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纪事（短篇小说）

季仙

到了“正立疗养院”门口，跳下车，一位穿浅蓝色大褂的姑娘跨过来，伸手提行李。我只有一个旅行包，赶忙摇头，说，不用、不用。姑娘眼睛闪闪发亮，二话不说，把旅行包扯过去。门边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位穿浅蓝色大褂的姑娘，微笑致意。大厅中间一排桌椅，提行李的姑娘引导我坐在椅子上。她拿了我的身份证、市医院和省医院的检查报告，去柜台前排队办手续。我认真看了一眼，她的胸牌椭圆形，蓝底白字，0741。

0741领回一叠表格，叫我认真、如实填写。表格除了要填写籍贯、地址、病症、病史，还要填写身高、体重、性别、年龄，岗位职责、工作时间、工作环境，生活习惯、作息时间、满意程度，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单位人员情况，个人收入、家庭收入、家庭负担，饭量、酒量、性生活周期，个人爱好、喜欢胖瘦、圆脸还是瓜子脸，比干部调查表、人口普查表还详细。认为与治病无关的，比如个人喜好、收入情况、性生活周期等我没有填写。她接过表格，交给柜台内的电脑操作员。不一会儿，她拿着表格返回来，说，所有项目都必须如实填写。我很纳闷，问，这不是个人隐私吗？她答，来这里都是病人。你如实填写，我们才能对症下药给你有效治疗。我问，收入有什么用？她答，为了公平，为了让每

一个病人看得起病，不增加病人的心理负担、经济负担，我们是根据病人的病情和承受能力来收费的。我心里想，嘴上说得好听，是为了哄人。进了你们的门，只有挨宰的份。

0741拿着表格再次去柜台前办手续，我想跟上去。刚迈步，她扭回头，抬手示意我坐着别动。有一个男人，躺手推车上，说是腰椎突出复发，慕名而来。一个四十多岁、肥胖的妇女高声喊，治好了，捐款一百万。这人的材料交给电脑操作员，过了一会儿，操作员说，这种病要到市医院治疗，疗养院不接收。有位姑娘从柜台边走过来，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说，经审核，你收入填报不真实，重填。旁边有一个人，被四五个人围在中间，听他们说，要交二十一万六千四百八十九元。我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心想，坏了，进入狼窝了。扭头向门口看，几个人开着小车欢欢喜喜地离去。我带了两万元现金，银行卡有一万五，转念一想，钱还在我口袋里，大不了不治了，坐车回家。

佝偻、驼背不痛不痒，不是什么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异常感觉，最近几年，背越来越驼了。坐在办公室，伏在电脑前不明显，上坡、爬楼梯，背弯成了一张弓，像煮熟了的虾米，别人看见，以为我四脚着地爬行。父母亲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催促，老婆三番五次叫我要去医院看病。我一句话，没病。后来，被他们唠叨得实在烦了，想去县医院随便拿点药。一进医院，医生安排抽血、拍片、CT检查。带回一大包药，吃的吃了，贴的贴了，没一点效果。到市医院、省立医院检查，有的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有的医生说是骨质增生，有的医生说是坐骨神经炎，有的医生说是骨髓炎，内喝、外贴，推拿、针灸，仍不见效果。看老中医，吃了许多中草药，也没效果。亲戚、朋友担心我得了不治之症，到处打听偏方。县政府办公室一位副主任腰弯得比我更厉害，去过上海、广州，没治好，别人介绍他到正立疗养院，花了三万多，半个月就治好了。我打电话到正立疗养院，按要求，把病历、检查报告、个人情况寄给疗养院。前天，接到预审通过的电话，赶来办理住院疗养手续。

0741笑吟吟地走回来，说，交一万八千九百一十六元四角，是现金，还是刷卡？估计最少要三万元，一听说一万八千多，我脱口而出，现金、现金。收费后，柜台内的电脑操作员给我一个像电子手表一样的号码牌。

