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圣地(散文)
2015-06-30樊桦
樊桦
1
很多时候,一个人一辈子大多就围绕着一个圆心转,这个圆心就是村庄,它如同一个人的命根、魂灵,牵系着人的肉身,让人们在村庄的怀抱里静静地呼吸,不曾离去。
我,一个客居异乡的流浪者。从懂事起,就蹒跚着步履,一天天背叛养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渐次地在外求学,工作,安家。如今,年轮镌刻在不惑岁月刀锋上的我,注定不可能只围绕着一个村庄转,而是两个,三个,甚至是很多个。如风的日子里,我走过许多风雨苍茫的人生路,我在狭小的教书生命索道里辉煌过,得意过,失意过。最终都如过往云烟一般,消失在昨天的记忆里,无法锁定,无法珍藏,无法铭记。
从步入学堂那天起,我就怀揣着童稚的梦想背井离乡地远去他乡圆梦。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至今有三个村庄在我内心深处烙下了无法擦拭的印迹。它是我初入尘世落脚的母土,我苦苦生活了 14年的故乡以及我现在安居的小巢,也就是爱人的故乡。
2
现在,我要说的村庄,就是爱人的家乡。
广茂村,一个距离元谋小县城中心约一公里的村庄。
这个村庄古典别致,环境优美。它是非常适宜人类居住的城乡结合地带,200多户人家,一个香火极其旺盛的寺庙让疏密有致的农家住户包围着,时时青烟缭绕,紫气氤氲。
寺庙叫复兴寺,僧侣四五个,均为女性,纯阴,或许该叫尼姑庵。
说它,是因为这里是一个滋长福祉,广积善德的佛家归隐之地。
3
小村庄以元谋县人民医院为经,城市大型住宅区紫溪苑为纬,定位出的一个点,辐射向四围。
村庄如吉祥的灵光,如七彩的长虹,如耀眼的星辰,如圣洁的哈达。它一点也不张扬,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一点也不追求时尚而无休止的涂脂抹粉矫揉造作地毁坏自己的容颜。
我 1997年随爱人进住村庄,17年了,村庄还是被现代化进程遗忘的一个角落,或许说它是城市现代化建设中刀下留情的城之一隅,虽然它距离城市中心不到一公里,但是近二十年来城市大刀阔斧脱胎换骨般的迅猛扩建和改造依然让它毫发未损,它一直免遭各种大型机械的肆虐戕害疯狂摧毁,它依然保留着乡村最真实的面孔,它没有现代城市的高楼林立和城市灯火的浮光掠影,它安静地睡去,幸福的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这是因为寺庙香火的熏陶润泽,菩萨的点化庇荫。为此,村庄里的人们才长久的获得如此环境优美的居住地,享受着绿色低碳的生活。
4
某一天,我在自家小院里张望,西边隆隆响起聒噪的机械声和悄然间从地面冒出的幢幢高楼搅乱了我绮丽的梦,从梦境里走出。小区楼房慢慢向四周扩散,蔓延,像个大毒瘤,大有直插村庄腹地之势,我有些彷徨,莫名地焦躁起来。
某公司买下村庄入口地处水源丰盛的龙脉宝地,打算钻下百米深井取水,供全城市民饮水。很快,临近几户人家的古井水位下降,几近干涸。村民集体抗议,阻止公司继续钻井,公司最终妥协。
继而,一家石材公司租用厂房,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进行石材加工。如此下去,若噪音、粉尘超标得让村里人无法接受,扰乱了人们的正常生活,下场应该和某公司一样,将被人们驱逐出村。
5
进村,有一处竹林,修竹茂盛,荫蔽着一条小河,名叫向阳沟,河水均从地下冒出,清澈、洁净,一年四季淙淙流淌,未曾干涸过。沟边三株粗壮的黄果芽树(大叶榕)葳蕤丛生,幽静里洋溢出惹人喜爱的清香。其中的两株大榕树有两三围粗,小的也不下一围,宛如一家三口手牵手,守望着天边的幸福。
和爱人初识,我们经常在晚饭后,追着疲惫的夕阳到竹林旁的向阳沟里洗衣服。
直到满河的星星被我们漂洗衣服时不小心揉碎,我们也不想回家。溜走的是时间,珍藏的是记忆。我们恨不得永远停留在会唱情歌的小河边数星星看月亮,听小溪诉说情话。水清澈见底,米虾和小马鱼成群结队,数不胜数,一条富有生命的小河,连接着村里人们的起居生活,搭起了沟通左邻右舍的情感天桥。
在酷暑的夏天,我经常带刚会走路的女儿馨月到小河里捞鱼摸虾。女儿端着小筲箕,我提个小水桶,爷儿俩在水里乐此不疲地把打捞到的小鱼和虾米倒在桶里,直到女儿戏够溪水,逮足鱼虾,我们才拎起小桶打道回府,然后将打捞到的鱼虾统统倒进自家的水井里,希望秋天会有更多收获。
