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替
2015-06-25王芸
王芸
陈思将洪流介绍给陈念时,没想到会引致这样的结局。
时隔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荷香四溢的午后,他和洪流走进会场纯属一时兴起之举。他们沿渺江岸边走了一个来回,该议的事,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急于让两腿和身体放松下来,祠堂里传出的声音引起了陈思的好奇。这声音经过扩音器放大出来,带着某种似曾相识的特质,先于意识唤醒了回忆。
祠堂里临时摆了十几排椅子,将原本有些空荡的一堂两厢填满了。午后的阳光从天井口斜铺下来,迷离了视线,也拉伸了空间感,让讲座者仿佛坐在迢远的渊深处,面目模糊不清。他俩在最后一排坐下。陈思仰起头,不费力气地看到了讲座者所说的雀替——安静地栖在横梁之下,长而庄穆的一领龙门雀替,上面起伏着龙纹、蝠纹、花草纹,素朴而精致。他一动不动望了良久,视线被阳光晕染得愈发迷离,可是响在耳边的声音十分清晰,清晰得仿佛正从耳膜上跃起。他带着几分狐疑,将视线缓慢下移。远处,依稀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的轮廓,微胖。
讲座近尾声,当讲座者站起身来做最后的结束语时,陈思透过迷离的光线基本认定,他就是少时伙伴陈念。
“等等。”他示意欲站起身的洪流,抱臂坐看听众纷纷从身边走过。祠堂很快恢复了空荡,一排排空椅更加重了这一感觉。陈思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无视洪流询问的目光,坐等那人从渊深处走出来。
“陈念!”他的声音大得惊动了光路中的万千尘埃。对面那人迟疑了一刻,“陈思?”
除了戴一副厚度不薄的眼镜,脸胖了一圈,两鬓添了不少斑白,眼前的陈念与记忆中的契合度还是相当高的。两人先热情地拥抱在一起,怀抱里的厚度不禁让人感叹。当年那两个细瘦条、四处晃荡的少年,如今都有了中年体态。陈思还好,陈念已隐约有了中部崛起的迹象。
“你兄弟?”洪流热情地向陈念伸出双手,问陈思。陈思摇摇头,又点点头,与陈念对视一笑,“等同兄弟。”
实际上,陈思与陈念有二十年没见了。但少时的气息清晰如昨,如同陈念的声音被刻印在了他的耳膜上。这声音,在县城时曾被人唤作“鸭公嗓”,以致陈念一度抿紧嘴不肯轻易开口,如今听来,却有股成熟男人的沧桑味道。
原来陈念是来参加一个全国古村落保护现场会的活动,明天一早就转往他县,等他再返回这里时,陈思的美术写生班已经返城。两边的活动只有一天的重叠,赶巧撞见了。
时间宝贵,陈念推掉了主办方的宴请,三人找了一处小农庄,坐在潺潺的溪流边,一架丝瓜藤下,把酒话今昔。三瓶农家自酿的水酒下肚,陈念的脸铺上了满腾腾的红,陈思脸上却是越喝越白,与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他们没钱买酒,就偷了父亲的散装酒装在输液瓶里带出来,再往酒壶里掺回水。父亲奇怪这酒怎么滋味寡淡,他们在一旁搔着头皮装懵懂,说怕是开了盖后酒精自个儿挥发掉了,还真糊弄住了父亲。可酒实在经不得一再掺水,偷出来的酒也越来越不像酒了,他们喝着都觉不过瘾。最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一个扯出另一个,结果都被扯着耳朵拎回了家。
陈思还好,多少酒下肚,脸皮都不会出卖自己。陈念不争气,一点点酒下喉,脸就赛了关公。他不敢回家,几个人就陪着走,或骑车五里路去长河边,在河堤上齐刷刷坐一排,晃荡着两腿,看见有妹子经过,就拼命飙口哨,嗷嗷怪叫成一片。夏天人稀的午后,或是无人路过的夜晚,几个人百无聊赖,摸到河里踩水,打水仗,吼歌,顺带捉几尾鱼,回家好糊弄过关。
那时,父母们忙着单位的学习,搞斗争,参加各种清查,学校里虽然恢复了上课,可每天下午放学很早,加上星期天,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他们厮混在一起。在小县城的大街上晃荡太显眼了,一不留神就撞见了谁谁的父母亲,他们将阵地转移到郊外的玉米地里,几个人借着玉米梗的掩护,或坐或躺,一顶荷叶遮阳,酒喝得口干了,就扯下一个玉米棒子,或到附近田里摘西红柿、黄瓜解渴。也架火烤过鱼、田鼠、知了、麻雀、蛇。他们觉得这比那些闹腾腾的红卫兵快活多了,他们这样更逍遥。
“那真是一段快活日子!”陈思和陈念相视一笑,酒杯子撞响,仰脖喝光杯里的酒,两人又不约而同埋下了头。这样的相逢,这样的夜晚,让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星空下。可是喝再多的酒,也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一度,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过到地老天荒。
“你们怎么二十年没联系?那么铁的朋友!”洪流好奇。一瞬间,陈思陈念都不言语了。夜色完全淹没了山野,耳边只有潺潺的溪水兀自流淌着,泛着微光,不时冒出一两声清晰的虫鸣。洪流等了半晌,举起酒杯,“来,喝酒!”
