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2015-06-25薛忆沩
薛忆沩
1
“这是什么声音?”
“你也听见了吗?”
“好像很远。”
“又好像很近。”
“好像是一只猫。”
“听起来很伤心,就跟你刚才一样。”
“我现在很开心。”
“几点了?”
“不知道。”
“我好像没睡多久。”
“可是你做了梦。”
“你怎么知道?”
“你生气了。”
“生谁的气?”
“不知道。”
“会生谁的气呢?”
“想想你梦见了什么。”
“列车。一趟不断晚点的列车。”
“……”
“我不应该上那一趟列车。”
“这太奇怪了。”
“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觉得。”
“我真的不应该上那一趟列车。”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见你。”
“……”
“可是我没有见到你。”
“这真的太奇怪了。”
“为什么?”
“这好像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你没有在说好的车站等我。”
“所以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那你生谁的气?”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生自己的气吧。”
2
X轻轻地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时间是一点五十二分。“不要生自己的气。”他轻轻地说。她的话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怕她是后悔了。他怕她是因为他们“这样”的见面而生她自己的气。“是我不好。”他接着说,尽管他不知道这“不好”指向的是他在她梦中的失约,还是他们“这样”的见面。
其实,X倒是一直都在生自己的气。从点击加拿大航空公司官方网站上付款确认键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一直都在生自己的气。他不想回来,他恐惧回来,因为他对回来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最阴暗的想象。但是,他“必须”回来。“必须”是他姐姐使用的词。那时候,他们的父亲还刚刚被送进医院,正在等待医生的会诊。“如果下了病危通知,你就必须回来。”他姐姐在电话里说。她对他的拖延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了。那是加拿大东部时间的凌晨。X正在做乱七八糟的噩梦。在最后的那个噩梦里,他梦见自己的牙齿一颗接着一颗掉光了,就像是倒掉的多米诺骨牌。电话铃声将他从噩梦中惊醒,却又将他推进了另一场噩梦。父亲对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他的病危甚至死亡对他都不是噩梦,但“回去”是,“必须”回去更是。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去过了,他不想回去,他恐惧回去。“这又不是第一次了。”X低声说,就像是自言自语。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去年夏天,正好是北京奥运会开幕的那一天。当时他们的父亲刚被送进医院,医生就开出了病危通知。X还记得他姐姐那一天在电话里的抱怨。她说医生一边填写病危通知,一边盯着电视屏幕上魔幻的点火仪式,态度一点都不严肃,没有一点医德。“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如果再下病危通知,肯定是最后一次。”他姐姐不耐烦地说。X就是在得知医生已经开出了病危通知之后,进入加拿大航空公司的官方网站的。他恐惧回去,尤其是恐惧因为“必须”回去而回去。他对回去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最阴暗的想象。他点击了付款确认键之后就一直在生自己的气。
3
“你一直没有睡着吗?”
“没有,一直没有。”
“时差还没有过去?!”
“当然,七年了。”
“那是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时差。”
“……”
“你在想什么?”
“家。”
“家?”
“我在想我的家在哪儿。”
“你这不是回家了吗?”
“回家了才知道自己没有家。”
“不要这么想。”
“我开始根本就不想回来。”
“……”
“但是现在,我好像知道了我为什么‘必须回来。”
“……”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我的激情。”
“你也是。”
“还想要吗?”
“你疯了?!”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想让你更开心。”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X转过身来,让右手的中指沿着她的乳沟一直滑落下去。在那七年永远的时差中,这是不断勾起他的孤独,又不断平息他的孤独的动作。啊,他真的不应该再问了……她已经在等他了。他将她一把抱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对他身体又一次的强悍发出的惊叹让他充满了快感。“你就像完全张开的帆。”X激情地说。“你是世界上最结实的桅杆。”她用同样的激情说。
4
X在按下那个确认键之后也想到了他们的见面。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见面,更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见面。他以为他们见面的地点一定是一个公共的场所:最激情的选择可能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咖啡馆,最平庸的选择可能就是随便的哪一家肯德基或者麦当劳。不管是哪一种选择,他以为他们的见面只会让他对回家的感觉更加不好。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见面。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见面会让他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
他喜欢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做梦。但是,她为什么会梦见那一趟不断晚点的列车?他喜欢她在高潮过后蜷缩在他的腋下,像一只贪睡的猫……这些都不是他想到过的场面。如果没有昨天的晚餐,这也肯定都是不会出现的场面。用他姐姐的话说,那又是他“必须”到场的晚餐。而他自己在前往餐厅的路上就已经有很清楚的预感,预感那将是他们那个家“最后的晚餐”。晚餐的主角开始只是他姐姐。她首先站起来,感谢各位亲友们的关心和帮忙。但是在她刚坐下来之后,他们的叔叔和他的两个儿子也站了起来。他们开始将他们的父亲在两年前签署的一份遗嘱派发给大家。在遗嘱里,他们的父亲称自己的两个孩子从来不参与公司的事务,让他伤透了心,因此,他决定死后将自己持有的那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全部转移给自己的弟弟和两个侄儿。
他姐姐迅速站起来,告诉各位亲友,那是一份伪造的遗嘱。然后,她一把从X手上夺过他正准备看的复印件,将他提了起来。“这是明摆着的阴谋,还用得着看吗?”她大声斥责说。“不看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伪造的呢?!”X嘟囔着说。他姐姐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这是在为谁说话?”她大声吼叫着,狠狠地抽了X一个耳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响亮的耳光惊呆了,包括X和他姐姐本人。紧接着,X将自己的餐巾奋力往桌上一摔,愤怒地冲出了包房,冲出了餐馆。他愤怒地在马路上疾走。他想逃离刚刚蒙受的羞辱,他想逃离从到达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蒙受的羞辱,他想逃离“回家”的羞辱。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是刚才却被他姐姐当着亲友们的面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在他的记忆中,他只被抽过一次耳光。那是将近四十年之前,那是因为他自己的错,而抽他耳光的人是他的父亲。他完全控制不住懊悔的眼泪。他为什么要回来?在点击那个确认键之前,他已经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最阴暗的想象,但是他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耳光。他完全控制不住懊悔的眼泪。他透过自己的泪水又看到几天前他姐姐让他看过的那张旧照片:他四岁,她七岁,他们站在一个花园的深处,她给他看她刚捉到的那只蝴蝶……他早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必须”回来?
直到已经走得精疲力竭了,他才想起去打那个电话。他需要一点点安慰,需要一点点温情,否则他会一直走下去,走上一条不归的路,走进永远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碰到公用电话亭门边的时候,他又一阵心酸,觉得委屈极了。然后,他冲动地拿起了话筒,按下了她的手机号码。他有五年没有使用过那个号码了,但是他的记忆还是那么地清晰。他没有想到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而且立刻就听出了是他的声音。
“你回来了?”
“我觉得我不应该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
“你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出什么事了吗?”
“我真的不应该回来。”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
“你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啊。”
“……”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
“到家里来吧,好吗?”
5
X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但是,他的情绪非常沉静。一丝淡淡的惬意流淌在他的感觉之中。他欣赏着她均匀的呼吸。她的安静和她的激情对他蒙受羞辱的心灵都是很深的安慰。“到家里来吧,好吗?”他顺着那没有任何杂质的声音来到了她的跟前。他没有想到她会穿着睡衣等他回家。陌生的感觉一晃而过。他看着她将房门关好。他没有想到她会一把抱住他,就像他们之间没有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时差。“你一点都没有变。”他激动地说。
“快告诉我受了什么委屈。”她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她的体温和体味突然改变了他的心理状况。那黑暗无比的羞辱随之烟消云散。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见面。他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很久。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了她下巴上的那一道不太显眼的伤口。但是,他还是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已经远离他多年的亲密又浸透了他的身心。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她非常熟悉的笑。这是他回家之后的第一次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激动地说。
“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以为过。”她说。
他将嘴唇贴到了她正在等待着他的嘴唇上。这是他们七年前在机场国际出发的闸口前告别的姿势。现在,这好像是“回家”的标志。在回家一个星期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点“回家”的感觉。
不知道是他在推着她还是她在推着他。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身体一直被推到了沙发跟前,又一起倒了下去。他们热烈的亲吻将他“回家”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穿睡衣的样子了。”他在第一次喘息的时候说。
“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以为过。”她说。
这温情的重复对X不仅是更深的安抚,也是更大的诱惑。他撑起了自己的身体,用感恩的目光打量着她感恩的表情。这完全是他没有想到的见面。这完全是他不可能想到的见面。他激动地跪到了沙发边上,伸出手去想解开她的睡衣。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他停下来,不安地朝手机望去。她伸手将他的脸扭过来,“不要管它。”她说。
她的沉静又将他拉回到了刚才的激情之中。他激动地解开了她的睡衣。“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不穿睡衣的样子了。”他说。他发出的“不”字带着感恩的色彩。
她刚准备再一次重复她的“从来就没有”,座机的铃声响了。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她听了一阵之后,冷冷地说:“我已经睡了。”她又听了一阵之后,还是冷冷地说:“不用了。”然后,她放下了话筒。
X一直跪在那里。他的目光也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他注意到了在放下话筒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的那一阵轻蔑的表情。那轻蔑的表情不仅让他马上就猜出了是谁打来的那个电话,也让他非常地得意。他跪在那里等着她走过来。但是她站着没有动。他张开手臂示意她过来。她还是站着没有动。X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她趴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我要你把我抱起来。”
6
X感觉到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时间是三点四十三分。她还在做梦吗?也许她还在做刚才的那个梦。那一趟不断晚点的列车……他觉得那好像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将她抱紧了一点。他想起了他们五年前的最后一次通话。“我这边的情况有点变化。”她说。他其实对那“有点”早已经有点感觉。在那之前的三个月时间里,她情绪的波动非常明显。她经常会一连好几天不接他的电话。她经常会在电话里斥责他的突然离开和不负责任。她有时候说着说着突然就哭了起来,“像孩子一样”。X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在等待着她的最后那一句话。“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她最后说。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她那边的情况“有点变化”,比如她一直受老年痴呆症折磨的父亲终于解脱了,或者她性格倔强的母亲终于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只见过她母亲一面。那是灾难性的见面。她母亲的第一个问题和她提问的那种方式就将见面的气氛变得非常敌对。她问他的前妻为什么要跟他离婚,而她提问的方式就好像是在提审一个犯人。在办好离婚手续之后,X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离婚的理由。那可能是任何人都不会有的理由,也是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的理由。
他的回答当然不可能让她满意。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敌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见面的最后。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母亲用极为严肃的口气说她一辈子最反感“不诚实”的人。她明确告诉他,今后不要再来纠缠她的女儿。
他很高兴她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个问题。他很高兴她的性格与她母亲的性格很不一样。但是,她是她母亲的女儿,从来都没有与母亲发生过正面的冲突,也永远都不会与母亲发生正面的冲突。在她母亲明令他不能再来纠缠她的时候,她没有站起来说她爱他,愿意跟他在一起,只愿意跟他在一起,马上就要搬到他那边与他住在一起……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去送他。这成了他们关系中的瑕疵甚至阴影。从那灾难性的见面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完全转入了地下。它因此也就成了一种“不诚实”的关系。他有一天告诉她,他正在考虑离开。他说他相信他们只有离开才有可能在一起。但是,她的态度非常清楚,她说照顾父母是她的责任,那不仅因为她是他们的独女,也因为他们到很大年纪才有了她。她说只要她的父母还在,她就不可能离开。
7
“你还没有睡着?”
