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梦想的追求者
2015-07-01樊前锋
樊前锋
1912年,王宽、张子文两位大阿訇携十七岁的他,与孙中山先生合影留念。此后,他与民国政要马福祥、白崇禧、唐柯三等回族名流实现结合,志同相契。在这些政治家的提携下,在乡老的辅助下,他参与开办了成达师范学校,从而掀开了回族教育史上一个更为鲜活的漫长时代,并且影响深远。
他是一个培养大师的阿訇。抗战爆发前,他领导下的成达师范,先后两次派出二十一名学子,留埃求学。新中国成立后,这批学子教育报国,成为了阿拉伯语进入大学教育的奠基人、耕耘者。
抗战岁月,他率领成达师范学校师生南迁,辗转万里,积极培育回族的爱国情结;他游交满天下,蔡元培、陈垣对他鼓舞不少,顾颉刚、徐炳昶、韩儒林、陶希圣、姚从吾、梅贻宝、冯友兰等人,来校为他的学生讲课。
他活了很长很长,却也苦了很久很久。
接受鼓舞无尽,他年少成名
民国回族宗教人物中,马松亭阿訇成名极早。
他的成名,却也不是偶然。在中国历史上,少年成名者,比比皆是,但大多数人都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匆匆一世,他起起伏伏,伏伏起起,而令人惊叹的却是,一位宗教人物在青年时代所受到的鼓舞、勉励与支持,居然贯穿了整个民国时代。这前定的机缘,罕见的际遇,使得这位宗教人物,走入了丰富多情,却又充满传奇的一生。
马松亭,字寿龄,经名为阿卜杜·拉希姆,1895年出生于北京牛街。他出生后不久,即成为孤儿。他自幼学习阿拉伯语、波斯语和伊斯兰教经典,对阿拉伯文、波斯文经典有着很高的造诣,对历法、《古兰经》朗诵学及汉译伊斯兰著述有着独到的研究。
少年时代,马松亭先后师从王浩然、张子文两位大阿訇。他的这两位老师,皆是晚清民初时期,风云一时的人物,京中贤达,回族耆宿。譬如,张子文大阿訇,曾是前清末代的举人。两位阿訇倡办新式教育,“鼓励回教子弟,学习中外文,将来干大事业”。师长前贤的主张,早时植在心里的种子,对于少年马松亭的影响是深刻的。
1912年9月12日,王宽阿訇、张子文阿訇等人,以中国回教俱进会的名义,在北京东珠市口织云公所,隆重召开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的庆典活动,北京回教各界代表上千人参加。会毕,王宽、张子文携年仅十七岁的马松亭,与孙中山先生一起合影留念。
这次与孙中山先生的晤面,对少年马松亭的鼓舞巨大。这一刻,他与决定中国命运的人物站在了一起,年轻的心中懵懂地荡漾着国与家的理念。
此时,这个少年人的心中,认为教育报国,是阿訇酬世、效力国家的唯一途径。此后十二年间,他效仿自己的两位老师——王宽、张子文两位大阿訇,竭力办学,但总是因为差钱缺人,次次都失败了。然而,屡屡失败的马松亭,痴心不改,并不气馁。
1925年,马松亭时年三十岁,他人生的分水岭赫然眼前。
当时,马松亭在山东济南担任阿訇。
他与济南名宿唐柯三、穆华庭、法静轩诸人,“鉴于吾教之衰落,因念欲发达之教义,提高教民地位,非先念造就健全师资,整理寺政,唤醒教民,不足谋吾伊斯兰整个之进步”,于是年4月创办学校董事会,创办成达师范学校,公推唐柯三先生为校长。
1925年8月,成达师范正式开学,校址设在马松亭开学的穆家车门清真寺。四十三岁的校长唐柯三,时任济南道尹。这位官场中人,是山东邹县人,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在晚清民国的仕途中宦海浮沉,却又始终保持着一身的清廉。唐柯三是马松亭人生的良师益友,他给马松亭铺垫了一片绿茵地,搭起了一个宽广的舞台。
为了办好成达师范,马松亭屡次拜访山东大学教师刘柏石,硬是把这位北京大学毕业的尔林,请到了成达师范,并担任了学校教务主任。刘柏石的到来,使成达师范有了自编的教材,有了自己的校歌。
1928年,济南惨案爆发,日寇进占,城内动荡不安。
清真寺里所办的成达师范学校,也难获安宁。那时候,“日本人的大炮,正对着成达师范学校的校门”。
学生们团团围住马阿訇,惊恐地问:“我们逃到哪里去呢?”
