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村庄
2015-06-26任巨龙
任巨龙
我的身影,每天都出现在家和责任地之间,这段距离不是很长,但要穿过两条巷子,还要经过好几户人家的地头才能到达。
一路上我会碰到很多事情,比方说从巷子经过的时候,会遇到在院门口劈柴的张老汉,他人老了,不念瞌睡,又闲不住,一大早的就坐在院门边,把从四处捡来的干柴硬棒剁成一节一节的柴备着,好烧茶做饭用,他把这事当做每天的功课,或是健身长寿的方式,从不间断。偶尔的时候——也许是累了吧,他会放下斧子,站起来扭扭身,望望巷子,这一点很像站岗的哨兵,巷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们这条巷子都很平安。有的时候,我可能会碰上一大早就忙着出鸡粪的毛子,或是赶着母猪去配种的路娃,他俩是村里的养殖大户,一个养着上万只鸡,一个养了近千头猪,在我们村庄这样的小地方,一个人能干成一两件这样的事,就算很不错了。但我知道他们比我还辛苦,别的不说,这么多的东西,一天的吃喝拉撒就够让人操心的,一年到头,毛子和路娃就像被无形的枷锁拴住了似的,哪也去不了,就在鸡舍和猪圈里转悠,身上总是沾着些粪便,一天到晚都臭烘烘的,难得见到他们穿着干净利索的衣装在村子里走动的身影。还有的时候,也可能遇到出门买盐的王家嫂子,准备回趟娘家的李家媳妇,或是在屋顶上望鸽子的小屁孩。村子就这么几十户人家,巴掌大片地方,我遇到谁,遇不到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老任家的孩子,没啥出息,在种地呢,我也知道他们比我好不到哪去,要么种地,要么养殖,和我一样晒着太阳,洒着汗水,辛辛苦苦过着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碰面了我们就打声招呼,或是点点头,或是笑笑。也有人会说:“任老三,你下地呀?”也有人没头没脑的问:“吃饭了吗?”其实,这些都是没话找话的废话。我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肯定是下地干活,干活咋会不吃饭呢?但我理解他们,都是左邻右舍,房前屋后的邻里,没仇没怨的,见了面总该有个笑脸或是一句话的。其实,有些场合我也说过这类毫无意义的废话的。再说了,地里的活正等人干呢,大家都很忙,谁有时间拉着人在太阳下面狗拉羊肠子扯闲话呢!
有时候也会碰到猫呀,狗呀,驴呀的事情。比方说,那天我扛着锄头路过一块庄稼地时,远远就看到宝宝家那只雄性的哈萨狗,正和一只比它矮好多的黑色母狗在路上调情。宝宝家的这只狗是纯正的哈萨克牧羊犬,高大、凶猛,是方圆十几里内少有的优良品种。公狗爱跑骚,经常出去找发情的母狗寻欢,宝宝家的狗也不例外。如果单是寻欢,弄出些野种,倒也无妨,至多是我们的周围以后又多几只狗仔,多一些烦人的汪汪声。但情况远不是这样,像宝宝家这种个大肉多的公狗,在外面游荡很危险,特别是冬天,有些人闲下来没事干,便想弄只狗来吃,暖暖胃,壮壮阳,大个的土种狗就是首选。他们会用发情的母狗做诱饵,结果,很多公狗刚销完魂,从母狗的背上下来,就进了锅里,成了美餐。这种风气盛行了一阵子,村子里的大个土种狗就基本绝迹了。人们养不住大种狗,又需要看家护院的东西,就改养宠物狗充数。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对养宠物狗很不习惯,都觉得养小狗狗是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小蜜、新贵的生活和情趣,是另外一类人排遣寂寞和寄托情感的方式。村子里都是些种地干活的粗人,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有点空闲,休息睡觉还不够呢,哪有闲情逗狗,或是带着它四处溜达转悠,养宠物狗的生活和村子里的泥土气息不相匹配,会被大家当成另类和做作来看待的。
但是,后来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先是小五子从城里的亲戚家带回一只身体浑圆,肥肥肉肉,长着油光发亮的黑色长毛的小狗狗,这只狗通人性,会看眼色,讨人欢心,小五子就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欢欢”。自从有了这只宠物狗,小五子每天就很开心,上地干活或串门聊天,这只狗都跑前跑后地跟着,像一个粘人的孩子似的。在他的带领下,村子里很快就有了好几条这样的小狗狗,它们在巷子和田野里追逐、寻食、调情,身上的毛沾着刺草和污垢,一点也不像城里的宠物狗那样整洁和精神。有一天,我从小五子家的地边走过,看见“欢欢”正在他的苞谷地里快乐地打滚,那时候,苞谷苗子刚有两拃多高,正是生脆易断的时候,就心疼地对他说:“小五,咋把这畜牲带到地里玩,好好的苗子都让它糟蹋了,快把它送人或吃了吧。”