河水没过成年人的膝盖,汩汩流淌,悦耳动听。为了方便洗菜浣衣,村里的施善者在河水的一边支砌了平整光滑的大方石,石头在水里呆久了,长出青葱的苔藓,像穿着一腰合身的裙裾,石头与石头间的空隙成了鱼儿虾米藏身的最好窝点。高出水面的石头上常常坐着浣衣洗菜的人们,人多时,大家自觉排队,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侃侃家常说说笑话,也聊到大城市里打工的男人女人。
那些洗好菜浣好衣的婆姨媳妇总有镰刀割不断的话,直到有孩子跑来叫嚷着等菜下锅,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小河是村庄的灵魂,牵扯着村里人的心脏。在小河里,我慢慢熟悉了村庄里的男女老幼,亲戚朋友。
逝者如斯,河水流淌着。一拨人慢慢老去,不能下河洗菜浣衣,随着唢呐声,在送葬队伍的呐喊声中,在孙男儿女的呜咽声里走向后山的坟场;一拨曾经光着腚在向阳沟里逮鱼摸虾的小孩长成大姑娘小伙子,一个个都到了娶妻嫁郎的青春年华。
凝视溪水,慨叹自己不再青春年少。倏地,多出几多惆怅,有时木愣愣地在河边发呆,追忆和爱人在晚风的竹林里卿卿我我,相互倚靠着背听蟋蟀谈情说爱看嫦娥翩翩起舞的美丽风景。
往里,一道葱郁的屏障如沐春风,绿得令人眼馋。农历三四月,整个翠色的屏障间都流淌着葡萄酒的醇香。
眼下的一切,为八方葡萄基地。三年前,山东老板以每亩 2800元的低价承包了村里几百亩良田。往昔,三月里的稻秧碧绿如洗,如无边的地毯,青蛙伴着雷声呱呱呱吵闹不停,时不时有阵雨洒过,更是绿得耀眼。
六月,热带季风和朵朵流萤把万顷稻田染成金黄,阵阵稻香弥漫田间,各色不知名的小野花竞相绽放,田野是绚丽的,芬芳的,美得让人兴奋,香得令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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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村间道路一直往前走,沿途的酸角树鳞次栉比,虬枝交错,葱葱郁郁。这些树的树龄都在五六十年以上,两三个七八岁的孩子才能合围过来。若值花期,茂盛的小叶子层层叠叠的搭在一起,把小路遮得严严实实,树荫如巨伞,为人们提供了遮荫纳凉的好地方,孩子在大人间穿梭,老人坐在自家的门口,有人路过,他们都会露出慈祥的笑脸。
徒步的路人多为到寺庙里敬香或赶庙会的居士。一条小河贴着村边而行,把自己扭得七拐八弯,仿佛一条逶迤的长蛇,从村北向村南蠕动,激情张扬。
小河是村庄的一条主动脉,滋养着村庄的土地,灌溉着村庄的瓜果蔬菜,水稻玉米。
河的源头在村庄的尽头,清冽的河水川流不息,欢快得没有疲惫,没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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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河为界,一边是肥沃的良田,一边是密集的村庄。田间一年到头均是五彩缤纷,绚丽多姿。村庄里的狗悠闲地窜来窜去,见到陌生人也不会胡乱吠叫,更不会偷袭村外的客人,也许见多识广,或许佛祖点化,是狗也要积善德,要咬在自家院里,震破喉咙也是尽职。偶尔有一群鸭子,几只白鹅顺着小河觅食,它们把清澈的河水搅得浑浊不堪,几个洗菜或浣衣的女人不得不停止手中的活,脱口骂几声“畜生!”互相说几句闲谈白话,慢慢地等着这些捣蛋鬼们游到下游后,才又开始各自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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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那是养眼的色彩。青青的玉米树在吱吱地拔节,腰间挂起了红缨,散发出清郁的淡香,等待王子的临幸,准备孕育后代。令人不解的是番茄,一边是刚刚栽下的小秧苗,还带有一股微微的乳气,一边却是红红的灯笼挂满了枝头,有拳头大小的,有樱桃般大的,定神一看,仿佛一张张笑容可掬的孩子面,童真得没有一丝丝邪气。
茄子穿着薄如蝉翼的紫纱裙,隐约可见它丰腴肌肤上滚动的露珠,如出水芙蓉,在晨曦中轻歌曼舞,编织着一帘幽梦。
大豆,红辣椒,青辣椒,白菜,韭菜,黄瓜……满园的青红皂白,满园的菜蔬清香,流淌着醉人的味道。
河道进入村庄中游,河面也变得宽敞起来,农家住户星罗棋布,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几棵枝繁叶茂的大叶榕树把复兴寺前三百见方的空地遮蔽得严丝合缝。茶余饭后,纳凉的老人,戏耍的孩童,打牌消磨时间的婆姨媳妇等等,这里成了聊闲谈话,传播花边新闻家长里短的集聚地。
