动了。其中,最早出现的就是卖早点的小商贩,尤其是卖焖豆子的。焖豆子都盛在圆锅里(在铝出现之前是陶锅或者是铜锅),可以用手把很长的勺子舀到最底下。用文火炖煮的豆子,口感很细腻,细软如泡沫。焖豆子的锅整晚都“藏”在壁炉里,而这些壁炉呢,之前是用来加热公共澡堂的洗澡水的。热水通过管道注入浴池,热气腾腾的蒸汽就充满了空间有限的澡堂。女人们在白天会来沐浴,男人们则是在晚上。在十九世纪初,开罗城内的澡堂数量达到了三千之多,之后就消失了很多,现在遗留下来的大概也就二十来个。卖焖豆子的小贩们就直接利用起了这些现成的设备,但是一定要控制住文火的大小,要慢慢地炖,这样干燥坚硬的豆子才能焖熟得和小贩们称之为“杏仁”的描述相符。开罗的小商小贩们在叫卖上有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叫卖的音调要悦耳动听,叫卖的描述要突出商品的特点,比如番茄红得像新娘的脸颊,无花果的美味无与伦比等。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四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推着一辆小推车,推车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蛋糕,有圆的,有方的,形状各异。他们来了两次街区,第一次是日出的时候,第二次是日落。他们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高亢婉转的歌声一般的叫卖声。摆放豆子的手推车是手工制作的,体型小巧,布满装饰,颜色明亮相撞,红色搭配绿色,蓝色搭配黄色,车身上还写着令人欣慰的让买家放心的短语。
大多数来买早点的客人都站着吃早餐,他们中有小职员,也有手艺人,大家都站在一起吃。从家到工作单位的间隙,人们习惯在早餐之后来杯茶或咖啡,吸两口蜜制烟草。渐渐地,这就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大多数成人和孩子起床后仍旧睡意蒙眬,不愿意别人打扰。而焖豆子小贩的任务呢,就是把豆子和肉汤舀在小餐盘里,再另外备好盐、小茴香和辣椒,供客人自行添加,之后小贩的助手会将吃完的餐盘洗净。小贩的动作很麻利,他站在木箱上,比推车高出一截。他不会问任何一个客人要买几个大饼,或者需要加多少洋葱,每一种餐都有价格。如果一个客人吃了不只一张大饼,小贩便会知会他,生活不可以肆意妄为,尊重粮食是传统美德。
焖豆子并不是唯一典型的开罗早餐,在开罗街区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手推车,上面摆放着其他早点,那就是库斯库斯(是种小麦做的食物,最先源于北非,与炖肉或者炖蔬菜一起食用,而后成为西非、法国、西班牙、西西里半岛等地的主要食物之一)。开罗当地人在库斯库斯里加入白砂糖和牛奶一起食用,而不像北非人那样与炖肉炖蔬菜一起吃。
另外还有一些手推车里提供着油煎薄饼和馅饼,各种可口的小点心,层层叠叠。小贩取出其中一块,用小刀切下一块三角形,在空中反转,又一个娴熟的拋接,最后放在器皿中搁在炉灶上,小火加热。小贩们动作敏捷,技艺精湛,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客人。而这不仅给他们带来了生意,更是突显了他们的智慧和勤劳。
速度与技艺,敏捷与精通,这两者兼备的人才,才能算做地地道道的开罗人,也就是埃及人之间都熟知的“开罗的儿子”。
不论是老开罗,还是现代化的开罗,对这一身份都增添了一些新的元素。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尤其是当地人,过去的一切历史和这座城市的变化都最鲜明地体现在这一群人身上。
在街道上,在对话中,在小路间,在小巷里,当然还有市场、通讯社、咖啡馆等这一些地方,我们都能看到这一群人,这群通常只出现在埃及银幕上和剧场里的人们。
