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回忆
2015-06-23
从我记事开始的家,就是一个三代同堂,富有乐趣和知识氛围的大家庭。十余年间,对我影响最大的当是可亲可敬的外祖父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识字和看小人书了。大约是在十岁的时候,偶然间看起了《三国演义》。因我不认识繁体字,又不太会用家中仅有的四角号码字典,所以只能是问和猜,甚至是“蒙”。有一天,外祖父让我给他讲讲书中人物的故事,我讲到了“剑捕”与“孙罐”两个人。可外祖父说无此二人并让我把书拿来。我打开书一指,他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我把繁体字的“劉備”当成“剑捕”了,“孙權”当成“孙罐”了。吃晚饭时说起了这件事,那一刻满屋子全都是笑声。后来外祖父帮着我读完了小说,我看书的热情和能力又进了一步。我儿时一周当中最盼望的,是能看到《参考消息》。当时我的三姨在报社工作,给关心时事的外祖父订了这份内部报纸。每周一次送到后,外祖父看完,就该我抢着看了。时间长了,慢慢地也能和外祖父交流了。后来,三姨也能带少量其他报纸来看,这就更吸引住了我。除此之外,还有老舅教我们背古诗,叔叔教我唱样板戏。经年累月,逐渐养成了我对文史与戏剧的浓厚兴趣。
父亲家族是三代从医,因而父亲开始也是希望我学医,加之我繁简字都认得比较多,有了读医书的基础。可我在长辈的影响和环境的熏陶下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爱好,再回头去背诵《频湖脉学》《汤头歌诀》等,顿感枯燥,无法入心。父亲开明,允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向文科方向发展。我1978年参加高考,初试语文成绩排在全市的第三名,复试处于第五名。上学后,古汉语在班级相对突出。毕业后,如愿成为中学语文教师。
我小的时候,感觉外祖父做得很认真的一件事,就是每月按时给在呼和浩特读大学的二姨和大舅汇钱。每到汇钱的时候,外祖父就会把一个白底绿格的邮政汇款单填写好,然后打开一个放置衣物的大木柜,从柜中上面的抽屉中,取出钱和汇款单一并放好。那个年代生活艰难,能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可见外祖父对子女接受教育的重视程度。当然,子女们也都学有所成:念了高小的母亲成为药剂师;本科毕业的二姨成为科学家;中专毕业的三姨成为本地著名的摄影家;医学院毕业的大舅成为外科专家;工程学校毕业的老舅文思缜密,文优而仕。由此可知,外祖父乐于帮助指导我看书读报也在情理之中了。
外祖父本是一个经商办厂做得比较成功的工商人士,也是一个亲力亲为的劳动者,马具方面的笼头、套包、鞭子等活计样样精通。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公私合营”时,他的厂子和门店被动和主动地全都“合”了进去。他本人也成为马具厂中的一名工人。他心态依旧平和,既无抱怨也未消极,财聚财散,拿得起放得下,依然是勤劳工作,依然是兢兢业业。到了退休年龄后,厂子又留他工作了多年。后来我在冬天的晚上,外祖父下班之前去接他时,几次看到了他的工作情景:他套着长长的围裙,戴着老花眼镜,细心地把皮子割成上宽下窄的皮条,然后再仔细地把几根皮条上粗下细地编织在一起,最后再系上鞭梢。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尽显一名优秀劳动者的本色。但当他在家中娴熟地用起那把牛骨算盘和那杆枣木钩秤时,平时含而不露的商业素养就会立刻显现出来。最可贵的是他过去经商那么多年,几番穷富转换,却未曾沾染一丝吝啬计较、圆滑世故之习气。
