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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犁,香味里醒来或睡去的时光

2015-07-01唐荣尧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回民伊犁回族

唐荣尧

“不来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不到伊犁,不知道新疆之美。”这是一句在新疆流传的民谚。伊犁之美不仅掩隐在山河间的自然景观里,更流淌在人文历史的壮美中。在内地人的视野里,伊犁是个比新疆更神秘的概念,显得低调而内敛。我在新疆漫游时,听当地一些人闲聊,去过伊犁的人总带着那么一丝骄傲的神色——“没去过伊犁,还算新疆人吗?”

伊犁默默地坐落在祖国版图——雄鸡翘起的尾巴上,在祖国最西北的角落,因为路途遥远、山河阻隔而让内地人难以走近。伊犁地处边疆,下辖伊犁、塔城和阿勒泰三个地区,与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家相邻,守护着祖国“后院的安全”。而生活在这里的民众在抵御侵略者的斗争中,以行动捍卫了边疆的尊严。因此,伊犁在中国的发展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政治地位;而其多民族共生的人文历史,则使其成为了一个多元的文化宝库。

乘坐飞机、火车、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前往伊犁,各有各的感受。但我更期盼自己成为一名中世纪的牧民,骑在马背上,跟在一群羊的背后,缓缓行进在天山北麓的林地、沙漠、戈壁、草原上,逐渐接近草香包围着的伊犁——那该是一场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的长旅。沿途地貌的变化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美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你穿行过一片片近乎死寂的地域后,伊犁奉献给你的是一片生机和希望。能让你顿生定居于此的想法,这看似冒失的想法过后,会让你跌进一片幸福之中。然而,我无法像哈萨克族民歌中唱的那样,骑着马儿、唱着歌儿来到伊犁,去慢慢感受沿途景色和人文景观的渐变,我只能带着自己设定的“伊斯兰文明的中国之旅”这个大作业,选择乘坐长途汽车接近伊犁。

芦草沟,悄然而至的回民

果子沟是我贴着大地,从东往西进入伊犁的必经之路,是静守在天山之下的伊犁门户。著名作家碧野于1950年代写的《天山景物记》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让我从中知道了果子沟。果子沟给任何一个由此进入伊犁者的震撼是巨大的:单就景色而言,这里是天山大画卷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天地间的绝妙景致让试图描摹者笔滞思凝;美丽的景色背后,暗隐着高海拔路段的路途艰险。古时,内地而来戍边的将士、谪守的官员穿越这里时,意味着穿越一片死亡之谷。即便是现在,晚秋至初春时分,往来的汽车司机行进在一落雪就冰滑的路面上,也是心悬于喉。这里是天山的一处咽喉,出入此段天山者,无论是长途行商、戍边将士,还是上任官员、传教人员、异乡投亲者,他们孤单的身影一走进这片沟谷,被一片死寂包围,行者至此,都是噤声默行,心里默念着早点出沟。

人类如此,还有什么生灵能挑战这片死寂之地呢?有,转场的羊群!

这是果子沟内最壮观的景致,游牧的哈萨克人,每年都会穿越果子沟奔向他们的夏牧场与冬牧场。那时,成千上万的牛羊,从辽阔的草场奔涌而来,跟随其后的是骑在马上的牧民和家属及他们的简单家当,牧民、马匹、牛羊构成了穿越天山的流动盛景。旧时,这壮美的穿越在天山深处悄然完成,路途的遥远、气候的严寒对人和畜群都是一次考验,而最严厉的考验却是对人的——持续多天的孤寂之旅。如今, 随着果子沟大桥的建成,这壮观的景象被赋予了现代意味,千百年来不变的牛羊横越之景,出现在了现代建筑上,构成了现代与传统的默然对话。

谁也说不清,哪一天,一群人在果子沟沟口边的芦草沟悄然而居。就是奔着这样一个谜团,我选择在这里作简短的停留。山上的云雾慢慢移动,山中的林木肃穆在路人的忽略中,临街而显的一个个清真小餐馆无言地提醒过往司机:远路而来,下车歇息!这是一个回民小村落,村民的话音和甘肃、宁夏一带回民相似,他们的装扮和家里的装饰带有明显的回民特色。坐在院子里,10月下午的阳光下,伴着一杯茶香,主人和我坐在小凳子上,西北口音的谈话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也揭开了我追溯这些回民来源的帘幕。

最初来这里的回民,从山里砍来林木,就着沟边的黄泥,搭建起简易的家园。由于和周围的哈萨克人一样信仰伊斯兰教,他们坦然落居于此,又保持着自己民族的特色。和山上放牧、山间转场的那些戴着皮帽的哈萨克人不同,他们头上洁白而简约的小白帽无言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回民。不是果子沟的富足吸引了他们,不是这里有他们寻找的家园,他们定居这里的理由很简单——长途穿越天山的哈萨克牧民至此,需要一杯热茶,需要一顿热饭,需要休整。从内地辗转而至伊犁的回民们,看到这小小的商机,从这细小的盈利空间里挤进去,便逐渐形成了果子沟边的回民聚居区。

和中国内地很多地方搞小本经营的回民一样,他们很多是带着朴素的商业心理,从餐饮起步,在一碗拉面、一盘炒菜中赚取着微薄的利润。他们招引着更多在故乡生活艰难的亲朋加入他们的队伍,一则是帮衬那些更加困苦者,二则是给自己落脚他乡打造点壮大的力量。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个在异地他乡钉进去的小村落,应和了回族在中国“大分散、小集中”的生存格局。千百年来,他们淡化了故乡概念,一帮人走到哪里,卸下简单的行囊和长途疲累,将一粒顽强而陌生的种子埋在所到之处,长出来的就是新的家园。最初来到果子沟的回民也是带有一定的商业色彩,这就决定了他们的住所是前店后院——面向大街的房间就是饭馆,后面是住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乌孜别克等民族,跟在牛羊后面,流动在一片片草场间。回民的流动却不同,他们大多是从内地来的,就像一条条鲇鱼,搅动着所到之地的商业之潭,刺激着它的活力。他们一方面保持着外来者该有的谨小慎微,另一方面又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商业天赋而获取利润。千百年来,他们小心地生活在一个重农抑商的空间里,从事的大都是一些最底层、最平常的走贩牛羊、小吃小摊的辛苦买卖。就是在这样一个传统而促狭的商业空间里,他们像被划定了参赛范围和动作的舞蹈演员,发挥着骨子里带来的商业天赋,上演着中国商业史上被忽略的一幕幕。