他们身着传统服饰,衣袖宽大的长袍,衣襟敞开,露出里层的棉质背心,上面有一排整齐排列的纽扣。冬天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夏天戴着手工制作的棉布头巾,头上的便帽将丝质或棉质的头巾围绕一圈。他们身材灵巧,胸膛宽阔,举手投足间都展示着力量与能力。如果他是一个商人,而人们称他为“老师”,那就证明了他做生意的机智与守信,以及非凡的气宇,乐于帮助弱者,有时敢于挑战权威,而不仅仅是局限于生意活动;证明了他充分了解自己的职业及其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他与人们之间的关系;而且也证明了他对于本质的认识和理解。
埃及人日常生活的本质,包括体制、价值、习惯等这些旧社会遗传下来的东西。或许“本质”这个词意味着获得真理,为了真理而战,同情弱者,充满男子气概,聪明能干,集忠告者、智慧者、勇敢者、慷慨者于一身。“开罗的儿子”是地地道道的开罗人,他熟悉开罗各个阶层的百姓,无论是商人、学者,还是富人、文化人。但是“开罗的儿子”又是住在开罗古老城区的地道本地人,他与该地区及其居民的生活习惯紧密相连,我认识的一些“开罗的儿子”从未离开过他人生大部分时间生活过的街区。
其中有一个人是烧炉人,住在贾玛利亚的塔巴拉维街区。过去他的家离锅炉就几米远,自从他家墙上出现了裂痕,他就被迫要搬家,而备选的新住址里离锅炉最近的也有一千米远。从那之后,他天天走路去上班,脸上却渐渐地出现了愁容和忧郁,并且他曾十分伤心地和我提起过他对旧址的家有多么地思念。
“但是,师傅你从未离开过老家去远方,其实远方的人们也很友好的呀。”我说道。
他摇头。是的,那里的人们很友好,但是在他这么长的人生阶段里,他早已习惯了黎明时分起床,从街区里和邻居们一起去侯赛因清真寺做礼拜,然后回到锅炉房,和这个人说说话,和那个人聊聊天。他认识这个街区里的每一个人,他亲眼看着街区里的小姑娘,随着年岁的推移,出落得亭亭玉立,结婚生子,然后领着他们的孩子回到这个街区。当他厘清了自己的逻辑,把这一切想通了之后才终于平静了下来,然后回到了这个街区。他不停地重复着念叨,他回到他的家乡那一天,他的灵魂回归了。许多农村的村民将“开罗”称做“埃及”,不论是海边的村落或是内陆部落,如果他们中有人要去首都,就会说:“我要去埃及了!”
最令我开心、激动、期待的是,近距离地接触日出时分的咖啡馆。清晨伊始,这是崭新一天的起点,从此刻一直到夜晚,这些咖啡馆二十四小时营业,不关门。现在的开罗有一些咖啡馆是不休息的,但是在1975年之前,当时只有费沙维咖啡馆这家老字号是唯一授权可以通宵的。因此,当时的夜猫子们,不管是演员、记者、诗人,还是退休在家的老职员,他们都通宵坐在费沙维咖啡馆里,一直等到侯赛因清真寺开门去做晨礼。那时不同职业、不同民族的人们,智者或疯狂的人,都来到这儿,这里就成为了他们的聚集地;也正是因为他们,这个地方得以存在。
在清晨,咖啡馆就完成了清扫,地面上洒了水,再抛撒一些木屑,这样消除地面上的污渍就容易多了。对于咖啡馆和员工们来说有一个不成文的原则和规定,那就是咖啡馆的一切,包括餐具、环境等都要保持洁净,不允许存在令人不愉快的事物。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前,一切准备都要就绪,包括玻璃杯、咖啡杯、勺子、热水、燃烧的煤炭(为水烟准备的),还有饮料的原料,比如茶叶、咖啡、肉桂、胡卢巴豆、生姜、可可粉和鲜牛奶。
咖啡馆从一清早就开始准备迎接顾客,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安静地进行着。一日之计在于晨,所有事物都应该远离尖锐的矛盾、烦恼、奢望和不幸。
咖啡馆的外部装潢和修饰或相同或不同,但是它的实际作用都是差不多的。本质上来说,它就是一个供朋友们聚会的场所,在家中显得过分吵闹的聚会在这里恰好烘托出了气氛;同时,许多规模不大的生意也是在这里进行洽谈的,许多没有固定办公场所的承包商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都在这里谈生意,从早到晚,直到妥当地安排好第二天要完成的事物才结束。在一些距离法院和警察局比较近的咖啡馆,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代笔人,是古代埃及书写人中流传下来的,他们专门书写请愿书,以及将客户心中的不满以一定的文章格式记录下来,提交给不同的管理层。代笔人也可以代为书写私人信件,或者将书信读给那些识字的人们听。这些代笔人通常占据咖啡馆的前排有利位置,便于招揽工作。
