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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

2015-06-25文清丽

长江文艺 2015年6期

文清丽

陈宜青考虑了三天,决定赴约。

陈宜青是专业作家,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家里待着。说实在的,整天在家里待着,要不是上网透气,都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丈夫听陈宜青说要出差,她话还没说完,就说去吧,去吧,你去了,我也不回家了。天太热,来回跑,天天都是一身臭汗,还不如住到办公室,空调开着,球赛看着,小灶的饭也不错,天热了,单位每天中、晚饭还有水果供应,既合算又舒服,还省了家里的水费和电费。

你就不问问我去哪?跟谁去?

不是报社就是出版社,或者就是作协请你去,反正你每年都要出去十天半月的,有人掏钱,让你们这些作家们游山玩水,车接车送,我能有啥好担心的。

丈夫话没说完,一只脚已经迈到了外面。陈宜青本来还在犹豫的心彻底坚定了,仍没好气地说,你就不怕我跟人私奔了?

丈夫迈出门的脚收了进来,这一举动让陈宜青心里热了一下,看来他还是在乎自己的。谁想他直奔客厅,拿了一条烟,边往外走边嘟囔道,你不让我抽烟,现在我可以到单位美美过几天烟瘾了。还有,我吃羊肉、就大蒜、不洗脚,再也没人管啦。陈宜青堵在门口,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跟别人私奔了,你也不在乎?

哪能呢!你是我儿子最亲的妈妈,是我合法的妻子,我怎么会不在乎?行了,我该迟到了,迟到要扣奖金的。啥时走?要不要我帮你买票。

陈宜青又被感动了,说,明天上午的飞机,机票人家已经买好了。你要当心,其他我眼不见心不烦,酒要少喝。

亲爱的夫人,你怎么不说别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到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陈宜青扑哧一笑,说,你不会去的,因为你舍不得钱。

那可保不准!现在诱惑太多。再说要去,也不用自己掏腰包。

陈宜青感觉自己想骂人,忙稳稳神,轻描淡写地说,路上当心。

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走了!

听见车发动了,陈宜青急了,追出去说,我明天走,你得送我到机场。

往常你不是不让我送你吗?每次都是他们来接你。

你就说送不送?

丈夫从在窗口里探出头,接话道,送,当然送!

到了机场,陈宜青感觉自己对丈夫还是在意的,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目光掠过丈夫发际的星星白发,说,我干脆不去了。

怕我真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去?放心,夫人,你夫君还是洁身自好的。实不相瞒,我这几天还真有事,手头有几个策划,我好好琢磨琢磨,老板高兴了,咱日子就好过了不是!去吧,好好玩玩,公费旅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美差事。在这个炎热的日子里,南方多雨,肯定凉快。再说南方,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吗?这次到水乡、西湖什么的,好好转转。不要急着回家。你不是经常说嘛:远游无处不销魂。

陈宜青感觉自己身体微微地发抖,弱弱地说,我还是不去了吧。

你这次怎么了?快进去安检吧,飞机要起飞了。

别怪我,待在家里闷了,出去透透气。

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第一次出门。说着,递给陈宜青行李箱。

儿子的学习别放松,都快考高中了,考不好可就完了。

请夫人一百个放心,儿子在我爸我妈那儿,就像放进了世界上最好的学校里。我父母当了一辈子老师,恨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拉进家里教育教育,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孙子。你想让他们对他不好,都难。进去吧。

陈宜青回头看了看丈夫,感觉自己腿发软,心发虚,一步三回头。

陈宜青三十八岁,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有一个生活上精打细算的丈夫。至于感情,跟所有结婚十几年的家庭一样,激情过后,大家都是尽职尽责地为儿子、为未来忙碌着。没房子时为房子忙碌,房子买了,又为车焦急。现在车买了,儿子眼看着要升高中了,上了高中上大学呢?大学毕业还要找工作!一想起一件事接一件事,陈宜青觉得体内澎湃的激情就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一点点挤去了水分,只剩下躯体在机械地运转。

而就是在这时候,一封别致而陌生的约请信寄到了她的手里,一个美丽得好似做梦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发生在一个靠梦想生活的女人身上,她怎么能不双手接住呢!

坐到飞机上,陈宜青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我已登机。本想再写详细些,可不知如何写,输入号码时,她才想起那张写着号码的字条装在随身包里。她一一找了一遍,没有。她惊出一身汗,把手机合上,然后把包里东西全掏出来,仔细找那张小字条。那小字条上记着她即将联系的人,如果没了号码,她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找谁?

东西找完了,没有!

难道扔到了家里?可是明明记着是装到包里了。

她第三次打开包,重新找,空中小姐们已经提醒关手机了,她还是没找着。不行,飞机起飞前,手机一定要关机。这次她细细地找,包括钱包里、包的夹缝里,总算在钱包里钱和银行卡之间找着了。她打开手机草稿箱,极快地输入电话号码,然后快速发送。

谁知飞机还没有起飞,对方信息就来了:准时接机,刘。

现在,陈宜青知道了,对方姓刘,应当是刘先生吧。

飞机驶出跑道,起飞时颠簸得非常厉害,陈宜青检查了一下安全带,确信它系得不紧不松,然后从飞机前座椅的后背上取出未开包的眼罩戴上,椅背往后调了调,舒服地半躺下。眼前漆黑了,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跟飞机一样在急促地跳动着,脑子里不时地回想着三天前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的下午,陈宜青照例到单位去拿信件,自从当专业作家后,她基本每周一上午到单位晃一下,点个卯。回到家,照例打开一堆信件和杂志,随意翻翻,不外乎是寄的杂志,约稿信,或者稿费单之类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是南京某街某号,她好奇地打开,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陈作家:

我的朋友,近好。我一直想找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游江南,你恰是我博客中的好友之一。看了你的博客,你的许多文章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想你是我最合适的旅友。凭我对你的了解(如果文为心声的话),你是不会拒绝我精心安排的这次江南之旅的。相信我人已中年,不会犯年轻人常犯的错误。我以人格担保,你将会受到最隆重的接待和照顾。同时,我会为你的创作提供不少素材的,我有许多人生故事需要倾听者。

我的联系电话:XXXXXX

云端漫步

他想干什么?在飞机上陈宜青脑子里几乎一直都想象着这位网名叫云端漫步的博友。她的博客他几乎每次都是坐沙发,虽然留言不多,但是挺开心,毕竟有一个人始终关注着你。她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中文系毕业,想当作家,有一定的文学功底,后来却干了与文学没有多大关系的职业。什么职业,对方没说。

好多人都说,网络是个骗局,可陈宜青却认为博客比较可靠,对方的性格呀爱好呀,都通过日志写下来了。虽然云端漫步日志很少,可从有限的几篇来看,文笔还是不错的。再说她的骨子里老有冒险的念头,长到三十多岁了,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冒险,而真的遇到骗子。比如单身时,她到英国开会,没有合适的伙伴去玩,在大街上偶然遇到一名华人记者,聊得很是投缘,第二天她就跟着他到自己最想去的英国剑桥、勃朗特三姐妹故居、温莎城堡玩了一周,他没有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骗她色骗她钱,相反两人倒成了好朋友。她认为女人之所以上当受骗,是因为欲望太多,或者呢,是对双方把握不住。而她自信自己完全可以把握住别人和自己。比如她的婚姻,就是因为丈夫喜欢她的文章,他们认识不到一周就结了婚,实践证明丈夫人还不错,两人虽不是如胶似漆,倒也相敬如宾。虽然这么想,她还是下不了决心,最后促使她下决心的是对方字条中的一句话:相信我人到中年,不会犯年轻人常犯的错误。

一出机场,她就看到一个小伙子,手里高高举着上面写着“陈作家”的牌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出来的旅客。

一看到陈宜青走到自己跟前了,马上放下牌子,说,陈作家你好,我们老板让我来接你。

刘先生是你老板?

