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阎安的诗

2015-06-30

滇池 2015年6期
关键词:安顿巨石影子

北方的书写者

我要用写下《山海经》的方式写到一座山 仿佛向着深渊的坠落山上的一座塔 落过很多鸟的尖尖的塔顶它的原始的鸽灰色 我写下比冬天更严峻的静默和消沉 写下塔尖上孤独的传教士和受他指派的人每五年都要清理一次的鸟粪 灰尘和星星的碎屑

我甚至要写下整个北方在四周的山被削平之后在高楼和巨大的烟囱比山更加壮观之后在一条河流 三条河流 九条河流像下水道一样被安顿在城市深处以后

我要写下整个北方仿佛向着深渊里的坠落以及用它广阔而略含慵倦的翅膀与爱紧紧捆绑着坠落而不计较死也不计较生的仿佛坠落一般奋不顾身的飞翔

我的故乡在秦岭以北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有很多事情一直隐藏得很深 )是我的故乡山上的月亮透着羞愧的红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它的河流在草丛中而它石龛里的神佛 被香火熏陶黝黑中透着红光 就像父亲的红脸膛被生活和灰尘反复洗涤后在黑乎乎的胡茬里 闪烁着某种既压抑又温暖的光泽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乡但他们不知道 这些年来拖儿带女在外漂泊我一直喜欢在暗处沉默(我也有这从故乡带来的性格 )在暗处 回想父亲在河边杀掉一头老牛后 丧魂失魄 一个人在山上狼一样号哭红脸膛上老泪纵横“我只能跑得更远 而无论我跑得多远我的心里都是摆脱不掉的哭声”它们继续追逐着那些通灵的牲畜这些年 一个乡下人看到真理后的悲惨心境我和我父亲 我们一直羞于出口

天下人都知道 在我的故乡牲畜的亡灵比人的灵魂更长时间地折磨着生活贫穷是一种古已有之的误会它的树上不养鸟鸣只养在秋天向下坠落的树叶它的河里不养鱼 但养那种蛙鸣在月夜里 它的叫声刺穿河流中心蓬勃的草丛一会儿像父亲的嘀咕一会儿像婴孩的哭泣使夜色更寂静更凄美

天下人都知道 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等着归土的村庄如今显得更加空荡 某个冬季等我回去以后那已是父亲归山的日子雪像白衣服一样紧紧地裹着奔丧者木棍一样的身子哭声像结冰的河道一样蜿蜒而僵硬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那是我的故乡 和许多人的故乡天下人不知道的是 如今那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草丛茂盛 蛙鸣寂寥

一个人将要离开北方

一架飞机和它拉过秦岭的黑烟雾是北方和天空的面具一只乌鸦和它犹豫的飞 是一个夏天的正午不知所终的面具

一个人 在北方的旷野上不安地行走由于遥远 他有时小得像蚂蚁他正独自练习着普通话试图在离开故国之前 在抵达冬日的火车站和夏天的航空港之前将自己伪装起来他是大地将要远赴他乡的面具

一个将要离开北方的人他做着再也不回来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 孤立在旷野上的烟囱和它上面懒洋洋的烟雾仿佛大洋里一条倒扎猛子的末日之鱼突然在深处藏起了自己像是在哀悼一个没有姓名的夏天和它的松树枝会议上将要展出的九十九个没有姓氏的面具

一个没有姓名的夏天 面具重重一个将要离开北方的人一架飞机和一整列火车都载不动他的影子和他内心的面具般无名的 也是恍惚的重

地道战

我一直想修一条地道 一条让对手和世界全部的对立面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地道 它绝不是要像鼹鼠那样 一有风吹草动就非常迅疾地藏起自己的胆小不是要像蚯蚓那样 嫌这世上的黑暗还不够狠还要钻入地里去寻找更深的黑暗然后入住其中 也不是要像在秦岭山中那些穿破神的肚子的地洞一样被黑洞洞的羞愧折磨着 空落落地等待报应我一直想修的那条地道 在我心里已设计多年 它在所有方位的尽头它在没有地址的地址上但它并不抽象 反而十分具体比如它就在那么一座悬崖上 空闲的时候有一种闻所未闻的鸟就会飞来住上一段时间 乘机也可以生儿育女如果它是在某个峡谷里 那些消失在传说中的野兽就会回来 出入其中离去时不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踪印

