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研究
2015-06-25济白水
济白水
按说国字脸给人坚强刚毅感,男人长着应该很好的。
但很遗憾,他的国字脸略小了点,是文莱、新加坡之类的小国。加上薄的黄的软的头发贴在头上,加上他常挂着的笑把眼给笑眯了,还加上他说话死样怪气的调子,国字脸人应有的坚强刚毅由此全都稀释。一般人几乎不会留心他长的是国字脸——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柏拉图说上帝创造的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是会笑的。那么能把微笑常挂脸上的人,是上帝他老人家的双料宠儿了。他的人缘不错,我们都特喜欢跟他开玩笑。他呢,不管你怎么玩笑他,总还你和善的笑,有时还嘿嘿有声。
他有女友了。看得出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那种速度。他送或者是接,只要是落单一人女友不在边上,就会有人说趣话,更有老教师叫他留心,不要就有了。他边走边笑边回击,是很幸福的样子。
我清楚记得那个冷空气过后的小阳春,我们吃了饭,在房檐下晒太阳闲聊。他送女友后回学校东南面的临河住宅区,我们已经退休的老校长夫人再笑着警告他小心,不要就有了。而他呢,掇个凳挨我坐定,假装出没头没脑说道:“有?就让她有好了,怕个啥呐。”
大家都轻松地笑。我记得我当时是随口接了说下去:“对,有啥好怕的。朋友朋友,一碰就有。”
我倒是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顺口溜。跟着一个笑的高潮,老校长夫人拿筷子点着我:“这个坏小子。这个坏小子专门这样说死话。”而他呢,边笑边在我头上狠拍一下:“日日写信,日日写信,快点写你的信去吧!”他虎着的脸在我看来,还是如这冬天阳光般灿烂——这虎脸是假装的,我们都知道。
我没料到这点:日后让我留心起人表情的,居然就是这个人的这张脸。
第二年三月的一个周末他结婚,从光棍区移到了家属区。两区虽是相连,并没有围墙隔开,但性质不一样,氛围差别就是无形的墙。家属区生活气息浓点,而光棍区校园气息多点。他走过我们光棍区,我们依旧大声叫他的名字骂他说他,他也还像以前一样笑着回骂。暑假开学她老婆的肚子就西瓜似地挺着,国庆之前,孩子就急扒急拉出娘肚子了。那天晚饭前,我们在家属区老校长家门口鸡棚头的水泥板上坐着胡吹,老校长夫人就掐了指给他算日子,然后嘻嘻而笑:“十月怀胎,十月怀胎。怎么才八个月不到,七斤重的女儿就出世了。怎么搞的?”我们跟着起哄。他老婆从里面出来,冲我们笑说:“你们这帮人哪!”然后看定丈夫:“笑个啥,有啥好笑?谁说这话的,你重复啊?朋友朋友一碰就有。给我说!”
他受了鼓励了,一虎脸:“对,正常啊!朋友朋友一碰就有。白水你别文文地笑,你自己小心了。”
不知什么时候家属区里的那些老师及其眷属都出来,眼看矛头对我的事要发生,我把手里拿着的饭盆一阵敲打,说声买饭就往食堂撤。听到他和他老婆得意地笑。
转眼一年,新学期的一天,我回宿舍拿我的饭盆,看好多人倚那个鸡棚聚着在议论高考。老校长正式退了,新来的校长支持开的会。好像大家都替他打不平。他呢,没了往日的笑,很压抑地坐在小桌椅上。后来老校长夫人告诉我,他教的功课高考平均分在县里是倒数的名次。空降的新校长找他个别谈话,提出了警告不算,还在教师会上公开点名批评。当他听说我在看书,根本就没听到批评责詈,就打我一下头。我心里也为他打不平,但想想新校长要立威,也是情有可原。再说当时我们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苏州大市有名。不像现在也是有名,但是名在这:烂!大家都好独你不好,说说也可以理解!