小伙子点点头,马上接过行李,放进后备箱,又快走几步跨到车前,拉开后车门,一手背后,一手扶住车门框,看陈宜青坐好了,轻轻关上门。上车时,陈宜青发现前座椅摇起来往前收着。

云端漫步是个老板?陈宜青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长得粗粗胖胖的男人形象,镶金牙戴黄链,开口项目闭口合同,一下子感觉糟透了。不过,最终理智占了上风,想着无论如何,得见见这位刘老板,不去庐山怎能识其面目?好在,这个城市还有好几个朋友,到时会会他们,到南方玩玩,还是值得的。

陈宜青有许多疑问,可看看不苟言笑的小伙子,思索半天,决定不主动开口。

刘姓小伙子帮她把行李放到房间,然后说,陈作家,你休息。五点半,老板会来接你。说完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简洁而雅致,白色的布衣床,简洁的白色衣柜,唯一的亮色是挂在床头的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黑色背景,白色钩花桌布上放着一盘鲜翠欲滴的桃子,让人不禁产生无尽的遐想。陈宜青顾不得洗澡,开窗透气,一望无际的长江就在眼前,这一发现,让她很是惊喜。她到房间转了一圈,再看了看那些桃子,感觉心情大好,洗了个热水澡,计划美美地睡一觉,养精蓄锐,然后会会这个神秘的读者。

四点半敲门声响起,不紧不慢但果断短促,一听就是那种生意场上的男人,成竹在胸。好像在说,我请你来,你肯定就得来。我说五点半接你,现在四点半来了,你就得开门。这么一想,陈宜青决定治治对方的霸气,没有理会。

对方等不及会不会主动报上名来?或者打她的手机?如此,怎么办?陈宜青暗想。

这时,敲门声停了,大概是对方思索了片刻,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宜青接连跟两三个朋友分别打了电话,然后继续闭上眼睛。

五点,陈宜青走进卫生间,开始精心化妆。她想无论对方是什么人,管他高贵还是世俗,作为著名女作家的自己也要以最可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敲门声再次响起,听敲门的节奏陈宜青断定还是刚才那个人,她一看表,正是五点半。随着门开,一个四十来岁的西装革履的清瘦男人微笑着自我介绍说他是刘一杰。举手投足,不像商人,像什么呢,儒商吧。目不斜视,说话有板有眼。虽不拘谨,但绝对谈不上洒脱。这让陈宜青原来的好奇又增加了几分。

刘一杰坐下后,微笑着说,我四点半来看你,你可能出去了。

陈宜青回答:你说的是五点半。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说,不好意思,当时忽然就想来拜访一下,忘了原定的时间。

陈宜青觉得不好意思了,说,当时我在洗澡,没有听到敲门声。

是我不对。

你在哪高就呀?

马上就退休了,出来放松放松。因而请你来,结伴游江南。

你已经退休了?你不是老板?

难道不像?至于老板,梦里当过,现在机关工作。

原来是政府官员,下位之前,再揩一次国家的油。这让陈宜青感觉不舒服,心里暗想,我就说嘛,谁没事会给你干这么好的事?

好了,咱们下去吧,车等着,先吃饭。

上车时,陈宜青迟疑了一下,刘一杰说你坐前面吧。说着,他坐到了副驾驶的后座,让小刘把升空的前座调好。陈宜青落座后,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车就到了江边。走到一家看着装修颇气派的饭店门口,露天沿江摆放了三十几张桌布绚烂的小桌和布衣沙发,桌灯若明若暗,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低头轻语,背景钢琴曲似有似无,甚是温馨。

陈宜青一看此景,心情愉悦,说,咱们坐这儿吧。说着,就要坐下,发现刘一杰眉头皱了一下,忙收住了话。

他们进的是靠里面的包间,刚装修的房间还散发着阵阵甲醛味,跟外面诗意的氛围比,很是不爽。

陈作家你公务繁忙,只在这儿待一晚,我把这儿的特色菜给你点几个。很抱歉,明天我不能陪你了,父亲年纪大了,我要回家去看他,你的行程我已让人安排。

陈宜青听了,心里一惊,看来被人耍了。表面仍水波不惊,微笑作答:不用麻烦的。

老板,你明天几点的车,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了,我弟弟明天来车接我。

那陈作家呢?

陈作家已安排好了。小刘这两天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陈宜青看了刘一杰一眼,他很绅士地点了一下头,让她的心略略安稳了些。

小刘端水递茶叫服务员,很是老到,吃饭也很快,三下两下就放了筷子说,我在外面等你们,说着就要走。刘先生说不用了,我们马上也走。

小刘没事干了,继续加水,递纸巾,然后沉默着,陈宜青低头吃饭,对方说一句,她小声嗯一声,或是轻轻地点点头,总感觉不对味。小刘坐了一会儿,说老板,咱们还需要加什么菜?刘一杰以征询的目光望着陈宜青,陈宜青说够了够了,还有这么多。小刘离席,陈宜青猜是去买单了。小刘再回来,给刘一杰的茶杯里加满了水,然后端着出去了。刘一杰接电话非常简洁,大多:嗯,好,就这么办!陈宜青断定他是个职务不低的官员。就两人了,半天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陈宜青打破了沉默,她问,刘先生明天回老家?刘一杰很快朝四周扫了一眼,问陈宜青最近写了什么书之类,到南方来过没,想到哪去玩?

随意,我听你的安排。

刘一杰说好,我对南方还是比较熟悉的。

你是本地人?

我单位离这里不远。什么地方,他没说。

两人起身时,刘老板忽然问:“你会开车吗?”

我有三年驾龄。

然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车在返回的路上,刘一杰说,小刘,先送陈作家到酒店。车到酒店门口,刘一杰热情地下来跟陈宜青握手,说,欢迎你下次携家人再到南京来玩,我明天吃过饭就回家,不能送你了。

刘先生回家看老人,自己咋办?她满腹心事地进了卫生间,睡前,才发现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明天早晨七点半出发,我在楼下等你。刘一杰。

陈宜青再见到刘一杰,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刘一杰身背尼康照相机的摄影包,头戴白色旅行帽,上着一件米色圆领衫,下穿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耐克球鞋,站在车旁,一看到陈宜青,忙接过行李,放到后备箱,他让陈宜青坐到后座位上,说可以适当休息。陈宜青说我喜欢坐前面,视野开阔。还有一个原因陈宜青没说,她是怕刘一杰开车迷糊,好给他提个醒。领导干部开车,怎么说呢,总让人担心。陈宜青坐好后,他直奔驾驶席。坐在他身旁半天,陈宜青还不能把眼前的刘一杰跟昨天的刘一杰划上等号。今天的刘一杰,看起来让她看着顺眼些。不像昨天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让她感觉好像做贼。她有许多疑问盘旋脑中,可是凭着女性情感的细腻,她认为不宜询问他。

谁知一上路,她才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糟得多,刘一杰开车水平果然不行。并线时,老是犹豫不定,好几次差点跟前面的车撞上,搞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还有,看半天地图,还是不熟悉路线。电话更是一个接一个,他都回答:家里有急事,已在回家路上了。接完,他抱歉一笑。陈宜青手一摆,说,领导,我来开车吧。

刘一杰半信半疑地说:你认识路?

陈宜青肯定地回答,导航图上都标得清清楚楚。

刘一杰说,很好。说着往后座上一坐,立即把前排的椅子升空,一副要躺下去的架势,说,累死我了。

陈宜青笑着说,看来这领导当的啥都干不成了。

刘一杰回答说,的确是,不过,这次旅行我想好了,不找一个熟人,不花公家一分钱,让人陪着一点自由也没有。这次想上哪儿就到哪儿。可能你跟着我受罪。比如像现在开车,比如以后可能找不着路,住不到好的宾馆。

我最烦那种前呼后拥的接待了,我也喜欢随意地逛。对了,你在什么部门工作?

这个重要吗?