比如一个人要是有幸住在那里只能用蜡烛照明 用植物的香气呼吸手机信号会自动隐没比如只有我一个人 才谙熟通向那地道的路那些盯梢的人 关键的时候被我一一甩掉他们会突然停下来 在十字路口像盲人一样 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我一直在修造着这样一条地道 或许临到终了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或许有那么一天 其实是无缘无故地我只是想玩玩自己和自己捉迷藏的游戏 于是去了那里把自己藏起来

安顿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一切都是安顿好的比如一座小名叫做孤独的山已经安顿好了两条河流 一条河在山的这边 另一条河在山的那边 还安顿好每条河中河鱼河鳖的胖与瘦以及不同于鱼鳖的另一种水生物种它的令人不安的狰狞天上飞什么鸟 山上跑什么狐狸 鼠辈河湾里的村庄 老渡口上的古船这都是安顿好的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安顿好了似的世界还有厚厚的大平原 有一天让你恍然大悟住得太低 气候难免有些反常而你也不是单独在这个世界上下水道天天堵塞 许多河流 在它的源头在更远处是另外一回事情 许多的泥泞和肮脏 只有雷电和暴风雨才能带走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被一再安顿好的世界今天令你魂不守舍 你必须安顿好愤怒的大河从上游带下来的死者河床上过多的堆积物 隔天不过就发臭的大鱼 老鳖 和比钢铁更坚固的顽石

你看到的这个世界 别人都在安顿自己你也要安顿自己 但这并非易事你必须在嫉妒和小心眼的深处 像杀活鱼一样生吞活剥刮掉自己的鳞片杀掉自己就像杀掉另外一个朝代的人杀掉自己就像杀掉一条鱼

接下来 时光飞逝可能大祸临头甚至死到临头了你依然是一个魂不守舍的行者还在路上 为安顿好自己还有世界内部那地道一样多疑的黑暗匆匆赶往别处

协调者的峡谷

我曾是一个赶鸟的人在北方的群山深处 从一座巅峰到另一座巅峰 从一座峡谷到另一座峡谷从一座树林到另一座树林不断协调鸟与鸟与树林子 与庙宇里冰冷的神和热气腾腾的香火与潜伏在荒草中的属羊人和属虎人的关系我甚至还得协调日月星辰及其它们之间的关系协调一场雾到来或离去之后它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仅仅是用棍棒 同时也用语言

那些听着我说话长大的鸟有时候它们会成群结队飞向南方(如果路过秦岭不慎折翅而死那是另一回事 )在南方 鸟们落下去的地方它总会叫醒那里的一些山水另一些山水 继续着一种古已有之的睡眠喜欢啼叫的鸟们也会无奈而沉默地在寂静里走一走 并不惊醒它们

我曾经长久地在北方的高山里做着赶鸟的工作 与鸟对话等待各种不同的鸟自各种不同的季节 不同的方向飞来又飞去

研究自己阴影的人

这个明显有点神经质的异乡人戴着一顶宽边安全帽从春天走来在远郊的一大块空地上作业喜欢把脸藏到肩膀或帽檐的阴影里

终日背对着阳光的是他 伏地而作的背影像侍弄一块草坪一样不停地捣鼓着不断地亮出一些刀子或探测仪之类的东西终日独自比画着 嘀咕着 甚至沉思着仿佛即将执行一项不寻常的挖掘计划

这个装模作样的人 在荒地上从春天一直干到夏

天蹲下去又站起来的样子暴露了他的高大和从容咧嘴一笑时暴露了他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也暴露了他脸上一阵比一阵多的闪烁不定的阴影

但这个装模作样的人 秋天到来后突然不见了仿佛消失了一般那块原封不动留下来的大荒地则证明从春天一直到夏天 他只是在草丛里作业从未伤及到地皮和地面以下的东西

我后来才明白:这个夜深了才动身回城遇到灯光就迅速闪入阴影中行走的人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人 一个被自己的阴影所累忍无可忍 要在旷野上摆开阵势寻找如何才能彻底摆脱阴影的方案的人