那天,三人搂抱着肩膀走回村子,就宿在陈思的房间。三个人倒床就睡,陈思半夜口渴醒来,依稀听见从画室回来的学生在走廊里应答。他看见陈念歪倒在床的另一头,离他咫尺的地方。他在黑暗中静默片刻,将陈念耷拉在床沿上的一条腿挪到床上。睡意惺忪中,他听见陈念低声与他告别,那特殊的嗓音,可再听,只有洪流如雷的鼾声。
次日,等他清醒过来,屋子里已没有了陈念的身影。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半张床铺,床单那么平整,仿佛不曾有人在那里睡过。他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梦?
但不是梦。洪流留了陈念的电话,他说自己想做的一个项目亟需陈念这样的专家指导。奇怪的是,陈思却没有留。洪流似乎比他更怀念前晚的时光,一再和他说起,他的大脑却仿佛被掏空了一块,不再记得前晚的情景。
“他乡遇故知,你昨天一定是太兴奋了。”洪流笑他,问他要不要陈念的电话,他来不及回答,有个学生站在桥上叫他,他匆匆起身,似没听见洪流的话。
美术写生班的真正牵头人是洪流,陈念是他请来的带班老师。两人已经合作多年,每年暑假都会来一趟古村,这里已经形成了针对写生学生的一条龙服务,让他们省去了很多麻烦。如今来,轻车熟路,更像是休闲一阵子,与自然山水亲近,过一过田园生活。
洪流提前回了城,他总是那么忙,投资项目一拓再拓,除了文化市场,如今又延伸到了旅游产业,具体情况陈思并不清楚,他只负责平安将这些学生带来,再平安带回去就万事大吉。
可是,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淡然。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都沉溺在梦沼里。甚至在梦里,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最终,心悸不已地醒来,浑身大汗淋漓。
这,恐怕是他没向陈念要电话的原因。他不知道陈念是不是也会这样,陷在梦沼里。很多年前,他有过这样的光景,每睡必梦,梦境沼泽一样铺展,仿佛没有边际。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缓释过来的,一切得去问时间老人。那段日子,因为睡眠不足,他过得混沌迷蒙,父母将这归结为他初到一地的不适应,对往日那些狐朋狗友的念念不忘。只有他知道不是,他甚至比父母更盼望自己早一点忘记曾经的那些朋友,包括陈念。
这个暑假似乎过得格外迅疾。终于开学,陈思的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学院上课,在画室画画,偶尔去外面写生,周末教美术班的学生。梦也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洪流接了一个古村整体包装开发的项目,竟是在陈念老家那个县城。“拜托陈念牵的线,刚签了合同,政府看重专家的面子啊,你老朋友的面子管用。”
看陈思没什么反应,洪流进一步下饵,“古村的风景很美,在长河边……你应该熟悉的,听说你们那时经常去河边玩,找时间和我一起回去看看,顺便帮我设计设计?”
