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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张充和:一生爱好是天然

2015-06-26付晓英陶玉荣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6期
关键词:张充昆曲

付晓英+++++陶玉荣

传奇的开端

合肥张家称得上是近代中国的名门望族,家族第一代张树声行伍出身,跟随李鸿章打仗,是淮军中的二号将领,也是晚清名臣,官至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位高权重,下一代也理所当然地做了高官。第三代张武龄生于清朝末年,受到新思想影响,不想从政,于是离开故乡安徽,到苏州兴办新式教育,跟蔡元培、蒋梦麟等很多知名教育家成为朋友。1921年,他开办乐益女子学校,大获成功。而他的后代更是将张家的名望推向顶峰,四个女儿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张家四姐妹”,分别嫁给了著名昆曲演员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和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享誉中外。

张充和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位,也是经历相对特殊的一位。1914年她在上海出生,不到1岁时便过继给叔祖母识修当孙女,回到合肥老家长大。识修是李鸿章的侄女,大家闺秀,博学有礼,对张充和更是疼爱有加,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教授传统文化,9岁时张充和便跟着吴昌硕的弟子、考古学家朱谟钦学习古文和书法,直到1930年叔祖母过世才回到苏州与父亲姐妹一起生活。

年幼时,张充和在书法诗词方面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回到苏州才进入乐益女校学习,开始接受新式教育,并从此爱上昆曲。当时昆曲是高雅的娱乐,张武龄自己就是昆曲迷,经常请曲家到家中教女儿拍曲,四姐妹还成立了幔亭曲社,张充和对昆曲日渐痴迷,常与大姐张元和在《惊梦》中唱对手戏,张武陵于是专门为她请了老师沈传芷,老师将毕生所学悉数相授。多年之后,张充和与傅汉思从美国回苏州探亲,还专门拜望了沈传芷,见面后,张充和吹笛,沈传芷亮腔,令众人动容。

回苏州后两年,“一·二八”事件爆发,张充和随学校迁到上海,先是越级考取务本女子高中,后来又转到了上海光华实验中学,她的二姐张允和当时正在那里教书,两人一师一生,相处愉快。1933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结婚,张充和去参加婚礼,此后便借住在沈从文家中。家人劝她考大学,她于是到北大旁听,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科目包括国文、历史、数学和英文,但张充和对数学一窍不通,干脆放弃。第二年她参加考试,怕用真名考不上给张家丢脸,便用了假名“张旋”,还请弟弟张宗和托朋友出具了假的中学文凭,结果国文考了满分,但数学得了零分。当时北大的录取规则是,凡有一科为零分者不予录取,但试务委员会还是破格录取了她,此举在当时引起轰动,还有报纸专门对此进行了报道。入学后,胡适有一次遇到张充和,还“打官腔”让她好好补习数学,而这段经历想必让张充和十分得意,多年之后仍旧屡屡提起。

在北大的几年,张充和很活跃,张家保存着她在北大时期的一些老照片。在照片里,她或骑自行车穿行在校园,或坐在门旁逗弄小狗,多数照片都戴着一顶红帽子,北大的学生因此叫她“小红帽”。那时候,她对昆曲的追求更加执著,张宗和当时在清华读书,她常去清华与弟弟一起听昆曲讲座,参加曲友们的演出,甚至到青岛拍曲,生活自在而充实。但好景不长,大学三年级时,张充和患肺结核,无奈休学回家养病,最终没有得到北大的学位。康复之后,她接替储安平任《中央日报》副刊《贡献》编辑,发表了一些散文诗词,文笔清新,才华初露。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随同沈从文一家迁往西南。在昆明,沈从文帮她在教育部下属教科书编选委员会谋得一份工作,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散曲。一年后,教科书编选委员会解散,她又去重庆教育部下属礼乐馆工作,负责整理礼乐,而这正是她的兴趣所在,她用几个月时间编选出24篇适合的乐章,用最好的书法精心誊写了两份,又花了两年时间征求当代作曲家来为乐章谱曲。在西南期间,张充和在书法、昆曲、诗词等方面的艺术造诣更深,书法大家沈尹默后来成为她的老师,而她当年在重庆粉墨登台的一曲昆曲《游园惊梦》,更是轰动大后方杏坛文苑,成为抗战年间的文化盛事。