0741把我带到大厅后侧的一间小会议室门口，门边一位穿浅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发给一份《入院须知》。会议室坐了十多个人，进来一位穿制服的中年妇女，她对着《入院须知》，一项一项讲解。疗养院实行一费制，缴费完后不再收病人一分钱。疗养院门口有银行，钱不够，可以去取，钱多了，存进去。实行全护理，家属不得陪护，先回家去。地球上七十多亿人，缺了谁地球照样转，疗养治疗期间，一律不得与外界联系，放下工作、生活上的一切事务，安心疗养。每个人由电脑随机生成一个号码，用餐、治疗、结算、积分，所有活动都用这个号码。在院内，不管是院长、医生，还是护士、病人，或是工作人员，一律平等，不得称呼姓名、职务，只称代码。患者的代码牌戴在左手腕上，医护人员的代码牌戴在胸前。按规定疗程，完成规定指标，达到要求的积分，必须出院。所有病房都是三张病床，一台电视，一个广播，三架内线电话，单件物品三人共同使用，三件的物品按床号各自使用。故意不完成积分，蓄意拖延出院的人，另行结算，重新收费。违反协议，触犯法律的，移送执法机关。《入院须知》还有院区分布图、天气预报，有院长、副院长、医务主任的代码、电话号码，欢迎监督。

把多余的钱存入银行，手机、银行卡交给院方寄存。按要求，在入院协议书上签上邱顺风的名字和代码牌 3089数字，我才办完入院手续。

抬起左手腕，把代码表靠近门钮，“滴”一声，门开了。病房窗明几净，整洁得像高级宾馆。病房内有一个病友，5772，看神态，估计是个不小的领导。他管不了我，我不用向他弯腰、鞠躬。放下洗漱用品，我再逐条逐项认真阅读一遍《入院须知》。5772说，3901去治疗还没回来，食堂开饭了。普通手表不好意思戴，高档手表戴不起，没手机，不知道几点了。5772扬了一下手腕上的代码牌，说，这里有时间、体温、心跳、血压，与医务处的电脑相联，还可以呼叫、报警。

食堂摆了二三十张桌子。找到空位置，将代码表靠近桌上的按钮，“滴”了一声。不一会儿，有人用小推车把我们的饭菜送来。大家一样，一荤两素，三菜一汤。每餐吃什么，由营养师安排。饭不够，可以增加一个馒头。

一个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进来。5772说，院长来了。我心里想，在这儿疗养，需要院长关照。院长离我六七步远时，我看见他胸前的代码牌是 0143。我站起来，弓着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院长。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悠地跨前一步，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左手，弯下腰，说，院长好。院长愣了一下，赶忙弯下腰。院长向我弯腰，我感觉羞愧，红着脸，把腰弯得更低一些。院长一脸严肃，把腰弯得比我更低一些。院长腰弯得低了，我只好把腰弯得再更低一些。院长一声不吭，有些夸张地向上翘着双手，把腰弯得比我又更低，头差点触到地上。我不可能弯得比他更低了，讪讪的，垂手站着。院长挺起腰，高昂着头，冲着我大声说，做人先要把腰挺起来。除了孙猴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家都是老娘生的，人人平等。你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用双脚走路，我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用双脚走路。你不欠我，没必要弯腰。我不想欠你，你一弯腰，害得我也得弯腰。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食堂的人哄堂大笑。笑声静下来，院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看见一个人就弯腰、鞠躬，你的腰什么时候能直起来呢？

院长扭头看了一下，隔壁桌有空位置，跨了两步，坐下来。他把手牌放到桌上“滴”一下，工作人员送来的饭菜与我们的一模一样。

5772告诉我，院长 0143原来是一家大医院的骨科医生，因为不愿意收受患者的红包，检举揭发医生在器械、药品中拿回扣，得罪了医院，得罪了其他医生。医院不安排他的工作，医生、护士不愿意与他交往，他没有办公桌，没有手术台。在走廊上呆了一个多月，主动辞职。开始时在街上开一间诊所，采用独特疗法，治好了不少大医院治不好的佝偻病人，失声、失眠病人，成为专治疑难杂症的专家，报纸、电视进行了宣传。不少病人不远千里赶去，诊所无法应付，有些人在旅社里住下来等两三个月。后来，在患者、富商支持下，创办疗养院，专门收治大医院治不好的病人。这里对症下药，一人一套方案，所有事项，包括收费标准、治疗效果都公开、透明，电脑上随时可以查询。

下午三点，我刚起床，0741给我送来一个文件夹。她说，这是为你设计的疗养方案，按要求逐项完成。疗养方案有三十四页，安排了十五天，每天的项目、时间、地点、要求、目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写得清清楚楚，比单位的活动方案、会议议程还详细。