马松亭强作笑颜,宽慰学生们说:“往哪里逃呢?大家生死共之罢了!要死死在一块儿!”
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整个济南的学校长期放假,教育停滞,成达师范学校在当年秋季的招生,自然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办学的困境无法言状,马松亭等人不忍终止办学。这时候,他们得知原绥远都统马福祥将军,目下正在北京报子胡同家中小住。此人关心民族教育,为人豁达,赞助学生有求必应,还在宁夏创办过蒙回师范学校。
为了寻求支持,马松亭前往北京斡旋。岂料,这位西北籍的马将军,慨然允诺,答应支持。1929年年底,成达师范迁至北平东四清真寺内办学,所需财物,多由马福祥将军提供。在这位民国大佬的关心下,成达师范迎来了发展的春天。
身为成达师范代理教长、教员又兼杂役的马松亭,被许许多多的穆斯林前辈、贤达包裹着、温暖着,使他年纪轻轻之时,便蜚声海内。
两送留学生前往埃及留学
1929年,马松亭代理成达师范校长。
马松亭对入校读书的学生,提出了极为苛刻的学业要求。该校学制为四二制,即前四年为初级师范,后两年为高级师范。课程设置遵循中阿并举,宗教知识与科学知识兼顾的原则。这些课程的学习,对于当时的成达师范学生而言,是高标准,也是严要求。
对学生严苛的要求,并不仅如此。为了使学生们了解到更广泛的知识,以达到开阔视野的目的,马松亭还积极邀请京华学界的名流,来到成达师范学校,为学生们讲学。此间,顾颉刚、冯友兰、白寿彝、张星良、韩儒林、陈垣等著名学者,都是学校的常客。
在校内,马松亭阿訇还先后邀请王静斋、张子文、马自成、庞士谦、金吉堂、薛文波、王孟扬等一批学识渊博、思想进步的阿訇、学者前来学校任教,或是兼任客座讲师。
1931年11月9日,云南昆明中学沙国珍先生率学生纳忠、马坚、林仲明、张友成四人,前往埃及爱资哈尔大学留学。爱资哈尔大学当时已是世界伊斯兰的高等学府,也是中国穆斯林学子心驰神往的地方。此前,沙国珍先生通过阿富汗人大章先生,获得了爱资哈尔大学接受中国留学生的许可。
昆明中学派送留学生去埃及求学,这对成达师范学校触动极大。
送学子去埃及留学,这无疑需要巨额经费的支撑。心潮澎湃的马松亭,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种种困难,他有着丰富的社会活动经验,也有着宛若与生俱来的筹款天分。1932年6月,他写信给赋闲南京的、挂名学校董事长之职的马福祥将军,向其求助。
马将军一生办学无数,扶植学子无数,听闻成达师范学校要派遣留学生,心中颇为激动。他慷慨地答应解决留埃学子所需一切经费。岂料,一个多月后,马将军猝然病逝于北京琉璃车站。将军一诺千金,他的子侄马鸿逵、马鸿宾遵行了他的承诺。其中,“马鸿逵独立担负九千元”,“马鸿宾捐助一千元”。此外,还有马步芳、孙燕翼、马君图、唐柯三、侯松泉等人的若干捐助。
是年秋天,马松亭阿訇护送五名成达师范学校学生,来到爱资哈尔大学读书。在埃及逗留期间,马松亭在同教的引荐下,拜访了福德一世国王,并向国王表达了中国穆斯林的敬意。此外,还与云南沙国珍先生相晤于爱资哈尔大学,商谈成立“中国留埃学生部”事宜。1933年5月1日,爱资哈尔大学最高会议决定,准予成立爱资哈尔大学中国留学生部,沙国珍为部长,专门管理中国留学生事宜。
时隔三年后,马松亭乘风破浪,再度奔赴遥远的彼岸。
1936年再去埃及时,马松亭肩负着与爱资哈尔大学接洽成达师范校务之责。然而,这次的意义,却又超出了原定使命。马松亭抵达埃及后,埃及各报纷纷争相报道。《新闻报》《金字塔报》《奋斗日报》《埃及日报》,对马松亭的报道极为重视,发表了连篇累牍的消息。如,《一位中国学者将来埃及》《中国回教教长马松亭昨日安抵波塞》《中国回教徒与翻译古兰》《马松亭谒埃王》……