“我还是睡不着。”
“那只猫好像不在了。”
“好像是。”
“它怎么会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
“它闻到了欲望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你那么紧张。没有欲望,只有紧张。”
“你也非常紧张。”
“你什么都不会。”
“我那是第一次啊。”
“……”
“你为什么紧张呢?”
“因为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啊。”
“……”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你现在才问。”
“我们哪里有时间啊。”
“……”
“告诉我,你过得好吗?”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门一打开你就已经知道。”
他在点击了那个确认键之后就已经开始生自己的气了。而从飞机触地的一刻起,窗外的雾霾更是让他懊悔莫及。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笼罩着自己家园的戾气。七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雾霾”这个词还只是专业术语,现在,它已经是最日常的生活伴侣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去年奥运会的前夕,他那些关心时事的邻居们关于北京天气的议论。那些议论让他想起但丁笔下的地狱。他心情沉重地走出到达厅的出口。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姐姐和姐夫。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更可怕的“雾霾”其实并不是那种自然现象,而是人类生活的阴暗状况。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正在以“家”的名义等待着他的就是那更可怕的“雾霾”。他懊悔莫及: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必须”回来?
8
X在闹铃响起之前就起来了。晚上关灯的时候,她问到了他今天的安排。她说她不希望他被那些好事的邻居们撞见,出门的时间要不就早到六点之前要不就晚到一点之后。他将闹钟设在五点半钟。她问他那么早离开怎么打发时间。他说他想再去一次父母的墓地。他说他想独自在那里坐一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他的母亲是两年前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的。那一次,他姐姐没有说他“必须”回来。
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她的肩膀上亲了一下。他让她不要变换姿势。“就好像我还睡在你身边一样。”他说。他们约好上午十点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走到卧室的门口,X突然很冲动地回过头来。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这间卧室。自从那个“有点变化”的电话之后,他经常会想象这间卧室或者说她过夜的私密空间。那当然是让他不安和绝望的想象。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黑暗无比的羞辱,他根本就不会走进这间卧室,他也根本就不会有勇气走进这间卧室。生活的逻辑让他的眼眶湿了。回家整整一个星期了,每天都在家人的围绕之中,他却完全没有回家的感觉。而在这间多年来令他的想象瑟瑟发抖的卧室里,回家的感觉却突然浮现出来。
昨天冲凉出来,他注意到了书桌上的那本《遗弃》。他忍不住翻开了它。“还是我送给你的那一本吗?”他问。她说是的。她说每次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将它翻出来。这是他在想象这间卧室的时候不会想到的细节。它给他带来了非常温馨的感觉。“我原来觉得它很不好读,现在我越来越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了。”她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混乱的世界。”他说,“这就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可这是二十年前写成的小说,”她说,“我不知道它的作者怎么能够看得这么清楚。”
9
X刚走出小区的大门就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他的跟前。他打开车门,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不过他马上将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出租车司机有气无力地问他要去哪儿。他说要去墓地。出租车司机又问了一遍。他还是说他要去墓地。出租车司机转过身来告诉他墓地这时候还没有开门。“那我还能去哪儿?”X问。“这要问你自己啊。”出租车司机说。X想了一下,让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最近的麦当劳。出租车司机将车掉了一个头。“你这人真有意思,连自己要去哪儿都不知道。”他嘟囔着说。
X要了一个中杯的咖啡和一份麦乐鸡。然后,他坐到了一个靠窗边的座位上。他茫然地看着陌生的街景。那完全是与他的记忆和亲情都已经失联的街景。已经七年了……啊,那“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时差”。他现在熟悉的街景在地球的另一侧,在长年清澈的天空之下,在长年清新的空气之中,同时有两种语言(英语和法语)在纠缠着街景的每一个细节……
昨天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也有这种陌生的感觉。来参加葬礼的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而认识的人里面的大多数他都希望自己能不认识。葬礼开始之前,他一直站在一个角落里,想着回来这些天里他姐姐反反复复跟他唠叨的那些“阴谋”,想着那些声称对死者寄托着哀思的人其实是对遗产寄托着奢望……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因为他既没有哀思又没有奢望。
那个瘦高的老头儿当然不会觉得他是多余的人。他走到他的跟前,介绍自己是他父亲青年时代在部队里“最亲密的战友”。“我是特意赶来看你的。”他接着说。他将“你”字发得很饱满。
“为什么要来看我?”X问。
“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老头儿说着,递过来两个信封里。
X从第一个信封里掏出一张白纸,打开来,看到上面有一架画得很幼稚的飞机。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老头儿问。
X摇了摇头。
“这是你画的啊,”老头儿说,“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吧。”
X用疑惑的目光再看了一眼他自己画的飞机。然后,他从另一个信封里抽出那三张方格稿纸,那是一份用钢笔工整地抄写的《纪念白求恩》。“这也是我抄的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说,“好像是你八岁时候的作品吧。”
X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作品”了。他将它们放回到信封里。
“你想象不到他有多么爱你。”老头儿说。
“他爱我?”X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从来都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
“那岂止是爱啊,那是骄傲。”老头儿说,“他总是将你的‘作品寄给我,要我好好保存。他相信你是天才。”
“所有的父亲都会这样相信。”X说,“这是男人最可怜的幻觉。”
“我就不是这样。”老头儿说,“我从来就没有将自己的儿子当成是天才。”
X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亲曾经为他那样骄傲,甚至相信他是天才。在他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是一个陌生人。
10
X的思绪被一阵英语的辱骂声打断。时间是六点四十分。他开始有片刻的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熟悉的异乡还是在陌生的故乡。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长相很粗鲁的白人正在冲着一对身材矮小的中国夫妇不停地“Fuck”。“我只是叫你排队,这有什么错?!”那个中国女人说,“你为什么要骂人?!”那个白人继续气势汹汹地“Fuck”。“不要以为我们不懂英语,”那个中国男人说,“我知道你骂的是什么意思。”那个白人一把抓住了那个中国男人的衣服,还抡起了自己的拳头。两个麦当劳的工作人员迅速冲了过来,他们对着那个不停地“Fuck”的白人不停地“Sorry”。而那个白人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嚣张。X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他用严厉的口气责令他将手松开。那个白人可能是没有想到有人会用他自己的语言来制止他,而且这个人的个头也与他不相上下。他愣了一下,并且马上就松开了手。可是他很快就醒过神来。他转向X,斥责他“多管闲事”。X严肃地指着门口,责令他立刻离开。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个白人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站在窗外冲着X恶狠狠地做了一个Fuck的手势。
X气愤地看着那个白人的背影从街角消失。他没有想到在中国也能看到这样的垃圾。这可能就是国际接轨的一个标志吧:一个白人一大早在中国的一家麦当劳里不停地“Fuck”。说不定这堆垃圾就来自他现在居住的国家,他想。他突然有一阵奇怪的羞耻感:他为自己生活的那个国家感到羞耻。他也为英语感到羞耻。
他不愿意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宁愿再回到让自己感觉陌生的葬礼上。葬礼结束之后,又有两个陌生人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们介绍自己是他父亲退役之后在重型机械厂工作的同事。他们中的一个说他父亲是一个饭量很大的人,他记得有一次他一个人吃了两斤水饺;而另一个说,他最记得他父亲的呼噜打得是世界第一响,当时他们都说将来谁做他的老婆谁就是活受罪。接着,他们又夸奖他父亲出色的工作能力。他们问X是否知道那一箱手榴弹的事情。X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父亲可能早就当上大官了。
在离开麦当劳之前,X又走到刚才那两个工作人员跟前,提醒他们下次不要再对那些蛮不讲理的白人低三下四。“你们应该责令他离开。”他说。那两个工作人员辩解说他们是怕他真的动起手来。“如果他真敢动手,你们就应该报警。”X激动地说。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大声说:“或者发动所有的顾客把他痛打一顿。”刚才没有任何其他的顾客站起来与他一起“多管闲事”,也让他非常痛心。
11
X叫停的第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肯去墓地。他说他从来不去那地方,那地方不吉利。第二辆出租车的司机重复地问了一遍他要去那里。然后就再也没说什么了。他仍然无法平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愤怒。他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祖国遇上如此嚣张的白人。这更加强化了他从飞机触地的一刹那就已经产生的陌生感。在从机场回城里的路上,他姐姐没有问他旅途是否顺利,也没有评说他这七年来的变化。她好像不知道他这是从地球的另一侧回来,这是七年来的第一次回来。她的第一句话就与时间没有任何关系。她说:“他们想独吞了整个公司。”
“他怎么样了?”X急切地问。
“你想不到他们做了一些什么手脚。”他姐姐说。
“他现在怎么样了?”X急切地问。
“他们肯定会利用你不在乎的态度,首先从你这里突破。”他姐姐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大叠材料。“所有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她说,“明天我们就要去找律师。”
“他现在在医院还在家里?”X急切地问。
“怎么会在家里?!”他姐姐不耐烦地回答说。
“我们那边的人最后都愿意回到家里。”X说。
“你从来都不会抓主要矛盾。”他姐姐说,“他们想独吞整个公司,你知道吗?”