商贸经营需要招牌,天山深处的这些回民同样需要。但和内地许多回族穆斯林开的饭馆前悬挂门牌匾额不同的是,在这里,家家紧靠、户户相连的住房格局,使大街两侧排列着似乎望不到头的铺面,铺面前只有数字编号。很多外地司机经过得多了,自然就对这些饭馆了若指掌,一说自己喜欢吃的哪家,便顺口会报出数字来。门口的数字编号,变成了招牌。

走进这些饭馆,第一感觉便是——干净!院子里摆放的盆花,让客人能感受到舒适,清爽。或许是受伊犁一带的乌孜别克族、柯尔克孜族等民族餐桌铺餐布的影响,这里的回民餐馆内,有序排放的条形桌子上,不仅铺着干净的桌布,还在餐桌上摆上瓶花,给寂然的餐桌带来了小小的生机。和新疆其他地方的回民小餐馆多摆圆桌且无桌布不同。招呼客人的主人装扮,也无言地告诉你——这里是芦草沟的回民!再顽强的种子,也要寻找合适的土壤才能出芽、生长、结果。来到果子沟的回民同样如此,他们头上戴的小白帽就是一个例子:一方面,男人们保持着头戴和内地回民一样的小白帽,同时也有个细微区别——帽檐儿有条小绿边;女人们则多在头上绾块短纱,玩耍的孩子们,头上则多喜欢扣着一顶小花帽。

在果子沟回民开的不少餐馆的门口、玻璃窗上写着哈萨克饭食——“纳仁”的字样,这在伊犁之外的回民餐馆是很少看见的。经过善于做餐饮生意的回民之手,“纳仁”有了新的特色:半盆子肉汤宽面条,白里透黄,宽面上堆着一层清水羊羔肉,细嫩绵香;白皮新蒜、酸咸韭黄,还有切好的小碟洋葱。饭后,在一杯清茶中,看着中国最长的一条公路——上海至霍尔果斯口岸的干线——312国道从小村横穿而过。车辆既有从内地远途而来的,也有从乌鲁木齐及伊犁周边地区来的,更有乌兹别克斯坦牌照的。这些司机和转场的哈萨克族牧民一样,不单单将这里看成了打尖休息之地,在一碗“纳仁”的香味里补充能量之地,更是看成对横越天山前的心理安慰,或对自己成功翻越果子沟后的自我赞许吧!

祖国边城的自信底色

乌鲁木齐作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之前,伊宁一度是新疆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中心。在新疆,没有哪个城市能像伊宁这样能够担当中国穆斯林大画册的角色。伊宁市人口有四十七万多,民族就有三十七个。伊宁市,信仰伊斯兰教的所有民族在伊宁市都能看到其身影,其中维吾尔族占总人口的近一半,其次是回族、哈萨克族等民族。因此,回族、哈萨克族及塔塔尔、乌孜别克族等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在这里常常戏说自己不是“少数民族”,而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但是,无论清代从内地迁移而来的回民军屯后代,还是被流放到这里充军的哲赫忍耶后人,无论是从哈萨克斯坦境内移民而来的“境外回民”,还是改革开放后来这里寻求商机的新时期回商,他们大多亲切地称这里是自己的家。因为,他们已经将自己的血脉融在这里,已经将心灵深处的那道根脉扎在这里!

在伊宁,走在大街上,满眼尽是戴着各个穆斯林民族帽子的男人和戴各色头巾且具有异域风情的女性。那些对中国各个民族的穆斯林缺少认识的人,很难从帽子来判断出他们是哪个民族的,也无法仅凭头巾分得清她们究竟是维吾尔族妇女、哈萨克族妇女,还是回族妇女。

在伊宁,我常常喜欢在午间时分,选择乘坐横穿城市东西的1路车,来体会这座城市的温度。也只有这个时候,从城市深处涌起的暖意随着午间的阳光而四处弥漫,让人感受到那份内地城市难得的祥和。这时候,这个城市的格调是柔和的,节奏是缓慢的,脉动是适中的。

在伊宁,我也常常喜欢在下午时分逛塔西来普市场,仿佛是穿行在一座堪称信仰伊斯兰教各民族的博物馆中。眼前的面孔是做生意的、闲逛的、找人聊天的、寻找商机的各个民族的穆斯林;扑入耳中的则是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汉语、东乡语,各种声音弥漫在市场里,飘荡在市场上空,构成了一支只有这个城市才有的合唱。走过一排排小店铺,看见一个个面孔,不急不缓地飘移在市场里,就像伊宁上空夏天偶尔飘过的白云。当然,我也喜欢去流淌着这个城市浪漫与时尚气息的青年广场,在那里能看到更多年轻穆斯林的生活图景:他们有让我羡慕不已,闲坐广场谈恋爱的,有在阳光中享受难得的清静的,也有开着摩托车来兜风的,更有悄悄牵着对方的手走过广场的……

在伊宁,除了去拜都拉清真寺触摸那扇历经千年的木门透出的穆斯林气息外,还可以去诸如伊犁回族大寺及其他清真寺,让穿越千年的诵经声传递这座城市的伊斯兰气质。

在伊犁州内,伊宁人不由自主地带着州府所在地的骄傲,因为这里的地利之便,更是因为这里的富庶。在伊犁期间,给我当向导的回族小伙冯磊是一个“伊犁的回三代”。他爷爷那辈就从宁夏海原远路投奔到伊犁。受这个城市里维吾尔族开朗幽默性格的影响,他们这一带回民融入了这座中国著名的“笑话之城”。一次就餐时,他貌似庄重地指着当地的“五月花抓饭”骄傲地说:“奥巴马多次请求将这个定为美国指定用餐,我们的伊犁政府嫌美国太穷,一直都没有答应。”看着我纳闷的样子,他更是认真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说:“看见了吧,在全球七星级酒店消费,只需刷一下伊犁居民身份证就可以了。伊犁居民身份证就是各国签证,世界各国随便去。”见我更加纳闷了,他才淡然一笑,“不信吧?呵呵,这是我们伊犁人编的一个关于伊宁市发达后的段子里的内容,调侃的,别认真哦!”听完后,令我对这里的人憧憬美好未来的心态由衷地佩服!