沿河都是竹林,它们一丛丛、一蓬蓬赶热闹似的竞相冒芽、抽笋、长高。因为水分充沛,黄皮寡瘦嘴尖毛长的竹笋不到一年就长成了一两米的新竹,两三年后就直插云霄,真可谓万类霜天竞自由。
修竹成片,竹影弄月。满地都是竹叶的暗香,竹林是村庄的饰物。村庄宛如一位心灵手巧的小媳妇,竹林好比她戴在玉项上的一串串珍珠。
村庄里竹子多,篾匠也多。很多人家里都有会编撮箕、筲箕、簸箕、竹篮和竹筐等竹器的篾匠。他们一年砍二三十棵皮子泛黄的成竹回家,锯断、剖开,一刀一刀地划,分成篾青、篾黄,篾青是上好的竹料,篾黄大多抛到一边,晒干后作为引火的柴。然后忙里抽空编制各式各样的箩筐簸箕等竹器,以备来年使用。有几户人家每年都要编制很多竹具拿到街市上买,一年来的油盐茶米酱醋茶等鸡毛蒜皮的零碎开支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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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暮鼓,凡有寺庙之地,钟鼓声大概已经成了村庄的主旋律。这声音虽然不婉转动听,但是厚重雄浑,听起来踏实。
接着,住持师傅们开始早课。加油。燃香。念经。为村庄的人们祈福,也为自己来生脱离苦海祈祷,抑或是给某些交钱超度亡灵的后生晚辈,或许是为儿女消灾免难,祈求平安的母亲效劳,一切的一切,和信仰有关,和母爱有关,和远离自己奔波前程的儿女有关,等等。
然而,作为后生的我们,有多少人能为自己的父亲母亲祈福减冤,有多少能够常回家看看?
寺中,木鱼声声,香烟袅袅。有经文吟诵声在耳畔回荡,在村庄的竹林里飘扬。
霎时,我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近四十的人,或许有些悲观,消极。终日昏昏然不求上进,能够平平静静地想着相妻教女,想着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家中琐事。
想想,我本凡人,凡心一粒,不想小家,无儿女情愁,不食人间烟火,正常吗?
寺庙里的住持师傅是唤醒村庄的鼓手,她们把沉睡的村庄敲醒,让它不会老去,或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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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属沉郁而厚重的钟声里,鸡鸣伴着狗吠,村庄里的人们缓缓醒来,开始一天的辛苦劳作。其实,对庄稼人而言,真正的辛苦是无所事事,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事做就意味着闲着,闲了就一无所获。正如近八十岁的父亲母亲,他们最怕的就是空闲。从饥荒日子里熬过来的他们一生勤劳耕作,以土地为伴,如果失去土地,他们将会茶饭不思,焦虑烦躁,无法安静地睡去。
而我一天为繁琐而辛劳的工作终日焦躁不安,和他们相较真是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有时总是把工作上的不快装在心中,回家和母亲发发牢骚,以缓解工作带来的压力,我想这或许是儿子向母亲撒娇的另一种方式,不过细琢:难道年迈的父母就甘当孩子的出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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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茂村有了寺庙,有了僧侣居士念经,周遭的庄稼都听着经文生长,久而久之也就生了慈悲心,有了善念,而我,一个万分敬畏文字的痴迷者总是因为无法自由地驰骋在自己虚构的理想世界里,常常失眠,迷茫,惶恐,正在缓缓地患上抑郁症。焦躁,郁闷,甚至想过逃离,死亡。
想想真是可悲,可笑,可叹!可是一个人爱上了文字,是不是一定要付出很多。诸如汗水,眼泪,或者是心血?我也无法弄懂。
我只想听母亲平静的念经,这是母亲的信仰,她一生有着无数苦闷的情结,可以把她的大脑塞满,可以将她的肺腑撑裂。现在,它把一切都容纳在了佛经的世界里,油然想起一副写弥勒笑佛的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是啊,母亲现在变得乐观了,一切都看得异常的淡薄,淡薄得让我们作为儿女的都有些难以接受。
可是,如果我也装着她所经历的种种苦痛,还能像她一样坚强的站着吗?