“我们是先去医院吗?”X急切地问。
“你想先去就先去。”他姐姐不耐烦地说着,将那一叠材料又收回到了手提包里。
他晚了七分钟。他没有能够让他父亲最后看上他一眼。他们告诉他,他父亲最后的问题是他现在在哪里。他们告诉他,他刚下了飞机。他接着问的话没有人听清了,也不会有人听得懂。他问那是不是他自己画的飞机。
12
X不记得自己画过那样的飞机,也不记得自己在方格稿纸上抄过《纪念白求恩》。他在墓地正门口下车的时候,墓地的正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将门完全推开。他很快就站到了父母墓碑的前面。他平静地盯着父亲的生卒年份。他算了一下,如果他也活到父亲的年纪,他应该死于哪一年……那距离现在只有三十二年的时间了,那也就相当于从他的初中毕业到现在的这样一段时间。他关于这一段时间的记忆非常清晰。他无法接受再过一段这样长的时间,他就要被压在一块墓碑底下的设想。这简单的算术让他对故乡的感觉更加陌生。
昨天,父亲“最亲密的战友”没有跟着他们到墓地里来。他说他受不了那样的场面。X现在非常理解他的感受。他说他比他父亲年长六岁,而且身体一直就不好。他说每次谈起死亡的时候,他和他父亲都相信他会先走。想想看,他如果也做那样的算术,留在他前面的时间就已经是负值了。这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感觉?
X关于父亲的记忆中最温馨的部分是他骑在他的肩膀上参加声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大游行。当时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人,也是美帝国主义者最害怕的人。正是这种感觉,让他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更早知道越南人民一定会赢得那场战争的胜利。还有关于父亲腿上汗毛的记忆也很温馨。X从来没有在其他的中国人身上看见过那么多的汗毛。他很喜欢趁着父亲午睡的时候去揪起他腿上的汗毛。他很担心自己长大了之后腿上也会长出那么多的汗毛……但是,那一箱“手榴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起过。为什么它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呢?他突然对陌生的父亲有了一点点好奇,他不知道他的一生还有多少秘密。
13
X将被风吹倒的花瓶扶正。时间是九点一十三分。想起来他昨天是第一次走进祖国的墓地,一生中的第一次。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不仅因为他既没有参加过母亲的下葬,也没有赶上给父亲送终,还因为墓地的环境和气氛与他所习惯的完全不同。他现在住处的附近就是他们那座城市里最大的墓地:在长年清澈的蓝天之下,那里的每个季节都充满了生机和特色……尤其是深秋,五颜六色的深秋。他相信,那样的墓地才可能是灵魂安息的地方。
但是当他第二次走进祖国的墓地的时候,他的感觉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没有想到他们会有那样的见面。他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会瞬息即逝。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她下巴下的那一道不太显眼的伤口。但是,他还是说:“你一点都没有变。”他还是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
他一点都没有睡。他要她不要担心。他说他可以在漫长的飞行途中补上他的睡眠。她含含糊糊的责备让他好奇她做的梦……原来她梦见了那一趟不断晚点的列车。那是非常奇怪的梦,因为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一篇小说里,他读到过一趟那样的列车。它的晚点导致了爱的错过。而他们却没有错过,尽管他们在七年前没有得到她母亲的许可,尽管他们在最近的这五年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们却还是没有错过。他一点都睡不着。他想起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比如他第一次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说的那句泄气话:她说她母亲如果知道了会要骂死她的。那句话让他立刻就知道了他们关系的前景。那也是她在做完流产手术之后说过的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她第一次是笑着说的,而第二次是流着眼泪说的)。就在五年前那次“有点变化”的电话的当天,他在一本法语小说里看到了一句充满激情的话:“为你做过流产的女人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女人,因为她知道你能够造成的疼痛和损失”。这句话马上让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不知道真正属于他的女人为什么要离开他或者是不是能够真正地离开他。
14
就在X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过来。她直接走近了墓碑,好像没有看到X一样。她伫立了一阵之后,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包点心,放到了X父亲的墓碑前。“这是他最爱吃的点心。”她说,有点像是在与X交谈。
“谁最爱吃的?”X迷惑不解地问。
“你父亲。”那个女人说。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新立的墓碑。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X迷惑不解地问。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女人说。
“我从来都不这么看。”X说。
“他也从来都不这么看。”那个女人说。
那肯定的语气让X觉得非常震撼。“你是谁?”他问。
那个女人这时候才看了X一眼。“你想要知道什么?”她问,“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还是我与他的关系?”说完,她又将眼睛转向了墓碑。
“这是我父母亲的合葬墓。”X说,显然是在提醒这个陌生的女人不要说不恭敬的话。
“我知道。”那个女人说,“做他的女人不容易。”
这样的收敛也让X感觉不太舒服。“你到底是谁?”X问。
那个女人又扭过头来看着X。“我是他女儿的母亲。”她说。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X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姐姐?”他急切地问。
“你妹妹。”那个女人说。
X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妹妹。”他说。
“你有。”那个女人冷冷地说,“只是你不知道你有。”
X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抽了一个耳光,心中又充满了被羞辱的感觉。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但是他又不可能再忘记这些话。他愤怒地朝着墓地的门口大步走去。他听到那个女人又大声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就像你不知道我见过你一样,”那个女人大声说,“那都差不多快四十年了。”
15
X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出租车。当出租车绕着墓地行走的时候,他用力张望,却已经无法辨认父母亲墓碑的位置了。他也没有再看见那个女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肯定。她到底是谁?
刚下出租车,X就看见了他的叔叔。他想躲开,但是已经晚了,他叔叔已经看到了他。他快步走到X的跟前,说大家从昨天晚上起就到处在找他,想不到一大早却会在大街上撞到。“她真是太不像话了。”他说着,将手伸向X的脸。X带着厌恶的表情闪开。
他叔叔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向他交代,问他有没有时间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就在这里交代吧。”X不大耐烦地说,“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办呢。”
他叔叔左右打量了一下,凑近X说:“其实那份遗嘱只是专门针对她的。”
X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等着他叔叔继续说下去。
“她和你姐夫一直都在打公司的主意。”他叔叔说,“你父亲一直都在防着他们。”
“她说的是同样的话,她说他一直都在防着你。”X说。
“这就叫恶人先告状。”他叔叔说,“据我所知,她早就已经将你们家的房产全都过到她自己的名下了,没有给你留下一点余地。”
“我对房产没有兴趣。”X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属于你的就应该属于你。”他叔叔说。
X一点都不想卷入家庭的财产纷争。他告诉他叔叔,回家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在他姐姐准备好的一张委托书上签了字,今后所有与家庭财产纷争相关的事务都由她来代理了。
这消息让他叔叔非常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说,“她是已经泼出去的水。”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X说。
他叔叔认真地思考起来。“你这样就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他说,“知道吗?你父亲还留下了另外一份秘密遗嘱。”
“我对他的遗产没有一点兴趣。”X说。
“你不能这么消极。”他叔叔说。
“这样你们不就可以省心一点吗?”X说。
他叔叔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那份遗嘱写明了他持有的公司股权里有一部分其实是要留给你的。”他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X说。不过刚说完,他就突然又有点好奇起来。“他的秘密遗嘱里只提到了我吗?”他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叔叔问。
“他没有将遗产再秘密地分给另外的人吗?”他问。
“还能分给谁。”他叔叔说。
“比如我的妹妹或者我妹妹的母亲。”X说。
“你哪里来的妹妹?!”他叔叔说,“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你还有妹妹。”
“你不知道并不能说明我没有。”X学着刚才在墓地里遇见的那个女人的口气说。
16
X最后的这句话让他叔叔有点不知所措。他趁机摆脱了他的纠缠。他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走进咖啡馆。他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坐的那张桌子。他很高兴她坐在了那里。他为自己的迟到向她道歉。“没有关系,”她说,“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还晚了二十分钟呢!”
“你这么记仇。”X说。
“趁着现在还没有痴呆的征兆。”她说。就在她父亲去世前的半年,她母亲也被确诊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按照她在一本医学书上看到的说法,父母双方都患上老年痴呆症的孩子在六十岁之后也患上老年痴呆症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到那时候你再受了什么委屈就没有人管你了。”她说。
“你六十岁的时候,我都已经在墓地里呆腻了。”X说。
这句话提醒了她。她笑了笑,问X早上去墓地的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感觉。”X说。
“过频了。”她玩笑着说,好像是在谈论刚刚过去的夜晚,他们七年来一起享受的唯一的夜晚。
X会意地笑了笑。“不过碰见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说。
“墓地里就没有不奇怪的事。”她说。
“其实是一个人。”X说,“一个奇怪的人。”
“男人还是女人?”她问。
“女人。”X说,“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疯女人。”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疯女人?”她问。
“因为她说的都是疯话。”X说。
“比如——”她说。
“比如——”X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她说她四十年前见过我。”
“这怎么是疯话呢?”她说,“也许她那时候真的见过你。”
“还有她说我长得像我父亲。”X说。
“我也觉得你长得像。”她说。
X苦笑着伸了一个懒腰。“不说她了。”他说,“你母亲的状况怎么样?”