固尔扎的小白帽

自古以来,伊犁就是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汇点,古“丝绸之路”的北道要津,因此,伊斯兰文明传入新疆时,这里自然也就迎接了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的文明。公元1717年,策妄阿拉布坦在伊犁河北岸建固尔扎都纲(金顶寺),因此,在芬兰探险家马达汉等人的著作中,常常将伊宁称为固尔扎。这也是一些西方探险家在描写伊犁一带的穆斯林时,将他们称为“固尔扎的穆斯林”的原因。

在伊犁,有着“天房”之称的拜都拉清真寺是伊犁的标志性建筑。我第一次去时,恰好在斋月期间,清真寺里因为人少而显得比平时更加肃穆,寺里的阿訇也在难得的清静中和我交谈。我们的话语开始慢慢地飘在拜都拉清真寺里,顺着这些话语而循,这个清真寺的历史悄然浮出——

无论是阿訇了解的知识,还是新疆的文史资料,有关清朝中期以前,伊犁地区的伊斯兰宗教文化活动场所的记述都是一片空白。直到清政府统一新疆后,为了尊重信仰伊斯兰教的伊犁少数民族,朝廷专门拨银一万两,命伊犁的阿奇木伯克(官名)鄂罗木札布在今伊宁市的新华路上修建了一座清真寺。鄂罗木札布利用这笔款和自己执掌的职权,从新疆各地信仰伊斯兰教的地区征收田赋、粮食、财物,甚至摊派劳力,同时聘请内地修建过清真寺的能工巧匠,于公元1773年修成了拜都拉清真寺。

“为什么叫拜都拉清真寺这个名字?”我问阿訇。

“清真寺建成后,据说聘请了一位从土耳其来的著名大毛拉来开学,主持寺里的日常活动。而这位大毛拉眼见这座清真寺的规模雄伟壮观便取名为‘拜都拉,意为‘天房!”阿訇骄傲地回答我。

透过一百五十多年的时光,我仿佛看见1865年扩建后的这座大寺,在节日里迎来伊犁地区的穆斯林,他们身着盛装,满心愉悦,带着虔敬来到这里。就连那座可容纳一千五百人做礼拜的大殿,也容不下从四面八方来的穆斯林。他们一定带着拜毯,有序地跪在大殿外,甚至清真寺外。

拜都拉清真寺建成后,顶峰时期,从外地,甚至国外来到这里攻读经文的满拉达二百余人,一代代穆斯林学者的努力,使这里成为新疆著名的“麦的里斯”(高级经文学校)。它和伊宁回族大寺构成了伊犁两大清真寺。

和阿訇的谈话结束后,我被允许在寺里随意走走,宣礼塔、礼拜殿、讲经堂等建筑一一扑入眼帘。二百多年来,拜都拉清真寺不断得到修缮扩建。我和很多游人看到的“拜都拉”,是1996年10月修葺和装修过的,因为它兼具有阿拉伯和维吾尔族风格,在中国众多清真寺中显得比较特别。第二次到拜都拉清真寺,当地的回族小伙子冯磊陪着我,选择清晨前往,这是为了能在一种清净中感受其“天房”的肃穆与质地。临大街的那座依然保留着百年前风骨的邦克楼,以青砖原木的底色顽强屹立着,守护它的是一位虔敬的维吾尔族老人。语言不通,我们无法与之交谈,但能看出他和这座建筑一样,一任岁月刻画在脸上。没有人以“任务”的形式要求他做什么,他也从没给某种机构、单位承诺什么,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让他将一贫如洗的物质生活置之度外,却在无形中变得富足无比。

到伊犁的回民有两个来源,一个是自内地而来,一个是自境外而来。将他们的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便是当地众多的回民清真寺,陕西寺便是其中的代表。由于地域环境、气候特征、建筑装饰材料、文化传承等的特殊性,伊犁地区的维吾尔、哈萨克、塔塔尔等民族的清真寺建筑,较多地保留了中亚一带的形制;并与当地的材料和建筑艺术相结合,形成了具有伊犁地区地方特色的中国伊斯兰教建筑形制及其特有的装饰形式。而当我走近位于伊宁市新华东路南侧,市人民医院对面的伊宁回族大寺时,远远就能看到,回族大寺在建筑风格上更多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要素,这是为什么呢?

我是踩着 2013年10月3日上午的阳光走进这座清真寺的,正值修整期间,来自甘肃临夏的一批工匠们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只能通过墙上的介绍来了解它的历史。

一位年长者每天都来看着匠人们干活,他是来伊犁的陕西籍穆斯林后裔。我能理解他带着对家乡的感情来陈述这座寺的心情,“你看,从外观到礼拜大殿,这不和西安城的化觉巷清真寺一样吗?听老辈人说,原来的占地面积要六千平方米左右,是清代伊犁九城中最大的伊斯兰教清真寺。”

寺是公元1751年初建的,当时那些从内地而来的回民工匠,将自己的建筑智慧融进了这座清真寺,使其有着西安化觉巷清真寺那样的中国古典宫殿式造型。后来,很多宁夏固原地区的穆斯林来到这里,围寺而居,他们自然就称这座寺为宁固寺。这些从内地而来的穆斯林受汉文化影响较大,有人认为这座寺可以和杭州城内古老的凤凰寺媲美,便也称之为“凤凰寺”。再后来,不少甘肃籍的穆斯林来到这里围寺而居。清代,陕甘在行政称谓上往往连在一起,他们便称呼这座寺为“陕甘大寺”,名称至此多了个“大”字,并不是寺的规模扩大了多少,而是进寺礼拜者多了,在整个伊犁地区的影响大了。

再往后的岁月里,陈其周、马良骏、马玉林等著名阿訇来这里开学,这座寺成了伊宁城内甚至伊犁地区回族穆斯林礼拜的集中地,便有了现在较为普遍的“伊宁回族大寺”的名称。

1903年,新疆哈密回王沙木胡素特进京朝贡,路过甘肃平凉时,拜见当时已经在西北穆斯林中很有名望的马良骏阿訇,提出请马良骏进疆,到哈密的陕西清真寺掌教的请求。1911年、1913年,马良骏先后两次在哈密陕西大寺做掌教阿訇;1921年,马良骏被伊宁回族清真大寺聘请执教,为这座大寺带来了一道耀眼的人文之光。

马良骏的力量开始显现在这座清真寺里,他在这里致力于经堂教育。伊宁清真大寺吸引天山南北回族、维吾尔族穆斯林前来学习,而且也吸引了从陕西、甘肃、宁夏、云南及河南等地的年轻穆斯林学者前来求学。伊宁清真大寺成了新疆回族伊斯兰经堂教育的中心,前来学习的满拉最多时达一百二十多名,创下了中国穆斯林近代史上经堂教育中一坊同堂就学人数之最。

1934年,伊犁的回族有志之士刘长科、留苏学生萨天宁等人倡议开办伊犁回民学校。马良骏不仅表示支持,还利用伊宁大寺的主麻日向教民宣传接受现代教育的好处和学习汉文的必要性,呼吁教民支持办学,送子女上学。那是一个守旧的时代,在祖国之边的伊犁兴办现代教育的难度可想而知。马良骏不仅将寺里的五间经堂腾出来用做教室和办公室,将寺北边一处场地腾出来做学生的操场,还动员寺坊理事会筹集资金购置课桌、凳子,给教师发放工资,专门让为自己印经文的马文炳等人为学生刻印课本。伊宁回民学校在伊宁清真寺里创办起来了,当年就招收了一百六十多名学生,伊犁医学院教授刘瑞麟、回族作家陈刚、伊宁市前副市长马文新、伊宁县前县长吉田寿等人就毕业于这所学校。