这话狠狠地伤了陈宜青的自尊,她没有再主动说话。

对不起,我的想法是这次出行忘掉工作,忘掉烦恼,彻底地放松放松。请你理解我。

没事。

对了,我打个电话。刘一杰说着,拨了电话,说,一雯,家里都好吧,爹身体怎么样?我捎回的药你盯着让按时吃。对了,我有些急事要到外地去几天,如果你嫂子和我单位有人打电话询问,你告诉他们就说我回家了。放心,哥没啥事,就是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

刘一杰说完,把手机关了,说,我累了,休息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从南京出发到乌镇,其实标志非常明显。听着刘一杰的呼噜声,陈宜青心想真是难为了他。到了乌镇,刘一杰很是兴奋,看到自己睡得湿透的上衣后背,说,你别朝后看,我换件衣服。陈宜青,说,我下去,你在车上换。刘一杰一下车,举起相机就照。陈宜青则找车位停车,半天才等着一个车位。她走到刘一杰跟前,刘一杰还在对着乌镇的大门不停地咔嚓着。

买票了吗?

没呢!

不买票你飞进去呀!这话只能在心里说。陈宜青一句话没说排在买票的长长的队伍后面,闻着前后人流中酒味、蒜味、鱼腥味……各种味道钻入鼻孔,刺激得她真想吐。排队、买票这些事在家里可都是丈夫干的。

两人进入景区,刘一杰更是一路狂照不止:线路图、石头、木桥,划船的穿着蜡染布的船娘,岸边撒尿的儿童,一个都不放过。

乌镇美得出奇,黛瓦粉墙的明清建筑群,水中摇曳的乌篷船,形态各异的石桥,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构成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画……

可这些美景陈宜青都顾不上细细品味,刘一杰一会儿要换镜头,一会儿要喝水,要什么,陈宜青就得给找。她背的大包里,有雨伞、有矿泉水,还有刘一杰的折叠扇、随身听和两部手机。另外一个摄影包呢,装的就是他全部的摄影器材了,有一个超长焦的镜头,有好几节电池。陈宜青咬着牙想,明天我不会再背这些破玩意了,得给他说明白我可不是来当秘书、司机和保姆的。

已经痴迷照相的刘一杰,或蹲或坐,有一次,竟然躺在地上照云彩。更悬的是为了照到水里的睡莲,结果扑腾一声,一只脚滑到了水里,人也差点栽了进去。半截湿了的裤腿粘在腿上,让陈宜青忽然觉得他可爱了几分。

直照得后背全湿透了,刘一杰这才好像想起了同行的还有陈宜青。一看到她背上的摄影包,手里拿的伞,说,放下放下,来,我给你照相。说着,一会儿让陈宜青站在桥上摆个远望的动作,一会儿又让陈宜青依在水边做拈花微笑状。折腾得陈宜青身上都冒汗了,还不满意,干脆自己亲自来帮着陈宜青摆姿势了。一会儿把她的双手举起做燕飞状,一会儿又把她的流海顺到耳侧,说露出光洁的前额好看。搞得陈宜青哭笑不得。

直到天黑了,两人都累得精疲力尽了,陈宜青说,是不是得找个住的地方。刘一杰一听,说,有道理。这些事我怎么没想到,亏你提醒了。

因为原来有人给你操心嘛。

刘一杰像孩子似的一笑,说,现在不有你嘛!

两人走着,陈宜青看到一栋靠着河的二层旅馆,说,就是它了。

里面是蓝花布帐子,八仙桌,很有当地风味。刘一杰皱着眉头说,没法洗澡,再说这被子也不干净,我们到宾馆去吧,我有个部下在当地当领导,我让他们安排一下。

陈宜青这才把积了一路的不满表现出来了:我喜欢这儿,要去你到宾馆去。

刘一杰沉默了半天,说,你喜欢就住吧。

登记房间时,陈宜青说我去办入住手续吧,把你身份证给我。刘一杰略显紧张地说,还是我来办。陈宜青强调,开两个房间。刘一杰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当然。刘一杰登记用的是陈宜青的身份证,他说,这样方便,有啥事可以直接跟她联系。陈宜青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也不说破。

澡还是能洗的,不过是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陈宜青慢慢踩进去,感觉一股惬意油然而起。

晚饭是两人到离住地不远的小摊儿上吃的,刘一杰看了一家又一家都不满意,说,太脏,沿路的灰尘多。陈宜青也不理他,坐到一个小摊位上,端起一盘油炸豆腐自顾吃起来。

好吃?真的好吃?坐在一旁的刘一杰不相信地看着,一直思忖自己是否也吃。直看到陈宜青把一盒臭豆腐干吃完了,才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大声喊道:老板,也给我来一盘。刘一杰像吃毒药似的,咬一口看半天,结果不一会儿,就把豆腐吃光了。然后又学着陈宜青的样子要了一盘猪脚,两人吃得很是尽兴。当地的特色美食是酱鸭、蹄膀,还有姑嫂饼、定胜糕……他们一一尝了个遍,直吃得陈宜青笑着说,我再也吃不下了。

看着夜晚静谧而温馨的水乡,陈宜青很想沿着青石板漫步,刘一杰却说,我累坏了,从来没有走这么远的路。回旅馆吧。陈宜青失望地跟在后面,心想这人真没情趣。快到门口了,刘一杰说,记着,明天五点,我叫你起床,咱们欣赏清晨的古镇。

五点,真是的,起那么早。跟着别人,当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陈宜青点点头。

回到房间才八点钟,陈宜青实在无事可干,就坐到阳台上,细瞧河对面的一户人家,一个男人从窗里吊出一个桶,水满了,再吊回屋里,这水用来派什么用场?洗衣服,蹲到水边洗多省事。喝水,这水可够脏的。想想,没有答案,心里也就失了兴致。这时忽然想看看刘一杰照的照片,一看不打紧,差点晕了:大多照片不知是什么原因,人全黑着,像个剪影。有几张倒不是剪影,人却是个轮廓,眼睛鼻子都错了位。

正在这时,刘一杰敲门进来,皱着眉头说洗澡水是凉的,怎么办?

陈宜青真想说咋不找服务员呀?虽然这么想着,还是走出门说去看看。

只是热、冷水的开关装错了,什么脑子?朝红指示处开是凉水,怎么就不想换个方向?

刘一杰看陈宜青看他拍的照片,说,照得怎么样?

陈宜青道全是艺术照。

刘一杰得意地说,小刘教我的,我看到你在博客上贴的照片,就特想学摄影。前几天才买了个单反机D90,小刘简单教了我一下,水平马马虎虎。对了,别忘记给相机和手机充电。好了,我睡了!说着,和衣一躺,陈宜青还没把他扔得满桌满椅的东西收拾利索,刘一杰已经打起了呼噜。陈宜青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捂着鼻子拿起他的一双臭袜子,还有两身已经被汗打湿的T恤,走出屋。

一大早,就听到敲门声,陈宜青说还不到五点呢。

我睡不着,走,到河边去转转。

陈宜青只好开门,对方穿着长袖和一条厚裤子,说,找不到衣服了。

你就带了两身衣服?

加这身,三身。刘一杰一本正经地说着,脸红了。

怎么遇上这么个旅伴,真是当官都把人当废了。行了,拿去换吧,幸亏我洗了。陈宜青说着,从阳台上收回衣服递给他,感觉自己似个贤惠的妻子样。她为突然冒出的这种念头脸红。

再照相,陈宜青不敢轻意让刘一杰拍了,每每自己选好景,对好焦后,然后让他站到自己指定的位置,按快门就行了。刘一杰这才醒悟原来自己的照相水平实在是太差。不过,还算虚心,陈宜青让他站哪儿,他就老老实实地站哪儿,让他怎么照,他就怎么照。发现人家选的角度就是好,便也虚心起来,说,宜青,看来你不但会写作,会开车,会照相,还会照顾人。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陈宜青嫣然一笑,答,因为我没有司机没有秘书么。

刘一杰说我的旅行计划是让你看个古镇、游个湖、逛个大海、看座城堡。

陈宜青看着他,由衷地说,旅途这么丰富,领导,我怎么谢你呢?