三点四十分，我来到 E区一楼 102。进门的通道像火车站、旅游景区索道站一样，用旋转的铁杆挡着。代码牌靠近去，“滴”一声，铁杆转动一下。我进去后，它又自动锁上。墙壁上安装了一排触摸屏，有不少人站在触摸屏前乱比乱划。我走到最角落，在触摸屏边上“滴”了一声，屏幕显出一个美女照片。看一眼旁边的人，我学着他们的模样，踮起脚尖，举起右手，用力向上划一下。指尖触到美女的脚踝，屏幕显示 42分。美女会移动，触到不同位置，显示不同分数。我一次一次奋力向上划，想摸到更上的部位，显示 43分、42分、44分。跳起来用力一拍，拍到了美女的膝盖，屏幕显示：犯规。脚趾尖离开地面，犯规，不记分。累了，可以歇息。渴了，有饮料、矿泉水。好久没运动了，体力不行，看到旁边的人回去，我也想回去。代码牌一次一次靠前去，撞进锁眼了，就是不“滴”。铁杆不转动，只得返回去继续划。有个人提醒我，积分还不够。累得气喘吁吁，这天的最高记录是47分。

回到病房，床头柜上放了一小袋药。三个小药片、一个胶囊。另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摘要）》两本书。

晚上，七点至八点半，我到小礼堂听讲座。讲座，其实是录相，一位著名社科专家谈《活出尊严和自在》。专家引经据典，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绘声绘色。听的时候感觉他条分缕析，说得很有道理，受益匪浅，时不时会心一笑。还没回到病房，他说了什么又全都记不起来了。

3901睡下了，5772在看电视。习惯十二点后才睡觉，我用台灯读针对公职人员的《刑法》摘要。刚翻开书，突然想到局长后天要用的讲话稿，如果插入、引用今年三月省委书记关于交通工作批示的一段话会更好、更出彩。抓起电话，才记起这是内线电话，只好作罢。

父母亲从小教育我要尊敬领导，尊敬长辈。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交通局。我想，没有后台，没有靠山，没人帮衬，一个无名小卒，如同一只小蚂蚁，谁一巴掌都能拍死。要在城里立足，要混出人样，要赢得领导的关心、同事的支持，自己先要尊敬领导、前辈。十几年如一日，遇见领导，毕恭毕敬地弯腰、鞠躬。

在交通局办公室，当了十一年科员，当了十年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文件、讲话稿起草、文档管理。把领导的话当圣旨，尽心尽责服侍过五任局长，先进评了不少，却一直没提拔。现在，没有提拔，就没有待遇，好像低人一等。开车、管后勤的人都提拔了，我还在原地踏步。有人说我呆板，有人说我没能力。我苦闷，积了一肚子怨气，但不敢表露出来。还有两年，最后再努力一把。过了四十五岁，不可能提拔了，我也就没必要当牛做马、低三下四了。

睡觉前，想到女儿这次月考的成绩应该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前五名。不知道她妈妈有没有为她炖白木耳莲子汤。后来又想到，不知道父亲的感冒好了没有。堂弟结婚，不知道老婆能不能请假回去，吩咐她为母亲买一个微风电扇，不敢又忘记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 D区治疗室穴位推拿。一架特制的治疗床，高约一米，头部、裤裆下有窟窿。我趴在床上，四肢绑住，绳子通过床沿的滑轮向下垂，末端有个挂勾，挂着一个铁球。一个强壮的妇女双手抓着梁上的铁环，脚尖踩在我背上。像有一群小蚂蚁在身上爬行，麻麻的，些许酸痛。踩了几遍，有人在铁球下增加了一个小铁球。后来，又把小铁球换成大铁球。踩背的妇女累得大汗淋漓，跳下来，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位姑娘，身材高挑，穿着紧身衣，线条分明。她爬上床，背对着我，坐在我的屁股上，身子向后倒，贴在我的背上。她不容置疑地发出指令：身子尽力往前伸，肩膀要顶到我的肩膀。我乖乖地听话，使劲伸直身子。她喊，加油，往前伸。我使出吃奶的劲，尽力往前伸。可是，无论我怎么使劲，肩膀都顶不到她的肩膀，我只是按她的指令，一次一次往前拱。不知不觉，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起来的时候才发现，绳子上挂了三个铁球。

