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碑(外二篇)
2015-06-23
前几天,我去哈尔滨住在一家旅社,晚上住一个房间的一位年轻军人给我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今年,我国南方遭受了罕见的雨雪和冰冻灾害。我连队受命奔赴贵州一个山区进行“支灾”任务。
一月份的一天,雪下得很大,漫天飞舞,对面不见人。我连一排的五名战士执行向三元村运粮的任务,由排长王爱民带领四名战士,我是四名战士中的一名新兵。在我们向村主任办理交接手续时,获悉东山顶上的一户人家还没有聚集村里。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夫妻俩与一名刚上学的男孩,还有一位瘫痪在床的父亲。大雪下了十几天,没有停过。村里曾经组织抢救小组,都因山陡雪厚封了路,没有攀上山顶,也不知这户人家如今如何?村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乡亲们都为他们捏一把汗。王排长听后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来时连长命令任务完成后速回连队待命。当时因雨雪灾害,通讯设备被毁,也无法与连长联系。心想:老百姓正处在生死关头,作为人民子弟兵怎能袖手旁观呢!他果断地向村主任说:“你们放心吧,交给我们,我们一定接他们安全下山与乡亲们团聚!”
我们每人带些吃的东西,王排长又带了一把小斧子与一根长长的绳子,由一名向导带领出发了。南方的气候与咱们东北不同,东北的冷是干冷,而南方的冷带有潮湿,加之雨雪交加,雪地上面都结成了冰。时而滑得站不住脚,时而踏落冰壳子里,行走艰难……走到东山脚下,向导告诉我们登上山顶就可以找到人家了。因为攀山太艰难,王排长让向导回村去了。
登山一开始山坡还平缓一些,当快登到山顶时,山陡了起来。因为高处不胜寒,冰雪上结成了硬硬的、厚厚的冰层,脚落下去了,滑得站不住脚。这时,王排长让我们暂时休息,他拿着小斧子刨冰,刨一步就攀登一步。攀上山顶王排长想找一棵树把绳子系上,再将绳子放下去让战士扯着绳子攀上来,但这一片没有一棵树。
这时,王排长找到一块有坑的地方,断定这里一定是个坑洼的地方。他用小斧子刨破冰雪,用手掏出积雪,将绳子一端系在腰间,把绳子另一端放下山坡,然后跳进雪坑里,向下面喊着:“快啊,一个一个地爬上来!”
我是最后一个爬上来的,我赶紧抓住排长的手往上拽,但是他一动不动,身体被冻在冰雪坑里了。他向我下命令说:“别管我,快追上战友找到那户人家,救他们要紧……”我含着眼泪艰难地走着,边走边回头向排长大声地喊:“坚持住排长,等我们回来!”
当我们带领着老乡找到排长时,我们惊呆了,我们手中的镐落在地上。排长冻成了一个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睁得圆圆地瞅着东北方向。我们痛哭流泪,跪在了这块“雪碑”前……
“老锯把子”
我在集材二段检尺,认识了一名采伐工,姓周,名谁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的绰号“老锯把子”。当时,提起“老锯把子”,全场没有不知晓的。他不但禀性正直刚毅,而且采伐技艺出众,是有名的采伐能手。
那年冬运生产转季,因我未婚,老锯把子的妻子原籍探亲,安排我俩留段看点。乍开始还觉得挺有兴致,除一天三饱一倒,就是读书练字游山玩水,惬意得很。日子一长深感单调乏味,寂寞难挨。有时,我则放歌抑或站在山中林间大声吆喝,让回声久久不息,抒发心中的无奈。