大清早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过路人,有手艺人,有小职员,还有商人。在这里,咖啡馆变成了移动的家,是家到工作地点这段旅途的中转站。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要么喝杯茶,要么啜一小杯咖啡,又或者享用他的早餐。
然而在老城区的咖啡馆不是为了路人开设的,而是一天工作的起点。很多商人和手艺人,他们的工作不是规律性的,他们每天伴着日出出门,却不知今天是否有工作要做。
咖啡馆是个适合等待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了不同的分类。例如城南的一家最著名的咖啡馆,是专门为厨师开设的,我们从他们的穿着就可以看出来。清早,厨师们轮完班,或步行,或乘车,来到这里,坐在一起侃侃而谈,交流他们又做了哪些菜肴,花费了多久,又能赚到多少钱。
早在十九世纪,阿里·巴莎·穆巴拉克根据巴黎里沃利大街的样式设计了一条穆罕默德·阿里大街。在这条大街上,有一家商业咖啡馆。它是开罗最早的咖啡馆之一。起先最早来这儿的客人们都是艺术家,他们的到来也带来了欢声笑语。他们中有的人弹奏乐器,有的人编写歌词,其他人就附和着他们一起载歌载舞。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找到了门道,通过广播、电视、影院获得了名气。例如,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成名的阿卜杜·阿齐兹·麦哈茂德,我就曾多次在这个咖啡馆里遇见他,并且是在他演艺生涯的高峰。在他开始走下坡路之后,最后一个从穆罕默德·阿里大街走出的歌唱家就是穆哈兰·福阿德。
在商业咖啡馆里生活着一群在梦想与现实边缘的艺术家,他们中有一人曾信心满满地和我说他不乏禀赋,也认识不少著名的歌唱家和音乐人,但是穆罕默德·阿卜杜·韦哈布挡在了他的前面,破坏了他成名的希望。
商业咖啡馆在日出的时候打烊,大部分客人都会在前一天白天陆续来到这里,彻夜畅聊,谈笑风生,然后第二天白天回家睡几个小时。在这个咖啡馆里,我所认识的国际象棋棋艺最好的选手,曾经是专修弦乐器的,下棋只是他的爱好。当时他很有名气,很多棋艺高超的棋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只为和他对弈。他当时十分期望和俄国名将卡斯帕罗夫一决胜负,并且强调他一定会打败他的,因为他知道他要走的每一步棋。
长形门广场附近的法斯哈咖啡馆是十九世纪的咖啡馆之一,它的镜子上仍贴着不再流行的各类香烟的宣传海报。这个咖啡馆的经营目标指向面包房商人,就是专门烘焙面包和三明治的商人。在这附近还有一家专门针对室内装饰商的咖啡馆,这里是手艺人的聚集地,在这儿你可以找到手艺好的工人,并且他们也同意完成特定的任务。手艺人敢去这个咖啡馆,也就说明他们对自己的实力非常有信心,有把握。
如同手艺人咖啡馆那样,当然也有专门针对文化学者的咖啡馆,设立在城中。这里曾是左翼组织活动中心,其中最著名的是羽毛咖啡馆。它见证了重要的文化和艺术活动的诞生;它曾经是纳吉布·马哈福兹座谈会中心。这个咖啡馆历史悠久,反英殖民的1919革命秘密组织成员就曾在这里集结,他们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试图刺杀埃及总理,革命者们选举了一名科普特少年来完成任务。他叫雅利安·萨阿德,是一名医学学生。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在斐沙维咖啡馆就认识了他,那时的他已成为了埃及最好的瑜伽运动员之一。我遇见他时,他已经辞退政府工作很久了。