陈思的目光专注在报纸上,毫无回应。都市报的文化周刊,陈思喜欢翻翻。在消息栏,他看到与陈念巧遇的那家祠堂正在进行维修,指导专家是陈念。渊深的祠堂,迷离的阳光,布满纹饰的龙门雀替,晃过陈思的脑海。
“奇了怪了,这些年你一直没回去过,真没回去过?你怕什么,怕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离开时你多大,十五岁?那个年龄不至于辜负哪个女人,不,应该是女孩。你不说是吧?嘿嘿,我找机会问陈念。”
听到陈念的名字,陈思抬起头来,神思有片刻恍惚。他没有说话,目光重新落回在那两个字上,脸上隐隐掠过一抹苦笑。
那年夏天,荷尔蒙突然像一只发情期的熊在身体里伸出爪子四处抓挠,让人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醒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啸叫也不是。陈思加入了傑哥一伙,是陈念引他去的。陈念是陈思到县城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小学、初中都在同一个班,关系自然铁。虾球是同年级的隔班同学,松子家和他家隔了两条巷子,傑哥就不用说了,他是学校和县城里的“名人”。
几个人排了名位,长陈思三岁的傑哥是老大,然后依次是虾球、松子、陈念,陈思因为一个月之差,甩尾。
老大傑哥通常是拿主意的人,偷家里酒的主意是他出的,几个人一起七嘴八舌地完善。玉米地的聚会点是他选的,还有长河里最好摸鱼的河段,都是他先踩点再推荐给大家。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骑着自行车风一样穿过县城的大街小巷。登有明星大头照的杂志是他搞到的,还有年历、明信片、禁书、带黄的手抄本,都不知他是从哪里给弄来的,看得几个人心狂跳、血贲张,熊爪子挠得更疯狂了。他们几个跳进河里,拼命让河水的沁凉冷却躁动的欲望。在几个小弟看来,老大傑哥胳膊上鼓着的一团团夸张的肌肉,可不是虚长的。他简直无所不能,连街上那些横行霸道的混混们也不敢来招惹他们。
傑哥曾经是虾球的同班同学,在成为他的同学之前,已经在初一待了三年,第四年依然三门功课不及格,一气之下他就退了学,顶替他妈的工作在糕点店上班。糕点店那点子工作量,只耗得掉他一根小手指的气力。他就整天琢磨着,怎么给这几个小兄弟寻摸点新鲜玩意儿。看到他们几个乐不可支,他就像自己吃了一碗蜜似的,脸上挂着桀骜不驯又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暑假一到,陈思每天上午待在家里像只慵懒的猫,面前摆着书本,耳朵却张向外面,只等那声熟悉而富有穿透力的口哨一响,立马蹿出屋去。
几辆自行车风一样刮过县城。
那件事是由一张年历引出来的。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一位妇女手握长枪半裸着胸脯,带领众人踏过满地狼藉的伤者死者,向前冲去。整幅画面显得十分悲壮,傑哥说这幅画取材于1830年法国的七月革命,画中的女人象征着自由女神。
这是他们几个都很陌生的领域,一个个沉默地听着,看着。突然,虾球有些忸怩地一笑,“可是,可是女神为什么……这样?”他的手指点在女人裸露的胸脯上。气氛一下子松弛了,大家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可是谁也没应声。
就是虾球的这个举动,将一场原本十分严肃的世界名画欣赏给扭转了方向。话题以不受控制的速度滑向了远处。大家决定冒一场险。
“放心,我有办法。”傑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们几个没当回事,这和弄一瓶酒、一本黄色书籍可不是一码事。就是虾球,也不过是嘴上一轱辘滚出来的话,若在脑袋里多过一过,也就不会问出口了。可是现在,事情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了,大家群情激昂,跃跃欲试,而且举手盟誓,谁也不许退出,这样才能保证谁也不会去告密。
傑哥真的对此事上了心。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将目标锁定在一个盲女身上。盲女住在不远处的玉村,每个星期的周日上午会去县城一趟。傑哥说她多半是去书店,也不知她瞎着眼睛怎么看书。有时她也去供销社,奇怪的是她总是单身一人,而且总是在午后一点钟的样子往回走。她喜欢从田间挑小路走,那条路算来是最近的,而这时村人多在午睡。傑哥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在密匝匝的玉米地里走过去,竹棍敲得土地“噗噗”响。
“那么难走的田埂,她走得稳稳的。”傑哥汇报完这一切,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沉默很快被打破了。他们将头凑到一起,做了详尽周密的计划——在盲女必经的路上,埋伏下两根线,一根拦住竹棍,等盲女迟疑时,由两人用一根粗绳将她猛力掀倒,然后大家一拥而上,趁她慌乱之时海摸一气。
“切不可贪恋,否则会误了大事,如果盲女镇定下来,没准会记住我们其中一两个人的特征。到时大家看我的眼色,立马撤,分别从五个方向撤进玉米地。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傑哥说,这事只有他们几个人和盲女知道,而盲女白白受这么一场侮辱,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侮辱,肯定不会对别人说起。在陈思他们看来,傑哥真像指挥若定的将军。
担任第二道拉绳任务的,自然是力大胆大的傑哥,可另一个人选却难产了,谁也不肯主动担纲,最后傑哥决定采取抓阄的方式,虾球中奖了。其他几个人嬉笑地望着他,说都是你起的念头,这是天意!