“病情发展得比想象的快。”她说。
“我倒真想去看看她。”X说。
“她现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
“但是她肯定还能认出我。”X挖苦地说。
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想告诉她昨天晚上她女儿做了什么。”X说。
“你更记仇。”她说,“连一个病人都不放过。”
17
他决定先去取行李,再去参加回来的那天就无意中约好的同学聚会。在回家的路上,X问了他晚上几次想问的问题。他问她觉得时间是不是过得很快。
“你是说昨天晚上吗?”她问。
“不……过去这七年。”X说。
“到了昨天晚上,我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她说。
X碰了一下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
她侧过脸来对着他笑了一下。“你看,我们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年代。”她说。
X将身体用力靠到了椅背上。“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这样结束。”他说。
“你说旧的年代?”她问。
“是啊,”X说,“还有我们的分离。”
她又侧过脸来对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她提醒他回家的时候不要与他姐姐发生争吵,至少时间不允许。
是他姐姐为他打开的房门。她问他昨天晚上在哪里过的夜。
“你还好意思问吗?!”X说,“我昨天晚上没有过夜。”他的箱子在葬礼之前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直接从自己的房间里将它拖了出来。
“对不起。”他姐姐说。
“我讨厌这个词。”X说。他想起了早上那两个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他们对那个白人的态度会让他怄心很多天。
“真的对不起。”他姐姐说。
“你不要担心,委托书我已经签了。”X说,“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很清楚他姐姐“真的对不起”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从接到他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做他的工作,说服他签署了一大堆文件。她很担心自己昨天的发作会让他改变主意。“我什么都是为你考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她说。
X想起了他们的父母对自己两个孩子的评价。他们说这两个孩子对待物质的态度完全对立:一个什么都想要,一个什么都不想要。他们说他们拿这两个孩子都很难办。“让我吃亏没有关系,你自己开心就好了。”X说。
“让你吃了亏,我自己就不可能开心。”他姐姐说。
这时候,X突然想起了她几天前给他看过的那张旧照片:他四岁,她七岁……儿童时代是多么的美妙啊,那是只有开心没有吃亏的岁月……他不知道成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龌龊,为什么一定是这么龌龊。
“这一套房子可能马上就要卖掉。”他姐姐接着说,“你的那些书怎么办?”
“就当废纸卖了吧。”X说,“我对过去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
X出门的时候,他姐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走。她说昨天晚餐之前的路上她已经说好要与他姐夫一起去送他的。“那是晚餐之前。”X冷冷地提醒说。他姐姐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声“真的对不起”。
X也坚持不要她送下楼。他不想让她知道要送他去机场的“朋友”是谁。不过,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疯女人。“你说还会有其他的‘阴谋吗?”他扶住电梯的门问。
“什么其他的‘阴谋?”他姐姐很警惕地问。
“比如还有更多的人来与你们争遗产。”X说。
“还会有谁?”他姐姐很警惕地问。
X松开了手。电梯门慢慢关上。“你没有必要担心。”他说,“反正谁也争不过你。”
18
她将X送到了同学聚会的餐馆门口。她让他在聚会结束之后还是到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去找她。“我们总是不断回到原点。”X开心地说。
刚回来的那天,办理完父亲的“出院”手续之后,X在医院住院部的大厅里遇见了他中学班上最多事的同学。他们至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但是他们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相遇的地点让他的同学很有感慨。她说她的母亲也在住院,是肺癌的晚期。“我们现在进入了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形形色色的劫数:下岗、婚变、视力下降、记忆减退……”她接着说。X从来对同学关系就没有什么兴趣,这次更是不想多见外人,但是被这位同学撞见,他知道,他就完全身不由己了。他的同学告诉他有很多同学都非常关心他现在的处境,都非常“想念”他。她责备他从来不与同学联系。“到了我们这种年纪,还有什么比同学关系更重要的呢?”她说。她说她这次一定要为他组织一次同学聚会。X推脱说葬礼之前他是肯定没有时间的,而葬礼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他就要离开。那多事的同学马上追问他飞机起飞的时间。接着她当机立断,告诉他同学聚会就安排在他离开那天的中午。
一共来了十一个同学。其中有四个他已经完全叫不出名字,有两个的长相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有五个是毕业之后的第一次见到,也就是说有将近三十年了。刚才在墓地,他想到过那差不多就是他父亲的“享年”与他自己的“现年”之间的距离……如果以这样的频率推算,他们的下一次同学聚会就多半会要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举行了。
他没有想到会见到班上最调皮的那个同学。他非常兴奋。他们是多年的同桌。他们在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知道他一直在外地创业,六年之前才将他显赫的儿童食品公司搬回自己成长的城市。在聚会一开始,那个同学特别提醒大家还是用他的绰号“芋头”来称呼他,他说叫真名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假。
开始的时候,话题基本上都还与X有关:“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了,有什么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都变了,没有一条认识的马路了,连家门口都变了,连家里人都变了。这怎么还能叫是“回来”啊。已经没有感觉了,已经只有陌生的感觉了……“在那里每天都自己做饭吗?”……吃得很简单。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下过馆子。肉的确很便宜,青菜贵一点。生活本来就应该很简单啊……“那里也有雾霾吗?”……白天和夜晚的天空都很清澈,一年四季的空气都很清新。秋天更是美不胜收啊,五颜六色的枫叶……“都说在国外待着会把人待蠢的。”……清澈的天空,简单的生活,当然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心计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啊……“现在的家长都将孩子送到国外去读书,这样对吗?”……成了时尚就不对。每个孩子是不一样的啊,有的适合受那样的教育,有的不适合,不能一概而论……“我儿子学校里的外教是德克萨斯州的人,说话带很重的口音,不是纯正的英语,怎么办啊?”……哪里有什么纯正的英语啊。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口音。没有口音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口音是身份的标志啊。我越来越喜欢听黑人英语,不正确的语法,浓重的口音,那才地道啊。
他自己也提了不少的问题:“胖子呢?他借了我的《悲惨世界》一直都没有还给我。”……死了。尿毒症。很热闹的追悼会。他母亲说她怀着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命不长……“豆芽菜呢?”……她的情况最差了。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那个孩子看上去很活泼,谁能想到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呢?……“哪样的事?”……初二的时候,一次语文考试不及格,被老师骂了,就从二十三层楼上跳了下去。太惨了……“碳水化合物呢?到底是谁去告的他?”……这一直是一个谜。反正化学活动小组只有七个人。学校也够狠的,一句玩笑话就剥夺了人家的教职,毁了人家的一生。听说后来他和老婆的关系好得不得了。想不到吧,人是会变的……
但是很快,话题就变得与他毫无关系了。
19
而且,话题东一个西一个,从不同的方向冒出来,有时候甚至两三个话题同时冒出来:
……
“昨天我们医院又有患者家属把医生打了。”
“打得好。现在有的医生真是太缺德了。”
“再缺德也不应该打人啊。”
……
“我们两个同事假结婚分到了福利房。”
“假结婚算什么。现在时髦的是假离婚。说是可以多购商品房,少交交易税。”
“现在连院士都是假的。”
“性别都是假的。”
……
“我已经在家里禁‘奶了。中国的商人真是……想想‘碳水化合物算什么,不就是说‘只有砒霜可以制得住像他老婆那样的骚女人吗?一句玩笑话。现在的商人真是往你的食品里下毒……三聚氰胺,这名字就可以把人吓个半死。”
“无商不奸、无官不贪。”
“我们学校最近又抓了两个处长和一个科长。那个小小的科长就贪了五千万。”
……
“我刚才又接到了一个诈骗电话。”
“我一个同事的父亲上星期刚被骗了五十万。”
“我姨妈被骗得更惨,就是前两天的事。”
……
同学们的议论将X搅得晕头转向。他觉得他们聚会的地方就快变成高速旋转的餐厅了。同学们议论的是现实,但是听上去却很魔幻,很混乱。是的,在他离开的这七年里,他的祖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变得越来越混乱了,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他的同学们还很有兴致,而他的头脑却已经无法承受了。“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啊。”X突然不耐烦地说,“我们这是同学聚会,能不能说点与我们自己有关的事情。”
“这就是与我们有关的事情啊。”他的同学们说。
“这是我们的基本国情啊。”他的同学们说。
“我的意思是你们能不能说一点积极的事情。”X说。
“积极的事情电视和报纸上每天都有,就不用我们再费口舌了。”他的同学们说。
20
还有一点也让X感觉很不习惯。他对每一道菜都很好奇,想知道它的名字是什么,佐料是什么,以及它制作的步骤是什么。这也是在这些年移民生活中形成的习惯。每次被邀请到当地人的家里吃饭,主人与他总是有许多关于食物的讨论。这些讨论不会错过餐桌上的每一种食物。这种讨论是比“吃”更重要的部分。但是,他的同学们显然只关心吃以及与吃毫不相关的话题。每一道菜上来,他们一边继续他们的谈话,一边将筷子伸过去,将菜夹起来,将嘴张得更大……他们对菜名称、成分和做法没有任何兴趣。
坐在X对面的那两个女同学突然谈论起了另一种典型的欺骗。其中一个说起她的一个同事最近被一个瑞士人骗走了全部的积蓄。“现在到中国来混的外国人没有几个正经的。”她严肃地说。
“我觉得更可恨的是那些‘海龟。”坐在她们旁边的那个男同学突然情绪激动地加入了她们的谈话,“那些龟孙子拿着人家的身份,到自己的家里来行骗,比那些老外更加恶劣。”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们在人家那里就不是堂堂正正的良民,到了这里却成了地地道道的骗子。”
大家的目光都投到了X的身上。
“我是回来奔丧的。”X严肃地说,“而且我马上就会走了。”
“我不是说你。”那个男同学说,“我是说我们单位那两个龟孙子,这几年他们既骗财又骗色:骗了不知道多少科研经费,又骗了不知道多少女研究生。我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最后就要毁在这些王八蛋的手上。”
“我觉得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X说。
“我有一次指着他们问,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走?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其实两个相反的方向都是因为自私,都是因为贪心。”那个男同学继续说。
“他们没有报复你吗?”坐在他旁边的那两个女同学一起问。
“他们一个进去了,一个潜逃了,还怎么报复?!”那个男同学说。
21
这偏激的言论也是X在点击那个确认键的时候不可能想到的。也许它不是很对,但是它带着强烈的时间印迹,很能说明一些问题。这样的言论不可能出现在在“海龟”还不存在的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不可能出现“海龟”还没有像垃圾一样大量存在的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它只可能出现在“海龟”像垃圾一样大量存在的今天……而对X更有意义的是,它出现在严格意义上的“今天”。X很清楚,这样的偏激言论在今天之前是不会引起他的快感和认同的。今天是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是从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羞辱中开始的;今天是从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激情中开始的;今天也是他父亲下葬之后的第二天;今天也是他知道他一直视为陌生人的父亲曾经为他那样骄傲的第二天;今天,他在父亲的新坟前遇见了一个看上去完全正常的“疯女人”:她居然说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妹妹……而尤其重要的是,今天他在麦当劳里遇见了那一堆垃圾……Fuck!