六十年代的时候,在卢克门广场干净、优雅的咖啡馆里抽水烟是非常少见的。那里只提供水烟和各种优质的(水烟)烟草。除了普通饮料,这里不允许玩骰子、桌球和国际象棋。虽然这些娱乐活动是大多数咖啡馆允许的,但在这里却是例外。这里的顾客中有很多是政治避难者,还有非洲和阿拉伯国家解放活动成员。他们中有些人成为了他们国家的重要领导人,有一个人甚至成为了共和国总统(前南也门共和国总统),还有的成为了厄立特里亚解放战线领袖。当时对抗战线的双方成员坐得相距很远,这是知情者的有心安排,将两方的方阵鲜明地分开,以避免产生恼人的摩擦和碰撞。
在解放广场,有一家伊扎依菲特施咖啡馆,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左翼知识分子的重要聚集地。咖啡馆的主人是一位南斯拉夫先生,他在铁托获得胜利并建立了共和制后逃到了埃及。有趣的是每当乔瑟夫·铁托访问埃及,常规的调查就会导致伊扎依菲特施咖啡馆关闭并对南斯拉夫先生进行监督观察。当时,乔瑟夫·铁托与埃及总统贾迈勒·阿卜杜·纳绥尔关系甚密。
咖啡馆随着主人而搬迁,而在咖啡馆的迁移中,顾客们也默默地跟着转移。咖啡馆是城市的终端,也是无数秘密的藏身之地。开罗人认为咖啡馆是归属感的空间支柱,他们总是会自豪地说:“我要去我的咖啡馆了。”然后和朋友们相会。对他们而言,咖啡馆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也是避风港。从我最不熟悉的咖啡馆——无声咖啡馆,举个例子吧,在城中,地方很宽敞,照明也很好,但是去那里的顾客都十分地安静。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都羞于发出声音。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顾客都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他们用手语与对方沟通。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这里与其他人见面的。其中有一个胖子,他常常自己一个人坐着,但是他却始终保持着微笑,看看这个,又和那个人打个招呼,与身边的人说说停停。
最早将我与咖啡馆联系起来的人是元帅阿里。
侯赛因陵墓和侯赛因清真寺不仅仅是开罗的灵魂中心,也是整个埃及的灵魂中心。这里周围环绕着热门咖啡馆和酒店,其中有老牌子麦扎兹布咖啡馆,坐落于侯赛因清真寺的东边。这里的顾客大部分是苦行僧,他们放弃了之前的工作,离开了居住的地方,定居于此,成为了伟大的侯赛因(先知的女儿的儿子)的仆人。
当我还是七八岁的孩子的时候,我跟随父亲来拜访了侯赛因清真寺。当时我路过麦扎兹布咖啡馆,在离清真寺很近的地方感受到了威严。随后,我就看见了元帅阿里。他是一个有着白色皮肤的男人,红色的胡须和头发,眼睑发黑,身穿无法确定身份的军装。他的肩上有着丝绸质地的二道杠,就好像拿破仑·波拿巴军队的将军,头上戴着白人帽子。
他的胸前挂满了旧式的勋章,有的是埃及的,有的是奥斯曼的,有的是欧洲的。除了勋章,还有香烟生产商的标志、世纪初的饮料标志和一些模糊不清的胸章。他无论是冬是夏,都戴着一副皮手套,坐在高凳子上,就好像那是他的宝座。
我曾试图和他打招呼,但那是在我上学之后。我和我的一群小伙伴们在放学后漫游在街上,我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咖啡馆。我们曾慢慢靠近他,站在与他距离很近的地方,一并举起手来向他敬军礼。之后,他便也站了起来,站姿挺拔,向我们回敬了一个标准得多的元帅式军礼,仿佛以此来展示他的能力。
然而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我的一位小伙伴淘气地朝他喊了一句俏皮话,并向他跑去。就在这时,他猛地拔出了剑,河东狮吼般地威胁着我们。当然,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跑掉,但是元帅阿里没有离开他的位置。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眯着双眼告别了他在咖啡馆的生活。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直到现在我还依旧很惊讶,他在哪里住着呢?他在哪里午休呢?