不谢,陪你玩的过程也是我在改变自己,各取所需。这句话把陈宜青刚才涌起的柔情又消散了,便冷冷地说,从现在开始,各人的包自己背。

刘一杰背起包,走了一阵,说,真沉,对不起,过去都是秘书或者司机小刘帮我背的。

陈宜青没有理他,大步朝前走去。

刘一杰追上前去,拿过陈宜青手里提的水和雨伞,说,以后这些我全包了。

陈宜青嫣然一笑,说,好,有进步,以后住店、逛景点买票也归你了。费用,实行AA制。我们只是旅伴,我不会让你替我花钱的,我这人也怕欠人情。

你交代的任务,我尽力完成。不过你是我请的客人,一切费用我出。

你为什么单请我?怎么会想到我能来?

告诉你吧,我看了你的博客上的小说和日志,了解了你许多,知道你爱生活,爱浪漫,想着我约你肯定会来。

陈宜青望着他说,你们官人还有空看博客?

官人也是人。

我以为官人就不是人。

那你等着瞧吧。

到了西溪湿地度假村,刘一杰津津有味地给陈宜青讲自己如何到基层蹲点、抓典型,听得陈宜青哈欠连连,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陈宜青便推说顶楼有露天温泉,自己想去泡一会儿。

刘一杰沉默了一会儿,道,男女共浴一池?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一杰迟疑半天,才说,我不去了,你去吧。

好,晚安。

陈宜青换上泳装,走上三层顶楼的平台上。大小不一形如月牙的两个池子,水面上撒满了玫瑰花瓣,不时有暗香浮动。陈宜青躺在花丛里,抬头望去,天上星星点点,水面灯光树叶影影绰绰,四周静得好似不在尘世,惬意地闭上眼睛。

正在这时,她听到拖鞋噼里噼啦的声音,睁开眼,发现刘一杰穿着短袖长裤走了上来。

水怎么样?

非常好。

我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害怕,就上来了。

谢谢。陈宜青忙把露在水面的腿埋到了水里。

刘一杰并没有看到,而坐到温泉边的一块假树桩上,远远地望着她,说,真美。

陈宜青说,是呀,这儿的环境不错。

刘一杰又看了她一眼,望着远处,好像是对着远处的湿地说,我说的是你。

陈宜青笑着说,湿地不会说话,我替她谢你了。

刘一杰拿起旁边的一张报纸,不停地扇起来。

陈宜青看到他的窘态,故意拉着声音说,还是躺在水里舒服,而不像某人有福不会享。

刘一杰说,那我也下去泡泡?不过男女有别,我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不会犯错误的。我到另外一个池子了。

那是自然。

不会有人来吧。

来了有什么要紧?

刘一杰看了看表,喃喃自语,说,算了,否则还真说不清楚,我还是坐在这儿比较好。对了,你唱首歌吧,我看你在博客里写你喜欢唱歌,来一首。

陈宜青侧脸问道,你想听什么样的?

随意,唱你喜欢唱的。

陈宜青偎着头说,那我随意了,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只要你喜欢。

陈宜青说我这个人比较怀旧,唱首老歌吧。说着,轻声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可爱的妈妈,白发鬓鬓。

吻干我那脸上的泪水,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

刘一杰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说,你的歌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我的老母亲,想起了我的老家。我家在黄土高原,世代农民,高考制度恢复后,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为了供我上学,家里卖了最值钱的老牛。那头牛虽然老了,可是帮我年迈的父母不知干了多少活:犁地、拉粪、碾场,到山底往塬上拉回收割的庄稼。可是为了凑够我的学费,我父亲卖了牛。大学四年,一想起年迈的父母在田地里干着牛马该干的活,我就拼命地学习,拼命地想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希望毕业留到城里。谁料毕业前夕,我因为没有关系,还得分回县里。我妈听说县城有个亲戚的儿子在省城当领导,提着东西上门想请人家帮忙,结果遭到了冷遇。气得返回的路上,脑溢血复发,当场去世。我那时就想好好工作,好好干,一定要让六个弟弟妹妹有个好前程,给妈妈有个交代,也给家人争气,让那些瞧不起我家里人的人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我毕业后,先在老家的一个山沟里的乡农机站当技术员,一次县里领导检查工作,他看上我了,调我到了县政府办。这时,他有意让我认识了他的女儿,他许诺如果我跟他女儿结婚,就可以当科员、副局长,以后还可能当上局长。为了出人头地,我跟心爱的女朋友分了手。虽然没有爱的婚姻让我难受,可我果然当了副局长、局长。我父亲去世,我没有回家,因为正赶上开党委扩大会,我主持会议,怎么好请假呢。我女儿出了车祸,恰这时上级组织部门来考核干部,我硬着心肠没有回去处理。结果这些所谓的先进事迹往省报上一登,比我实际能力还有用,我调到了市里。是的,我算当了个官,有车坐,住着大房子,可我心里苦呀,我也是学中文的,我的骨子里也有许多诗意的浪漫,可官场有自己的潜规则,你适应不了,就会被淘汰。这是我岳父时常给我讲的,他说越到大机关,越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是千古真理。

没想到当官这么不容易。

当然,你不知道我家里整天都是人,因为我在一个要害部门,整天人来人往。有人把钱放到了卫生间的马桶里,有人把银行卡塞到了沙发缝里。我家的电话整天都要让人打爆了。要工程的,想安置亲属工作的,还有工程上想偷工减料却想蒙混过关的,我真是很难处理。都是关系,得罪了哪个都不行。不瞒你说,有些人打不通我的关系,就找我老婆,找我岳父,找我的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一次次地来劝我。违反原则的事我肯定不干,不是说我这人有多高尚,而是怕丢官,怕害人。工程的事可不是说着玩的,大是大非我还是有的。有些人送礼我不敢收,求情我不答应,就在晚上给我家半夜打恐吓电话,还有人割我车的轮胎。我经常过着一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晚上散步生怕后面有人跟踪,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现在总算车到山前,船到岸,苦到头了。

陈宜青认真地听着,感觉氛围已经变了,便境由心生,说,我没想到你那么难?

是呀,难还好说,许多时,你没有人格,得装孙子。我为了提乡长,书记的岳父病了,儿女们都不愿去,我守了十几天,要论能力,我肯定当上了。可是我还得如此,我没有靠山呀。为了找个靠山,我拒绝了可心的恋人,找了并不爱的妻子,为此我女朋友把我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不怪她,她为我放弃了留到城里的工作,为了我,打掉了五个月的胎。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不欠,唯有她。后来我曾想方设法弥补,想帮她把工作调到城里,想给她儿子安置个好点的工作,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根本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这个女人有骨气。

人都知道当领导风光,可当领导内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不敢向任何人说心里话,你不知道你周围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朋友。说句不恰当的话,知心话都不敢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说。我听说一个单位的女领导让她女儿给告了,女儿说她妈挪用公款买房子。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一定是事出有因。

你是作家,想想会是因为什么事。

陈宜青自言自语地说,母女两个?一定是因为情感,或者准确地说,一定是因为同一个男人。

没错,就是如此,听说是丈母娘跟女婿产生了情感上的瓜葛。所以你想一想,躺在你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你怎么能不四肢发凉?

那你为什么信任我?说到底我是个陌生人。

反正我到头了,想好好地活一次,跟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痛痛快快地玩十天,也不枉到世上来了一次。

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慢慢了解吧。

夜已经很深了,起风了,咱们回去吧,明天还要游西湖呢。

刘一杰说着,站了起来。

陈宜青也从温泉爬了上来,刘一杰望了她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大步走到前面。陈宜青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自信的,再看对方,虽然五十出头了,身体还算结实,没有赘肉,想必经常锻炼。

走在前面的刘一杰好像看出了她心思,回过头说,我在单位,每天中午都要打一个小时的乒乓球。

刚好,我也学过乒乓球,啥时比试比试?

刘一杰说好呀,说着站住了,好像马上就要跟她比赛似的。等她跟上来,他上下望了她一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年轻真好呀!