时间是一点四十三分。
这时候,坐在X左手边的那个女同学望着餐厅的另一边说:“你们看,那个女孩是我的邻居,自己很漂亮又有很好的工作。跟她坐在一起的老外就是一个混混。他在一家国际学校教英语,已经快一个学期了。那家学校的校长正好是我的客户。他告诉我,那个混混不仅水平很差,人品也极差。他们马上就会跟他解约了。”
X也随着同学们一起望过去。他不可能想到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他居然又看到了早上在麦当劳里飞扬跋扈的那堆垃圾。
“那个混混两星期前才在马路上与我的那位邻居搭上话,现在就已经搬到她家里去了。”坐在X身边的女同学继续说,“女孩的母亲还很得意,见了我们就说外国人很浪漫,就好像那个混混跟她自己有什么关系一样。”
“这他妈的中国。”刚才发表激烈言论的男同学说,“这是什么世道。”
X愤怒地盯着那堆垃圾。他简单地向他的同学们描述了一下早上发生在麦当劳里的事情。他说他决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决定要狠狠地羞辱那个混混一下,扑灭他的嚣张气焰。“你说他已经搬到那个女孩家里去了?”他问他的同学。
“是啊,他都已经在我们小区里惹了不少事情了。”他的同学说。
“跟你们打个赌吧。”X说,“我今天就能让他从那里搬出来。”
“你有什么办法?”大家都好奇地问。
X从上衣口袋掏出记事本。他稍微想了想,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接着,他将那一页撕下来,折叠好。然后,他神气十足地站起来,朝那张餐台走去。那堆垃圾开始没有在意,可是他突然就认出了X,蓦地站了起来。X傲慢地示意自己不会与他理论,他的眼睛看都没有看着他。他直接走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将字条塞到她的手上,同时俯下身去,说了一声“也许不应该告诉你”。
回到座位上之后,X将头趴在餐桌上。他知道他马上就会听到同学们七嘴八舌的点评:
“啊呀,她把茶泼到了他身上。”
“她真急了。”
“他也急了。”
“她站起来干什么?”
“好一个耳光。”
“痛快。”
“没想到你的邻居还这么狠。”
“痛快。”
“她冲出去了。”
“赶快去追啊。”
“追也没用了。”
“他看着我们呢。”
“他会不会过来?”
“他敢!过来就不是一个耳光的问题了。”
“走了。”
“估计要搬家去了。”
这时候,笑得浑身发抖的X被坐在他身边的女孩推了起来。“你到底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啊?一下子就把我的邻居惹急了。”她问。
“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们。”X说。
其他的那几个女同学显然也特别好奇。“为什么?”她们一起问。
“少儿不宜啊。”X说。
22
结账的时候,组织聚会的女同学突然宣布还有最后一个节目:他们还要一起去看望他们高中阶段的班主任老师。X很不想去,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位语文老师,他觉得他是自己在中学时代遇见的最没有才气的老师,比“碳水化合物”都差。“我就不去了吧,”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个多事的女同学拽住了他的衣服。“老师的时间才不多了呢,他可能都活不过春节了。”她说,“你必须去。”
又一个“必须”!X已经“必须”回来为父亲送终了,现在又“必须”去看望垂死的老师。自己的人生都已经走过一大半了,怎么还要受这么多“必须”的羁绊啊。他很不高兴,但是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芋头”让X坐他的车走。另外两个男同学也马上跟了过来。他们还努力支开了另一个想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女同学。他们看到“芋头”示意X坐在前排,都很吃惊。他们告诉X,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位置是“芋头”小蜜的专座,是他的父母都不能碰的。
X大概能猜到“小蜜”是什么意思,但是它对他显然是一个生词。他这几天里不断地听到一些生词。“我不仅不懂国内现在的生活状况,连很多词都听不懂了。”他感叹着说。
刚开车,三个同学就几乎是同时要X交代他刚才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X这才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要支开那个也想坐这辆车的女同学。他笑了笑,说:“我告诉她,她的男朋友的确很浪漫,因为一大早,我就看见他在一个公共场所Fuck一个中国少妇,一口气Fuck 了二十多次。”
他的三个同学笑得前俯后仰。他们都说X其实应该将这句话告诉那些女同学。
班主任老师的思维应该还算正常,但是他的口齿已经不清晰了。不出X所料,他经过了许多的提示才认出自己来。他紧接着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X的好话,说他的议论文写得很好,说他的成语记得很多。
这些好话似乎拉近了X与他最不喜欢的中学老师之间的距离。“明天又是新年了。”他俯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了两遍。
班主任老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
“新年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坐在床边的师母说,“他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X深有感触地直起了腰。“还记得他要我们写了多少新年的打算吗?”他说,“到现在才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这时候,床头柜上的那本圣经引起了X的注意。它压在那些药瓶的下面,好像是科学战胜了信仰的标志。X记得在毕业的前夕,他曾与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就“宗教”问题发生过一场争论。班主任老师说他们共产党人不信宗教。“但是你们信共产主义。”X说着,翻开刚从学校图书室借到的那本罗素政治论文集,大声念道:“其实共产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宗教。”班主任老师神色紧张地走下讲台,走到X跟前,查看了一下那本书的封面。然后,他回到讲台上,继续分析祥林嫂对死亡的恐惧。当天晚上,班主任老师去X的家里做了家访。他希望X的父母能够配合学校做好孩子的政治思想工作,以防青少年走上不归的邪路。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书呢?”他指着《圣经》好奇地问。
师母告诉他,那是他们请的护工带来的。那个做事马马虎虎的护工信教很多年了。她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教堂做礼拜。现在,她每天临睡前都给班主任老师念一段《圣经》。他开始有点反感,后来有了兴趣,最近两个月,他的兴趣越来越大。他已经公开承认他开始信了。他说与官员不能经商的情况不同,信基督教与他的共产党员身份并不冲突。他还有许多有趣的发现,比如信基督教的人与信仰共产主义的人都不惧怕死亡,比如耶稣与马克思的言论和行为都有不少的相似之处……
23
从班主任老师住的家属区出来,组织聚会的同学又提议再去校园里转一圈。那当然已经是面目全非的校园了,连操场边的那棵大榕树也已经不复存在。X最怀念的就是那棵大榕树。他在它的树荫里度过了许多悠闲的时光:囫囵吞枣地阅读和漫无边际地思想。它的不复存在令他又非常失落。
这特别的同学聚会最后在学校的大门口结束。时间是三点零五分。“又是在学校门口分手。”“芋头”说,“时间好像倒流了三十年。”
X能清楚地感觉到“芋头”依依不舍的心情。他也很想与他单独待一下,他同意坐他要送自己去咖啡馆。
车刚开动,“芋头”就谈起了“豆芽菜”。他说没有想到X还记得他的“初恋情人”。
X笑了笑,说她也是他自己的“初恋情人”。
“我想刚才那几个杂种也都打过她的主意。”“芋头”激动地说,“你提到她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显出了那种回光返照的表情。”
X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注意到“芋头”的反应正好相反:他本来一直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家,听到X问起“豆芽菜”,脸色却突然阴沉了下来,就像死人一样。他好奇他的情绪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突变。
“芋头”告诉他,在听到“豆芽菜”离婚的消息之后,他就去找过她。他邀请她跟他一起去创业,被她一口拒绝。她说她从来只想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而在她的儿子出事之后,他又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去给他“帮忙”。他说在他显赫的公司里,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她还是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
“看来她不只是你的‘初恋情人。”X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钱越多,我的心越空。”“芋头”说,“这些年,我变得越来越怀旧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X说。
“我特别想得到从前想得到却没有得到的东西。”“芋头”说。
“比如‘豆芽菜……”X说。
“你不知道我做过多少跟她在一起翻云覆雨的梦……”“芋头”说,“可那都是梦啊。”
“芋头”伤感的语气让X不敢开玩笑说他也做过那样的梦。
“如果我这一辈子能够跟她有哪怕就是一次,”“芋头”冲动地说,“我倾家荡产都愿意啊。”
X在“芋头”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浪漫。”他说,“这才叫‘浪漫。”
24
在咖啡馆的门口停好车之后,“芋头”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X。他问那照片里的小姑娘像不像初中时代的“豆芽菜”。X已经不记得初中时代的“豆芽菜”长得什么样子了。他看了一阵之后将照片递回去。“芋头”自己端详着照片说:“这就是我的‘小蜜,他们刚才提到的。”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老同学。“我完全是凭着对‘豆芽菜当时的记忆找到的。”他说。
X对“芋头”当时的记忆还非常清晰。他记得他有无数龌龊的癖好,偷看女澡堂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因为最后从他设在法国梧桐上的“瞭望塔”掉了下来,他的那种癖好不知道还会保存多久。他还记得他第二天走进教室的样子:他的手上绑着绷带,头上也缠着纱布。
X一直很好奇“芋头”怎么会从那棵法国梧桐上掉下来。他相信他一定是看见什么了,一定是看得完全入神了,或者看得完全走神了。他第二天就问过他。他记得“芋头”当时马上低下了头,用神魂颠倒的声音回答说:“我看见了自己的梦。”
X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想到,三十年之后,竟然出现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让他能够重新回到那个问题。“你那天怎么会掉下来的?”他问,“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芋头”认真地说。
“你告诉我什么了?”X费解地问。
“数学老师不是总说你最擅长推理吗?!”“芋头”说。
X这才恍然大悟。“你看见她了!”他说。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芋头”说,“也是唯一一次。”
“……”
“都看到了,到处都看到了。”“芋头”说,“现在还历历在目。”
“……”
“你还记得我的望远镜吗?”“芋头”问。
“当然记得。”X说,“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厉害的望远镜。”
“它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我的嘴边。”“芋头”说,“一丝不挂啊。”
“……”
“我忍不住伸出了舌头。”“芋头”说,“就那一下……”
“……”
“可惜把望远镜也摔碎了。”“芋头”说,“那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
25
她没有责怪X来晚了,但是X自己感觉时间有点紧。他们的车堵在高速公路入口处的时候,他发出了不耐烦的叹息声。她笑着瞥了他一眼,“不要忘了这是在我们国家。”她说。
X不太好意思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们国家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故意顺着她的话说,“每天都要发生这么这么多的事情。”他想到哪怕就是从墓地回来到现在这不到七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事情都比他在过去七年里经历的事情要多得多。
“刚才的同学聚会肯定也让你长了不少的见识。”她说。
“那哪是同学聚会啊。”X说,“那是信息交流会。”
“所有的聚会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会带来一大堆负面的信息。”
“有许多我永远都听不懂的故事。”
“这就是我们国家正在创造的奇迹。”
“怎么可以……我都不愿意再去重复那些事情。”
“《遗弃》的主人公不是早就想到了吗?”