一些人仍然会短暂地回忆起元帅阿里,就仿佛他是一位路过侯赛因广场的西方人物,又或者住在这里。但是,他是谁? 他从哪儿来?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老开罗。每一个过去的瞬间都意味着完结和失去。即使曾经亲身经历,到过某处,记录了十五个世纪之内的一些旅程,撰写了一些人物途经开罗的传记,包括君主、埃米尔,甚至佣人、商人、手艺人、不知名的艺术家等等。这些人通过雕刻岩石或者大理石,或在墙壁上书写文字,记录了他们的存在和经历,但保留下来的只有隐藏在古老建筑上的那些部分。到访开罗的队伍延绵不绝,一会儿多,一会儿少,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哈吉法哈米·斐沙维还留下了什么?
每个咖啡馆都有名字,大多数顾客并不清楚最初的店主是谁,但他们会阅读宣传板。宣传板是我在1940年为哈吉法哈米·斐沙维画的,然而他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坐在店里的回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和父亲经常光顾他的咖啡馆。那时哈吉法哈米·斐沙维还是咖啡馆的主人,他一定是坐在店的入口处的木头长椅上,那儿宽敞得可以让他平躺下来打个盹儿。在他睡醒后,他会斜倚着几个枕头,凝视着来往的行人,回忆着过去的时光,同时还不忘手里拿着水烟。那是个漂亮纤细的水烟,吐着浓厚的烟草烟气。在他的右边站立着他的纯种阿拉伯骏马,他对这匹马的照料细心有加。他陪它玩耍,和它说悄悄话,亲手为它洗澡。但是他从来不骑它,我只从悬挂在墙壁上的照片和图画中看见过他骑这匹马。
咖啡馆的墙上还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几种稀有的鸽子。斐沙维会长时间地凝视着这些鸟,就好像在与它们无声地对话。
在1969年的冬天,开罗市市长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取消著名的咖啡馆。很多知识分子组织的停止这项决定的运动并未成功,于是他们决定某一天开始破坏这项决定。
在约定好的日期的前两天,哈吉法哈米·斐沙维的双眼开始变得模糊,之后就永久失明了。他的希望被浇灭了,再也不能参与这些活动了。但他依旧是开罗的市民,是哈利里市场的居民,那些与他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的朋友们依然还在身边。
那匹骏马后来在主人去世之后的短短几小时内也死了,而那些鸽子们也不吃不喝,直到死亡。
咖啡馆也只剩下了一个小角落仍然保持着旧名称。“斐沙维”,仅仅是一个名字,却依旧吸引着顾客来访。现在的顾客中,大部分还是年轻人,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由来,只听过这个名字,他们也不了解这里过去的光辉岁月。
经过这家咖啡馆的人们时常会停下脚步,徘徊在附近。有一个人叫易卜拉欣·道里尔,是位卖书的小贩。他很矮,是个侏儒。他总是装着满满的书,包括很多古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时不时地停下来叫卖。
“这里有禁书!”