9月11日,埃及新登基的国王法鲁克一世,在他的亚历山大行宫,接见了马松亭大阿訇。
1937年1月11日下午,马松亭自埃及归来,经上海乘坐火车抵达北平。北平各团体闻讯,到前门车站欢迎者,不下五百人。马松亭于万众欢呼声中,冉冉下车,与欢迎者互道赛俩目,并向人群颔首为礼,表示谢意。
马松亭回国不久,成达师范的第二批留学生赴埃成行。1937年4月,成达师范学校派送第二批十六名学生赴埃及留学,所需经费为一万大洋。当时,宁夏省主席马鸿逵,与成达师范代理校长马松亭因种种误会,分道扬镳,此生不再合作。于是,马松亭等人只好求助于白崇禧将军。后来,白崇禧捐出五千大洋,国民政府行政院捐助四千,所欠一千元由唐柯三、孙绳武等人分担。
整个民国年间,中国回族选派留学埃及学生共六届三十三人。其中,成达师范所派人数高达十七人。新中国成立之后,留埃的学子们终有了用武之机。1949年以后,外交部、外贸、新闻战线上,急需阿拉伯语人才,这时候他们挺身而出,将阿拉伯语引入了高校教育。如,1954年,马宏毅担任了北京外贸学院阿拉伯语系主任;1955年,中国伊斯兰教经学院成立,庞士谦担任了阿拉伯语教研室主任;1958年,纳忠担任了外交学院阿拉伯语系主任。至此,中国的阿拉伯语高等教育进入发展阶段。
略谈《中华民族的回教问题》
成达师范学校主办了刊物——《月华》。作为成达师范与《月华》杂志的实际当家人,马松亭在抗战时代的主张是,消除回汉隔阂,实现教育救国。1937年2月1日,他与顾颉刚等人应邀前往南京晓庄讲学,在中央大学政治学校他直言不讳地谈到回族理应具有的民族观与国家观。
演讲时,面对当时的军政人物,马松亭开门见山:
有人说,回教人只知有教不知有国!甚至是有些饱学之士,误会回回非中国人,这岂非笑话!凡是中国人,没有对这个问题不痛心疾首的。国家如同一个机体,国民是各个机体的细胞。回教有五千多万的同胞,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普遍在全中国的各个地方,如果形成一个麻木不仁的组织体,抗外不能,自立更不能。
俗话说:强国先强民,可是只有一部分民族强健,一部分民族不强健,等于通身麻木,就是整个机体中坏了一部分,全机体也不能灵活地运用。所以,中华民族要全部强健,还有何事不能成呢——抗外自立的工作,才能成功!所以国内各个民族都要强健起来,再谈其他。
兄弟既然是回教,我要尽我的责任,努力工作,去打破回汉中间的隔膜,消灭回教已成的麻木不仁的恶劣现象。我们知道回汉两族本没有什么隔膜,后来怎样生成的呢?
我们不能不回顾以往的史实。刚才顾颉刚先生已经很明确地讲过了。原因是在满清政府的政策毒辣,手腕不同,所以在二百年以前,有陕、甘、云南等地之回教的仇杀。所以我们翻阅历史的时候,真是痛心欲绝。回教欲保持自己的生存,所以对国家对社会抱有了消极的态度。
比如,最近有一件事情,使我很难过!国民代表大会选举以前,回教电请中央增加代表名额,只有陕西等三十二处响应,其他各地回教同胞,便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显然,表示出回教对国家的不注意,因为不争是消极悲观,并不是国家的幸福!那么,回教真的不爱国吗?不是中国的国民吗?这是回教教育的不良,正亟待吾人努力改造。
还有一点最普通的误会,就是说回教人士争教不争国。好听点说,便是回教徒对政治权利不争,实际上便是消极。他们是受到了环境的束缚和压迫,这是国家的损失,也就是复兴中华民族的暗礁!
我想,这是教内阿訇少读经文,没有国家意识,没有丰富的常识,久而久之,演成的教内阿訇只是关了大门去教育教民,而不能领导教民对国家努力,参与国家的一切运动。所以要想使回教人民积极地参加中华民族的复兴运动,非要使阿訇先深确有了国家意识,了解国内的政治经济情况,获得丰富的常识不可!