X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在“十年动乱”之中,可是肯定没有他刚才在同学聚会上听到的那种种的“混乱”。他还记得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没有多少汽车,没有多少行人,更没有令人窒息的雾霾和乱砍行人的病人和坏人。有一次是他叔叔去接的他。他觉得非常地新奇。他叔叔不像他父母那样急着回家。他们走走停停,就好像是在穿越一个梦境。经过那个卖甘蔗的小贩的时候,X又停了下来。他喜欢那个小贩腼腆的目光和表情。他问他叔叔能不能给他买一截甘蔗。他有点紧张。他希望他叔叔不会知道他母亲从来就不允许他吃路边小贩的东西,也不会知道他父亲从来就不敢给他买路边小贩的东西。“好啊。”他叔叔说,“你自己挑吧。”他兴奋极了。他没有想到他叔叔不仅同意他买,还让他自己挑。他觉得他叔叔那么亲那么近。他吃得很开心。吃完之后,他叔叔用自己的小手帕为他擦干净手。他没有想到他这时候会突然对他说:“这如果让你妈妈知道了,可就不得了了。”他没有想到他叔叔其实知道他妈妈是不允许他吃路边小贩的东西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他叔叔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他怎么会突然拿出一份那样的遗嘱呢?他怎么说还有一份更加秘密的遗嘱呢?他怎么会变得完全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了呢?
26
高速公路上还是十分畅通。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之后,他们在星巴克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时间是四点五十三分。“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X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有不同的反应。“我们的时间从来都不够。”她说。
这有点伤感的反应将X带进了他一直在回避的话题。“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指尖碰着她下巴上的那道伤痕说,“我第一眼就看见了。”
“不想提那些事情。”
“与我有关系吗?”
“什么都与你有关系。”
X伤感地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告诉我。”他恳求地说。
她将手抽回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显得很犹豫。
“我想知道。”X还是用恳求的语气说,“告诉我。”
又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她很不情愿地将X带进了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我爱你。他开始说不在乎,后来他很在乎,再后来他又不在乎了……现在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
“这件事发生在四年前他还很在乎的时候。那一天我们都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突然用很奇怪的口气谈起了《遗弃》。他说他前几天没事的时候翻过几页,发现里面有不少丑化他们政府工作人员的段落。”
“……”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挑事,没有去搭理他。这让他非常恼火。他用很粗暴的动作炒着菜,接着说他很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一本如此颓废的小说。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这让他更加恼火。他突然转向我,用非常严厉的声音问是谁给我推荐的这种垃圾。我随口敷衍说是‘一个朋友。没有想到我话音未落,他大喊一声‘骗子,同时愤怒地扬起了他的右手。锅铲的尖角正好碰到了我的下巴。”
“……”
“我承认这是他说的‘误伤。但是,他不仅没有马上洗干净手来为我处理伤口,在我自己处理的时候,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
27
离登机时间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又来到了国际出发的入闸口。那是他们七年前分手的地方。“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只会分开很短的时间。”X说。
“我记得你不停地回头。”
“我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你正在擦脸上的眼泪。”
“七年真的还是有点太久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
“不是突然。”
“是啊,那个电话之前我就已经有点感觉。”
“都是为了我的父母。我想让他们高兴。”
“现在呢,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
“现在你母亲对‘高兴应该都已经没有感觉了。”
“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
这有点出其不意的“所以”让X感觉非常温馨。他俯身在她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很奇怪,我好像一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X说,“我过去对这个日子总是非常敏感的。”
“可能是因为你的时差还没有完全调过来吧。”
“不。”X说,“是因为你,因为今天是从你开始的。”
她温馨地笑了一下。“你现在又需要将时差调过去了。”她说。
“已经不可能再调过去了。”X说。
她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这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她说。
“是我经历的最特别的‘十二月三十一日。”X说,“而且将是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
28
在X几乎要走进闸口的时候,她突然叫住了他。
X马上转身,又走回到了她的身边。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她很严肃地说。
X不愿意看到她那么严肃的表情。“好事还是坏事?”他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的表情还是很严肃。
“小事还是大事?”X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我也不知道。”她还是很严肃地说。
“我想你放轻松一点。”X说。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她说。
这句话有点出乎X的意料。“快告诉我。”他催促说。
她很严肃地看着X,说:“这两天是我的排卵期。”
这句话完全出乎X的意料。“我问过你的啊,”他说,“你说没有关系的啊。”
“是没有关系啊。”她说。
这意想不到的消息让X有点兴奋又有点迷惘。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推了他一把,催他赶快入闸。“不能再耽误了。”她说。
他一直走到七年前最后一次回头的地方才第一次回头。他知道这是他在这个年代里的最后一次“回头”。他为自己差一点错过而有点内疚。她还站在那里。她的心情显然与七年前不同。她的表情很沉静。她挥手的姿势很沉静。他的心情也与七年前完全不同。他也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快回去,就好像她要回到的是他们自己的家。
过关和安检都很顺利。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就坐到了自己的登机口附近的座位上。已经有一些人在排队准备登机了,但是大部分人都还坐着没动。他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样他就可以看见她。他看见她从电梯口走出去。他看见她打开了她的车门。他看见她一边开车一边微笑。她一定也看见了他或者是正在“看”他,就像在刚刚过去的夜晚一样。那融化了漫长等待的看,那融化了漫长孤独的看,那远离雾霾和混乱的看,那清澈见底的看……这时候,一种很神秘的引诱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那个坐在面对着停机坪那一排最靠边的座椅上的少女。时间是六点十二分。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的感觉非常清晰。他感觉她是一个纯洁无比的天使。
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一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儿。
29
X起身去排队的时候,那个少女已经不见了。他沿着队伍找了一下,也没有找到。所有进入他瞳孔的身影都很世俗,不能激起他的敬意和幻觉。他有点沮丧地排进了队伍。他不知道这么长的队伍里还有多少人是“必须”回来的。这个想法又将他带到了他父亲的墓碑前。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疏远?在青春期之后,他好像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他的趣味让他觉得低俗,他的判断让他觉得平庸,他也从来没有好奇过他的过去,他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未来,而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尽早逃离他的现在……他对他留下的遗产没有任何兴趣,遗产正好就是混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大杂烩。但是,那个看上去一点都不疯的疯女人是谁?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X问自己为什么要再去看父亲的墓地:是为了和解,还是为了更彻底的决裂?是为了忘却,还是为了更深刻的记忆?那个女人又是为了什么而去的呢?是为了爱吗?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父亲是不是爱过或者被爱过。在他的眼中,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X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站在他前方三四排位置过道上的一对男女就大声争吵了起来。是那个女人先开的口。“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又把你的破包压在我的衣服上?!”她说。“这叫压吗?!这叫挨着!我压着你和我挨着你有什么区别,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男人说。这好像不是一轮新争吵的开始,而是一轮旧争吵的继续。“你不要这么下流!赶快把你的破包拿开。”那个女人继续大声说。“这哪里还有地方啊,你自己看看。”那个男人的声音也同样还是很大。“我不看!你赶快把你的破包拿开。”那个女人继续大声说。那个男人将另一侧的行李调整了一下,为自己的手提包腾出了一个位置。他将包放好之后,拍了拍衣服刚刚被“压”到的一角。“谁让你碰我的衣服的!”那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然后,他们都坐了下来。但是他们的争吵并没有终止:
“这不就是一件衣服吗?!至于这样吗?!”