当时的他叫卖得很卖力。他卖的书里有流行的禁书,例如旧版的《一千零一夜》《谢赫回到了他儿子身边》《艾布·努瓦斯冒险回忆的逸事与笑话》,还有《芳香花园》。这些书都是禁书,调整其中任何一个版本的任何一个人物都可能造成不可预测的问题。易卜拉欣·道里尔是个例外,没有人和他走得很近。
在十九世纪末,埃及国王的母亲胡希雅尔·罕姆决定修建埃及最伟大的清真寺。建于公元十二世纪的哈桑君主清真寺花费了一大笔财力,这座奥斯曼式的设计作品彰显了强大的皇族影响力。
国王伊斯梅尔去世后,以及在他之后去世的国王陶菲格都埋葬于此。继他俩之后,胡希雅尔·罕姆也去世了,和他俩一并安葬在这里。于是这座最伟大的清真寺就变成了皇陵清真寺,现在这里一共安葬了七个埃及国王。其中,最后一个是法鲁克国王,1952年7月在贾迈勒·阿卜杜·纳绥尔的带领下,陆军军官起义革命,将他孤立了起来,最终被迫下台。最后一个安葬于此的是君王之王——伊朗国王沙阿。他在革命之后被驱逐出伊朗,那片土地容不下他。随后,没有一个国家接纳他,除了萨达特。萨达特决定招待沙阿,但是沙阿也没能在这里安度余生,不久便患癌症去世了,就埋葬在埃及国王们的旁边。沙阿第一任妻子是埃及人,法伊扎公主,是法鲁克国王的双胞胎妹妹,但是她没能诞下子嗣,于是两人便离婚了。之后,他又迎娶了法拉赫·迪巴女士。这位女士在他死后,每年都会来这个皇陵祭奠她的亡夫。在这个皇陵清真寺的偏僻一角,埋葬着这位伊朗最后一任国王。就在被废黜前两年,他还庆祝了自己的皇族登上王位已满三千年。你能想象他有朝一日会永远地躺在开罗的这条古街上,在他身边相伴的是埃及的国王和王后吗?但是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埋葬在哪个位置,因此埃及人既不庆祝他们的统治,也不纪念他们的诞辰。现在这座清真寺叫做里法伊清真寺。
1925年的时候,这附近出现了一个疯狂的苦行僧。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他就住在这座清真寺旁边。当年,他时常会说一些胡话,有时甚至会晕厥过去。因此人们猜测,他是流浪至此,他也从来没有要前往的目的地。人们对他很友好,认他为“吉人”。当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去世后,老百姓们决定把他埋葬在这座清真寺的入口附近,他的名字叫艾哈迈德·艾布什巴克·里法伊,意为他归属里法伊派——伊斯兰世界中一支著名的苏菲派分支,以取毒蛇并制服它、火上走、吞白刃而闻名。
这座清真寺正是因为他——这位无名的里法伊苦行僧,变得被众人知晓。他的坟墓高大地屹立在清真寺的入口处,就好像这座清真寺是为他而建造的。
光线由什么组成?它是连续不间断的还是有间隙的?它是从难以界定的出发点,不断沿着发散的线条途经我们去往未知的目的地吗?
可以确定的是,光向我们全面地展现了自己。它将我们包围,又穿过我们的躯体,我们在光中来回穿梭。摄影师试图将老开罗的生活气息和美好时光定格于光与影之中。我们见到的事物是相邻相近的,又相互联系的。一张照片又衍生出下一张,一幅画作又带来了另一幅画作的诞生,就好像一千零一夜那样。艺术作品在源源不断无止境的创作过程中,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可能有新作品的出现。
在公元969年2月,哈里发军队首领站在西西里岛的中心,从摩洛哥入侵埃及。在战斗过程中,将军和士兵们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奠基这座城市的基石,使它成为埃及国土上新的法蒂玛帝国的首都。当时占星家占卜星宿来选择最佳时机,为的就是开始修建新的城市,竖起新的城钟。