让我最敬佩马良骏的,是他提倡各民族平等,关爱弱势群体。在伊犁近二十年间,他一直坚持每逢主麻日给老弱病残及鳏寡孤独者每人散烤饼一个的习惯,每次都有二百六十多人。当时的伊犁,不仅伊斯兰群众贫穷,汉族群众也生活在贫困之中。马良骏散烤饼时发现,汉族人不能进寺接受烤饼,而穆斯林更不能进汉族寺庙,在寺庙的节日中接受一些解决生活的布施。著名学者李茂松在《论回汉关系》中这样写道:“马良骏到来,寺和庙相互邀请,也相互施舍和布施。每次主麻日,在寺内散钱散物,汉族人也有进来接受布施。”这是我走遍中国穆斯林聚居区及其主要清真寺后,第一次感受到放下宗教偏见的穆斯林学者以亲为书,写大爱的实例。他在伊宁清真大寺中的著述印刷活动也得到了伊犁地区的维吾尔、哈萨克、乌孜别克等民族企业家和宗教人士的大力襄助。伊宁市内的维吾尔族拜都拉清真大寺掌教的艾尔莱姆大毛拉上课就用他的著述;而他也在伊宁回民清真大寺的回民学校开设了维吾尔文课程。1933年,伊犁发生战乱时,马良骏组织回族同胞救护了不少华侨及汉族同胞。当回族同胞遇难时,汉族同胞又出面保护了马良骏及众多回族群众。

除了像回族大寺这样因建筑规模、气势及马良骏等知名阿訇的执教而闻名新疆的清真寺外,伊犁境内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回族清真寺,供生活在这里的,以及来这里短期居住、旅游的穆斯林进行宗教活动。也有一种清真寺除了这些功能外,还存放着内地而来的回民的一丝隐痛。静立于伊宁市北梁后巷的清真寺,就是这样一座。走到巷子里,才知道当地人将其称为“甘新寺”。

“甘肃和新疆?”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这样一个疑问。步入寺中,随着采访,一百多年前的一段历史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宁夏归甘肃管辖,清同治年间的回民起义失败后,在一批从宁夏被发配充军到伊犁的穆斯林身影中,有一位回族张姓女子。她的丈夫就是最初在中国传播哲赫忍耶教派的“道祖太爷”、甘肃籍回民马明心。发配往伊犁的长途中,和她一起的还有马明心的另一个妻子韩氏、三个女儿及侍女海姑。

面对我的采访,巷子里的穆斯林大多不愿意提及这些女性来到这里的情境。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几位女性承受的耻辱也是他们自己的。据说,马明心的大女儿因受不了谪发途中的折磨,殁于吐鲁番境内。张氏到伊犁后,被赐给一个姓杨的官员为奴。这位官员在除夕前又想逼张氏为妾,遭到张氏的愤然拒绝。除夕夜,张氏趁杨某酒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将杨某全家杀死,然后到县衙投案,被县府判了死刑。一个骨子里带着血性的女子,一路忍辱而来,却无法忍受这种突破底线的屈辱,将生命最后一页用暴烈书写。我打听当年的一位姓苏的阿訇的情况,但没人能给我一个答案。他闻讯张氏被判死刑,便悄悄一人尾随着即将离世的张氏和手执行刑凶器的刽子手。那刚烈女子倒地的刹那,从宁夏到新疆的一段没人去细究的历史戛然而止!刑场充斥着血的味道。苏阿訇小心地迈着脚,绕过血迹,肃穆与无奈写满他的脸。他按照穆斯林教俗收拾了张氏的遗体,匆匆奔向位于今霍城县的伊犁河北岸,张氏被葬在那儿。后来,因为伊犁河水改道,张氏的埋葬地点已无可找寻,当地的回族穆斯林祭奠她时,只能在河边凭空遥祭。清光绪初年,当地回族群众在张氏居住过的北梁后巷修建了一座清真寺,当地人也因为其建于北梁后巷而称之为“北梁巷子清真寺”,也叫“甘新寺”、“北坊寺”。我孤寂地穿行在中国内陆和边疆的诸多穆斯林地区,走访过上千座清真寺,但从没看到过穆民们为纪念一位女性而修建清真寺。因此,当我缓步走进北梁后巷清真寺时,心中的感觉,又岂是那些学究们所能读懂的!

伊宁市的清真寺中,不仅有从内地迁徙到伊犁的回族穆斯林修建的,也有从境外来此的穆斯林修建的。在伊宁市,偶尔读到伊宁市政协马玉麟先生的《伊宁市回族和清真寺史略》,在这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当时,中亚通道兴盛,一些以前到俄国的甘肃回民如陈彦林、游春生等,也相继来伊宁定居,他们多姓于、马、兰、穆、张、苏、陈。1920年前后又有一些回民从苏联归来伊宁,大部分定居在伊宁东大梁与铁力克巷子一带。”

在伊宁市寻找铁力克巷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走进巷子,倒是不难发现这座隐身于市井中间的,带有“国际背景”的清真寺——铁力克巷子清真寺。时光的洗礼已经让这里没有了当地文献记载中的“那种异国回民的风情”,巷子周围的民众们穿着打扮及语言和伊宁本地的回民没有任何区别。围绕着这个寺而居的回民,大多是1918年从哈萨克斯坦回国后定居于此的。当年,从原哈萨克斯坦境内的铁力克来到这里的回民后代们,融入了伊宁穆斯林这个大家庭中 。

按照伊宁市内的回族穆斯林朋友的介绍,我离开伊宁市区,前往伊宁市哈尔墩乡解放村,那里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花果山。当我在这里看见一座回民清真寺时,心里自然很惊奇。和村里的老人攀谈起来,才知道村里的回民大多来自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奇台县、吉木萨尔县等地。由于这里离伊宁市境内的其他清真寺比较远,村民们深感进行宗教活动不便,向地方政府提出修建清真寺的请求。1994年,这一请求得到政府批准。1995年,这座伊犁地区“年轻”的清真寺竣工。村民们前往伊宁,请伊宁回族大寺培养出的马金龙阿訇来这里开学,马金龙便成为这座清真寺里的第一任开学阿訇、教长。如今,这座清真寺成了哈尔墩乡及周围地区回族穆斯林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麻扎,埋在地下的智慧