我现在想,他表情的变化就是从那会开始的。那新校长究竟说了他什么重话,竟把一张常带笑的脸上的笑给抹走了,慢慢地成了现在的样子。
也是现在,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新校长有压人势,绝大多数的老师见他都汗毛凛凛的感觉,有个原因就是他的表情更接近于“零度”。
至于说什么是“零度表情”,别急,容我慢慢说呗。
新校长在学校待了两年,就另赴高就。至于说他是新校长走后搬出学校住外面的还是之前,往事像片雾霾,我也记不清了。努力地回忆,似乎就是这两年,他的小国字脸上的笑眯眯不见了,替代的是一种无精打采。据说新校长来我们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选择一个人才。人才选出来并得到上级领导的确定后,作为一只鹰,他当然要去他的蓝天飞了。
我们学校原是这一带有名的庙,原来就大。原来大再加上后来的扩大,就更见其大了。那时家属区的老师都有几畦菜地,校园里一派田园风光,真的迷人。那些老师在放学后、在节假日点苗锄田、施肥拔草,生活倒也不错。那些老师好多插过队,有的还待过牛棚,自是种菜好手。种到顺手,竟在操场大生产运动似地抢占地盘。那天我上完早读课进办公室,就听到大家在议论。俩老师两家,为捍卫自己在操场的神圣菜地,先发外交部式的严重警告,再就没像外交部似的表达遗憾遗憾,而是“来真格的”,引来学生围观。当其一触即发之时,新校长及时赶到。
他就站那里,一声不响的,只是看,看看看!看到两家子不鸣金而自收兵。我展开想象力想象着新校长的表情,就无声地笑了。同事说新校长的压人势是重,大家都忌他不笑你还笑。
学校大,又不教同一年级,他搬到校外后,我们就不常见面了。路上碰见,互相点头招呼,他的脸上虽带丝笑意,总给人压抑感。我想这就是所谓为人父后的成熟吧!
新新校长是人才出本校,大家知根知底。做了官虽然不免有些架子,总体上没城府,通情达理。豪爽的人火气大,但骤雨不终朝,过了也就过了。大家也就平时少了战战兢兢。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如弥在心的雾霾散了。
新新校长是喜欢喝酒的。常带了中层一喝半日,难免引起议论。新新校长就在会上讲陪吃是如何的辛苦,他是如何地想吃一碗泡饭吃了就睡。讲得真诚,台下面笑得也轻松。正是本地学生扩源的一个高峰期,新新校长跟大家展望未来美好,不久学校的基建就开始了。
我的消息不灵通,尤其我结婚后不住学校了,对学校里的事就知道得更少。有事没事我还常去我住了几年的光棍区看看,大家说说过去的事。有次我听说他得了胰腺炎,吓了一跳:“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哈哈,天下所有人知道你也不知道。他们喝酒喝到半夜。突然那天回到家,痛得在地上打滚。直喊要死了。校长亲自开的车急送医院,说是胰腺炎,再急送城里,查下来也是急性胰腺炎,得马上手术。” “我叫他们暂别动,再观察一下。我自己则一拔脚跑到某仙人那里,某仙人香头上一看,讲是碰上阴兵,被捅了三刀。我许了愿,叫某仙人代为处理。校长再开车到医院。走进去,这个贼坯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吊水。”这是后来听他妻子说的。
这事别人也许笑,但我完全信。不过医生也说了要少喝酒,可他怎么老是喝个不停。三岁的女儿干爹了个建筑老板,老板承包了我们学校的工地。弯里曲绕的,他就有资格走进了校长喝酒的圈。
我在橱窗里看到了他被评为青年教学能手的公告。
我在橱窗看到各种关于他的荣誉。办公大楼造好后,他的办公室在教导处。就是说他是教导,主管高中教学的教导。而我这时已经是教高中了,被他逮个正着。
我们见面的机会又多起来。说话时他还带着笑,不过笑里面没了当初的单纯,而有了现在的矜持。
不过,你矜你的,我持我的。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直呼他的名字。某导某导地叫,我改不了这个口,也根本不想改。后来我发现他矜持的笑里加进了点头这个动作:缓缓的、微微的、是又非、非又是的那种点头,你得借助那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片的一闪一闪才能确定是哪种点头。天,那个庄严!