外祖父少年时就随父闯关东,经历人生无数风雨,加之心底无私,因而已至处变不惊的境界。文革进入到批斗阶段的一天,同单位的本家兄弟慌慌张张地来了,告诉外祖父说厂子和门店那儿贴出了要打倒他的大字报,我们听了都立刻紧张起来,再看外祖父躺在炕上,双手托在脑后,平静对答,并不在意。我们连忙跑到门店处,看见了大字报,又跑回家说了情况,外祖父依然淡定如初。后来没有发生揪斗的情况,但这件事中,外祖父的镇定自若让我至今依然感慨。
外祖父虽秉性耿直,却忠厚可亲,愿与亲友们分享书报上的所见所得及个人的分析见解;我的父亲医术精湛,结交广泛,消息灵通,也常会给大家讲出本地轶闻要事。这样一来,我们家就成了一个“信息发布中心”。那些年里,家中几乎每天晚上都挺热闹。晚饭后,亲戚和要好的街坊邻居及父亲的朋友就会过来,喝着外祖母沏好的茶叶末水,聊着国内国际和地方之事,传递着带有神秘感的“小道消息”,听得我每次都要被父亲催着才能去睡觉。1969年中苏珍宝岛冲突后,边境地区气氛十分紧张。一天晚上,大家又讨论起爆发战争的可能性,都有些惶恐。这时候外祖父笑着说:“咱们有两条铁路,像两根牛角似的冲着苏联,他才不敢打进来呢。”他这么一说,屋内气氛立刻有所缓和。成年之后我才悟到,对于铁路运输线和军事行动的关联性,外祖父是早有所知啊。
淡泊生活的外祖父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平时隐含于胸,只于至亲知己面前才偶有表露。林彪叛逃后有一年,三姨夫的父亲从富拉尔基来了。他和外祖父打早就熟识相知,成了亲家更为亲近。那天上午,家里很静,外祖父翻看着报纸,亲家收听着“电匣子”中的广播。俩人不时地聊上几句,话题渐渐地就转到报纸和广播上。如今我依然记得其中的对话:“看报看报,瞎胡闹”、“广播广播,瞎胡说”。多么幽默契合而又切中时弊之语啊。
回想当年,唯有一事仍感心痛:外祖父在耄耋之年不慎摔伤,导致膝盖处骨折。虽然全家人精心伺候,但因受伤的部位难以愈合,年事已高恢复也慢,故而他经受了更多的痛苦。
1982年,我们感情至深的外祖母去世,外祖父自此由儿女们接到家中颐养。1985年,外祖父以84岁高龄辞世。五年之后,我的父亲不幸病逝,安葬于二老安息之地的近处。时隔不久,老舅把亲人墓地安上栅栏,种上杨树,建成了一个单独的园区。1998年老舅搬家至北京后,我自动地接手过来,注意日常维护。当时墓地附近有散放的牛群,栅栏和木桩会有被撞倒和顶坏的地方,因而多次进行了加固和维修。2010年在我父亲归真20年时,我和妻子还有一位民族朋友“金哥”劳动半月,对园区进行一次全面的整修。其中对外祖父、外祖母坟周水泥剥落之处进行了修补,坟前平整后铺上了砖石。这些年来,在我母亲的安排下,“请阿訇、封经礼”的纪念活动长年不断。今年初夏和秋天,现居于都市的二姨和大舅、老舅先后返乡,我的老母亲和三姨带着他们,举行了外祖父归真三十年的民族纪念仪式。
抚今追昔,深情感怀。我感谢外祖父,因为他给了我益于心智的大家庭生活,帮我走上学文从教的道路和启蒙我对社会的认知与思辨;我敬重外祖父,因为他过人的教育视野和超常的慈父之爱,使得儿女接受到更多的教育并惠及后辈;我崇敬外祖父,因为他在一统思想喧嚣跋扈的时代,潜意识之中始终蕴含着朴素而独到的见地;我敬仰外祖父,他能从容适应各种环境和坦然面对现实社会,却又坚守着做人立世的质朴本色与君子般的坦荡胸怀。
看似平凡的外祖父,却是一位“品”有特质、“行”有极致的老人家。
“我们能抓住的唯有记忆,包括一切悲伤的美好的过往。有时候直到一些珍贵的时刻成为了回忆,你才会真正意识到它的价值所在。”我亦知道,自己在外祖父桑榆之年的微薄之孝和他过世之后的点滴付出,都无法回报他的深恩厚泽。
三十年来,我与外祖父在他有生之年的曾经过往和所得,已悄然转化,成为我一生守望的亲情,一生回想的感动,一生有梦的心境。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