不知是谁第一个伸出手,虽然现场的情景在陈思脑子里回放过很多次,但他还是想不清楚是谁第一个伸出手的。似乎是胆子最大的傑哥。也可能是陈思。或者虾球。或者松子。或者他。
当时的局面很混乱,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列火车正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的手也很混乱,根本分辨不出摸在盲女的哪个部位,还是摸在彼此的手上。
可是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宣布自己摸到了,一个比一个说得详细。等陈思描述完,虾球戏谑道,“我怎么觉着你说的是我早上刚吞下肚的馒头。”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让陈思有冲上去敲敲他脑袋的冲动。
可是,心虚的他只是尴尬地笑笑,刚才他脑子里想的确实是他妈做的白馒头,暄软暄软的,还散发着热气,中心点了一抹粉红。因为底气不足,他只说了两句就匆忙结束了。
描述得最细致的是傑哥。他说,“你们玩过猪尿泡没有?那玩意儿学名叫猪脬,不要笑,那玩意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见我妈弄过,洗干净了,薄薄的一层,透明的,如果将里面注满水,收住口,手一摸那个滑,那个软,那个富有弹性啊……”说到这里,傑哥无比陶醉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他正在情不自禁地回味。突然,他睁开眼睛,瞪着他们几个,“就是这感觉,不信,你们回家试试。”
他们相约打死也不说出这个秘密。反正是个盲女,她也看不见是哪个。可是,百密终有一疏,他们没料到盲女的刚烈,她竟然找到了公安局。他们也忽略了盲人的耳朵通常很灵。虽然那一刻他们都紧张得闭紧了嘴巴,可还是在混乱中发出了一些声音,或者说是一些气息,那盲女竟然从中牢牢地拽出了一丝线索。她对警察说,如果让她再听到那声音,一定可以认出来。
调查全面展开。那段时间,一些三五成群混在一起的男青年,都被叫到县公安局去了,他们几个也不例外。得知消息后,他们做了严密部署,傑哥一再交代谁的嘴巴也不能漏风,一定要闭严了,“否则,”他极霸气地一亮臂上的肌肉,“大家都得死!”
他们也从不同的渠道知道那阵子风声突然就紧了。街上经常有便衣警察抓的小偷被示众,还有谁谁被抓进去的消息四处飞传。傑哥说这有点像1980年那股子“严打”风,大家要小心。几个人不再聚在玉米地里喝酒闲谝了,也不趁夜到长河里摸鱼玩水了,身体里的荷尔蒙仿佛也意识到了外在环境的恶劣,变成了冬眠的狗熊。
“要笑,一定要笑。”这是傑哥告诉他们的招数。他是几个人中最先被叫去公安局的,很快就出来了,一脸的轻松和满不在乎。他特地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叮嘱了一番。“那个大胡子,不要以为他有多厉害,你冲着他露齿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可是我笑不出来。现在,我的腿都在发抖。”
“他妈的,个孬虾球,赶紧回家对着镜子练练。”
那天分手时,傑哥并不像来时那么轻松。不知是虾球的露怯,还是其他几人的沉默,打击了他。陈思记得他离开时,暴戾地将绊住他的腿的一根树枝“啪”一下给踩断了。跟在他身后的陈思,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陈思回家对着镜子练了三天,走进公安局时,脸上戴着近乎僵硬的笑容,露出了六颗上牙。他按约定的,回答了络腮胡子警官的提问。他们将那天的活动地点向东位移了五公里,互为人证。果然,他很快就走出了公安局。
那段日子,他谁也不见,整天窝在家里捧看父亲弄来的《美术》杂志。以前父亲将书递到他眼皮底下,他都懒得瞟一眼,现在却整天捧着不肯放手。父亲咪着小酒,心满意足地问母亲,“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那个满脸胡子的徐警官发下话了,不破那个盲女的案子,他就不刮胡子。他手一颤,筷子滑脱在地上,赶忙起身去洗。偷偷瞄父母,他们没在意。
阵线不知是从哪里被突破的。这至今是个谜。
陈思第二次被叫到公安局时,坐在对面的络腮胡子,满脸的“森林”更见浓密了,他眼睛里的光芒也更加锐利了。陈思本打算像上次那样采取微笑策略,可是络腮胡子先笑了起来,“馒头……”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什么?”