陌生人以陌生的方式来访

夜里 其实是在某一个隐约忆及的梦里他把一棵枝叶繁茂但不见花开的白丁香移植到我的阳台上 他用一根从房梁上像绳索一样又像青蛇一样悬挂下来的藤蔓把我收藏着精美图书和一些石雕怪兽的起居室变成一座有萤火闪烁也有水晶在闪烁的迷宫

另一个夜里 其实是另一个隐约忆及的梦里他把我珍藏一样养了多年的一盆水仙无限制地放

大把水仙花由一朵变成九朵 让九个硕大无朋的花

蕊中零零散散居住了一些硕大无朋的露珠好像由人工豢养而出的比海腥味更难闻的花香以及比包含在海藻中的湿度和弹性更难对付的黏糊糊的纠葛强调着我小人国里小人儿一样的小让我像小人国里不幸被抛弃的小人儿那样怀抱着天柱般巨大的花茎 那上面刀子一般稠密的芒刺与苦涩陷入一场又伤感又绝望无助的小小的哭泣之中之后被一颗硕大如同天空的露珠上泄露的水慢慢地埋没起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陌生人将要来访的消息要不就是我将离开本城移居他乡的一个暗示但每一次当我从正午的梦中醒来 探长头颈向窗外眺望我梦见丁香 迷宫和巨怪水仙的巷子里却空无一

人我始终无法见到那个陌生人 哪怕他熟悉的陌生人的背影哪怕这个背影就像一个幻影一样只是突然从远处的巷口上匆匆闪过

鱼形的雪

我在旧邮局被玷污的玻璃橱窗中取回被你的猩红热烧得发烫的雪我在宇航局秘密基地的保险柜中取回你在去年寄存的一场雪我在迟迟不肯死去的草坪的背阴部分取回背叛者面孔一样的冬青树及其为它所深藏的阴郁的雪我在旧书报亭一本旧杂志的黑白雪景的封面上取回与黑暗同样卑污同样下流的雪

而今夜的雪 夹杂着星光被秘密分解的碎屑它将落下一切已腐朽殆尽的形式在孕妇羞愤难当的红晕里雪将赤裸裸地堆起 梦中的尘土以及它的全部鱼形的潮湿

气球与空虚

地球就像一只令人出其不意的气球里面是实的 外面是空的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飘荡着

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飘荡着的气球一样的地球它的头是重的 它的翅膀是重的 心也是重的不费吹灰之力就碰落了一架飞机 碰碎了一只老鹰甚至将不慎撞倒的一座山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大海从而把它们不得要领占领过的空虚重又还给了无边无际 只有宇宙才配得上的空虚

从而使气球一样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飘荡的地球有了心脏一般既敏感又敦实的形状和比心脏还要难以憋破的但却能被空虚所憋破的气球所验证出的全部空虚的真理

我又捕捉了一个怪物

这一带的山上 老虎早已死光了鬼鬼祟祟的狼也已消失多年传说中吃鬼但不吃人的老黑熊在被不屈的猎人取走了黑熊胆以后抱着一大团失控的肥肉瑟瑟发抖像一个巨球一样滚入山中摔死了

之后这个人来到山上捕捉怪物 很多年中他四处奔走居住在地层和巨石裂开的暗处像个野人 也像个山神传说中的怪物一个个秘而不显很多年中 这个捕捉怪物的人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

这个捕捉怪物的人 不屈不挠的人有天正午曾像一个怪物一样来到城里浑身散发着怪物的骚味 与我有过一面之交

看着他的怪物模样 我有点尴尬“我又捕捉了一个怪物!”想了很久的这句话我临到终了也无法出口

我一直崇拜的山

我一直崇拜的山在日光和月光中衰老的山背着人一天比一天长得更高的山站得比剑还直的山被浓雾和呼呼直叫的长风洗得一尘不染的山必须分成若干个年代逐段攀登的山让心跳在脑门上轰轰直响的山你一定要亲自爬上去在高处 在走投无路之处把它摸一摸就像沉默的父亲 临别时摸了摸儿子乱发蓬勃的头顶或者久别重逢之后 儿子归来用同样的方法摸了摸老父亲老态龙钟的额顶