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一只小鸟落在了连接城钟的绳索上。这时,占星家们认为良辰已至,便望向天空。当时,开罗的天空呈红色,而当时的开罗名称是火星与三月的名称之一。由此,开罗更换成了一直沿用至今的独一无二的名称。于是,这座城市的诞生便与天文、光、宇宙整体息息相关,包括了古老埃及的含义,河流、山谷生命的发源地,以及流淌在尼罗河两岸的文明。
尼罗河自南向北流淌,因此开罗和埃及的其他城市的所有街道,尤其是南部城市,与尼罗河的联系休戚与共。一开始,开罗只有两座宫殿,住着哈里发和侍从们,东边的大宫殿和西边的小宫殿。两座宫殿之间的街道由南延伸至北,最远直至尼罗河边,途经一个用来阅兵或用来举办宴会的广场。这条曲折的道路是条主干道,将老开罗分成了两部分。今天,这条路从城堡广场一直延伸到东边的阿拔斯城郊。其中,最有名的路段是山羊路,或者说两宫间,就是纳吉布·马哈福兹的著名作品的名称《两宫间》。
走在这条道路上好似在过河,因为完全不是沿直线行走的。每走五十米或者一百米就要转个弯。每当走到看似路的尽头时,又会看到下一个路口,于是继续蜿蜒前行。经常会边走边觉得快到了,看似路途很短,但是总要转弯。这样的道路划分却为徒步行走或骑骆驼和驴的行人带来了放松的感受,享受乐趣。在十九世纪末时,城里的主要交通工具都是骆驼、马或驴。另一方面,这样曲折的道路也导致了交错的建筑阴影,夏天的时候就不用体验炎炎烈日,冬天的时候刺骨的寒风也被分割得不再锐利。现今,它依旧是老开罗的主干道,马格里兹在十四世纪的巨作《历史和古迹中的埃及留下的告诫和思虑》中记录道:“这条道路被认为是首都开罗最主要的道路,也是最伟大的道路。它的起点位于当今称做城堡广场的拉米莱广场,它的终点位于法吐哈大门,四个留存至今的七大开罗老城门之一。”
从这条主干道还发散出很多居民区,居民区中又包含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街巷。其中有小路,从一个地方直接到达另一个地方。还有小巷,穿插在小路中,连接两条小路。小巷宽度最窄,长度最短。此外还有弄堂,是小路延伸出来的弯曲小巷。最后还有高墙庭院,它就像旧式房屋的面纱,遮挡过往的行人。根据伊斯兰教的教义,所有人都有走过道路的权利,如果一个人要前往一个宫殿的建筑或者是去清真寺,则必须要修建一条将行人能送达此地的通道。由此,地道出现了。现在最有名的地道有两条,一条是埃米尔米格它尔清真寺地下的赤红路,另一条是埃米尔沙希尔宫殿地下的巴什塔格地道。
我出生在生长着高大纯种枣椰树的上埃及的贾西纳。但是我的成长经历却是在开罗的郊外,从那里开始了我最早的人生回忆。
我家定居在塔巴拉维街道的分支,巴吉尼德弄堂1号。我家房屋好像是十九世纪建造的,总共五层。这样的高度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已经算很高了,至少我记忆中是这样的。
那时湿热的微风从充满悲伤的古迹吹来,带来了惬意。建筑师们将面向北方的建筑顶部设计成圆形,以此迎接这充满关怀的微风。金字塔式的建筑都由深色木头筑成,面向北方,有着巨大的缺口,令人对它充满好奇心,特别是因为它又与古宫殿相连。之后,我才慢慢明白,原来这个建筑是通风设备,用来切换空气,将新鲜空气送至宫殿的大厅和各个房间。已去世的工程师法塔赫曾在他关于开罗宫殿的研究中提到,阿玛莱纳小山周围环绕着宫殿的大厅,这些大厅的天花板比其余房间的天花板都要高,并且都有缺口,这样热的空气就可以通过这些缺口排出室外,冷的新鲜空气就可以切换入室了。这些十九世纪出现的通风设备一直在持续发展,直到达到接近完美的先进水平。开罗的府邸宅第都完好地保存着这些通风设备,其中最重要的是穆萨法尔罕纳宫殿和马哈卜·丁大厅。室内空气流通源于气压差,从高压区流向低压区,热气上升,冷气下沉,缓缓地循环往复。
我记得当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穆萨法尔罕纳宫里,慢慢摸索,倾听那微风吹过的飕飕声,怀念着过往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