我是好心,但小五子不这样认为,他不高兴地回我:“任老三,你说啥的呢,这可是一只名贵的好狗,纯正的西方血统,一只要卖几千块呢,你没见它多通人性吗?就差不会说话和喊我爸爸了,我每天都给它喂香肠,吃的都比我好,你知道吗?“可能是过于喜爱,他把这只宠物狗夸过了头,我就不高兴了,于是说:“就一只尕尕的小屁狗嘛,看你炫耀夸张的,有宝宝家的哈萨狗能耐大吗,敢和宝宝的狗打一架吗?”我这一说,小五子就把脸拉下来了,气愤地朝我甩甩手说:“去去去,土老帽,啥都不知道,不和你说了。”然后就专心地锄草去了,欢欢照例还在苗子上打滚,我讨了个没趣,有点郁闷,就举起手中的锄子,狠劲地朝地下挖了一下,结果,将一株鲜嫩鲜嫩,刚刚钻出地面的牵牛花给斩断了。
我又瞅瞅了那两只狗,还在缠绵,哈萨狗一门心思想爬上去交欢,那只黑色的母狗也很配合,但它太矮了还不到公狗的肚皮,根本就对不上,哈萨狗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姿势,始终没有让自己的东西挨着母狗的私处,于是生气地对着太阳汪汪,看我走近,它便发出敌意的犬吠,好像是我使的坏,不让它做好事似的。大清早的,又没有犯着它,它却对我汪汪,我很生气,便蹲下身,找了一块石头打过去,哈萨狗见势不妙,撇下情侣就跑,结果那只母狗中弹,哀叫着也跑了。从这之后,宝宝家的狗就和我结下了仇,每次有事到宝宝家,那只狗就吃人似的狂叫着要往我身上扑,幸好,它的脖子上圈的是皮带,然后用一条铁链连着,拴在一棵大苹果树下,它才没有冲上来。宝宝不知道缘由,就说:“怪了,其他人进院子,这家伙汪汪两声就算了,对你却是凶。”我无法给宝宝讲我和他家狗结怨的事情,就说:“它是不是认错人了。”宝宝说:“不会吧,狗认人很准,一般不会弄错。”宝宝的语气里好像他家的哈萨狗那天挨打后跑回来给他告状了似的,我便有些心虚,于是答非所问的说:“你家的苹果是红元帅吗?”
走出村庄就是花花绿绿的田地,太阳还没有升高,草尖上的露珠清亮亮的,但是地里已经有好多人在干活了。我首先碰到的是笨笨。他正在指手划脚地给几个雇来的劳力安排工作,笨笨梳着光滑的背头,像一个指挥劳动的领导,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本来想和他打声招呼说几句话,但是看到他脚上油光锃亮的皮鞋,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我穿着一双解放鞋,上面黑乎乎的沾满了草浆和泥土,最关键的是脚尖上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可以看见我的脚拇指,鞋和鞋的差距太大了,人和人的差距也就大了,所以还是假装没看见的好。
虽然没有说话,心里对笨笨还是很佩服的。笨笨是个能人,和我们一般大,干下的事情却是天上地下。十几年前,高考落榜后,我们都认命跟着父母种地去了,笨笨却不,要到城里去闯荡,过城里人的生活,这样的梦想,他种地的爹妈无法给力,只得靠自己,在城市他蹬过三轮,摆过地摊,当过马仔,开过食堂,学过俄语,在口岸搞过边贸,反正吃了不少苦,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来渐渐就入了门,有了人脉,就开公司,从出口蔬菜水果做起,倒腾了几年,挣了不少银子,这几年经济低迷,边贸生意不好做,笨笨就回来搞种植业,他集中连片的高价承包了几户人家的土地,然后用来种葡萄,又请来专人管理,种出的葡萄又大又甜,然后出口,一亩地的产值是我们的好几倍,我们也想学着干,但是没资金,没技术,找不到市场,所以只能羡慕地看着他挣大钱。
接着又碰到了在地里吵架的蛋蛋两口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两口子干活的想法不一样,麦苗要浇水,蛋蛋想在麦地里打几条拦水的埂子好浇地,媳妇不愿意,打埂子要挖麦苗,她心疼,坚持要漫灌,就为这两人争着争着就吵起来,还骂起了爹娘,大清早的就闹得不愉快,哪有心思干活呢,我走过去劝火冒三丈的蛋蛋,把他拉到地头的林荫下,给他递了一根烟,蛋蛋还在生气不想讲话,我就陪他抽烟,我们看着前方的原野,前方的村庄,前方的地平线,默默地吐着烟雾,耐心地等着蛋蛋平静下来,“这个驴日的,哪天惹火了,看我咋收拾她!”蛋蛋恶恶地说了句狠话,然后拎起坎土镘就打埂子去了。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村庄,阳光正温暖地照耀着它,房前屋后的树木郁郁葱葱,将小村包裹在林荫之中,像一处茂密的丛林,偶尔还有断断续续的炊烟从小村里飘散出来,轻柔的,缓慢的,像是不忍离开,很多人正扛着农具从村子里走来,多么简朴的村庄啊,就像我们一样简朴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