惦记着要法律测试，斜靠在床上，阅读《刑法》摘要，觉得有可能测试的内容用笔划出来。读到有关受贿的条文时，认为离我很远。老板们不是傻瓜，无职无权之人即使想受贿，没人行贿。后来又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老板们都很精明，没达到他的目的前，你是铁杆兄弟，你是老爹老娘，连上厕所、洗手都为你考虑得很周全。钱赚到了，没事时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旦东窗事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抖出来。在河边走想要不湿脚，就得时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刚参加工作时，局长、主任们叫我陪喝酒、出去购买物品。酒店、商场送来发票，发现那天没喝这么多、没买这么多，当场指出来，我死活不愿签经办人。心里想，祖宗十八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高考跳出农门，从三斜村走到县城，有一份乡邻羡慕不已的工作，要倍加珍惜。人生摔不起筋斗。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要一步一个脚印稳步前行。此后，有吃有喝，能不叫我就尽量不叫我，也从不叫我在发票上签名了。我自己安慰自己，为了几餐饭、几个钱，丢掉饭碗划不来，失去自由更划不来。为了取得好业绩，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炒股票，没有搞副业赚钱。同事们一个个日子过得比我潇洒，我不羡慕。感觉他们有事背着我，我无所谓。平安是福。

前几年的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去加班的路上，接到林局长的电话，要我寻找一份文件。到了办公室，我找到文件，送到他的办公室。他办公室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客人。送完文件，我回自己办公室忙自己的事。肚子饿了，准备回家吃饭，规划股长打来电话，说林局长叫我一起去吃饭。赶到酒店，他们已经吃了一半了。下午还要加班，我没喝酒，坐了一会儿就先走了。出门的时候，男客人赶出来，手里抓着一张购物卡，递过来。我手一挥，挡了回去。去年这个老板在外县建造一座桥，通车当天就垮塌了，掉下去一辆车，死了两个人。老板抓进去一审查，连林局长收了几笔钱、几张卡、多少烟酒，时间、地点一五一十全供出来了。林局长判了十一年，规划股长判了六年，科员判了两年半。

下午，又去摸触摸屏，最高记录是 51分。

晚上，去 D区参加舞会。女的都戴了胸牌，青春靓丽、身材姣好。好久没跳舞了，选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在桌上“滴”了一声，不多时，工作人员给我送来一小杯白酒。0741径直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比我高一个头，我不想请她做舞伴，赶紧扭头看窗外。舞曲一响，一对一对男女站起来，纷纷滑入舞池。0741站起来，向我伸出手，粲然一笑，说，要记分的，抓紧。我慢慢吞吞站起来，尴尬地咧了一下嘴，想笑，笑不出来。我的手只能攀着她的肩膀，几乎是由她推着我转，踩了好几次脚。艰难地转完一曲，逃跑似地冲出舞池。0741回到座位，说，把酒喝掉，你会自在一些。我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呛了，眼泪掉下来。

有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用来激励士兵卖命，或许有一丁点作用，但却没有一点道理。说这话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痛，饱汉不知饿汉饥。当将军有权、有钱，这世上的人，即使傻瓜，也想当将军。村里就我一人捧铁饭碗，大家都盼着我高升，当个副局长什么的，为村里拨款修条路、建一座桥。每年大年初一，公公婆婆、叔叔伯伯、堂弟堂侄儿，老老少少一声一声喊，高升，高升。不管是我回村里，还是他们进城，一见面，第一句就是问，高升了没有？问得我很不好意思，没提拔，好像我欠乡亲们的债。

为了高升，局长、副局长、主任的话要听，他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绝不敢二话。前途、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的屋檐下，不敢不低头。他们说要加班，父亲生病住院我没空服侍;他们说局长的讲话稿要先写好，我通宵达旦赶，交给主任了才来疗养院;他们一次一次说我的问题以后考虑，我不敢据理力争。为了高升，同事的话不能不听，民主评议有他们一票。他们推给我干的活，我不能推脱，到头来，甚至公勤人员也敢指挥我干活;他们违法、违纪，我不敢揭露。局长、主任，会计、出纳，他们私人请客、买家庭用品，甚至购买香水、口红的钱都由公家报销，我敢怒不敢言。他们的失误，我要替他们承担。局长、主任忘记交代我起草文件，要用了叫我拿出来，没拿出来，他们说是我没有按时完成。电脑打字员不小心，讲话稿上多了“书呆子”“避孕套”。讲话稿交给主任，主任审阅后，再把讲话稿交给局长。局长在会上一字不漏地念，台下的人“吃吃吃”地笑。会后，局长对我瞪眼、拍桌子，主任对我吼叫、摔记录本，我不敢吭一声。为了高升，驾驶员、公勤人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们打小报告，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我忍让，任劳任怨，大家都以为我好欺负，更会指使我、差遣我。我只能一忍再忍。为了高升，为了表示对领导的尊敬，见了领导都得弯腰、鞠躬。