欲使阿訇先读书,但又必须以改造教民环境为先决条件,因为一般的回民,认为汉人就是回教的仇敌,读汉文书籍便是叛教。所以他们说:“读书便是反教!”在这样除经典之外,而不读其他汉文书籍的环境下,阿訇哪里敢去念书(学汉文知识)呢?
所以要使阿訇读书,必先改善环境为首要!
再谈谈回教这个名词,我不知道源出于何时何处?加入再到别的国家说回教二字,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回教本为伊斯兰教,没有回教这个名称。所以你到国外说伊斯兰教,大家便知道了。回汉两个字,给民族间造成了很大的隔膜。兄弟读书做事二十多年了,心想改造回民的教育,使学生们读书。可是,旧有的习惯的束缚,环境的恶劣,兴办了五次,都失败了!现在,我办成达师范学校,已经是第六次办学了。前五次失败的原因,不外有三:
(1)人才缺乏;
(2)教材不良;
(3)钱财困难。
这三个困难,使得我失败了五次。后来,又和唐柯三先生共同发起兴办成达师范学校——因为师范学校是造就师资的地方,亦可以说是教师的模范,所以他们毕业之后,不但是当教师去教人,而且还要去教教师。
学校的名字为什么叫成达师范呢?
“成”,是造成优良师资的意思;“达”,是达才的意思……至于办理成达师范的另一目的,在于培养出开明的阿訇。至于功课方面,一部分是外国文,一部分研究回教的风俗习惯,使他们对宗教有明确的认识,一部分研究汉文书籍,使他们有深刻的国家意识。他们毕业之后,是要领导起回教徒参加民族复兴工作的。
……
兄弟拉杂地讲了一篇,希望大家注意这个严重的问题。
通篇的演讲,阿訇所忧心的,仍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回汉隔阂问题。他认为,如果解决不好这个问题,中华民族的复兴就难以实现。
在中央政治大学的演讲中,马松亭一再强调,回民人数众多,分布极广,回民的进步与发展,对于整个国家的盛衰,有着密切的关系。阿訇当年提出的这个设想,或是命题,直到今天的我们还在实践中努力。
身逢乱世的阿訇,手捧经书,满心忧国,殷殷之情,跃然眼前。
率领成达师范南迁桂林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阿訇顿感时事变幻风云急,书生常伴涕痕多。时事变幻,日军全面侵华不久,马松亭便与顾颉刚、陈垣、雷洁琼、林徽因、金岳霖等京中七十二名流,联合签名“抗日救国宣言”,呈请南京国民政府出兵御侮。
日本进攻北平前夕,即为实现其“大东亚共荣圈”的迷梦,将目光盯住了素有良好声誉的成达师范学校,极尽挑拨之能事,妄图在回族中寻找自己的代理人。北平沦陷后,成达师范学校暂停办学,为了“避免当文化的俘虏”,马松亭秘密策划集体出走,迁往南方。
当时,成达师范学校所办《月华》杂志,发出这样的呼号:“我回教民众,身在中国,中国即为我之国家,国破家亡,宗教安能完整!”