在新疆,穆斯林聚居地区有很多公墓和零散墓地,有些当地人把这些坟墓称做“麻扎”,也就是回族穆斯林所说的“拱北”。 伊犁地区有四大麻扎——伊宁县的速檀·歪思汗麻扎、霍城县的吐虎鲁克·帖木儿汗麻扎、昭苏县的洪那海麻扎,以及察布查尔县的察布査尔麻扎。我在伊犁的麻扎考察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朋友冯磊的父亲是从内地宁夏辗转来到伊犁的一位回族穆斯林,他从我落地伊宁时就扮演起了陪我了解当地伊斯兰文明的向导。然而,当我问起当地的麻扎建筑时,他却以摇头来默默回复我——原来这里的回民也深受当地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影响,不像内地的回民等穆斯林那样重视在墓地的祭拜。这就增加了我深入这些麻扎的难度。

伊犁州霍城县城西北方二十八公里处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六十一团辖区内,就是吐虎鲁克·帖木儿汗麻扎所在地。当我于2013年10月4日上午赶到吐虎鲁克·帖木儿汗麻扎时,门前仅有一位早年从甘肃逃荒到那里的东乡族穆斯林老人在看门。大门两边的牌子显示这里是一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上面的文字告诉我,这里曾是元代设在丝路北道的名城阿力麻里城所在地——闻名中亚的“苹果之城”,苹果花开时,整个伊犁飘着一地苹果花香;苹果成熟时,伊犁河谷迎迓的又是苹果的香味。

步入大门,小径两边的苹果树显然是几年前为了景观效果而栽种的,苹果的品种不是最好的那种,园子里也是凌乱一片。走到中间部位时,两座带有蒙古族建筑色彩的凉亭立在园子南北两端。小径的尽头,就是带有历史沧桑的麻扎。几个来自甘肃的施工人员在进行着麻扎的维修工作。问起这里的历史,无论是看门的东乡族老人还是施工的汉族人,都回答说不知道。

埋在这里的,除了吐虎鲁克·帖木儿汗——成吉思汗第七世孙外,还有谁?在当地穆斯林的口传历史中,公元1346年,年仅十六岁的吐虎鲁克·帖木儿汗被拥立为蒙兀儿斯坦汗王,首府就设在这里。两年后,他正式改信伊斯兰教,成为新疆第一个信教的蒙古汗王。随后,十六万蒙古人改信伊斯兰教,从而加快了伊斯兰教在新疆天山北部的传播。

1363年,吐虎鲁克·帖木儿汗去世。为了纪念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蒙古血统的汗王,当地的穆斯林在阿力麻里城东郊为他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穹隆式陵墓,并按照伊斯兰教殡仪进行埋葬。按照当地人流传下来的说法,当地穆斯林从今伊拉克请来了一位建筑师,当时修建陵墓所用的琉璃砖是用几十头骆驼从中亚运来的,麻扎的建筑式样仿照了撒马尔罕(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麻扎建筑风格。

这座穹隆式墓群的拱门两侧的阿拉伯铭文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从辨认出的内容可知,整个麻扎下埋的是吐虎鲁克·帖木儿汗和他的王后。

步入正在维修的大殿,只见里面没有木栏横梁,属纯砖穹隆式,四壁空洞,沿着暗梯登临顶部,昔日的阿力麻里古城映入眼帘:北依克干山南麓、南至克干色依、东至吐虎鲁克麻扎、西至卡纳威。整个城池周长二十五公里,仅东西大道就长达五公里,这样的规模在当时的新疆境内是首屈一指的。遥想当年,阿力麻里城最辉煌时,已经成为草原“丝绸之路”上的要冲和重镇,波斯历史学家志费尼在《世界征服史》中将察合台的宫阙比喻成全人类的核心,他如此赞叹道:

春天,阿力麻里城到处弥漫着苹果花淡淡的芳香,蜜蜂、蝴蝶在花丛间飞舞,家家户户制作苹果酱,蒙古贵族们在自家的花园内品尝着波斯面包蘸果酱或蜂蜜。当春风送来伊犁原野上阵阵苹果花的清香时,你会情不自禁地吟唱“哦,阿力麻里……”

多年来,阿力麻里古城遗址出土了无孔金币、银币、石刻,以及元代龙泉、景德镇窑瓷器等文物。如今,大片农田已经将阿力麻里古城的记忆全部带走。

出伊宁市东行约五十公里,在伊宁县与尼勒克县的交界处,四面青山环抱,清澈的博尔博松河水缓缓流过,造就了一片绿树成荫、庄稼丰硕的谷地。在当地穆斯林的心目中,镇守伊犁河谷东北角的速檀·歪思汗麻扎是这里人文历史中最辉煌的一笔。麻扎所在的乡因此得名麻扎乡,麻扎所在的村庄因此得名麻扎村。

还没到麻扎村口,远远就能看见路边有一个很大的路牌,上面有阿拉伯文字和汉文介绍。其中汉文部分写着“速檀·歪思汗陵园”,并标明这里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下面写着“成吉思汗十一世孙、察合台汗国王”。“速檀”是阿拉伯文音译,意为“君主”或“统治者”。我在喀什采访时,当地人对那里的最大的麻扎的发音是“苏里唐”;在中东国家采访时,当地人的发音多为“苏丹”;而在伊犁地区采访时,这里的人又多念为“速檀”,不同的地方发音不同,但所指是一样的。漫步村庄内,麻扎村村民尤素福自豪地告诉我:“别看这块地方小得很,外地游客也很少,但这是真正的圣墓,200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关于速檀·歪思汗的故事,我是从《伊宁县县志》和《伊宁县地名志》的记载中了解出轮廓的。公元1418年,成吉思汗的第十一世孙速檀·歪思汗登上蒙兀尔斯坦的王位。不久,他从元代西北重镇别失八里西徙伊犁河流域,更号为亦力巴里王。虽然身处边陲且拥有重兵,但他有着浓郁的国家情结。他把亦力巴里经营成了当时新疆的地方政权,但却一直向明朝纳贡称臣,自称为“地面”。政治控制和宗教取舍产生纠结时,他做出了令人震惊的举动:为了更有效地统治这片穆斯林占主体的地区,歪思汗放弃了蒙古人信奉的藏传佛教,改信了伊斯兰教。1428年,歪思汗在伊塞克湖作战时身亡,留下遗训,要部下将自己运回伊犁归葬。

走进绿树掩映的速檀·歪思汗麻扎,扑入我眼帘的是一座古老的带有中国亭阁式色彩的建筑。整座建筑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第一、二、三层是方形,第四层呈六角形,历经风雨侵蚀,显得很苍凉。寝顶为拱形,两面窗户为圆形雕棂,窗额用绿色釉砖镶砌,并有阿拉伯文的伊斯兰颂辞。底层的流檐由二十根木柱支撑,让我感受到它们支撑的不再是一个建筑,而是当地穆斯林的虔敬之心。而最虔敬的一颗,应该算那个叫维里内依的维吾尔人。