“这是一般的衣服吗?你一年的工资都买不起。”
“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这有什么?我的钱又不是偷的、抢的、骗的……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的。”
“再怎么也没有那种必要啊。”
“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
“花可以不管,话还是应该管一下的。”
“我怎么会找到你这么一个人?自己没有出息,还整天管着别人。”
30
除了身边这个年轻人之外,他的视线范围内再也看不到白人乘客的面孔,这与七年前那同样一班飞机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七年前离开的时候,无数的“海龟”已经喝尽了人家的苦水开始回自己家里来捕食,而同时又有更多的中国人带着既得利益去西方寻找安全和安稳,不过那时候的机舱里还是能够看到很多白人的面孔。现在完全不同了。他在来和去的两趟飞机上都有同样的发现。是中国在改变世界,还是世界在改变中国?这是太大的问题。他不想去想。他只想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躲在世界之外,就像《遗弃》的主人公一样。从他姐姐当众抽他一个耳光到现在正好是一整天过去了……这一整天里,他自己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必须”回来了。他回来就是为了经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变化让他对从来都很敏感的“十二月三十一日”都没有什么感觉了……直到他又来到了分手的闸口。他在那里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经历的最特别和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接着,她叫住了,告诉他这“十二月三十一日”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特别,还要漫长……
这时候,他听到了从后排传来的一段温柔的声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又是一个年代的最后一天。一年有多长呢?再过十一个月,我们的小乖乖就一岁了。这就是一年。一个年代有多长呢?有十年那么长。那太长了,对不对?我们的小乖乖都着急了,对不对?急着想吃奶,急着想长大。我们的小乖乖长大了要干什么呢?还不知道对吧?最好还是不要着急。长大了不好玩。长大了有烦恼、有矛盾,长大了要吵架,就像刚才的那个叔叔和阿姨一样。他们为什么吵架呢?因为叔叔的包包不应该压在阿姨的衣服上。为什么不应该呢?因为阿姨的衣服是好衣服,因为叔叔的包包是破包包。”
X回头从椅背之间的缝隙里看过去,看到一个很年轻的母亲正在哄她怀里的孩子。他没有想到一个那么年轻的女性会对“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么有感觉,而且还想她刚刚满月的孩子也有同样的感觉。年轻的母亲不好意思地对X伸了一下舌头。X对她笑了笑,问她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的回答让他非常愉快。他也愿意有一个女儿。他只愿意有一个女儿。
他第一次经历的“一个年代的最后一天”是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天。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凌晨他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到了抽筋的程度。那时候,他父亲已经去了“干校”。他母亲冒着大雪将他背到了医院。他在高烧退去之后,还被留在医院里继续观察,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清晨离开医院的时候,医院的高音喇叭里正在传出七十年代的第一篇元旦社论。
31
他已经经历过五次这样的“最后一天”了。之前的那两次,他的感觉最为强烈。一九八九年的震荡打破了他对理想和历史的敬意。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那一次,他是在极度失落的情绪中穿过“十二月三十一日”,迎来新的年代的。在平庸的九十年代里,他渴望的就是平庸的生活。没有想到,那样的生活最后也会以最荒诞的方式结束。在那个荒诞透顶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已经预感到了接踵而至的将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但是,他不可能想到它会如此地混乱。他永远不会忘记从收音机里听到飞机飞入世贸大楼的新闻时的反应。当时他刚刚结束了一趟畅快的大便,正准备从抽水马桶上站起来。这怎么可能?新闻节目里怎么可能会播报充满“魔幻”色彩的娱乐节目?他再听一阵,觉得不对。他冲出洗手间,打开电视,才知道那不是“魔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今天又是一个这样的“最后一天”了。X很清楚,紧随这个“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是一个更加混乱的年代。这也许就是人们会突然要追问“幸福”的原因。“你幸福吗?”在父亲的墓碑前,他也问了这样的问题。不管他对他是多么地陌生,他与他的生命却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X突然很想知道父亲的一生过得是不是幸福。他知道他自己过得不幸福。因为他生活过的所有地方都变成了异乡……直到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轻轻地抱住她熟睡的身体,突然有了一点“回家”的感觉。他完全没有想到与他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另外的生命。
晚餐的时候,X特意要了一支红酒。他想用它带来一点睡意。效果果然很好。餐具收走之后,他去机舱的尾部上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座位上,他很快就睡着了。浓厚的睡意将他又带进了她的身体。在高潮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侧过身去,想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她制止住了他。“我想看见你。”他说,“就像刚才那样。”
她的耳语充满了激情。“你能看见。”她说,“你这样也能看见。”
“真是不可思议。”X问,“你怎么知道?”他果然看见了。他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你的贪婪能让我发光。”她激情地说。
32
在迷迷糊糊之中,X感觉有人在推他。是坐在他内侧的那个年轻白人。他请他让开一点位置,让他出去。X将他让出去之后,刚想接着睡,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刚才那个年轻白人好像跟他说的是普通话。他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他正好推开了洗手间的门。他觉得有点奇怪。他决定要醒着等他回来,听听他说的到底是不是普通话。那个年轻白人很快回来了。他说的果然是普通话。X好奇地与他交谈起来。他说他是在哈利法克斯长大的孩子。父亲是消防队员,母亲是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他的家庭与中国没有任何历史和现实的关系,可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突然迷上了汉语。大学毕业之后,他只身来到中国,在威海的一所中学教英语,已经快三年了。他说他特别喜欢中国,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家。他说因为他的关系,他们一家人也都迷上了汉语。尤其是他的小妹妹,她还在上小学,可她的汉语说得比他还好。
他们的交谈让X有双重的内疚:他已经不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家了,而他在加拿大生活了七年,也同样没有将它当成是自己的家。
他马上又想起了七年前那一趟飞机上的邻座。那是一个加拿大籍的越南人,一个退休的中学数学老师。刚坐好,她就主动与他说话。她说她刚结束在中国的旅游。她说她没有顺道回越南去看看,因为她不想让自己伤心。“你听说过越南难民吗?”她问。“当然,”X说,那是他关于一九八九年最揪心的记忆之一。他没有想到在走向新生活的路上自己又会遭遇那最揪心的记忆。“我就是那样离开越南的。”她说。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深秋。她说她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两星期。她问X多大年纪。她说他逃离越南的时候正好就是他那个年纪。“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永远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她说。她的话特别多。她好像完全没有在意X正沉浸在分离的迷茫之中。她让X看她手里的那本简装的影集。那里面都是她和她丈夫的照片,都是很亲热的照片。她说她的第一任丈夫死于逃亡的途中,死在公海上。她说在加拿大安顿下来之后,她有过另外一次短暂的婚姻。她说她的前两次婚姻都是在争吵中开始又在争吵中结束的,都是不堪回首的灾难。她说她的前两任丈夫都是死要面子的男人,一本正经,毫无幽默感。“幽默感比责任心重要得多。”她说,“幽默感是婚姻和爱情的基础。”影集中的是她的第三任丈夫。她说他让她完全忘记了生活中的苦难。
33
X就带着那双重的内疚睡着了。他很快又开始做梦。他也梦见了一趟不断晚点的列车。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在“发光”之后梦见的那同一趟列车。他梦见他自己坐在车厢的餐车里,正在纳闷刚才穿过第十四号车厢的时候看到的那位乘客怎么会那么面熟。突然,列车在一片墓地里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那就是他清早去过的墓地。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父亲的墓碑。当他想看清墓碑前的那一盒点心是否还在的时候,墓体居然裂开了。紧接着,他看见他父亲从裂口里爬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列车,走上列车,走进餐车。他走到了X的身后。他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跟着他走。他跟在他的身后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最后他们走到第十四号车厢的门口。他父亲在那里停了下来。他神色慌张地指着X刚才已经注意过的乘客说:“就是她。”X觉得更加奇怪了。他父亲居然认识她!“她是谁?”他问。他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题。X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他的父亲这一次听到了。可是他刚想回答,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且马上就飘出了列车。“什么叫‘就是她啊?”X对着越飘越远的影子大声问。
X很想走到那位乘客的跟前,问她是不是觉得他也非常面熟,问她是不是记得他们到底在哪里见过。但是他又不敢。那位乘客忧郁又孤傲的表情让他不敢。他觉得她会拒绝走近她的所有人,他觉得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笃信的神。他觉得她就像“芋头”那样浪漫,正在怀着最深的激情走近那个神。
34
X被一阵激烈的颠簸惊醒之后,很想知道一下已经飞行了多长的时间。他从椅背后的电视屏幕上查看了一下飞行地图。地图上显示飞机已经越过了日界线。七年前,当他第一次从那里飞过的时候,X非常激动,好像那条人为的分界线就是他新生活的起点。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激动了。他已经不再相信生活中的任何起点:一切都是继续,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会结束……
屏幕上接着显示出了飞机出发地的“当地时间”,新的年代已经在他的祖国开始了。这真是一种特别的经历:他不仅是在睡梦中,而且是在天空中,在远离“北京时间”的天空中越过了一个年代与另一个年代的边界……更特别地,在越过了这个边界之后,加拿大的“东部时间”还滞留在旧的年代,它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他还要经历另外的一次跨越。
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仍然醒着。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穿着等待他的时候穿着的那件睡衣。那是七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常穿的睡衣,那也是只属于他的睡衣。也许她现在什么也没有穿,因为她想他们出其不意的夜晚一直伸延到新的年代。他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是还会在那个时候给她打来电话。他希望她的脸上还会出现那种不屑的表情。对他来说,那表情就是“回家”的荣耀。
他又用最坚实的想象抱紧了她。“七年的分离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她感叹着说。
X全部的身心都充满了对亲密的贪婪。“都说结果不重要。”他说,“其实结果最重要。”
35
刚吃过早餐,飞机就开始有下降的感觉了。X与身边的年轻白人差不多同时填好了入关申报单,他们又交谈起来。他们谈起了汉语的学习和前景。X问年轻白人知不知道他小学课本上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是一句没有用的话。”X说。
“什么话?”
“毛主席万岁!”
“我好像听说过。”
“几年之后,毛主席就死了。”
“我听说你们都很伤心。”
“当然。他是我们最亲的人。”
“就像是你们的父亲。”
“甚至胜过我们亲生的父亲。”
“那时候的中国人都有两个父亲。”
“现在的中国人也有两个父亲。”
“谁还能有那样的威望呢?”
X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在年轻白人的眼前晃了一下。
年轻白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你们中国人是有点太势利了。”他好像对“势利”的汉语没有太大的把握,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X已经不止一次从西方人那里听到关于中国人的这种批评了。“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
“我很喜欢中国人,可是我真是不喜欢这一点。”年轻白人说。
X长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谈论这个由他自己引起的话题。他还是想继续谈论语言。他问年轻白人,他最早从课本上学到的汉语句子是什么。
“我是人。”年轻白人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是一句废话。”X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东西。”X说。
年轻白人大笑了起来。“你骂人。”他说。
“你的汉语真好,连这都知道。”X说。
年轻白人笑了笑。
“骂人的话最有用。”X说,“我觉得所有汉语教材的第一课都应该教骂人的话。”
“你很幽默。”年轻白人说。
“这不是幽默。”X很严肃地说。他又想起了早上在麦当劳里遇见的那堆垃圾。“你知道Fuck在汉语里怎么说吗?”他很严肃地问。
“当然知道。”
“说过吗?”
“没有。”
“要说,要多说。” X情绪激动地说,“要在全世界所有国家说。要对所有不懂汉语的人说。尤其是要对那些不是东西的白人说。”
年轻白人这时候已经意识到X不是在开玩笑了。
“你刚才不是说汉语会取代英语成为二十一世纪的语言吗?!”X说,“标志是什么?”