去年新来的魏局长只有一米五七，他局长兼书记，大权在握，一言九鼎。他不喜欢别人比他更高，在他面前，我们都得弯腰、低头。我的腰越来越弯，近来还伴有胸闷、气喘。在单位，在别人面前，我性格温顺，没有一点脾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家里的时候，脾气暴躁，经常摔东西，喝了酒的时候，甚至想杀人、放火。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高升、提拔的机会。很多人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为了给林局长送礼，我特意回老家买了两只三年多的老阉鸡。鸡用纸箱装了，天黑了抱到林局长家。局长夫人问，是什么？我说，两只老阉鸡。局长夫人直言不讳地说，我最不喜欢这些活的东西。我很尴尬，抱着纸箱不知如何是好。林局长招呼我，坐，喝茶。我赶紧把纸箱放在鞋柜旁边，坐到茶几前。林局长语重心长地说，你工作积极主动，但不如小李、小陈活络。我不住地点头，答，是，是。不一会儿，小陈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进来，将小包径直放进房间里。这年冬天，小陈提拔为副乡长。我意识到送礼给林局长自己能得到好处，他已经在暗示我。但是，小礼他看不上，大的礼我送不起，又担心送礼、行贿，万一事情败露，判刑坐牢，划不来，一直没有再去林局长家。

酒气在肚里翻腾，一股热流往喉咙口涌。舞曲响起，我想换一位矮些的舞伴，扭头向前方搜寻，都是成双成对。0741伸出手，说，勇敢的男士，把腰杆挺起来。没有别的选择，我硬着头皮下舞池。第二曲，0741的头在我肩膀上方晃荡，几根头发飘拂到我脸上。我心里想躲开一些，却身不由己地踮起脚尖，尽力往上蹿。第二曲一完，我回到座位，伸手抓起饮料罐，“叭”地一声打开，自己倒一杯，一口喝干，再给 0741倒一杯。扫视一眼舞厅，没一个认识的人。心里想，除了电脑里的档案，这里没人知道我是邱顺风，离开后更是天各一方，出格、出丑都无所谓，不会影响工作，不会影响前程，有便宜不捡是傻瓜。第三曲舞曲响起，我伸出手，请0741跳舞。我尽力挺直腰杆，搂紧 0741。她心有灵犀，紧紧地贴着我。我想吻她，踮起脚尖还够不着，每次都是差那么一点点。腰酸腿胀了，我不敢有气馁、懈怠的表现，一直挺着腰，尽力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我们配合默契，跳了一曲又一曲，舞会结束，意犹未尽。屏幕显示，我获得 81的最高分。分别时，我怯生生地问，空余时间能请你跳舞吗？她答，很欢迎，但要看工作安排。她送我到 C区一楼，我站在楼梯上向她挥手，依依惜别。她向我抛了个媚眼，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查阅《入院须知》，翻看电话号码簿，瞪大眼睛，从开头第一个字看到最末一个字，没找到 0741的联系电话。一心盼望遇到 0741，希望在她眼中有好的形象，一离开病房，我尽力昂起头、挺起腰。食堂、治疗室、活动室、散步的路上，我举目远眺，都没看见她。

3901总是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除了治疗，回来就躺在床上。听 5772说，3901是一个副县长，坐在主席台上，半天可以不喝一口水，不上一次洗手间。秘书写好的讲话稿，可以滔滔不绝地念上一整天。市委书记到县里调研，他手里抓着讲话稿，书记问一句，他看一眼讲话稿，答一句。会议室听汇报，他低垂着头念稿子。市委书记笑朗朗地说，我识字，稿子不用念，你拣扼要的说就行了。不能看稿子，他脸色一会儿泛红、一会儿泛青，张了几次嘴巴，一个字没说出来。县委书记吼叫，你说话呀！他吱吱唔唔、语无伦次，大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市委书记拂袖而去。他双手发抖，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有小道消息说他将被免职。因为他叔叔是省里的副厅长，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后来，好像舌头被剪断了，他不愿意说话了，不熟悉的人以为他天生是哑巴。“咚”的一声，他的号码牌掉到地上。他扭头看了一眼，躺着没动。我倏地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跨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号码牌，轻轻地放回他的床头柜上。