络腮胡子猛地一拍桌子,“陈思,我念在你父亲的面子上,给你一条自救之路,这后面的八个大字你认识吧……”
泪水不知咋的就灌满了两眼,陈思透过迷蒙的视线,看见墙上几个黑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这一刻,一个人坚守多日的阵线开始土崩瓦解。
他是被父亲领回家的。他不知道在公安局度过了多长时间。他只听见父亲在耳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等着巴掌、拳头落下来,可是没有,父亲只是将一本新到的《美术》塞到他手里。杂志顺着他摊开的手掌滑落下去,没有谁去捡。他又听到了父亲的叹气声,像拳头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他拿被子蒙住头,睡了三天。
等他有一天走出家门时,发现街头巷尾贴满了白底黑字的布告,布告上面打了大大的红勾。
那年秋天,父亲调动了工作,陈思和父母亲一起举家迁往了数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临走,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陈思一直没有回过县城,因为他根本没当它是故乡。实际上,他五岁那年随父亲母亲迁来这里,待了十年,感情不能说没有,他却没法承认它是故乡。洪流不认这个理由,他三番五次鼓动陈思回故乡实地看看,帮他在古村设计规划上把把脉,却没能说动陈思。
那天陈思正在画室作画,接到了一个电话,陌生的号码。迟疑一下,他摁开来,极富特质的声音,是陈念。
电话这头的陈思,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的短路,他握着渐热的手机“咿咿呀呀”一味应着,直到挂机,才反应过来。陈念约他五一一起去玉村。
陈思知道这一定是洪流的主意,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无从拒绝。
看起来,陈念对玉村很熟悉,当然了,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洪流开车,车上就陈思和陈念。陈思借口前夜熬得太晚,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眼闭着,心却开着,他听见洪流和陈念在商量古村包装方面的事儿,似乎由陈念牵线,已经着手将好几幢别处的老宅整体迁移过来。陈思跑过不少省内省外的古村,哪里的老宅价值巨大,哪里的老宅形制独特,哪里的老宅有可能出售,哪里的老宅便于迁移,他心里有本细账,这让洪流省了不少工夫。其中一些老宅是以危房的名义买下来的,有陈念这样的专家做的鉴定,洪流出的价格自然划算。还有一些老宅子,眼见得一天天在朽败在坍塌,宅主呼吁保护,却不知从何下手,老宅修旧如新可不是件容易事儿,需要资金需要技术需要人力。一个村子一旦有几幢这样的老宅,村干部就发了愁。洪流托陈念出面,买下其中一幢,资金可以用来整修另外几幢老宅,而陈念可以提供技术支持,洪流可以提供人力支持,这样三道难题一同解决了,村干部自然乐于从中撮合。还有一些老宅是老辈不舍,晚辈却急于出手,生怕老宅老朽得卖不出好价钱了。也有早已无主荒置的老宅,破是破点,但用心修整一下,面貌也可焕然一新。按洪流的说法,现在做旧工艺已经大大进步了,一座半颓的老宅可以修整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难辨,游客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似乎陈念是出于老宅保护的目的,他心疼那些日复一日被时光风化的老宅,不忍心看着他们毁在不懂维修和保护的村民手里。而洪流是从打造古村生态景观考虑,打算将玉村建设成一个全国知名的景点,而且他冀望以这个项目拿到一笔政府的古村保护扶持基金。两人目的不同,但配合起来相得益彰,一个有学问,一个有胆识;一个有技术,一个有财力;一个严谨,一个敢干。
陈思对此兴趣不大,他的思绪一直停留在别的地方。
县城变化很大,显现出一副着急奔往大都市、却又被旧衣烂衫拖累的模样。旧房屋蒙着陈年的灰尘,窝在左一栋右一栋或瓷砖贴面、或玻璃幕墙的新楼房中间,摆出格格不入的架势。陈念不时指到某一处,告诉陈思这里曾是什么什么。陈思有的对得上记忆,有的只觉人是物非,而后者的比例远远高于前者,这让汽车快速滑过的县城街景有了梦境的成色。三人未在县城逗留,直接开向玉村。
长河河堤今非昔比,原来矮塌塌的土路被挺拔的水泥堤坡取代了,堤坡下绿草如茵,被园艺工人塑成了“欢庆五一”的形状。印象中遍布农田的地方,被一幢幢居民楼、厂房给分割了地盘。陈思感叹“变了,大变了”,陈念笑而不言。
汽车飙过一排木制房屋。陈念回过头,指向窗外,“这里,是我们当年经常摸鱼的地方……”陈思赶紧扭过头去,依稀看见一溜“XX 渔村”的旗幌在风中摇摆。