村民们大多持这样的观点:维里内依于1876年捐资聘请内地汉族工匠修建了这座麻扎。这个说法显然不太精准,因为当时正是沙俄侵占伊犁之际,加之南疆和乌鲁木齐、吐鲁番均为侵略者中亚浩罕汗国军官阿古柏所侵占,伊犁与内地的交通几乎中断。如何能请来内地工匠呢?我倒宁愿相信这样一个事实,维里内依去了伊宁城,将内地而来的陕甘籍回族穆斯林请来,修建了这座带有内地建筑风格的麻扎。

在考察新疆境内的麻扎时,我看到穆斯林以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虔诚:有的向麻扎供献祭品,有的将树枝插于麻扎附近的地上,还有的会在麻扎周围的树上插钢针……村民尤素福特意指着速檀·歪思汗麻扎周围的树木,问我是否看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现象。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树木的枝条上绑着许多红布条。原来这是前来朝拜的穆斯林群众为了祈福而绑的,更多的是一些妇女为了求子而绑的。

和伊犁著名的速檀·歪思汗麻扎、吐虎鲁克·帖木儿汗麻扎相比,以地名来命名的洪那海麻扎的名气小得多,以致当地人大多也不大了解这个麻扎的历史。

坐上从伊宁市客运站发往昭苏县的车,然后再乘车前往城西南五十多公里处的洪那海乡。在距离中哈边境不足两公里处的洪那海沟口,司机告诉我,眼前的这座麻扎就是“伊犁四大麻扎”之一的洪那海麻扎,它端坐在伊犁河谷的南端。

虽然这座麻扎于1990年12月就被定为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但由于这里地处边境,很少有人前来观瞻。红色的山体和碧绿的青草间,麻扎显得有些落寞。关于这个麻扎的主人,学界的意见并不统一,但多倾向于其为西辽时期著名的突厥学者葛逻禄人厄色拉吉丁·阿布·牙合甫·玉素甫·伊本·艾比·伯克里·赛喀克。这位学者曾担任过察合台的宫廷大臣,位居宰相,著有《知识之钥》传世。后来因获罪于察合台,被囚于今察布查尔一带,于公元1228年去世,出于对他的敬重,当地穆斯林给他修建了麻扎。现在,我眼前看到的这个麻扎,是1912年重建的。麻扎的主人究竟是不是这位突厥学者,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伊犁四大麻扎”中的最后一座麻扎——位于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坎乡的麻扎名气最小,位置也最偏僻,因而外界很少有人去,这就注定了这座麻扎的清冷和旁落。

东干旧影,落居于天山下的新容

回民大规模迁入伊犁是清朝同治年间回民起义失败后,跟随白彦虎出逃的内地回民,至此已成一支褴褛衣装下不改写信念之旅。悲越天山的一支流落他国,留下的虽然隐姓埋名,但那副从内地带来的面容、口音、习俗却顽强而低调地保留了下来。漫长而屈辱的岁月过去后,从内地远途而来的回民们,隐瞒了族群身份,和周围信仰相同但习俗有别的族群小心翼翼地相处着。直到自己认为危险过去了,才偷偷地拿出压在箱底的白帽子,端庄地戴在头上,走进清真寺,完成一次次庄严的礼拜。逐渐,他们赢得周围生活族群的认可,被当地人称呼为东干人。我在伊宁东郊拜访九十多岁的东干老人尹佩兰时,她就坦言自己是“花过四个朝代的钱”的东干人。而逃到境外的回民中的一些人,在不同时间段又来到了新疆,来到了伊犁落脚。在境外时,他们的父辈和当地的哈萨克、柯尔克孜、塔塔尔人结婚了,身份证上的身份悄然改变,东干的血脉深深地埋在了体内。我在伊宁市内采访柯尔克孜老人阿卜杜拉·拜克力时,他告诉了我:“父亲出生在哈萨克斯坦,母亲是柯尔克孜族,当地人称我们为东干。”新中国成立后,他从哈萨克斯坦回到祖国,身份证上成了柯尔克孜族。

诚如我在一首诗歌里写的:

悲越后的疲倦

写满这群祖国遗弃者的脸颊

迷乱的书写

增加了寻找真相的难度

黄泥小屋

掩盖了尴尬的章节

主人公的名字

被一次次暗中保留——东干

一个无端的黄昏

引发了一场穷人的反抗

从单衫季节到皮袄裹身

逃亡的路线

盲目在模糊不清的凌晨

踩着祁连山的冰凉月光

潜行者噤声

对故乡的最后一望

印在玉门关前

陌生的新疆

对这些闯入者一次次关门

对祖国的最后一望

被西天山的雪很快掩埋

出走者仓促远遁

留下者隐姓埋名

从那以后

各自有了不同的国籍

到长安城的鼓楼前伸手一摸

变成了一场遥远的梦

每周的礼拜时

双方的心里涌出失散亲人的脸孔

透过那些隐秘的纹理

今天的梳理何其艰难

学者们的辩解

忽视了血的流向

绕过那些似是而非的扭曲

东干的村庄里

我的抵达不也是一场起义吗

在伊犁,回民的来源还有一支。新中国成立后,处于国防安全需要,随着边地团场的建设,内地回民和其他民族一道远路而来,以劳作换取生存资本。我在霍城县城西北方向二十八公里处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六十一团内遇见的那些回民,就是他们的后代。再往近处说,改革开放后,内地回民被伊犁的富足和能经商致富的机遇所吸引,纷纷前往伊犁,构成了伊犁回族的梯队状况。

内地到霍城,一条回族

穆斯林的远徙之路

1884年新疆建省后,将军府和古城一道开始旁落。从字面上理解,很多人会认为伊犁将军府是设在伊宁城内的,其实,伊犁将军府设在今已归属霍城县的惠远镇城内。因此,我和其他游客一样,走近霍城县惠远镇钟鼓楼东侧的将军府时,看到的是给霍城足够知名度的一座百年建筑。家在将军府不远处的维吾尔族老人尤素福告诉我,他年轻时,祖辈们就流传了许多将军府传奇。老辈人的记忆中,将军府约占惠远城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一般人进不去,一般百姓就无法见到将军府里的四合院式建筑了。

对霍城回族穆斯林的认知,源于我2011年12月初在乌鲁木齐市对冯尔里的采访。随着我的采访不断深入,一部新中国成立后从内地到新疆伊犁州霍城县的回民“移动史”开始浮现。