离乡去国

1947年,张充和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仍旧借住在沈从文家里。当时她已经30多岁,虽然追求者众多,却未有属意。当年9月,经沈从文介绍,她与北大西语系外籍教授傅汉思相识。傅汉思精通英法德意文学,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成为名副其实的汉学家。转年11月份,张充和与傅汉思成婚,并最终选择远渡重洋。

少女时期的张充和

多年之后,张充和在耶鲁向作家苏炜详述了那段历史。“我常常记不住准确的日子,但离开北平那一天,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48年12月17日,刚好是北大举办50周年校庆的纪念,校园里旗帜都挂上了。大清早,美国大使馆的一位领事跑到我们家来,要我们马上走,说北平只剩下一个小的军用机场还在开,大机场都飞不了了。那时我们还没吃早餐,一锅稀饭煮好了还没吃,领事就要我们跟他走。我们可以说是被领事押上飞机的,我当时只给三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走,交代了一下家里事情。那天早上,一位卖书给我们的工人李新乾正好送书上门,我们就把整个家托付给他了。那确是乱世之时的托付呀,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身边重要的东西,带着另一个女工人,就跟着领事上机场去了。”

但他们真正离开中国是在1949年1月份,在中国发生巨变的前夕,张充和与傅汉思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前往美国,随身携带的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只有一方古砚、一盒500多年的古墨和几支她最喜欢的毛笔,其他的书籍、宣纸、明清卷轴都是后来才邮寄到美国,如此一别便是30年。至于离乡去国的初衷,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坚定地告诉本刊:“充和一开始只是想到美国探望公婆,她是想要回来的,但是出去之后,两边便中断了联系,直到1979年开放以后,他们立即回到中国。”

在美国,两人的最初生活颇为困窘。傅汉思博士念的是罗曼语研究,回到美国之后,他不想再做罗曼语,想转去中文,但并不容易,从1949到1959年,整整10年间他一直都在伯克利大学做兼职,工作也不属于中文系,有时教中国历史,有时编一本叫“中国史译丛”的刊物。张充和知道傅汉思卡在了中文学位上,就说:“我做事吧,你再去读一个中文的PhD!”她在伯克利图书馆做了8年全职的图书馆员,支持丈夫的学业。

那些年的艰辛,张充和对外基本没有提及,偶尔与家人通信,只言片语的描述也多是乐观积极的态度。多年来一直研究张家的学者王道告诉本刊:“那时候充和经常与弟弟通信,她的信就写在一些硬壳纸、包装纸的背面。他弟弟讲自己精神苦恼、生活苦恼;她就讲自己多么厉害,说在美国树枝要自己锯,还要自己除草,否则要罚款,美国的人工很贵,她就自己弄。美国的蔬菜也很贵,她告诉家人自己在小园子里种了很多菜,因为女儿感慨过:‘妈妈,什么时候我一个人独自吃一颗生菜就好了。为了维持生活,充和还把自己的一套石古墨卖给日本人,她那么爱惜笔墨的一个人,可想而知生活困窘到了什么程度。”

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傅汉思后来申请上了哈佛的中文博士课程,1959年,他在斯坦福拿到第一份正式教职,教中国文学,他们就在斯坦福待了两年。之前,他们在伯克利大学收养了一个男孩,在斯坦福时又收养了一个女孩,孩子们年纪太小,张充和便辞职回家照顾。1961年,傅汉思接受了耶鲁大学副教授的职位,教授中国诗词,日子终于安定下来。张充和也重新工作,到耶鲁大学美术学院兼职教授中国书法。白谦慎告诉本刊:“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是美国最好的艺术学院,张先生在那里教了25年的书法课,很受欢迎,其他学院的学生也能来修她的课,比如现在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东方部主任的何慕文博士(Dr. Maxwell Hearn)就是在耶鲁大学上本科生时修过她的书法课。”