我一直崇拜的山一座完全石头的山我经常要上去走一走的山我无论事情多么忙多么无暇顾及也一定要选择时间(有时候在春天 更多的时候在秋天 )在它的高处或者更高的地方(最少五分钟 最多一个时辰 )望一望 再望一望摸一摸 再摸一摸

直至高处的凉风中 我的体温仿佛渐渐散尽直至我沉默也锁不住的泪水潸然下落

中年自画像

在大海边住下来虚掷青春 在大海边喝了整整十年(一个世代之久)海水我曾被一种无人认识的怪物鱼咬过几回跳到海里时被蓝海藻纠缠过几回(有次还险些被拖下深渊 )我曾拜托水手和信天翁寄往海上的信一件件石沉大海 喝着海水的等待让海水拍打着的等待 没等到白了头却让头发慢慢落光了后脑勺 露出葫芦之美而一只从北方带去的蓝釉瓷杯在逃离一场梦里袭来的海啸时落地而碎 让我喝了一肚子海水的一个梦以及与大海同样湛蓝的一堆瓷的碎片同时葬身海底 让海水搓来搓去的黄肚皮人到中年也未变成海青色的蓝肚皮

在大海边虚掷了全部青春 中年回到了北方那最容易放弃怨恨也放弃伤怀的高纬度地带如今我住在抬头就可眺望秦岭的地方住在很多人天不亮就来打水的水井旁住在一条隐姓埋名的河(南方叫江)流经的地带我的不远处有一家戒备森严的飞机制造厂稍远处据说还有一个秘密的航天器试飞基地认识一些造飞机的朋友和一些精通航天飞行秘密的人 如今是我肚子里除了海水之外仅有的一个小秘密现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有点失魂落魄地守着我的小秘密像一个疏于耕种的邋里邋遢的远乡农夫每天无所事事地傻等着 每天睡很少的觉

一个翻山越岭 连滚带爬从海边归来的人一个被大海和它虚无的湛蓝淘尽了青春的人灰溜溜地回到了秦岭以北 如今已不事精耕细种的北方一肚子瓦蓝瓦蓝的海水没处吐朝朝暮暮近乎吊儿郎当的悠闲里所深藏的沉默 和近乎荒唐的小秘密也没人知道

使者的赞美诗

在雷电枝形的火光下他行走着大喊大叫与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一样有点兴奋

我了解这孩子这个爱旅行的孩子

他刚刚从远方带回花束 春天更早时候一个雨雪天气 他是铁匠铺的学徒一边打击着飞溅的火星 一边写赞美诗:

“春天在大海和云朵之间运送幸福而夏天 星星的花蕊烧红了全部苍穹天空硕大的葵盘下垂着 像母亲的肚皮不仅接近了生活而且构成了生活本身一只鸟掠过一座雨水中试图觉醒的花园掠过我的手臂和歌唱之间飞往更加热闹的别处。”

雷电枝形的火光在夏天的浓荫之上在他的前方

爱美的独来独往的孩子呵我了解他

他曾经的平静和蔼来自于对生活狂风的平息但他真心地喜欢着——真正的狂风和哪怕是响彻于天顶的熊熊烈火

使者般清亮的面孔在雷电照彻的郊外或明或灭此刻 真正的无人之境他要把全部的痛苦隐藏在暴风雨中

边境上的小城堡

把梦中的沙皇流放在这里

打马狂奔的先人 散尽仇人和自己白骨的地方把沙漠 草原和毁坏的水桶流放在这里

充满了凄厉如玉的星光和母狼胡安娜带来号哭与传染病的地方把语言的暴风雪流放在这里

把道德家 说教者和他们的火药工厂流放在这里

少年行

少年在后面追逐自己的影子

在旷野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在山巅上追逐自己的影子跳过大河 在彼岸狂奔使出幻影般的率真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在渴死许多候鸟的湖泊边擂鼓般地敲击湖水 向着太阳嗷嗷直叫被太阳烤红的湖泊红得像火就着湖水喝饱了肚子的少年就像喝饱了火焰他转身而去 更加疯狂地奔跑追逐那影子那被火焰在暗处煎熬的影子那倾向于远方 试图脱身而去的影子那是他想吐出一大堆肚子里的琉璃火球在完成致命打击之后试图让它永远停下来的影子那是他要把身体的倾向性压得更低 更低然后让全部的自己融入其中的影子