此前,国民政府副总参谋长白崇禧、蒙藏委员会总务处长兼成达师范校长唐柯三,也曾迭电命令马松亭迅速南迁广西桂林。
一个黎明的时分,马松亭率众开始了万里硝烟中的南迁。离开北平时,马松亭仍将成达师范学校的牌匾高高地悬挂着,以此表示不屈。马松亭赶往天津租界,自租界出海,经香港绕道,赶至衡阳。据说,在他离开成达师范不久后,日本兵即扑到学校抓人,但却扑了个空。
湖南衡阳,是师生们聚合的地方。
当风尘仆仆、劫后余生的学子们,在衡阳完成集结后,白崇禧将军当即发来嘉勉电报。同时,白将军电告他在桂林的姐姐,让姐姐转告他的岳父马健卿先生,以及桂林乡老,报告成达师范学校即将来到桂林的讯息。
桂林白氏以及众乡亲,为了表示接待之忱,租借三辆军车、两辆吉普车前往衡阳迎接。1938年2月下旬,成达师范学校七十多人来到桂林城,住进了桃花江畔的清真寺与民舍。白崇禧的岳父马健卿,代表桂林乡老致欢迎词;马松亭代表成达师范学校,致答谢词。
成达师范南迁桂林,是从敌占区迁到大后方最早的一所学校。此后,成达师范学校,以桂林桃花江畔的清真古寺为学校,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办学岁月。成达师范学校在桂林复课后,唐柯三远在重庆,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学校细碎事,因而代理校长仍是马松亭阿訇。
5月4日,马松亭与周恩来晤谈于桂林。
这是马松亭生平与中共高层的第一次接触。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周恩来,在桂林召开了第三方面人士的座谈会。与会人员中,有声名赫赫的杨东纯、胡愈之、张志让、千家驹等一百多人。这次相见,马松亭聆听了周先生的演讲,深表赞同。
艰危岁月,使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一介阿訇,亦复如此。从此,战时的成达师范,开始了极富特色的教育。
教务与教学之余,马松亭带领学生们走上街头,张贴标语,发表演说,向广大群众讲述沦陷区百姓所遭受的摧残,以及抗战救亡图存的道理。慰问伤兵,体恤烈士遗孤,派出“抗日前线慰问团”,慰问桂南与湘北将士们。1940年,广西昆仑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后,马松亭与桂林中学、汉口中学组成联合慰问团,亲自前往昆仑关慰问抗日将士。
马松亭对于抗战的焦虑,还有决心,都流淌在了校刊《月华》杂志上。初至桂林时,阿訇就组织社论,编辑文章,发表了如《二期抗战中回民应有之努力》《战火下的同胞起来吧》等。
不仅如此,阿訇还将自己的学生,送到了黄埔军校桂林第六分校,送到了抗日杀敌的战场上。黄埔军校第六分校,其营地位于桂林城外二十公里处的奇峰镇。黄埔军校第六分校回民大队,是白崇禧将军向蒋介石提议创办的,而兵源的具体组织者正是唐柯三与马松亭。
阿訇在战时的办学,走出了民族教育中自我的小圈子。
抗战时代的桂林,是广西的首府,是大后方的文化名城。当时,国内的文化界知名人士、专家学者都会聚于此。在此期间,阿訇聘请到了许许多多流亡于后方的大学者来到学校,或担任教员,或进行讲座。如,著名小说家鲁彦、著名杂文家秦似等人,都曾来学校教书;而胡愈之、陶行知、范长江等人,都曾来到学校开办讲座。当时的成达师范,每个周末都有林林总总的讲座。通过这种方式,学生们开阔了视野,广泛汲取各方面的知识丰富自己。
流亡的胡愈之,认识了马松亭,他也感慨地说:“贤载回也!”
南迁桂林的成达师范,先后在桂林地区回民较多的六塘、苏桥、大圩、潜经、罗锦等地,办起了五所附属小学,实行回族与其他民族兼收,对当地小学教育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成达师范学校的桂林时期,又培养出了一大批人才。
好景不长,一次偶然的事件,却使马松亭离开了付诸心血的成达师范。
1941年秋天,马松亭前往重庆,向国民政府教育部申请增拨办学经费——当时的桂林,求学者慕名而来,生源猛增,导致原有经费不足。
在重庆的唐柯三校长,与马松亭去找教育部,请求补助经费。结果,适得其反,教育部不愿追加,还声言要将原有的两千元一并停发。教育部给出的理由是,中央政府不允许私立师范学校,办师范必须公立。几经交涉,教育部居然将成达师范改为国立,明确办学目的,是为培养回民小学教育的师资力量。
1942年,教育部以唐柯三不能长期在校工作为借口,免去了校长兼职,改任他人。一生温和的马松亭,也紧随唐校长的身后,无奈中拂袖而去。就这样,这两位艰苦创业,苦苦支撑了成达师范学校办学十八年的创始人,离开了他们生死与共的成达师范。
飘风疾雨十八年,最终竟如此收场,不免令人扼腕唏嘘。
寂寥的马松亭,度过了短暂的苦闷,也离开了桂林这个伤心之地。应重庆市十八梯清真寺之聘,马松亭担任了重庆清真寺的教长。他收拾心绪,开始安静地待在重庆的清真寺里,感叹山河飘零,忧心于教门。
创办《月华》