“还记得那年傑哥带着我们几个……”
陈思忽然脸色刷白,冷汗倏地浸了出来。他回过头,看着陈念的侧影,那张嘴在不停地开合着,笑纹水波一样颤抖。他看见洪流大笑起来,与陈念应答着,说笑着,可陈思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耳朵被洪流的笑声灌满,它们像一波一波的潮汐涌向他的大脑深处。
陈念停住了说话,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了?”洪流将车停下来。两人将陈思搀下车,扶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有风吹来,汗渐渐干了。陈思只觉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冰凉,阳光怎么也暖不过来,可是他可以开口说话了,“可能是晕车……”
这话骗不过洪流,他们结伴驾车出行那么多次,他从没见陈思这样过。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三人决定步行去玉村,反正不过两里路了。风正好,阳光也好,空气里有股懒洋洋的熏暖味道。
起身时,陈念想扶他,陈思摇摇手拒绝了。下车后,他一直回避看陈念的眼睛,只和洪流说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想和陈念说话,不想看陈念的眼睛。
三个人沉默地往前。三团影子在地面一耸一耸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近村,洪流指着水口处的石桥,开始和陈念低声交谈起来。
水口处立着一棵两人抱粗细的香樟,树下一块石碑,上面两个红色大字:玉村。离石头不远,两个工人正在修一座木石结构的门楼。
陈思忽然想起来,难怪这个村名听着耳熟,当年那个盲女就住在这个村。傑哥讲过。陈思心里蓦地一片荒凉。他瞟眼看陈念,后者已经和洪流投入到工作中了,正和一个修门楼的工人在说话。
陈思走到溪流边。溪水清澈,无知无觉地流淌着。不远处,几个孩子在溪水边嬉戏,风将他们的笑语声传送过来。这笑声让他的心稍稍被填实了。洪流招呼他进村,他默默跟上。
一路,洪流边走边介绍。整个村子显得空荡,不见人影。三五步一个在建的工地,一两个工人在沉默地忙着。洪流和陈念不时停下来询问几句,陈思站在一旁,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这样的村庄离他的记忆太远。他记得以前偶尔来古村,村头村尾都能撞见奔跑嬉戏的孩子,还有四处自在踱步的鸡、狗、鹅,他不知道这个村子是怎么了,像被掏空了。
洪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告诉他整个村子的村民已经搬进了新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陈思看见溪流的对岸,一排白墙灰瓦的齐整房子,沿溪边一线摆开,看起来颇有阵势。“那这里呢?”陈思望着一幢幢沉默的、满面沧桑的老宅,“这里要整体包装成旅游景点,对外开放。”
“可是,人气呢?你要知道一个村子之所以有生气……” 陈思忽然有些气恼,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气恼来得突兀。
“我知道,我知道,等整个村子弄好了,我会让一部分村民重新进来,旅游点也需要人管理……”洪流耐心解释。
陈思很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走进村子深处,到处都是工地,电锯的轰鸣声盖过了鸟鸣。两处迁来的老宅已经先行就位了,外轮廓已经完整,工人正在进行内部的修整。走进去,一股扑鼻的灰石味。老宅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的病人,敞开着肚腹,任人盘弄的模样。
逆着天光,一个工人正在固定梁上的雀替。与周遭新鲜的木色相比,这一领雀替显得古风盎然,时光的印痕遍布其上,陈思不由得抬起头来,细细看了几眼。
这雀替眼熟。龙纹、蝠纹、花草纹。朴素而精致。陈思想起来,这很像是他在祠堂见过的雀替,越看越像。就在那天,他巧遇陈念那天,陈念正在讲的就是雀替。
陈思回过头,看见洪流和陈念站在天井一角,正低声交谈着,也在望着这雀替。电锯声响起来,灰尘从老宅深处升腾而起,弥漫而至,似乎要将人淹没。陈思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这灰尘灌进了他的鼻腔、喉管,进入了他的肺腑。
接下来的行程,陈思觉得无比难受,他索性撇开洪流和陈念,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游荡。灰尘似乎还埋伏在他的身体里,任他怎么咳嗽都清理不净。