冯尔里的祖辈是生活在宁夏海原县的回民。那里处于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区,“零物质境地”使这片土地根本无法养活日益增长的人口。1976年,年仅十四岁的冯尔里离开家乡,来到新疆,之前只是听说有个亲戚先去了新疆的特克斯县,便想着投奔这个亲戚。那时,在回民中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若要务农种地,便走新疆伊犁。若要经商出人头地,快去走口外金顶寺(指伊宁回族大寺)。”不难看出,那时的内地回族穆斯林对伊宁一带的向往,他们把生存致富的希望,寄托在新疆伊犁等地。“一路扒火车、拦汽车地进了新疆境内,翻越天山才知道往新疆多艰难,到了乌鲁木齐才知道要去的特克斯县还有多么遥远,到了特克斯县安顿了下来,来往于伊犁地区做苦力、干零活,直到改革开放后,有点积蓄后才能做点小生意,到霍城定居。”开始,他们住在霍城的乡下,那里没有清真寺,礼拜活动只能在心里默默进行,遇到重大节日,便赶往伊宁去,主要是在伊宁回族清真大寺进行。伊宁的几个回民清真寺,他都去过。在霍城,他发挥回族善于经商的传统,来往于霍城和乌鲁木齐甚至内地之间,使自己的生意逐渐做大。如今,冯尔里已经定居在了乌鲁木齐。

冯尔里仅仅是从内地前往霍城去的回族穆斯林中的一个。

霍城的名字,源于蒙古语“霍尔果斯”,意思是“驼粪成堆之地”,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部伊犁河谷之西,这里是伊犁最早开发的农业区之一。我在霍城县境内寻找回族穆斯林的踪迹,行至霍城县芦草沟镇西北十公里处时,一个叫西宁庄的招牌出现在了我眼前。这个村庄因青海西宁回族民国时期最先来此定居而得名。尽管村子里只有五千多人,但回民占六成,汉民占三成,其余是维吾尔、东乡、哈萨克等民族。

在霍城回族穆斯林心中,位于县境中部的三宫回族乡是最能体现回族风情的地方。这里因为清代来此兵屯的规模在整个霍城县中位列第三而得名,开始叫三工,后来被称为三宫。目前,全乡一万三千多居民中,回族占六成以上。乡政府所在地沙湾村的回民比例达七成。 走进乡里于1999年底建成的三宫清真寺,阿訇不在。一个在寺内大殿坐着的老人告诉我,这座清真寺的历史已经有整整一百多年了,其前身是由甘肃迁徙来此垦荒的几户回族群众于1872年出资出力修建的。其间经历了三度劫难,三次重新修建。1997年的一场火灾,使整个清真寺化为灰烬。坊民们在伊犁地区和霍城县民宗部门批准后,派代表前往乌鲁木齐,将单致和大阿訇聘至该寺任教长 。单阿訇来后,立刻与坊民投入到重建清真寺的工作中。这就是我眼前看到的清真寺的由来。老人说,自己的祖根在甘肃,已经回不去了,有闲时间了便来寺里坐坐,算是排遣一种乡愁吧。

巴彦岱,纪录片和清真寺

里隐身的辉煌

如果不看王蒙的那篇散文《故乡行——重访巴彦岱》,我想,我的“伊斯兰文明的中国之旅”会忽略这个地方的。在那篇文章中,王蒙笔下的维吾尔族穆斯林是那么地热情——已经亡去的赫里其汗老妈妈差不多每天都亲手给他做奶茶——“茶水在搪瓷壶里沸腾,您坐在灶前与我笑语。茶水兑在了搪瓷锅里。您抓起一把盐放在整葫芦所做的瓢里,把瓢伸在锅里一转悠,然后把一碗加工过的浓缩牛奶和奶皮子倒在锅里,然后用葫芦瓢舀出一点茶水把牛奶碗一涮,最后再在碗里一搅。您的茶做好了,第一碗总是端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您会用生硬的汉语说:‘老王,泡!”当然,他笔下还有阿卜都热合曼老爹、二大队的支部书记阿西穆·玉素甫等。

从伊宁汽车站坐上1路公交车,就可到达王蒙笔下的巴彦岱镇。在乌鲁木齐时,热情的穆斯林朋友马玉杰就给我推荐了一部拍摄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纪录片。看完后,才发现它反映的是1954年的冬天,巴彦岱的村民载歌载舞在一个简单搭建的主席台前,面带喜悦地举行巴彦岱乡的第一次村民选举大会。纪录片中清晰地显出主席台以一张大幅的毛主席像作为背景,上方有一横幅用维吾尔文、汉文两种文字写着“伊宁县巴彦岱乡选举大会”字样。马玉杰指着纪录片中主持大会的主席穆沙子说:“他就是一位回族穆斯林!就是他宣读的乡长的候选人名单。最后,维吾尔族农民吐尔逊·阿布都拉获得了一致通过,成为巴彦岱乡的第一任乡长。”

如今,吐尔逊·阿布都拉早已去世,然而对他以及那段历史最了解的却是一位当地回族穆斯林马明山。马明山生于1935年,他的家庭可以说是伊犁地区穆斯林中一个典型的民族团结缩影:他是回民,老伴儿是维吾尔族,儿媳是哈萨克族。这是伊犁地区穆斯林民族组成大家庭的一个代表,每个组成家庭的穆斯林成员既有穆斯林的共性,也有各自民族的风俗、语言,和谐地存在于这些家庭里,组成了一幅幅民族团结的和谐画卷。

新中国成立后,吐尔逊·阿布都拉和穆沙子等当地穆斯林成了1952年土改运动的积极分子,并成为巴彦岱(当时叫红旗公社)的第一批少数民族共产党员。回族穆斯林和其他穆斯林一起在这里辛勤劳作、和睦相处。1950年代,红旗公社和吐鲁番地区的火焰山公社是新疆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两面红旗。红旗公社向火焰山公社发出了一封劳动竞赛的挑战信,挑战的内容是比赛公社农、林、牧、副、渔业的产量。最后,红旗公社全面胜出,不仅受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表彰,1958年,还获得了党中央、国务院的表彰。由周总理亲笔签字的奖状发到公社时,红旗公社专门召开大会,宣读了这张奖状。当我们在五十多年后采访到这件事,上年纪的巴彦岱穆斯林们提起这件事时,脸上无不写满自豪。

在巴彦岱乡的清真寺里,我还听到这样一件事:1985年4月的一天,在新疆伊宁县,一群阿訇和长者簇拥着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解放军战士出现在教民面前,原来这是要按维吾尔族人的老规矩,为即将赴中越自卫反击战战场的阿布里克木壮行。