陈宜青把泳装往胸前拉了拉,答了一句,不年轻啦!儿子快上中学了。

到杭州后,陈宜青给大学时的一位女友打了电话。对方很是盛情,问同行者几人,邀请他们看正在该市演出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刘一杰坚决不去,后经不住陈宜青再三劝说,答应自己只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装个陌生人。陈宜青说,你活得太累。刘一杰说,你有夫,我有妻,传出去影响不好。陈宜青说这陌生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你是名作家,搞不好还有不少粉丝。陈宜青剜了他一眼,说,你怕别人认出你吧。刘一杰笑笑,没有说话。陈宜青想想他说得有道理,只得随他,给朋友解释说一起来的朋友有事不能来。

女友是典型的南方人,皮肤白净,身材修长。但是神态明显憔悴至极,跟几年前陈宜青见时,判若两人。

女友把耳朵凑到陈宜青耳边,盯着刘一杰问陈宜青是什么人。陈宜青佯装不认识。同学诡秘一笑,说,骗人,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跟你一起来的,还是个当官的,很可能怕影响不好,故意装作不认识。

陈宜青太佩服女友阅人无数了,说,何以见得?

你心神不定,时不时回头望他,他则眼不离你身。我一瞧,他马上低头。看演出,还戴着墨镜,把自己装得像个大尾巴狼似的。不是当官的,不会这么谨慎。我们家那个,就这德性。

陈宜青仍是矢口否认。女友苦笑着说,你们的事我犯不着管,只是劝你,别像我一样,上当受骗了,哭都找不到地儿。

陈宜青以前读过汤显祖的剧本《牡丹亭》,这回真的在这美丽的地方看剧,听着纯正的昆曲,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鲜亮时尚的戏装,青春靓丽的演员,再加上如歌如泣的剧情,直看得她眼角湿湿的。她不禁想,不知刘一杰看了作何感想。再不敢回头了,心里却不知回了多少次。

看完演出,女同学又请陈宜青在西湖边喝茶。陈宜青立即给刘一杰发了短信,让他在附近等她。两人谈着谈着,不觉间就勾起了伤心事,女同学眼泪汪汪的。讲起自己的爱情故事,更是咬牙切齿。原来她爱上了一个领导干部,他答应她离婚的,四五年也离不了。前不久,为了肚里的孩子有个爸爸,她求过他,自杀过,一切都无效。最后,两人闹崩了,她决定告他。

陈宜青半天才说,他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不是,他原来对我好得没法说。

陈宜青说,算了,想想对方的好处吧。至于孩子,还是做了吧。

我不做,我就是生出来要让他身败名裂。

女同学哭红的眼睛,悲伤无情的现实跟刚才看的生死相恋的《牡丹亭》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女友消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到人群后,陈宜青打电话问刘一杰在哪儿?原来他就在不远处散步。

陈宜青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把跟女友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刘一杰说,你看看我猜对了吧,防人之心不可无,幸亏我们警惕性强。这女人心太毒,你该劝她放弃心中的想法。算了,不说了。别为了她,影响我们游湖的兴致。刘一杰说,走,我们去逛西湖。他们俩漫步西湖边,刘一杰忽然指着路边的西湖天地,说,西湖天地,多好听的名字,这是什么地方,喝茶,还是吃饭?

可能是酒吧,你党政干部指定不敢去。

怎么不敢去呀?现在就走。刘一杰说着,像打仗似的大步走进一家叫“燃烧的火鸟”的酒吧。

酒吧里嘈杂的音乐,还有穿三点式跳钢管舞的女孩,刘一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也不敢大胆地看,王顾左右而言他。陈宜青忍俊不禁,深信他是第一次来,熟练地要了啤酒、点心,跟他玩掷色子。他不会玩,陈宜青讲半天,他还是听不明白,猜得一点儿也不靠谱,只好一杯一杯地喝酒。要他跳舞,他说不会。陈宜青喝了一会儿酒,说,那我下去玩玩!跟一个男人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她实在不能忍受刘一杰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酒吧这样的地方,特别另类。不,准确地说,特别的不合时宜。

跳第三支舞时,刘一杰一把拉住她,跟她跳起舞来。他跳得实在不敢说好,就像机关的公文一样,有板有眼。真的是不多行一步,胳膊也不敢多弯一下。跳舞跳得满脸都是汗,让陈宜青开心极了,故意逗他,说,是不是第一次跳这种舞?

是的。刘一杰老老实实回答。

不是说你们领导干部经常去娱乐场所,有人帮你们买单吗?

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谁知道帮你买单的是什么人。搞不好,将来坏你事的就是替你买单的人。

你真是我党的好干部。

谢谢领导夸奖,我做得还很不够。

陈宜青笑着说,再接再厉更是好同志,拟提拔使用。

看着周围男男女女恣意奔放的舞姿,一股激情涌上陈宜青的心头,她握着的刘一杰的手忽然松开,自己一个人舒展地跳起来。刘一杰一下子在舞池像失去同伴的少年,一副孤立无助的样子,好似站在茫茫无际的原野上。陈宜青趁灯光关闭的一瞬间,藏在房内的大柱子后,仔细地观察他。

刘一杰在人群里被疯狂扭动的男男女女围住,挤来推去,脸色特别难看。陈宜青知道玩过火了,急忙拍了一下他的肩。刘一杰回过头来,发现是她,一把把她的胳膊扭在身后,疼得陈宜青差点掉下泪来。

两人出得酒吧,陈宜青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说,你弄疼我了,没想到你下手这么狠。

刘一杰冷冷地说,你耍弄我,让我丢人。你不知道,我在单位,那可是前呼后拥。

人家跟你闹着玩嘛!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玩法。

那我明天就回去!陈宜青说着,快步朝前走去。

走了有半站路,她发现刘一杰还没跟上来,赌气打了一辆车返回宾馆。

陈宜青刚洗完澡,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刘一杰打来道歉的,没有理,躺在床上后才发现电话是跟自己同一个城市工作的好朋友李娜打来的。

李娜说话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该给你说不说?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是想你了,问个好。”陈宜青想她一定是有事找她,否则不可能千里迢迢打电话来,而且是半夜。便问,“娜娜,快说,什么事?”

“没啥事,我就是想问你啥时回?”说着,对方挂了电话。

陈宜青越想越不对劲,又把电话打过去,说:“快说,什么事,我最烦人把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那你别生气。”

“好吧,你说。”

“你不要说是我说的。”

“好吧,我答应你,快说。”

“你丈夫跟一个女人有私情,让我撞见了。我不知道你出差,晚上到你家时,发现两人惊魂未定的样子,很是狼狈。”

陈宜青没有说话。

李娜在电话里再三问道:“青青,你没事吧。都怪我,我说了不说的,是你非让我说的。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这种事说是大事,就是大事,说是小事,它真的比针尖还小。你就当出门踩上了一摊狗屎,在家腿被家具撞了块青疤。狗屎一洗就干净了,青疤一周后连痕迹都看不清了。再说,我们家那丑闻不也是让我慢慢消化了嘛!现在爱情是什么,爱情就像U盘,无论男人女人,都可随意地插,只要不死机,染上毒也没问题,杀了毒,照常可以用,反正也死不了人。”

陈宜青听着大学语文老师蹩脚粗鄙的比喻,竟然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时自己竟然还笑出声:“娜娜,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有那么脆弱吗?”

李娜:“那就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怕你吃亏。再说我已经发现了,要是不说,就对不住朋友。你是作家,那么敏感,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我感觉他们关系好像很久了,因为那个女人对你家好像很熟悉。”

陈宜青没有回答朋友的问话,而是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哪里吗?在云端,我跟我心中的那个他过着伊甸园的生活。”

“明白了,那你们就扯平了,我也就用不着安慰你了。”

放了电话,陈宜青发现自己并没有难过,相反有一种解脱感。也许一切已经有了征兆,只是自己没有想到,比如丈夫对自己出差的无所谓,好像还盼着自己出去一样,还有在家里的种种迹象。比如,回家太晚,比如,对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自己怎么这么木呢?如果丈夫知道自己跟一个男人结伴而游,会如何想呢?