在一座屋墙塌了半壁的老宅里,他撞见了一个老汉。老汉腰背佝偻着,正在齐人高的荒草和颓壁间找寻什么。陈思抱臂看了良久,待老人回身,才开腔问他,“老伯,你知道这村里原来住着个盲女吗?大概二十多年前,她十七八岁的样子。”
老汉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哦,你说的是莲妹吧?嫁了,嫁到城里去了。”陈思还想问问她过得幸福吗,老汉已经慢腾腾地转过身,将脸俯进草丛里继续找寻起来。
暮色四起时,陈思接到了洪流的电话,说他们忙完了,一起去渔村吃饭。陈思从溪水边站起身,眷念地看了一眼树影后的夕阳,慢慢往外走。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影印在地面、墙面上,不断地弯折,弯折。
整个村子沉默地陪伴着他,像他一样表情沉郁,闷声不响。
三个人坐在临河的窗边,陈念本来想挑起怀旧的话题,看陈思毫无搭话的兴致,就住了口。听着水声、虫鸣,三个人一口口一杯杯往肚子里灌酒。
两瓶水酒见底,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透明的雨柱前赴后继地砸向大地,天地共鸣万物混沌。陈思突然站起身来,未等洪流和陈念反应过来,一把扯住陈念,跌跌撞撞地将他拽进了大雨中。
两人瞬间被浇透了。大雨冲刷着热血沸腾的身体。陈思的酒意醒了大半,他看见陈念吃惊地望着他,头发湿耷在脸上,他们真像当年在长河中嬉戏、打水仗的样子。
一瞬间,陈思有些不忍了。眼前的陈念似乎被大雨冲刷掉了专家的身份,冲刷掉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还原成了当年那个因为“鸭公嗓”沉默而羞涩的少年,眼里满是惊疑和脆弱。
可是,他不准备罢手了,他等了二十多年,就在等这么一天。因为那个秘密,他被捆绑了二十多年。因为那个秘密,他们仿佛有一处血肉被粘连在了一起。这让他们无论在多么浩大的人群里,都能指认出对方。
“你,是你……”陈思的一根手指哆嗦着,在大雨中反射着光泽。
陈念愣了一刻,忽然也爆发了,雨柱落在他身上,立刻迸溅开来,仿佛无数透明的箭镞划向夜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挥舞着手臂,沙哑的声音像淬火的钢花,被雨水湮灭了火色,由激昂渐至微弱。
手臂颓然垂下,他不看陈思,倒退着,倒退着,忽然反身蹲在了地上,拿手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
陈思像打捞一滩水藻那样,将陈念打捞到走廊上。瘫软在竹藤椅里的陈念,浑身淅淅沥沥地淌着水,水在木地板上蜿蜒成黑色的小溪,溪水汇流在一起,流下走廊,汇入到大雨中。
陈念的声音被雨水泡得松软了,陈思需要凝神才能听得清,可是大雨仿佛下在他的耳膜上,正漫漶成灾。“她听出了我的声音……”陈念喃喃低语,拿手揪扯自己的喉咙,“那些日子,我恨不能剜掉自己的嗓子,这里,就是这里……可是……”
陈思悲悯地看着他。喉咙梗塞良久,声音才挣扎而出,“我也说了,什么都说了。”
公审大会,是学校组织学生集体去看的。陈思站在离审判台最远的方阵里,可他还是觉得不够远,他不敢抬起头来,怕看得太清晰。大会迟迟没有开始,喇叭里反复播放着布告上的内容。阳光像根根利刺戳戮着陈思,万箭穿心。汗水从每个毛孔里淋漓而出,源源不绝,他听见身后的同学惊呼,“陈思,你的衣服湿透了。”
老师以为他中了暑,将他牵出队伍。他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吓人,老师慌忙用手掐他的人中,他的头被迫仰起来。这时,他看见高处站着几个背插长杆的人,他们正排队从车厢里跳下。长杆的尖端,呈不同角度戳向天空。天空湛蓝。他很想埋下头去,可是老师固执地按住他的人中。他依稀看见了傑哥,他桀骜不驯又带了几分戏谑。
只一瞬间,他坠入了黑暗。
他以彻彻底底的坦白,换来了自身的解脱。他们几个人中唯一受到惩处的是傑哥,以生命的代价。
他们几个幸存者,再没有聚在一起过,甚至在路上遇见也没有交谈过,连眼神的交汇都不曾有。
在坦白的整个过程,他的眼前不只一次晃过傑哥的笑脸,那桀骜不驯又带了几分戏谑的笑脸。后来,这笑脸铺展成了他怎么也跋涉不出的梦沼。他在梦里拼命挣动身体,筋疲力尽的一刻,停下来,却沮丧甚至不无惊恐地发现,他正站在傑哥的眉间、法令纹、嘴角,和一根长睫毛上。
那深刻不泯的笑意,让他一次次痛哭失声。
但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在新的陌生的城市。很快,父亲就申请了调动,他们没有丝毫迟疑地将家搬到了数百里之外。后来,他爱上了画画,考上了外省的美院,终于暗舒一口气,他可以远离父母,去往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睡眠正常了,梦沼不再纠缠他。直到遇见陈念。