《月华》杂志,是国民政府蒙藏事务委员会马福祥将军,提倡并发起捐助的一份刊物。1929年春天,马将军视察北平成达师范学校时,对马松亭谈道:“要唤起回民大众的觉悟,除了开展教育之外,还必须进行有力的宣传鼓动工作,成达师范学校要承担起来。”秋天,马将军为了实现这个设想,特召唐柯三、马松亭等人,来到北平私邸,举行商讨。众人对将军办刊物一事的主张,极表赞同,并公推马松亭作杂志创刊前的筹备工作。
刊物的名称,由马将军亲定。还确定了办刊的宗旨:
发挥回教适合现代潮流之精义,介绍世界各地回民之消息;增进中国回民之知识与地位,解释回教新旧教派之误会;发达中国回民之国家观念,提倡中国回民之教育及生计。
1929年11月,《月华》杂志创刊号出版。
《月华》开办后,马松亭校长任杂志代社长兼总务。为了解决经费问题,他积极施展社会活动的本领,寻求各方支持。他在《月华》杂志上开辟了广告栏,收取一定的广告费作为资金来源,同时对回族企业进行了广告宣传。
从1929年创刊到1948年第六号,《月华》杂志先后出刊近二十年。每期发行量持续在五千册,读者遍布海内外,为当时回族刊物之首。这漫长的二十年间,杂志三次中断,又三次复刊。
以《月华》杂志所发文章结集后,出版了《成达文萃》。这部五十万字的著述,为成达师范学校的学生活动,留下了珍贵的资料。1932年,又出版了《春秋时代之贵族》一书。该书条理分明,见解独到,观点明确。这本书直到今天,仍被北京大学历史系作为大学文科指导书目。
1942年12月,《月华》杂志在桂林停刊。这其中的原因,是学校改为国立后,唐柯三与马松亭的相继离开,新任校长谢松涛无力办刊。
《月华》停刊令马松亭非常伤心。为此,马松亭决定恢复办刊,他与唐柯三一起努力。三年以后的1946年元旦,《月华》杂志在重庆复刊,他自任主编。对此,马松亭谦虚地对人说:“西蜀无大将,廖化当先锋。”
而在实际上,自《月华》杂志1929年创刊之日起,“所有稿件均需交马松亭阿訇最后审阅,方可排版印刷。他工作之细致,责任心之强,危难之中出任主编,是当之无愧的”。
马松亭在重庆复刊《月华》杂志,不但延续了《月华》的生命,身为杂志创始人之一的他,以顽强拼搏的精神,为后人留下了坚忍不拔、贯穿始终的楷模形象。
国家与宗教的演说与著述
民国岁月,邦家多难,马松亭的忧心与激烈溢于言表。
1936年4月22日,牛街礼拜寺召开了“祈祷和平招待各界联欢大会”。当日清晨时,牛街便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北平市市长秦德纯将军,应邀莅临参加。
会议开始后,马松亭即首先发表演说:
本人以教长的身份,代表回民说几句话。我中华民族处于此最严重时期,尤其是危险四伏的华北……
新闻界诸公,惠然光临,回民是极为感谢的。舆论是民众的喉舌,所以希望新闻界本着复兴中华民族的天赋,促进回汉两大民族的团结,以谋国家的新出路,这更是所翘望的。
1939年5月3日,南迁至广西桂林办学的成达师范学校,召开了至圣诞辰纪念活动。当时,到场参加活动的,还有黄埔军校桂林第六分校的高级将领。马松亭阿訇在开幕词中这样说道:
我们纪念至圣传教布道的精神,要继起至圣未竟的事业,发扬回教正义,传播回教文化,吾人当以《古兰经》为吾人立身处世之实鉴,审慎而遵行之。况当我抗战之今日,我们当将回教对抗战的教训发扬光大,贡献国家。
同时,更要将我们全体回教之人力物力动员起来,直接参抗战工作,继之,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信念,获得抗战建国的最后胜利。
在国家大义面前,阿訇自有阿訇的风度。对于回族的生存与发展,马松亭也从来没有含糊过。就回民宗教信仰、现代教育两事,马松亭曾上书国民政府。一方面,他引用孙中山、蒋介石等人之语,以及训政时期的约法,来阐述人民应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一方面,他有着重地提到了回民的教育问题。
关于教育之事,马松亭在行文中激烈地说道:
教育即是生活,国民绝不可不接受教育。且,无教育的国家,也不配称之为现代国家。教育乃立国之根本,所以教育在国家内政上,实在是很重要的一件大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隔不久,马松亭踌躇满志,回到了分别数载的北平。在这里,他要继续自己的办学理想,他梦想着手创办一所回教大学。次年7月7日下午,马松亭通过北平广播电台,发表了“追悼抗战伤亡军民,祈祷世界和平”的演讲。
抗战八年,马松亭言行一致,而面对即将开始的新时期,他也是充满了美好的期冀。马松亭所有的言论,并没有停滞在回族身上,他祈祷多难的祖国,能够长久和平。
他要创办一所回教大学
马松亭毕生的理想,是创办一所回教大学。
1948年12月1日,马松亭在北平发出了长长的关于“拟创办中国回教大学征求发起人宣言”。马松亭理想中的这所大学,应当是“必须以《古兰经》为对象作学术之探究,以回教文化为对象,作教育之设施,自以非创办回教大学不为功”。创立回教大学的师资,“不虞其匮乏,实业上所需之农工技士,亦多有成就。夫登高自卑,远行自迩,此虽未节,然自兹以往,十数年后将见中国回民脱愚贫之桎木告”。
对于创办回教大学,马松亭显然是信心满满。
他在这篇宣言的末尾,豪迈地写道:“邦人君子,社会贤达,群策群力,共襄盛举,中国回教幸甚,世界人类幸甚!”