她冲动地拿起电话,想给丈夫打个电话。电话拨通了,丈夫的声音里,她能听出其中的紧张,明白女友说得一点也没错,她轻轻地放了电话。

接着脑子马上转到了刘一杰身上,想想,自己做得不对。可是,要让她开口道歉,她还真说不出。

现在,在美丽的西湖边,陈宜青彻头彻尾地体会到自己的人生惨败: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躺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结伴而游的男人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跟自己置气。陈宜青感到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一夜没睡。

第二天到吃早饭的时间了,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起来到花园里散步,而是在屋子里收拾起了行李。

一直到八点了,满头大汗的刘一杰忽然捧着一束上面还沾着露水的花说,我错了,玫瑰花替我道歉。

闻着花香,陈宜青当然也不可能生气了,本来自己就有错嘛!

晚上,零星的灯光衬得被称为小巴黎的石头镇更多了几分神秘和韵味。因为不是周末,再加上只是个小渔村,沙滩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生起篝火,情不自禁地载歌载舞起来。晚饭时,陈宜青和刘一杰喝了不少酒,两人跳得一步三摇。跳着跳着,陈宜青感觉自己晕得一点儿也踩不到鼓点,说咱们走吧,找个清静的地方,醒醒酒。远离人群,陈宜青躺在沙滩上,说,真想就这么永远躺下去。刘一杰忽然抱住了她,陈宜青推开他说,看星星。你看星星离我们多近呀!

刘一杰没有再坚持,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陈宜青抬起头,眼睛望了他一眼,等着他说。

我看到你跟儿子在博客里写同题文章,太有创意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词典的某页某行某个词来确定写作题目的?

陈宜青笑着说,我有翻词典的习惯。儿子写作文不好,我想为啥不能以游戏的方式锻炼他写作文呢。于是我告诉他说,儿子,咱们写同题作文吧,轮换着翻词典,谁翻到哪一页哪个字,双方确定后就可写篇同题作文。

还有,我看到你家里布置得那么有艺术情调,看到你做的饭菜,打扮得赏心悦目的样子……凡是生活中有趣的事物都拍成照片发在博客里,让人看了还想看。我就想如果我是你丈夫,一定会把你当宝一样相待。

不提丈夫便罢,一提丈夫,陈宜青又想起昨晚朋友的电话,她的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她原以为她不会太在乎的,看来昨天晚上只是事发突然,人还处在麻木状态。只有清醒后,才会慢慢地疗伤。而这个过程是最折磨人,也最痛苦的。好在是晚上,他看不见她的眼泪和心中的疼痛。

你的博文里,有一篇讲的是你们去到郊区看玫瑰,为了多转几个地方,你先选择了到百花山去看草甸子,然后再看玫瑰。可你丈夫不同意,为了两个地方都去看,你硬是一天爬了两座山。虽然玫瑰没看到,因为花没开,可是你兴奋的心情我全能理解。还有你写的另一篇,你们俩一起去逛公园,原定的是A公园,后来公园门没开,去了B公园。A公园门开了,你要去,本来就是踩下油门的事,他不去,让你自己打车去。两公园之间不到一公里,他最后扔下你,扬长而去。

还有一次你为了看两场自己最喜欢的电影,上午买票时也买了晚上的,你想跟他一起看。可是你好话说了一大筐,你丈夫死活都不想看。你把另一张票撕了,然后一个人去看,晚上十一点钟,一个人孤单地打车返回。我能想象出你当时绝望的心情。我认为一定是你亲身体验过,否则写不了那么逼真。你说是不是?

这些都是陈宜青在文章里写的,不过不是以日志的形式,而是以小说写的,可是刘一杰把她身上的伪装撕开了,她拒绝回答。

陈宜青忽然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来,就证明你喜欢我。

你说。

这是她来之前问丈夫的问题,现在她要问一个男人了。你说你了解我,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逛什么?

刘一杰不假思索地说,你喜欢吃各地特色小吃,喜欢穿休闲装,喜欢逛公园。

我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穿什么的休闲装,逛什么样的公园?

刘一杰笑了,说,这更难不到我。你喜欢吃从来没吃过的各地小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喜欢吃英国的烤黄鱼,喜欢吃韩国的寿司、日本的料理,至于国内,那太多了:桂林的米粉、阳朔的啤酒鱼、四川的担担面、陕西的凉皮、云南的米线、扬州的炒三丝……穿什么样的休闲,当然是纯棉布的,式样别致的,比如肥得能扫地的裤子,上面呢,却穿件贴身的纯棉短衫。显得身材挺拔又洒脱。还有牛仔系列也是你的首选。至于逛什么样的公园,当然不是有名气的大家爱去的那种,而是自然的、田园风光的公园是你的最爱。比如什么梨园、稻香湖、森林公园、薰衣草公园、葵园之类的……我安排的这次旅行,就是因为了解你的这些喜欢,选水乡不选大家都认为好的周庄,而是乌镇,选海滨城市同样不选名城,而选海边古镇。当然西湖,是我的最爱,因为我想就冲着文人骚客留下的诗句,你一定也会喜欢。比如说,咱们在杭州住的新新饭店,我知道是胡适之与情人曹佩声住过的,想着你一定喜欢,就提前预定了。

刘一杰话还没说完,陈宜青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此时大海浪涛更加汹涌,夹杂在其中的另一种声音也越来越缠绵。先是像雨,像风,像猫儿的呢喃,再接着就像海啸。总之在这美好的夜色中,或许是因了大海,或许是因为男人喝了力量,女人喝了漂亮,男女同时喝了较量的酒,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他们借着这歌,这酒,和大海,释放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一种渴望。完事后,陈宜青说,我已告诉我丈夫,我要跟他离婚。

我知道你对他并不满意。

你呢?

我跟妻子已经分居很久了,原来拉不开脸,是为了孩子,也为了前程。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我女儿今年就上大学了,我的前途也到此为止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来岁,我生命中也就只有十几年时间是自己的,为了这十几年,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离婚后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

但是实在没感情,在一起也是一种罪过。你不知道,我那个老婆,跟她在一起,我都要崩溃了。她说话、办事都盛气凌人。你不知道那说话的腔调,我怎么给你说呢,眼睛根本不看你,嘴呢,好像都懒得张。生活没品位,情趣更是没有,整天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要么就是打麻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忍受着。而你,像一缕风,吹到我心里,今生遇到你,是我的福分,如果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幸福,至少在你想看电影或者逛公园时,陪着你去。

你愿意爱一个退休的老头吗?我五十五岁,比你大将近二十岁。

让我想想,这毕竟是大事。

刘一杰跪在沙滩之中,说,天上的星星作证,雪白的浪花作证,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陈宜青握住他的双手说,让我好好想想。

我们结婚后,先转国内,然后转国外。钱是什么,钱是一堆没有生机的废纸,只有你花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它才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说实话,这次跟你在一起,我玩得很开心,已经突破了人生的种种第一:第一次陪着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玩了好几天;第一次拿起相机拍照,第一次跟着一个女人泡温泉,第一次逛了自己认为色情的酒吧,第一次亲了一个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第一次知道人生还可以这样开开心心地活……

还会有更多的第一次。陈宜青搂着他的脖子,喃喃地说。

第二天清晨,他们离开海边古镇时,车转弯时差一点跟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事后,惊魂未定的刘一杰紧紧抱住陈宜青说,咱们结婚吧。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能离婚吗?