光辉不再,高中要撤了。接着学校合并,来了个新新新校长,跟着二年,又一个新新新新校长,在我送走了本校最后一届高中生中的一个班后的两年。
唉,我不明白我这么一个细心的人竟怎么老被人说成马大哈。我的这个新发现大家都知道吗?新新新新校长特别有人气,他值班的那天,校门口的中层特多;新新新新校长特别幽默,他的每句话都能引起一片笑。知道吗?碰到这种日子,我一般走到门口目不斜视,匆匆走过。平常日子则不这样,站在门口和同事打打招呼、说说笑笑趣话。
我如今对人的表情有了研究了,这内容我提前说:凡一个人碰到熟悉的要打招呼,那他会在自己也不明确的状态下,根据对方的身份、水平、财富多少以及和他本人的感情度及好多临时性的功利性的内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作出相应的调整。这是下意识状态下完成的,因此是所谓的“说时迟那时快”;要明白,一个人的表情不只是脸部,一举手一投足,整个人都是表情;而这个表情的完成,是小至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法不参与的。
因此,我说我感觉到他板着他的背对着我,你就不会反问我是不是我有超感觉的能力,我不但感觉到他后背的板,还进一步感觉到这板不是一般的,是比铁板还要板的那种。我意识到这点后,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当然你也别佩服我的感觉。天知道人家这么铁板似的背对着我多久了,而我却才发现。最糟的,是我不知道原因。
我出门他进门他出门我进门我上楼他下楼我下楼他上楼,我调整好我的表情,人家却是没有一点表情地走过!
我曾说过要学书法,当然不可能真学;而今我得说我真想写一本书,就叫《表情学》。听我进一步讲:一个人,他的穿着也是他表情的延续。因此,那个别里科夫的外套、雨衣和雨伞影响了一城的人。明白?进一步,表情对人,是很具影响力的。不然,你如何解释别里可夫让一城的人害怕?你何以解释他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引起的害怕?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人心怀仇恨,而且这仇恨很有可能是冲着我。然后我就纳闷我何时何地何事得罪了他老人家。是直呼其名不叫他某导吗?是某一次无意地调侃吗?是带着学生到他家重填表格,害他老人家把归好的档案再翻乱吗……想想就会想到已经很多年的“朋友朋友一碰就有”,很多美好一起过来,于是笑。
但碰到他时,那样子还是可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认识了这么多年,直到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时,我才看清他的脸型是国字型偏小的小国。发现后再往回想,就怪自己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因为没表情,国字脸固有的坚强刚毅这会全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老实说,这没有表情够让人心惊胆战的。心惊胆战的回数多了,有天我突然福至心灵,突然发现了人们为什么怕死人的原因。死人不会骂不会算计不会打,照例不怕才对。但事实是,谁个不怕死人?怕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告诉你我的发现:死人无表情。整个身体就搁在那儿,不向外发散出一点点什么。这样你的注意力自然被吸收。死气洇上身来,于是你怕了。
人类真是扯淡,为吓唬人弄得那许多怪模怪样的神魔鬼怪,现代电视里更弄什么乱七八糟的怪兽。结果是孩子大人非但没吓倒,还喜欢上了。让商人得了商机,依样造怪兽。
记住:如要真吓人,那就造无表情的,绝对无表情的绝对吓得死人!
死人的表情称之为“零度表情”。一个人表情越接近零度,他就越让人觉得可怕。想想看,当初新校长为什么让大家寒毛凛凛,为什么能镇住争夺领土的双方,不就是不自觉地运用了“零度表情”?还有日常生活中,孩子在家庭一惊一乍,常人在单位或喜或悲,不都是主要人物的表情一会接近零度,一会升高一点。
学校又兴土木了。我到校早,就常见他和新新新新校长一起这看看那走走的。我特地留心他的表情,不可能是年轻时的那种单纯,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差点就是零度的。我还偶然听到,他的老婆不再上班了,就在家出租脚手架给建筑老板。学校的工程是他的干亲干的吗?那些铁杆毛竹的玩意是他这个老板的?我偶然想起这些,心里边就骂自己真是无聊。每想必骂,效果显著,终于少想不想了。
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这句话及时从我脑中闪出来,我突然体会到了我以前没有体会到的古圣人的慈悲——为了让人不纷纷纭纭地想,管理者想方设法,为的就是不激起人的欲望。我被深深地感动。脑子再闪出那无限近的接近零度的小国表情。我觉得这表情不应该再研究下去,并愿意为那些个充满仇恨的小国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