而弘扬昆曲也是张充和的一大事业。抵达美国之后,她就和李方桂、项馨吾等老曲友合力把国内的曲会活动带过来,老曲友们早在抗战时期就与张充和有过昆曲合作,天涯重逢,到美国后还经常唱和,彼此的感慨可想而知。但要在美国弘扬昆曲非常艰难,张充和用“孤军作战,实打实的一个人战斗”来形容,她自己做过昆曲演出的服装和道具,没有笛师配合,她自己先将笛音录好,备唱时放送,后来便精心培养女儿傅爱玛学习昆曲。一开始,女儿对昆曲没兴趣,她就用女儿爱吃的陈皮梅作“诱饵”,唱一支曲子,给一个陈皮梅,结果“立竿见影”。她还教女儿吹笛子,经她调教,傅爱玛9岁便登台演出,母女俩有时同时登台,或你唱我吹,或我唱你吹,趣味无穷。半个多世纪以来,除了她常去的纽约市和耶鲁大学校园之外,张充和先后到加拿大、法国,以及香港和台湾地区的20多所大学讲授并示范演出昆曲,由傅汉思翻译,在西方汉学界引发了深远的影响。她早期播撒下的昆曲的种子已经萌发,1988年还发起成立了海外昆曲研究社,而她的四个学生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让张充和感到欣慰。

随兴而至的人生

白谦慎回忆说,差不多20年前,张充和让他为她刻一方印:“一生爱好是天然。”句子出自汤显祖的《杜丽娘》,意为爱美是天性使然,在白谦慎看来,这句词也体现了张充和对于人生和艺术的态度。“她首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雅致的人,和展厅文化不一样,书法于她,多少带点游戏的、游于艺的精神。”2010年7月,白谦慎编著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在三联书店出版,收录了张充和包括诗词、书法、绘画在内的40余件作品,余英时专门为此书做了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长序,说明张充和身上“以通驭专”的精神,恰恰代表了中国精英文化的精髓。而所有这些艺术,用她自己的话总结:“我这辈子就是玩儿。”

张充和做什么都是随兴而至,她说:“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苏炜回忆他当年向张充和学书法时,她用清水在纸上写字教他们。“她喜欢用清水,我们老想劝她,不要用那个水写体,因为用水一写就没有了,我们想让她用纸来写,那次就惹得张先生不高兴了,她说:‘你们的心不在写字上,写字就不要想那么多。”白谦慎也说:“张先生虽然每天都临帖,但是作品非常少,偶尔有人来要个扇面,她就给人家写一个。她很少卖字,有人通过我买了一些,是她前几年写了打算带回国内送亲朋没送完的,市场流通绝对不是她写字的目的。她做这些都是玩的心理,不是要传世,自己高兴就行。”

虽然很早就开始写作,但她随写随丢,她曾戏说,她对自己的作品就像随地吐痰,无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因此一生中从未主动出版过任何著作,倒是卞之琳一片痴心,私下将她发在报刊上的作品收集起来,拿去香港付印。在耶鲁任教时,一名洋学生自费给她印了本诗集,名字和装帧都很美,叫《桃花鱼》,收录的诗不过寥寥几十首。

对昆曲的爱好和弘扬亦是如此。民国时期她第一次登台演出,在上海的兰心戏院演出《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和《寻梦》三出,张充和演杜丽娘,张元和演柳梦梅,苏州女子李云梅演春香。李云梅长相标致,热爱书画和昆曲,有很高的艺术天分,张充和很喜欢她。但李云梅是著名画家吴子深的下堂妾,在当地名声不佳,有些人看不起她。曲学大师王季烈当时就反对张充和与李云梅同台演戏,让张宗和转告她,千万不可让李云梅参加演出。但张充和并不理会,她回话给王季烈:“那么就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

到美国以后,虽然生活艰难,但张充和家中的曲会不曾中断,她经常请热爱昆曲的人一起来拍曲、唱曲。对此,苏炜告诉本刊:“我们今天会觉得她的曲会是在弘扬中国文化,但从她自己的角度,其实没有那么了不起的使命感,她就是出于自己由衷的爱好,身边有同好,那就大家一起来拍曲。她这种出发点,我反而是觉得最自然的,她就是身体力行,自己喜欢,就把昆曲里面最美好的部分呈现给大家,让别人也喜欢。她影响和带动了很多人,比如她最好的朋友安娜,原来在联合国做翻译,后来跟她一起唱昆曲,对昆曲不遗余力地推广,确实也对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现在纽约昆曲社有很多活动,大家都尊称张充和为他们的精神领袖。但这是她凭兴趣去做的,以自己的行动去化解一些问题,所以我倒不觉得她有刻意弘扬什么。她说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更不会强求自己要成为什么重要角色,哪怕在昆曲、诗词、书法方面,她其实已经是大家了,但她根本不把这当成什么经国治世的大业,云淡风轻地面对所有。”