我不爱她,过去为了前程,现在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没什么顾忌了。到年底,我就退休了,到时我带你出国玩去,你不是爱花吗?我带你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到日本看樱花,还有荷兰初夏怒放的郁金香,也不能错过。

陈宜青笑着说,我还要看德国的天鹅城堡,佛罗伦萨的老桥,塞纳河的左岸,美国的夏威夷,日本的北海道,波尔多的葡萄园,挪威的森林、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像机关枪似的,说了半天,陈宜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说,我还以为你是百万富翁呀,也就过个嘴瘾吧。不过,说真的,到国外旅行,一直是我的梦想,为此我一直在挣钱。

是呀,说到底还是钱。我们工薪族,只是想想罢了。说实话,有时要抵挡住人家送钱还是很难的,每次我都要经受住诱惑熬煎,不爱钱的人,恐怕世上没有。可是我怕收了钱,丢了官不说,还坏了名声,对不住家人。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那儿玫瑰盛开,还有一座白色的城堡,听说是一位很有钱的富翁为了招徕游客,模仿英国的温莎城堡修建的,吸引了不少游客,很多情侣竞相到那儿去参观。温莎城堡里发生的那个让人们称颂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美丽的爱情故事,你肯定知道。作家嘛,见多识广。

我到英国专门去看了温莎城堡。英王爱德华八世为所爱的一位美国有夫之妇,放弃了王位,两人相爱后,他曾在温莎城堡两次向她求婚,后来王室不同意,他只好被迫放弃王位,被贬为温莎公爵。他和心上人在温莎城堡住了数月后,就到法国定居,两人过着幸福的生活,一直到他去世,才回到温莎城堡。

英王没当王之前是威尔士亲王,他就读于皇家海军学院,长得风度翩翩,是个富有人情味的绅士,长相英俊,神态忧郁。成了许多女人心中的白马王子。谁知他却迷上了长得既不漂亮又结过两次婚的沃利斯·辛普森。因为她懂他。他们是在参加一次行猎活动时认识的,不过她并没给亲王留下什么印象。渐渐,相见增多,间隔缩短,谈话深入……后来,辛普森夫人成了亲王贝尔凡得宫的常客。辛普森夫人,出生于美国平民家庭,她不漂亮,但体态轻盈,优雅高贵,有教养。她布置的家舒适得令人叫绝;她张罗的美式晚宴会赢得国王的赞赏;她能让疲惫孤独的威尔士亲王,说出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心里话。就像懂自己的心思一样,她懂得这个男人的每一个用词和字眼……听说她住宅中那张喝鸡尾酒的小桌,亲王就非常感兴趣。

你懂得真多。刘一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陈宜青望着远方,说,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有不少,如德国的天鹅城堡、意大利的老桥、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泰姬陵……

是的,我也要浪漫地活一把,为了自己。生活的一半我献给了工作,献给了我的家人,我的弟弟妹妹,现在我要为自己活了。那个城堡非常漂亮,我一定要带你去看,表示我的决心。听说那楼是一座白色的宫殿,周围被大草坪围着,宫殿后面是梯田式的喷水花园。

陈宜青被对方的描述所打动,更加向往那个神秘的城堡。她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否了解他,但是她直觉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

什么样的城堡,里面是否有价值连城的油画,有布置得高雅的图书馆,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东西?

听说有一张象征爱情的巨大的有轮子的床,可以升空,还能随意推到田野、水边,据说有不少的浪漫恋人就躺在这样的床上,倾听着夏夜的虫鸣,做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床,陈宜青想了一夜,兴奋得没有睡着。

清晨五点,她房间的电话忽然响起,是刘一杰。

陈宜青脸红了,说,想我了?

我马上过来。

刘一杰一进来,立即锁上门,然后又朝四周仔细看了看,连墙上挂画的地方都不放过。你找摄像头,太敏感了吧。

刘一杰也不答话,紧紧地堵住了陈宜青的嘴,两人不一会儿,就处在火的海洋中。陈宜青感觉他这次好像一下子放开了,而且好像有那么一种狠的感觉,甚至有些勉为其难的非常想做好一切的心思。于是就更加地配合,想着离回去还有好几天,还不至于贪到这个地步。就笑着说,别太贪了,今天咱们不是还要看那爱情城堡嘛,那巨大的床如果放在星光之下,我真想象不出来有多么的美。

刘一杰翻身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今天去不了城堡啦,我单位有急事。你想玩,我让人陪你去。

我跟你一块回去。

你还是再安心玩几天吧,我已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让他们好好接待你,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会有专人陪你去的。

陈宜青望着他,说,你走了,我还留着干什么,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你再玩几天。刘一杰说着,起身穿衣服,说,对不起了,本来想让你好好玩的。可是真的有急事。还有,我们的事注意保密,好吗?

是不是你老婆不同意离婚?

刘一杰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放到她手里,说,再见,你多保重。说着,就拉开了门。陈宜青顾不上穿上睡衣,把钱给他,说,钱拿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遇事不要着急,好好处理。我也回家。

那好,你让宾馆的人给你订票,我开车先走了。你走时小心些。

我去送你!

千万别。

刘一杰走了,美丽的温莎城堡也一下子失去了魅力,陈宜青一点玩的心情也没有了,随即启程回家。

分手半年了,刘一杰跟陈宜青再也没有联系,博客也关闭了。有天,她杭州的女朋友给她打电话,闲聊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那个朋友升职了,你知道不?他可成了你们那个市副市长了。

陈宜青心里一惊,故作镇静,说,你瞎说什么呢,我的什么朋友呀?

对方笑笑,说,陈宜青,咱们可是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呀,你要相信我。对了,你到网上看看今天你们市的晚报吧。

陈宜青饭都没顾上吃,立即打开《五岳晚报》电子版,头版上,登了一则副市长刘江涛检查工作的简讯。字数不长,却配了一张醒目的照片,刘副市长正在检查某工厂设备情况。刘副市长的的确确就是陪她游江南的刘一杰,让她伤心的是,她不知道他的单位、不知道他的家庭,甚至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伤心了一天,最后还是理解了一个身在政界男人的不易,有了这个念头后她就想立即给他打电话表示祝贺,才发现他跟她联系的手机也停用了。领导嘛,变号是正常的。可是这社会,只要知道他的职务,就能找到他。她没费多大的工夫,就通过关系,查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打不打电话?她犹豫了。他一定是躲着她,否则他会跟她联系的,想起他在旅行时对她的种种好,她想他也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绝情,一定是刚上任工作忙。自己那么想他,打个电话,也不算掉份吧。

她是凌晨六点打的电话,她知道他睡得早,起得也早。果然,他接了,一听是她声音,半天没说话。

陈宜青感觉刺骨的寒冷,像雪花渗进了额头,透心的冰凉。如刻花的玻璃,坚硬而锋利,半天才感觉丝丝缕缕的痛如鞭子抽在了自己身上。她说:我打错了。说着,就要放电话时,刘一杰那带有地方方言的普通话飘进了耳中:宜青,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手机号码的?可能感觉这么说话不合适,马上又解释说,对不起,我就是问一下,这个号只有很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我就是不告诉你。

对方忽然轻松一笑,说,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调来一直很忙,想着等安顿好了,再给你打电话。明天有空不?我请你吃饭。一直没见你,挺想你的。

好呀!看来他还是她认识的样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陈宜青说,明天见。

饭店在电影厂的一个餐厅里,虽小,环境倒是安静。他仍然戴着墨镜,坐在包间里。

陈宜青伸出手说,对了,我该叫你刘一杰还是叫刘江涛?

在你面前,我永远叫刘一杰。对方微笑作答。

他送给她一套衣服,一看袋子,就是名牌。他说下次见面时,穿上,一定好看。

还有下次吗?领导那么忙。

尽量找时间吧。对了,你找我有事吧,需要办啥事,你尽管说,如果我能做到的,我尽力办。

陈宜青压住心中的不悦,尽量平和地说:难道我找你就是为了办事?

他迟疑了下,说,通过跟你交往,我算对你有了更深的了解。给你提个健议,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告诉别人了,他们非但帮不了什么忙,只会坏事。

陈宜青反问道你指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提醒一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些事只可自己偷着乐,而不能说出来,话,只要说出来,就可能是祸。

她敏感地捕捉到对方内心的虚弱,故意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说我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了,怎么办?

谁?