我是梦见在后面追逐自己影子的少年的人或者我也正是那被自己的影子所诱惑的人我就是那个在自己影子后面狂奔的少年我要越走越远

追赶巨石的人

巨石从世界的高处滚落下来巨石从世界所有的地方滚下来不需要高风吹拂 不需要从一个高处到另一个高处 或由高到低的大地般的阶梯不需要弓弦似的或者半月似的弧度不需要榴弹炮或者航天飞行器的弧度巨石在世界所有的细节里带着轰响滚来

那在轰响着滚落的巨石后边追赶巨石的人那在背后被更加巨大的巨石追赶的人那狂奔不息的人 大喊大叫的人那由于过分兴奋而不断跳向高处的人一次次错过了巨石追来的打击而将危险置之度外

的人是幸福的人 有着孩童般不可克服的纯洁和猛兽般不计后果的为世界献身的气度

世界在陆地的中央 世界在大海的中央世界在一颗还没有憋破的气球内部空虚的中央巨石朝世界的中央滚下来追赶巨石的人在世界的中央像玩一场始料未及而又胸有成竹的游戏

追赶着巨石也被巨石追赶着

清扫梦魇与生活的方法

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带好扫帚 假装只是带了一把

团扇在生活的纵深地带 一步一步前往更深的地方经历那些仿佛梦中所见 近乎崩溃的生活和身体那些时装店门口被撕碎的明显带着几分放荡的 赤裸裸的塑料女模特路遇卖花的老妪拦路摇曳一束玫瑰或者她刚刚离去后满地的落英你一定要沉得住气 假装自己已深受迷惑假装自己和自己不小心纠缠在一起然后迅速闪过去 或者让另外的倒霉鬼闪上来但如果接下来你仿佛终归要倒霉似的不慎遇上了逃跑一样飞奔而来的渣土车它们一路抛洒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比碎玻璃更难对付从而更凶险的残渣 陡然增加了清扫的难度这时你必须停下来 弯曲身体清扫它们这条路是不是你回去的路或者是不是不久以后你出去时要经过的路这条路是人走的 虫虫走的 甚至鬼走的都不是你再需要关心的问题重要的是 你必须弯腰清扫它们

就像清扫一场长着毒刺的梦魇一样地清扫它们就像清扫着一条故人已安然入睡的路一条天鹅寻春 或者天鹅一样纯洁的人伸出隐匿一生的翅膀向着天堂款款飞去的路

整理石头

我见到过一个整理石头的人一个人埋身在石头堆里 背对着众人一个人像公鸡一样 粗喉咙大嗓门整天对着石头独自嚷嚷

石头从山中取出来从采石场一块块地运出来必须一块块地进行整理必须让属于石头的整齐而磊落的节奏高亢而端庄地显现出来从而抹去它曾被铁杀伤的痕迹

一个因微微有些驼背而显得低沉的人是全心全意整理石头的人一遍遍地 他抚摸着那些杀伤后重又整好的石头我甚至亲眼目睹过他怎样借助磊磊巨石之墙端详自己的影子神情那样专注而满足仿佛是与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见到过整理石头的人一个乍看上去有点冷漠的人 一个囚徒般把事物弄出不寻常的声响而自己却安于缄默的人一个把一块块的石头垒起来垒出交响曲一样宏大节奏的人一个像石头一样具有执着气质和精细纹理的人

我见到过的整理石头的人我宁愿相信你也见过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你曾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你就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阎安,现居西安。1965年 8月生于陕北乡村。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其他各文体门类和跨文体写作,著有诗文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无头者的峡谷》《时间患者》《鱼王》《整理石头》等多部。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加第十三届青春诗会。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诗歌委员会主任,《延河》文学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全国委员。

猜你喜欢

安顿巨石影子
战国少年孟轲
给世界以稳妥的安顿
巨石:千古之悲痛,书法之绝唱
千里之外
和影子玩耍
不可思议的影子
谁不在谁不在
搬开“巨石”,笑面考试
如何搬运金字塔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