他从祖国西北边陲的穆斯林地区前往南方前线参战。到前线时,部队上考虑到穆斯林的饮食风俗,便强调“穆斯林官兵可以不参加前线作战”。然而,阿布里克木毅然决然要求参战,成为唯一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维吾尔族解放军战士。在哲阴山前线,阿布里克木扛着八二式无后坐力炮, 在崎岖的热带雨林山地冒着敌人的炮火上下左右来回奔波,用 “肩扛式射击”击毁和消灭了越军一个又一个炮位。他回归家乡后,同样受到清真寺的阿訇和家乡人民的欢迎和尊重。

“皇宫巴扎”里的穆斯林牛羊交易

整个新疆的巴扎很多,但在伊宁以回族为主体民族的少数民族乡——愉群翁,有一个很有名也很独特的“皇宫巴扎”。 为什么叫“皇宫巴扎”呢?在当地有这样两种说法:其一,这里曾经是清朝的绿营“屯兵”之地,为皇帝种地纳粮,故名皇工,后人误将“工”写做“宫”;其二,这里为湟渠工程开凿时的大本营,故名湟工,皇宫系“湟工”之误。而我走访后认为,清代,从青海河湟一带来这里的穆斯林,也参加了这里的屯田活动,他们被称为“湟工”,这里形成的“巴扎”被当地人戏称为“皇宫巴扎”。

花五元钱的班车票,大概四十分钟时间,就从伊宁市区到了愉群翁回族乡境内的“皇宫巴扎”。这是伊犁河谷最大的一个“巴扎”,其出名在于这里的活畜交易。我们赶到时,正赶上星期三的“巴扎”交易,牛羊和看货的穆斯林使“巴扎”充满了忙碌的景象,牛羊的味道也充斥着整个“巴扎”。而很多满载着各种货物的毛驴车和摩托车还从周围往这里蜂拥而来。农闲的日子里,谁也无法阻挡周围穆斯林逛巴扎的热情脚步。漫步巴扎中间,才知道来这里的不仅是当地人,还有许多乌鲁木齐、南疆地区的牛羊贩子来这里收购。据常年在“皇宫巴扎”收购牛羊的回族穆斯林马合福介绍,巴扎一天的活畜交易量约在五千头(只)以上,仅牛一项的交易额就达几十万元。那些常年出入这里的,或者新来的穆斯林们,穿梭在牛羊群中间,默默地观看着,然后将手放在帽子底下、衣服底下捏来捏去,这种回族穆斯林常用的交易方式在这里已经成了“通用交易方式”。

如果说巴扎中间的牛羊和交易的穆斯林是巴扎中间的主角,那么,充斥在巴扎角角落落的小商小贩,比如卖小吃的、售瓜果的、交易农用土特产品的穆斯林,以及那些带有民族风味的驴鞍马具、毡毯花帽、铁器小刀等小商品则成了配角。

近些年来,当地的回族穆斯林利用“皇宫巴扎”的优势,开始养牛、养羊。和内地大棚种植蔬菜相似的是,还没到村子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盖着白塑料布的暖圈。走进暖圈,才发现里面养着毛亮膘肥的畜群,还有堆积如山的饲料。

如今,“皇宫巴扎” 逐步成为伊犁河谷最大的农副产品、小商品和市场信息的集散中心。不仅成了当地农民一个最大的社交场所,也成了当地回族穆斯林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文化传承场所,民族传统文化的符号和信息也通过巴扎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

香味里醒来或睡去的时光

伊犁还有着“中国薰衣草之乡”、“石榴之城”、“苹果之城”等美誉,使这座位于亚洲腹地的城市有着舌尖和嗅觉上的双重享受。

新疆是有味道的:喀什因为大街小巷烤羊肉串使这里充满孜然的味道;吐鲁番到秋天便弥漫着葡萄的味道;和田因混杂各种水果味而使那片土地几乎醉倒;伊犁呢,是一座沉迷于香味的城市。但随着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原先老城区的那股香味消失了。那是一条条土街土巷组成的聚居区。早上起来,勤劳的主妇们往院子里、大门前均匀地洒水,为的是避免清扫院子或门前的街巷时尘土飞扬。刚刚洒水后,一股土香便升起在院子里,整个城市清晨便弥漫着来自大地的香味。生活在城区的塔塔尔、维吾尔、乌孜别克、柯尔克孜等不同民族的人家,很喜欢在院子里栽种花木。受这种影响,从内地来的回民、从境外辗转而来的具有回民血统的东干人也喜欢花木绕房。每天早上,伊犁城土香消减后,随着阳光照在花木上,淡淡的花木香味逐渐浓郁了起来。早起的伊犁人家还有着喝茶的习惯,在这里,从哈萨克斯坦中转而来的土耳其茶,经喀什进入中国的印度茶、伊朗茶,从内地长途运来的绿茶,以及产于和田的玫瑰花茶、喀什的叶尔羌砖茶等,使这个城市充满了中国各地的混合茶香。在伊宁采访回、维吾尔、哈萨克等各族穆斯林时,我就体验到了他们各自的茶道,在茶香里聆听着伊斯兰文明在伊宁传播的脉络。一家家的茶香混合起来,足够让这个城市慵懒在花香、茶香、饭香之中。

能给伊犁带来最大香味的要数薰衣草了。由于石榴、葡萄、胡杨等植物在新疆大地上出现的概率很高,加上它们在新疆的历史悠久,这使得薰衣草多少显得有些落寞,但这并不影响遍布城市四周的薰衣草将这个塞外古城熏染得香气盈体。

1964年,我国从日本北海道引进薰衣草,当三个品种的薰衣草从北京植物园引种到伊犁河谷时,国家轻工业部还同时在河南豫县、云南昆明和陕西西安试种。但最终那三个地方的薰衣草种植都失败了,只有伊犁的薰衣草扎下了根。如今,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时光流转,从域外远途跋涉而来的薰衣草在伊犁河谷扎根落户了。

没到伊犁之前,我在想,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肯定是面积最大的,伊犁的最多就是“缩小版”吧。然而真正来到这里才知道,伊犁大面积薰衣草的紫色小花,渲染出一派浪漫梦幻的意境。其实,从乌鲁木齐方向而来,抵达果子沟时,已经接近这片梦幻诗境。从果子沟到伊犁河谷农四师六十五团场,伊宁县七十团场,新源县七十一团场、七十三团场和六十七团场、六十八团场,以及霍城三宫乡的大片地区,构成了中国唯一的薰衣草种植产区,两万多亩的种植规模使伊犁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薰衣草之乡”。伊犁也是和法国普罗旺斯、日本北海道、俄罗斯高加索地区并列的世界四大薰衣草产地之一。每年6月,伊犁河谷两万多亩薰衣草迎风绽放,就像表演一场中国大地上规模最大的薰衣草紫色团体操,向人们展示着伊犁的迷人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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