我闺中密友。

女人的嘴更靠不住,你为什么会说呢,你应当守口如瓶。那人是干什么的,可靠不?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她手里?你别忘了,女人最容易反目,一旦反目,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千万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刘一杰说着,还敲了一下桌子。

陈宜青看着他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紧张,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头,说,我跟你说着玩的,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呀。

刘一杰好像一下子如释重负,端起高脚杯慢慢品了一口红酒,说,我会时常来约你的,但是因为我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如果出不来,你不要埋怨。

我知道,新的工作只会使你更忙。

忙是次要的,主要是怕人。刚才我为什么要问你我的电话号码谁告诉你的,就是怕别人捣鬼。有些人别有用心,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给你使绊子。人际关系非常复杂,你一定要当心。对了,我最小的妹妹也在这个城市,在一个部门当个小领导,整天为人事关系累得焦头烂额。一会儿给我打电话说被好朋友出卖了,本来是两个人的私房话,却给说了出去,搞得她在单位很狼狈。一会儿又给我说,要是不跟朋友说真话,就不会有好朋友的。女人之间的友谊,大都是靠交换秘密而稳固的。我告诉我妹妹,只有真正成熟的人,才会保守秘密。她现在慢慢在进步。

我知道了。陈宜青嘴里说着,心想,真是难为面前这个男人了,为了教育我,连自己的妹妹都搭上了。只是他真的在这个城市里有个涉世不深的妹妹?怎么没听他说过。

还有,我在南方跟你说的许多事,特别是官场上的内幕,有些不一定在我身上发生过,可我为什么要给你说是在我身上发生的呢?因为你是作家,我有一种表现欲,想得到你的好感,怎么动人就怎么编,所以我说的许多事都不一定是在我身上发生的,是在我的同事和朋友身上发生的。你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写进你的小说里,但是别告诉别人,你告诉了别人,别人就不会像你那么想,而是利用此大做文章,特别是我的政敌,让我一败涂地。你知道,我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没想到快退休了,领导却又用了我,我要珍惜。

陈宜青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暗自思付道:人常说为了圆一句假话得编无数的假话来引证,现在她发现他为一句真话却要说无数的假话来否定它,他真的很可怜。也许他是怕我报复,胡说八道。想想她知道他的事太多,以此为要挟,怎么办?他一定想起了他讲给她的种种为官之路上的艰辛,浑身冒虚汗。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中,决定跟她见一面,修正自己过去说的许多真话。同样,对她的态度既不能太热,又不能太冷。过度地冷热都对他不利。

她脑子飞速地转着,表情却装作是认真地听着,还不时地点点头。

刘一杰紧张的心情仍然放松不了,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讲述还不够真切,否则她怎么一点都不产生共鸣,不用语言来表达对自己的支持呢?这点头也许只是礼貌问题。

于是他就更加尽情发挥,这次发挥,他不再是自己像说单口相声那样,只让自己表演,而要产生互动,让对方参与进来,这样才能产生良好的效果。

不用说,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陈宜青跟他想的是南辕北辙。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什么?

刘一杰明白了,对方思想跑毛了,他并没有责备。而是端起杯,跟她干了一杯,还握住她的双手,给了好一阵抚爱。这一招还真灵,陈宜青再次感觉到对面她曾经动情的男人活着多么不易,便用轻柔的话说,你放心并要绝对地信任我。

这时,饭店一阵钢琴声《四季》响起,紧张的气氛中出现了轻柔的温馨。

以后我会找机会让你去游玩的,即使我不能去,我也会安排人带你去的。

我想跟你一起去。

找机会吧。对了,你是不是离婚了?

其实陈宜青并没有离婚,她回去以后丈夫忽然对她好了起来,而且对她一路盘问,也许心有预感。她也因跟刘一杰的关系,对丈夫理解和关心起来。两人的外遇,竟然加深了彼此的感情,这是他们夫妻俩都没想到的。现在一听刘一杰问话,故意说,离了。

刘一杰的手立即松开了,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一条蛇缠在了他的手上,他要急于摆脱。

一切的预感没有错,他是想跟她继续保持地下关系。一旦她想从地下走到地上,那么他会逃得远远的。当然,逃得远远的,还会给她些许的抚慰,稳住她。

果然,刘一杰说话了,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其实许多婚姻都是一样的,不像爱情。再好的恋人结婚了,都沦为普通的夫妻。大家都是搭伴过日子。

你还继续搭着?

这次调整干部她帮了我,我不能再伤她……你对我好,我知道,如果你爱我,就请你理解我,我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看我的头发全白了,看发根,上面全是染的。

你不认为没爱的婚姻是一种罪过了?

刘一杰没有说话,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说的声音很小,说,你不用接我,我一会儿打车回去。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市长,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你也没告诉我任何事,你绝对地放心,安心干好你的事业。对了,我现在把咱们那次旅行你帮我出的一切费用,全部还给你。

你这是何苦?是我请你,而且……他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她挣脱开他的手,说,市长,你不怕这儿有人发现?不怕有人拍张照片挂到网上?

刘一杰果真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下,窗外是一条护城河,静静地流过。他回过头,说,你恨我?

陈宜青把钱放在他手边,想站起来,被对方拦住了。只好又重新坐下,说,怎么会呢?我恨你什么呢?咱俩原本就不认识。相信我,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

宜青,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了我很难过。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可现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陈宜青说,是呀,你肯定再也不会想去什么城堡了。

刘一杰说,你一说,我想起了最近看的一份报纸,说据可靠档案材料证明,温莎公爵当年辞去王位,并非为了那位美国佳人,实际是这位国王立场不坚定,竟向敌人暗送秋波,这是英国王室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大丢其脸的丑闻,王室只能借口不能接受一个已有婚史的美国夫人做王后为理由,迫使爱德华辞去王位。听说最近王室无奈地承认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一时让许多青年男女大呼上当,那个假城堡生意萧条了许多。

陈宜青感觉就像一个人把她最珍贵的花瓶故意打烂,指着里面的碎屑说,你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必须要让你清醒过来,那是个假的。她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你真残酷。

不是我残酷,残酷的是生活。对了,把这套化妆品给你那个请咱们看演出的杭州女朋友。就说我谢谢她。

你是怕她把咱们的关系说出去?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可怜她。只要曾经相爱,就不要在乎结局。对了,她跟他怎么样了?

她揭发了他,他现在已经被免职了。

陈宜青故意这么说的,其实朋友根本就没有那样去做,朋友现在找了一个男朋友,两人生活得挺幸福。

你该劝劝她,如果她不那么做,她那个朋友可能还会照顾她,爱她,如果她这么做了,只有一个下场,身败名裂。这种事对男人来说,大不了免职,可是对一个女人,一生可就完了。她还那么年轻,还有将来,她应当好好想想。

谢谢你对她的关心,我想她不需要别人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可她是你的朋友,你有责任提醒她,免得她走入歧途。人,有时有许多一闪念的想法都是正常的,不少都是不合乎道德和理念的,只要不让它付之于行动,就没事儿。可只要付诸行动,就造成了千古遗恨。你比如说你那个朋友如果不告那人,也许他会帮她解决所有的难题,给她安排个比较舒适的环境,保护她,或者暗中悄悄地爱她。可是如果她一旦撕破了这张纸,那只能自食苦果。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两人接下来的对话越来越不投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刘一杰打破了沉默,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还像以前一样,像好朋友一样?

你觉得你还能回去吗?说完,陈宜青走出酒店,才发现刚才强忍的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流一样,蜂拥而出。她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春梦。

她想,刘一杰一定会等她走远了,才会走出门的,一定是的。她走进对面的咖啡厅,然后一眼不眨地望着饭店方向。

十分钟后,刘一杰走了出来,朝四周望了望,并没有拦车。而是戴上了墨镜,慢慢地走着,那神态是她所熟悉的,也曾是她所喜欢的。他走得并不急,仔细地打量着大街两边,然后,忽然轻松地笑了,风吹着他的灰色风衣飘了起来,那是她给他买的,牌子是伦敦雾。她感觉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并没有擦,而是一直看着那风衣渐渐离她而去。虽然艳阳高照,她却感觉他在风雨中挣扎着,被官场,被命运的风吹着,被世俗的雨淋着。他不是春风得意,不是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他走得那么谨慎,那么的迷茫。他本该生活在云端的。她渴望自己打开心扉,展开爱的翅膀,柔软而轻盈的翅膀,把他带走。她能做到的,可是她为什么就不想做呢?

这时电话响了,她一接,一个女孩子声音飘进了耳中:陈姐,您好。我是刘一杰的妹妹,我哥让我向你学习……他真的有个轻信的妹妹?他对自己还有感情?陈宜青在矛盾纠结中,一时不知这电话是真是假。

责任编辑  何子英

实习编辑  李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