我不知,问佛,佛说:一切随缘!
此时,我想种曼陀罗,彼岸花。
忘却自己,世界!不能,就麻醉,我不想借酒浇愁作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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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是一个归隐的好去处。诵经,种菜,写诗,想自己的女人,疼自己的孩子,敬自己的老人,等等。或者坐在摇椅上看夕阳渐渐褪去红晕,想曾经浪漫的事,慢慢老去,等女儿回家看看!为我沏一杯普通的绿茶,为她的妈妈捶捶背揉揉肩。
那时,我们都老了,都在寻找自己的皈依之地,或许村庄就是最好的落脚点,地气重,灵魂不会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漂浮着找不到回家的路。
光阴如烟,如雾。不和你打招呼,悄悄然从你身旁溜走。人到四十,慢慢地会把一切都看得平淡,似水,越清澈越舒适,越宁静越适合让心脏的节奏跳动慢一点。
也许这是一种消极的中庸心态,和当初的年少轻狂截然相悖。其实,当你把一切都看开了,把放得下放不下的琐事都放下了,心境自会豁然开朗。
很多时候,总为一些鸡零狗碎的芝麻小事大伤肝火,怒气冲冲。母亲总会说,过日子要看远点,想开点,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发火,给自己制造苦恼。想想年迈的父亲母亲一直在村庄里生活着,他们和泥土打交道,没有闲过一天,他们厚厚道道地服侍着庄稼,庄稼也从来不辜负他们,让他们有吃有穿,虽然紧巴点,照样要省吃俭用给孩子进学堂识字,直到走入社会。现在他们都老了,腰背佝偻了,动不动就大感小冒,风湿疼痛,可是他们也舍不得闲着,吃点药缓解一下疼痛,又要不停地操劳着。他们认为和泥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只要停止了活动,生命也就要终止,所以他们不敢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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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复兴寺隐约间传来的阵阵诵经声,焦虑、苦恼的郁结慢慢散开。
小河的缓流如同我轻轻涌动的脉搏,水在流动,我的心就在跳动,河水滋润着我泛黄枯萎的荒原。
沿着一条长满翠竹的小路,一直走向村庄的深处。路越来越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凤凰花如火如荼,燃烧了村庄,一阵夹杂着葡萄酒香的风袭来,村庄消失在树影中。
我不想返回,向深处走去。狭窄的路旁全是瓜果飘香的农田,龙眼树一片连着一片,这些雌性的树,正值花期,一股女性的体香弥漫其间。
石榴树的青枝绿叶,熠熠生辉,绿意盎然,每片树叶上都是一个新的生命在跳动。侧耳倾听,是小河的源头。那里是龙头,全村的水都从龙口流出,在村庄里游一圈,缓缓地走远了。
霎时,一道灵光闪过。凤凰花摇曳着,两旁的竹林互相交叠在一起,越往里,越是茂密,最后连一丝亮光都不见了,我试探着向前走,路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凤凰花,踩上去隐约听见花儿骨节碎裂的声音。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亮光慢慢出现,云白如雪,天蓝得洗过一般,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放远望去,左边一片桃林,桃花缤纷。右边一块梨园,雪花飘飘。四面群山包围着田地,阡陌纵横。更远处,有竹楼,旁边一池湖水清冽见底,青烟缭绕。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跑,想看看竹楼里住着的是人还是仙。
母亲如歌似泣的诵经声惊扰了我,睁眼,一切都散开了。是梦,不太像,是现实,又有些离奇。
之后,我屡次三番地沿着村头的小路一直往里走,时而闭目,时而睁眼,希望找到村庄尽头那条谜一般的路,可是每次都徒劳而返。
也许,这就是一条皈依之路,只存在于自己的第六感官之中,灵魂深处。
抑或是,冥冥中暗示:静静地向前走,那里有灵魂的栖居地,一心向善,勿生恶念,忘却身后的功名利禄,抛弃一切压在身上的包袱,你是你自己,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离去,世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你属于泥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