有代码牌，游艺室、图书阅览室等都可以自由进出。忘了单位的事，忘了家里的事，无忧无虑，日子过得飞快。听说这里医生的工资最高，工作人员的工资比行政管理人员的工资更高。我心里闪出一个念头，一直留在疗养院多好呀，不治病，当工作人员也不错。

接下几天，主要是穴位推拿、摸触摸屏。有一天，胸口隐隐作痛，我认为是治疗取得效果，脊背在慢慢挺直。

第八天早上，电话通知我，10点到 E区多媒体室参加电脑法律考试。原计划法律考试是第十一天下午的，怎么提前了？我正纳闷，一位工作人员送来一个文件夹，说根据我的治疗情况，经过电脑分析，专家组审核，调整了我的治疗方案，从今天上午开始按新方案进行治疗。

长期文字工作养成习惯，工作再忙，每天的报纸必须看。出台新的法律、法规，发布新的政策、公告，大概略知一二。县里组织公务员学法考试、知识竞赛什么的，局长、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他们的考卷都是我为他们做。这次法律考试，我得了 98.5分。

下午，到小礼堂听讲座。讲座开始前，大屏幕播放一段短片。一位伟人面对人头攒动的人群，昂首阔步，走到高处，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往上用力一挥，声如洪钟，喊，没有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止我们，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后天晚上举行联欢晚会，病人登台表演，装扮这位伟人，评委、观众打分，得分80分以上通过，80分以下必须重新表演。看完短片，一位专家作《活出自信与魅力》的演讲。

傍晚，病房内的电视又播放了两遍下午的短片。我想练习表演，怕别人笑话。出门散步，看见走廊上、楼顶上、屋角落、树林中都站着一个人，严肃、认真地挥手、喊叫。我走到公厕前的花坛旁边，面对厕所的墙壁，叉着腰，一遍一遍，小声喊，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我怕抛头露面，没登台表演过。联欢晚会，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台。第一次，腰挺得不够直，脸绷得不够紧，语气不够有力，只得了 62分。返回右侧的角落，再走回舞台中间，又表演一次，得了 67分。第二次返回角落，0741从侧旁闪出来，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腰背用力拍了一下，说，挺起来。扶了一下我的头，说，昂起来。要相信，给你权力，你肯定也是一个好将军。我信心倍增，昂首阔步迈向舞台中央，左手叉着腰，右手用力一挥，高喊，没有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止我们，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这次获得 83分。兴奋、激动，回病房的路上，我嘴里仍一遍一遍唠叨：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第十二天吃完早饭，食堂门口的屏幕上公布当天出院名单，3089也在其中。回到病房，接到电话，今天出院，九点前办好出院手续，九点在院门口统一上车。不一会儿，工作人员把我寄存的手机、银行卡送来了，告诉我，已通知家属和单位。

我心里想，疗养院的日子舒心、自在，在单位没前途，留在疗养院当工作人员，有吃有住，即使没工资也行。我打电话到医务处，医务处长不同意。打电话到院长室，院长不在。

一口气冲到行政楼，院长不在。刚转身，看见 0143、0741一大群人从一间会议室出来。我立即奔跑过去，抓住 0143的手，一边说，我只要吃住，不要工资，院长，求你留下我当工作人员，一边一次一次弯腰、鞠躬。院长站得笔直，一言不发。我心里想，必须用我的虔诚打动他，让他被我感动，可怜我，收留我。用力弯腰的时候，放开他的手，就势抱住他的脚，匍匐在地上。院长高昂着头，说，自己关注我们的招聘启事。说罢，用力抖一下脚。我松开手。他侧转身，快步往前走。

从地上撑起来，我趔趄着跨到 0741跟前，抓住她的手，说，帮我求院长，让我留下来。边说边一次一次大幅度弯腰鞠躬。不知是腰弯得太低，还是太用力，突然一阵钻心的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双手想捂住胸口，却不听使唤。脸扭结成苦瓜状，豆粒大的汗滴从额角滚出来。我想爬起来，爬不起来，脚不停地抽搐。

0741抓起我的左手腕看了一眼，大声喊，3089、3089。一个医生急匆匆跑来，双手按住我的嘴唇。按了一会儿，把我平放在地上，用力挤压我的胸脯。后来，有个医生跑过来，往我嘴里滴了几滴药水。挤压胸脯的医生皱着眉头，说，马上送市医院。

疗养院的救护车载着我，向市区急驶。“救我”“救我”的警笛声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十分响亮、十分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