年轻白人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标志就是‘操完全取代了Fuck,”X说,“在全世界范围内。”
年轻白人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所有的汉语教材都应该从这个字开始。”X接着说。
36
像七年前一样,飞机正点降落在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但是,X与七年前已经完全不同。这不同当然与这七年的渐变有复杂的关系,但是与这“最后一天”的突变关系更大。过关非常顺利,X很快就站到了行李传送带的跟前。刚才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白人此刻正站在他的对面,他尴尬的表情说明他们在飞机上的交谈对他有很大的冲击。行李还要等一阵才会出来,X将目光移向左前上方的电视屏幕,那里正在播报即将到来的雪暴的消息。这时候,两声清脆的咳嗽声吸引X回过头去。他大吃一惊:那个天使般的少女居然正站在他的身后。这一次,他完全看清了她纯真的面孔,他甚至看到了她面颊上的青春痘。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中露出的一丝丝妩媚让X不寒而栗。那是他想象和梦见过无数次的女儿青春岁月的妩媚。时间是七点零九分。“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没有过去。这神奇的一天还在继续,这一天的神奇还在继续。他恐慌地将头转向了行李传送带。
他更没有想到那个少女会跟在他的身后经过转机旅客的出口,并且在他的后面交托了自己的行李,又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转机乘客的安检入口。他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他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回过头来,问她要转机去哪里。他有点担心又有点盼望着她还要与他坐同一班飞机……不,她说她要转机去渥太华。他觉得有点失落又觉得好像是一种解脱。她在他之前完成了安检。她居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等着他安检完毕。然后,她跟着他走到一个信息屏幕下查找自己的登机口。他们的登机口正好在不同的方向。“我们就要在这里分手了。”那个少女说。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那听上去就好像是说他们还不应该分手。
他的女儿在一九九零年的九月,也就是她出生六个月的时候被确诊患有白血病。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存活了十八个月。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形成到底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宿命。那天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幽灵。她站在楼下昏暗的灯光下等他。他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她抚摸着他颤栗的后背。她吻去他急促的眼泪。她的抚慰激起了他最疯狂的冲动。他想继续逃离。他想逃离这个世界。他想回到生命的原初。他想躲进她的身体。他想躲在那最神秘的黑暗中永远都不再出来……他醒过来的时候,她趴在他肩上低声告诉他,她的排卵期还没有过去。他不知道那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宿命。他很平静。“我们会为这个夜晚留下一个活的见证。”她温情地说。
37
没有想到,那个见证仅仅存活了十八个月。这就是他与他妻子离婚的理由。他们不愿意每天都面对着死亡和幻灭。他们不愿意每天都面对着他们生活中的空虚和禁忌。他们努力消除女儿的一切痕迹:包括抛撒了她的骨灰和销毁了她的全部照片……这还是无济于事。在女儿去世五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办好了离婚的手续。他们觉得那是能够帮助他们走出阴影的唯一出路。他对办理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说了真话,他说他们不愿意每天都面对着他们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别人暴露他们离婚的理由。
X在候机闸口坐下之后,才意识到离他自己的登机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他有点后悔刚才与那个少女的匆匆分手。他马上站起来,沿原路走回到他们分手的地方。他查看了一下那个少女的登机时间,也还有将近四十分钟。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朝那个少女的登机闸口走去。他有点担心她会不明白甚至误解他的意思,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准备为自己的重现编一个很好的理由。
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少女看见他走过来,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她将手提包移到另一边的椅子上,为X腾出了坐的地方。
X知道他刚才编好的理由已经完全多余了。“还要等很久。”他说着,坐下去。
“其实很快的。”那个少女说。
然后,他们轻松地交谈起来……准确地说,那不是交谈,而是问答:X问,那个少女答。他问她在渥太华的哪间大学学习,学习什么。他问她习不习惯在加拿大的生活。他问她假期还有一段时间,为什么不在国内多待几天。他问她的父母是做什么职业的。他问她喜欢做什么运动,喜欢看什么电影,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
在那个少女准备登机的时候,X与她一起排到了登机的队伍里。他说他猜得出她是哪一年出生的。那个少女一点也没有吃惊他猜对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吃惊呢?”X问。小姑娘笑了笑,说她觉得这很“正常”。
X有点想告诉她那不“正常”,但是马上又不想这样说了。“你知道你出生的前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认真地问。
“我知道那一年发生了很多的大事。”那个少女说,“我经常听家里人说。”
X深情地看着天使般的少女。他好像看到了他女儿生命最初的一刹那。“最大的你肯定不知道。”他说。
“你是说——”那个少女刚想辩解,她的话就被X打断了。“你肯定不知道。”他说,“没有人知道。”
然后,X祝那个少女一路顺风。那个少女也很礼貌地“欢迎”他去渥太华。
他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就像他没有留下他女儿的任何痕迹。
38
X很清楚,如果他女儿没有被魔鬼带走的话,他自己就不会在这样的旅程之中,他的生活就会是另外的样子。这一切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宿命?从得到她确诊消息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就成了困扰他的难题。它出现在异乡的街道上,也出现在故乡的街道上,它出现在他感觉空虚的时刻,也出现在他感觉充实的时刻……更重要地,它出现在此刻!这是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即将过去的时刻,这是他经历的最特别又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即将过去的时刻。刚才那天使般的少女消失在登机口尽头的时候,他的目光颤抖了一下。他将它当成了自己这一趟“必须”之旅的终点。
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他的“必须”之旅:不是因为他“必须”最后见父亲一眼,不是因为他“必须”在那份委托书上签字,不是因为他“必须”出席父亲的葬礼……是因为他“必须”被他姐姐抽那一个耳光,是因为他“必须”给她打那个电话,是因为他“必须”从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向进入这最特别又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因为他“必须”遭遇又一个将要改变他人生旅程的“排卵期”,是因为他“必须”看见那天使般的少女,那幻影般的少女,是因为他“必须”再一次面对一直都在困扰他的不解之谜:这一切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宿命?
在最后一段飞行旅程中,他一直都在思考这“必须”之谜。这始于死亡,却终于生命的“必须”之谜。他没有一点睡意,就好像已经完全回到了“北京时间”之中。他挖苦地笑了一下,笑自己在回到地球这边的时候终于将时差调到了地球的那边,笑自己不仅混淆了白天和黑夜,还混淆了新的年代与旧的年代……这神奇的一天还在继续,这一天的神奇还在继续。
39
他的行李最后才出来。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三分。最后的那一段等待让X非常不安,因为他想赶在新的年代到来之前回到家里打通她的电话。他想在“家”里与她一起经历这“最后一天”之中的第二次新旧年代的交替。
他很快就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用法语问他要去哪里。他用法语报出了地址之后,改用英语问出租车司机能不能赶在新年之前将他送到。出租车司机说没有问题。“你的女人在等着你吧。”他轻松地说。X笑了笑,说:“是啊。”
从长相和口音,他很容易就猜出了出租车司机来自海地。“我在这座城市里遇见过的所有出租车司机好像都来自海地。”他说。然后,他问他来多久了,喜不喜欢这个国家。出租车司机的回答让X非常吃惊:他说根本就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他说这个国家就是他想象中的天堂。
“每次与出租车司机聊天,总是听到很多的抱怨。”X说。
出租车司机笑了笑。“我也总是听到同事们的抱怨。我真是不理解。”他说,“我从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就是天堂。我没有任何抱怨。”
“你不觉得这里的税太高吗?”X问。
“没有那么高的税哪来的那么好的福利。”出租车司机说。
“你不觉得这里的冬天太长吗?”X又问。
“它根本就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长。”出租车司机说,“再说我们还有冰球可以看。”
在这个国家生活整整七年了,X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它如此肯定的评判。“你真是一个乐天派。”他很有感触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出租车司机说,“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X被出租车司机的乐天态度深深地感动了。他相信坐上这样一辆出租车也是这“最后一天”的神奇。“你的家人也像你一样喜欢这里吗?”他好奇地问。
“我想他们一定会的。”出租车司机说。
X不是太清楚他的意思。“你是说他们没有住在这里吗?”他好奇地问。
出租车司机兴奋地告诉X,他妻子和两个孩子上午刚收到了他们的移民纸。他说他马上就在网上给他们订好了机票。“一月十二日下午六点从太子港起飞。”他兴奋地说,“都不到两个星期了。”
X心想自己经历的最特别和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对出租车司机一家也有特别的意义,而即将来临的新年也会让这乐天的出租车司机有更多乐天的理由。他衷心地为他和他的家人高兴。
“想想那一天我从机场接到的不再是陌生的乘客,而是自己的家人……”出租车司机接着说,“我现在就睡不着觉了。”
在准备下车的时候,X没有忘记再一次向出租车司机表示祝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像你一样喜欢这个国家的。”他肯定地说。
40
电梯门刚一打开,X就看到那只棕色的猫。它面对电梯站着,就好像是在等他一样。他刚想将它赶开,它自己却不慌不忙地走动起来,一直走到了X的门口。X觉得这太奇怪了。他不知道这是哪位邻居家的猫还是一只野猫。他想将它赶开,却根本就赶不开。这时候,他听见了房间里的电话铃声。他匆匆忙忙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那只猫乘机钻进房间,蹲到了电话机的旁边。
“这是什么声音?”
“你也听见了吗?”
“好像是一只猫?”
“是一只猫。”
“它好像就在你的旁边。”
“它就在我的旁边。”
“真奇怪。”
“我怎么赶也赶不走。”
“也许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只猫?”
“可是它显得一点也不伤心。”
“不像我。”
“你在哪里?”
“在我们的咖啡馆里。”
“你还在等我。”
“快看时间!”
“这神奇的一天。”
“我们又在同一个年代里了。”
“我很高兴你最后告诉我的消息。”
“……”
“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一个女孩。”
“你怎么知道?”
“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
“就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怎么会呢?”
“你想想那天发生的事情……”
(一条与这最特别和最漫长的“十二月三十一日”相关的注释: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二日下午四点五十三分,海地发生里氏七点三级地震,震中在首都太子港。地震造成近二十三万人死亡,近二十万人受伤,被称为是人类现代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自然灾害。)
责任编辑 吴佳燕
《老家》蒋之龙布面油画40×30cm 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