在生活中,苏炜更愿意用“端”来形容张充和。“她修养很好,在生活中很端庄,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穿着,从来不会披头散发或者衣着不整地见人。我以前刚认识她的时候,有点愣头青,因为离她家很近,就经常敲门去看她了,她其实不喜欢这样,后来她对我说:‘你来之前还是要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再没有当不速之客了,她很注意自己见客人的状态,在生活里不是一个很随意的人。”苏炜说。

张充和确实也有一些自己的“讲究”。她不爱金银珠宝,对好的纸笔却情有独钟。白谦慎回忆说:“以前张先生在北大读书,祖母和父亲都给她钱,她常常去古董店买东西。早年她喜欢收藏纸,抗战的时候,很难有好纸写字,有一次她给沈尹默找到一些旧纸,沈尹默特别高兴。张先生有好纸,我有一次帮她做事,那天下大雪,从她家开回我家本来两个小时的路程开了5个小时,她就送了我4张明朝的纸表达谢意。但这样的纸不会用于日常书写,她平时用的纸很普通,她写小字多,小字讲究用笔毫,如果纸张不细腻光洁,会相当费笔。1978年她回国时,曾在琉璃厂买过一批笔,觉得很好,常跟我说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笔庄,再为她买些笔。但我知道,已经很难找到了。她写字时,如果不是很正式,会用墨盒里的墨。凡是比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她收藏砚台和墨,用的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过去是很讲究的。”

晚年时,她穿的很多衣服都是弟媳周孝华托人定做邮寄到美国的。“她说美国的衣服设计和做工不好,喜欢用家乡扎花土布做成的中式服装,我就在苏州买布请裁缝定做,一次做十件,从短衫到旗袍都有,她很高兴,还说在美国用洗衣机,衣服很容易就洗坏了,但这些衣服就不会坏。”周孝华告诉本刊。她与张充和感情亲密,从1979到2004年,张充和每次回国都住在她家里。“她是很好玩的人,每天凌晨3点钟起床写字,一直到吃早饭,接纳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年轻的时候骑马,到美国开车,回国时还给我们做罗宋汤。”周孝华曾经希望张充和能回国安度晚年,但张充和一直没答应。“我们都说她已经洋化了,不愿意回来,也不愿意拖累我们照顾,她的闺房在60年代已经被拆除,没有了自己的房子,心理上可能也无法接受。”

1986年,北京举行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演出活动,她与张元和一同被政府邀请,与时龄80岁的大姐同演对手戏《游园惊梦》,还邀请诗人卞之琳观赏。俞平伯先生看了她的演出剧照,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2004年秋天,张充和在北京举办旅美60年来的第一次书画展,之后,她与苏州曲社的曲友们欢聚,她身着绛红色丝绒旗袍,披黑色披肩,安静地依在雕花栏杆旁,亮起嗓子,低低地唱了一段《游园惊梦》,曲毕,微微鞠躬,安静地走下台。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国。以一生视人,张家四姐妹里,张充和的生活最为完整,有人评价她是“最后的闺秀”,但苏炜对此并不赞同。“《最后的闺秀》是张允和一本回忆书籍的题目,她在书中说她们四姐妹是最后的闺秀。但我个人觉得这个说法对张充和有点狭窄,她的确有很重的闺秀气,她代表过去传统时代最美好的东西,但她也是个独立、有思想的现代女性,这点常常被忽略。”

民国时期“张家四姐妹”。前排张允和(二姐,左)、张元和(大姐);后排:张充和(左)、张兆和(三姐)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王道先生的《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苏炜先生的《天涯晚笛》以及安金平女士的《合肥四姐妹》,感谢实习生胡雨薇对本文的帮助)

民国时期“张家四姐妹”。前排:张允和(二姐,左)、张元和(大姐);后排:张充和(左)、张兆和(三姐)

少女时期的张充和

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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