马松亭拟筹建回教大学的宣言发出后,旋即在国内文化界、教育界引起了剧烈的争辩。
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声音,马松亭并不气馁,他开始在回族上层人士中寻找支持者。1948年12月6日,马松亭乘坐飞机至兰州。在兰州小住几日后,即于当月15日来到西宁,与青海省主席马步芳举行晤谈,希图热衷民族教育的马步芳对办理回教大学有所投入。当时,《民国青海日报》《昆仑报》在显著位置上,报道了马松亭阿訇在青海的活动情况:
青海省垣各机关首长及各界有关人士,今晨八时,在东关清真大寺客厅,欢宴马松亭教长。马主席、八十二军军长马继援等四十余人,竭诚欢宴。席间,马主席畅谈宗教精神,其大意谓:青海人民宗教上虽各有不同,但精神生活却打成一片。
马松亭阿訇,半生以来,转为回教教育奔走。马阿訇对宗教之贡献亦甚巨大。中国内地一带号称四大阿訇者,马氏即居其一。马阿訇创办成达师范学校……此次马氏来青海,想对中国回教教育,必有硕大贡献。
马松亭此番在青海活动期间,曾一度说服了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对于马松亭创办回教大学之举,马步芳满口答应,并承诺支付一笔可观的办学经费。但是,北京的战局,却愈加紧迫。是月底,马松亭回到了北京,但他很快就被裹挟到了台北。在台北,他出任了台北清真寺的教长。1950年,马松亭阿訇来到香港,继续担任香港清真教长。
在旧时代的中国,创办一所回教大学,终成他难以实现的梦想。
马松亭办理成达师范学校时,所设的阿文专修班,又称为阿訇专修班。这个阿訇专修班,是设置高于师范班的特殊专业。在当时,这个阿訇专修班,不仅为社会培养了一些专业伊斯兰教人才,也是成达师范学校的“三长”教育(培养校长、教长、会长)思想的实践和发展。今日的中国伊斯兰教经学院,是这种培养阿訇人才思想的延伸。
1955年,中共中央批准中国伊斯兰教协会成立,不久后中国伊斯兰教经学院成立,一座高大朴素的教学楼屹立在牛街的一头。马松亭设想要创办的“回教大学”,一朝梦想花开。
他活了很长,苦了很久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天下底定,河清海晏。而此时,五十四岁的马松亭却徘徊客居在香港。以后的人生将何去何从?1951年,他在苦闷中,第三次前往埃及。
游历埃及期间,马松亭再度访问了爱资哈尔大学。面对这所世界伊斯兰的最高学府,在这厚泽悠悠的校园里,他感想颇多,心潮澎湃。创办一所回教大学,仍旧是他挥之不去的梦想。然而,他已经真实地离开了那片大陆。此时,他在无限惆怅中,想起了白寿彝,想起了白寿彝当年写给他的祝词:
中世纪的大食波斯锦,每一匹锦须用二十只骆驼共同负担。现阶段的宗教的国家的担子,不只如一匹锦样的重,我希望阿訇(专指马松亭)的力量也要超越过二十只骆驼。
1952年,周恩来总理电邀马松亭阿訇,回北京参加新中国的建设。
对于周恩来的来电,马松亭大感意外,喜不自禁的他不假思索,欣然返回。至此,他又重新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很久以前开学的西单清真寺。1955年,中国伊斯兰教协会成立,马松亭担任副会长,又兼任中国伊斯兰经学院副院长。
风云逆流,岁月极左。马松亭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期到来了。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辩解已经无味,马松亭能做的只有默默承受。但是,有一个人却受不了。此人正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马松亭几十年的故交好友。