那晚,他们就宿在渔村旁边的一家小旅社里。次日返程时,三个人脸上都带着宿醉后的憔悴不堪。谁也没有提起前晚,车内显得异常沉闷。好几次,陈念回过头,欲语又止。他看见陈思歪靠在后背上,双目紧闭,眉头微微蹙起。
陈念最先下车,他迟疑一下,走到后窗边,站立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陈思始终没有睁眼。
又一年暑假来临时,陈思还是答应了洪流的请求,带着新一批美术写生班的学生去了古村。学生在水口桥头写生的时候,他转去了祠堂。祠堂显得比以往气派了许多,似乎添加了许多内容,但具体加了哪些,陈思说不清楚。往年来,他都是过门不入,只匆匆瞟上几眼。
祠堂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从天井斜射下来,与记忆中的迷蒙成色契合。陈思缓步走到横梁下,抬起头,眯起眼,仔细打量那领雀替。雀替像个老朋友一般俯看着他,长而庄穆的一领,龙纹、蝠纹、花草纹,朴素而精致。他和玉村的那领雀替,有着孪生般的模样和表情。
陈思伫立一刻,直望到眼睛发花,方才低下头,片刻目盲之后,视线慢慢清晰起来。眼前,渊深处依然渊深,明亮处依然明亮。
洪流说玉村的包装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他很有信心在秋天打响玉村这一旅游品牌。陈思一味听着,他对掏空的玉村没有兴致,对洪流倾力打造的这一旅游产品没有兴致。他和陈念偶尔还会见面,却没有了去年暑假巧遇时的那份热情。好几次,陈念看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陈思总是提前调转了目光。他竭力忘记过去,竭力。
他从没问过陈念是否参加了公审大会,想必他也站立在人丛中。但他一定不曾看见到自己所看见的,几个背插长杆的人,他们,依次从车厢里跳下。长杆的尖端,呈不同角度,戳向天空。而傑哥带着几分戏谑的笑脸,定格在这一切之上。
夏天是被风慢慢吹远的。风来一场,湿减一分,凉意便增一分。十一前夕,玉村文化古村正式剪彩迎客。场面颇为壮观,彩虹门、热气球、红灯笼,喧腾了这个群山怀抱中的宁静小村。
村民来了不少,隔了些距离,站在不远处。阳光和树影下,他们的表情难以言喻。会场中心是洪流请来的各方领导,陈念也站在中间,胸前佩戴着一束花。背景牌上写有他的名字,名誉顾问;也有陈思的名字,艺术指导。可他没有待在嘉宾区,而是将花束拿在手里,站在村民围成的圈外,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唯一相关的是手中的花束。花朵和草叶有着天然的鲜色,她们刚刚采自村边地头,犹带有露水的气息。
仪式时间超过了预期,几个领导的讲话都拖长了,“乡愁”一词频繁出现,每个人都对这焕然一新的古村赞不绝口。古村在过去一年里被精心地填满了,像盆景一样被修葺得无一多枝无一废叶,从不同的角度都符合艺术的审美。可陈思不愿置评,甚至不愿意将自己的名字落在“艺术指导”一栏。眼前的玉村,慰藉不了,也安放不了他的乡愁。
仪式结束,洪流陪同领导参观古村,人流慢慢淌至远处。村民也逐渐散去,回到他们坐落在溪对岸的新家。陈思独自一人在村巷中漫走,远离了人群,远离了喧哗,像上次一样。
家家屋门前挂着红灯笼,整个村子洋溢着喜气。一些老宅里有人在打糍粑,有人在做灰汁粿,有人在编竹席,有人在绣鞋垫,有人在焗铝锅,有人在弹棉花……
一间普通的老宅,陈思走过去,又退了回来。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屋里编着花环。女人的手边是一枝枝刚刚采自田间地头的野花,和他手中的花束有着亲缘。女人用手指摸索着,灵巧地将花枝缠编在一起。她的头微微仰起,双眼闭着,脸容安详。空气里萦绕着野花的芳香。
陈思入定一般望着她。光线中舞动的尘埃,仿佛透明的针线,缝合着现实与记忆的裂痕。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停下手来,“客人,您要一个花环吗?可以带给您的孩子或是爱人。”
陈思喉头蠕动,发不出声音。
一只手从身后环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来,我正想给你们介绍一下。”
特殊的音质,是陈念。他拉住陈思的手,将之递给女人,“我老婆,莲妹。”扭头望着陈思,轻声说,“还记得吧?”
女人的手柔而温暖。她冲陈思掀了一下眼帘,露出两抹眼白和笑容。
陈思望向陈念,陈念笑着拍拍他的手,眨几下眼睛,冲着女人说,“这是我的老朋友,陈思。”
“哦,我知道你。”坐在暗影与阳光交织处的女人微微点点头,柔声说。她朝陈思微笑着,递过来一束新扎好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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