1938年秋,为使戏剧艺术更好地为抗战服务,推动抗日救亡运动,各族人民团结起来,合力打败日本侵略者,以进步作家田汉、欧阳予倩发起,在抗日大后方桂林举办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为了体现回族人民抗日的激情和成达精神,成达师范学校师生准备节目参展。决议再三,大家决定演出民族团结共同抗日的话剧。马松亭以华北某村为背景,与宋次完成了剧本的原始故事。而正是老舍,将这段故事改编为了四幕话剧,并定名为《国家至上》,又名《回教三杰》。后来,话剧《国家至上》在重庆、陕西、宁夏、甘肃、青海等地上演后,极为轰动。
马松亭与老舍,因为《国家至上》的合作,结为莫逆。
1966年8月23日午后,马松亭夫妇俩照旧来到了什刹海。那些年,马松亭常常来到什刹海,闷坐河边,一待就是大半天,直到黄昏。
枯坐着的马松亭,突然一抬头,看见了老舍先生独自一人拄着手杖,慢慢地沿着岸边迎面走来。他一见到老舍,便拉着一起坐下来。
老舍先生一开口,就让阿訇夫妇大吃一惊:
老舍非常坦率,“很苦闷,要走……马大哥,咱哥儿俩兴许见不着了!”
老舍拉着阿訇的手,掏了心窝子。面对多年不见的老兄弟,他完全无顾忌,反而能对面直说。
阿訇无言以对,站起来和他同行,送了他一程。
老舍先生说:“你们回家吧,我走啦……”
阿訇与老舍就此分手。
次日——8月24日,老舍投什刹海而死。
被打成右派的二十年时间里,马松亭忍辱负重,从不叫苦,也不喊冤。他把这一切,都视为对自己的考验。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在家里进行着宗教的功修,贯穿始终。
终于有一天,马松亭劫波渡尽,迎来了平反的日子。
这时候,马松亭已经垂老成为一位八十多岁的耄耋长者。在民国那一代伊斯兰宗教人物中,他是最后一个仅存的大师。当他“官复原职”之后,当年对他落井下石的人,不顾脸面找到了他,甚至请他签名留影套近乎。马松亭不念宿怨,也不给人难堪,反而积极配合。这是历经千般劫难之后的淡定,这是参透乱云飞渡之后的从容,这是悟彻荣辱成败之后的豁达。
人生暮年,入世酬世,马松亭一派雍雍大家风范。
1984年春天,九十岁的马松亭,应宁夏回族自治区主席黑伯理、副主席马腾霭的邀请,来到宁夏视察。他兴致勃勃地深入到当地回族群众家中,与大家举行座谈,嗑家常,讲过去。他在银川东大寺讲“卧尔兹”时,整条街巷被围得水泄不通,银川城内的穆斯林与非穆斯林,都争先前来目睹这位大阿訇的风采。
马松亭漫长的人生中,挨个儿送走了同时代的那一批人物,那一批曾经与他甘苦与共,风云际会的教中人物。他顽强地存活着,似乎执意要将那一代人与我们拉得很近很近。显然,老弱的身躯已经拖不动他的雄心壮烈。纵然再杰出的生命,也难以抵挡这一世岁月的流转。
人生末期的最后几年里,马松亭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但他仍然喜欢和有心的青年一起坐下来,漫谈着那些过去的事情。他每隔一段时期,就会给恩师张子文阿訇之子——张巨龄去电话,邀其来家中一晤:“你来,五哥有话对你说。”按辈分,他与张巨龄是一辈人;按年龄算,他年长了几十岁。每逢接到五哥的电话,时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的张巨龄,都会如约赶去陪老人一叙。
“你来,五哥有话对你说。”
1991年岁末,张巨龄允诺前去在马松亭家中晤面。岂料,此别之后,终成永诀。
1992年1月16日,九十七岁的马松亭大阿訇归真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