有一次,当我吆喝已毕,他向我说:“我来个独奏你听听好吗?”我惊呆了,山中根本没有乐器,再者他真会乐器吗?他看我怀有疑惑的样子,从工舍拿出自己的弯把锯,在一根原木旁一屁股坐下,将锯齿立在原木之上,向我说:“独奏《春之风》”。说完,他锯木开始。我仿佛听见风声从远渐近从小渐大,山雀鸣叫山林,林海汹涌澎湃,这时锯木已至椭心。后来,又宛如听见风声由近而远由大而小,风止涛静,山雀鸣叫归林。接着他又相继独奏了《夏之雨》《秋之河》与《冬之雪》。《冬之雪》尤为悦耳动听扣人心弦。锯木开始,先风起后雪至。然后山民的踏雪声,集材与运材的轰鸣响彻山林。每当此时,我总是闭上双眼静静陶醉其中。“就一把普通的弯把锯,为何能出现高低快慢相间以及众多声势呢?”我问。“而前后锯齿的运用,锯身长短的利用,平缓跳动的应用,手劲大小掌握也要恰到好处……情感投入,心有独钟,熟中生巧,就是成功的秘诀。”他接着说,“假若四人,每人各奏四个中的一曲,合起来就是《沸腾的山林》啊!”后来,在局新年音乐晚会上,老锯把子在以山林为背景,鼓风机飘逸纸屑,恰似风雪弥漫的舞台上,用弯把锯独奏《冬之雪》,博得全堂彩,掌声不息……
一天晚饭后闲聊,他问我:“结婚的东西准备怎样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连一对箱子的材料还没有。”“得,箱子材料我负责了。”他说的话当时我也未在意,看一会儿书就休息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找出斧锯说:“跟我走。”在林中,他选了三棵胸径22cm笔直的松树,边采边说:“选皮薄性小无节子才最合适。”然后截掉伐倒木的根部,再用钢卷尺量出1.5m长的等份均造成四段,装在牛车上拉卸到工舍前的林中。下午,他将树皮刮掉,再用墨斗将每段原木均按2.5cm的厚度打上墨线。然后,在其周围选定一棵树身倾斜的树,在垂直地面1.7m处的树身处水平地锯进10cm,用斧子砍出一个直角的豁口,接着用锹在垂直的地面处挖出20cm深的圆坑,固定一截原木墩与地面平行。再将一段有墨线的原木立在木墩上,用大斧将预先准备好的锯楔打进豁口处把原木固定。第二天他将锯锉成顺茬的锯齿,开始一段一段地将原木锯成木板,数日后全部完毕。
那年,我调林场调度室工作,不久又调学校任教,数年后又调绰源局工作,近二十年未与他谋面。
有一次,我回家探亲,听人说“老锯把子”已下病危了。第二天早晨,我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嘴唇一个劲地翕动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谁也猜不出原因所在。我突然向他家人说:“快、快搬进一节原木用锯拉响让他听!”家人找来他用帆布包裹着的弯把锯,锯那节原木。
这时,笑容定格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然后他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王大脚
1957年的冬天,生产队与森工局生产科,同时签订了“大尼里古鲁”和“秋发河”沟木材生产合同。
当时,任务确实重了点,加之合同要求的期限颇紧迫。虽然生产队的人都是山场雪地里滚打出来的“老套子”了,算是叫一号拉一号响当当的大老勃带,但再呱呱叫的汉子,也不能劈开两半用吧?无奈之举,队长决定挑选“杨家女将”出征了。
最终选出十来个身子骨硬朗的女人,与二十来个男人去了秋发河沟,将她们安顿在一座小木刻楞里,一趟顺水的小杆铺,一个大油桶改制的铁炉子,一色的木头做烧材,屋子还暖和。
“三个女人一台戏”,十来人也顶四台戏了吧?所以除了暖和外,当然还有一股温馨的感觉。这伙女人当中,队长指名王大脚为组长,用她们的话说就是女掌柜。因她长一双大脚片子,穿45号的鞋还不宽松,所以大家都称她为“王大脚”,她听后总是笑笑说:“大脚大脚,顶天立地,大脚大脚,落地有根。”
王大脚,在生产队可是窗户口吹喇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响当当的娘们。身骨硬实,膀大腰圆,一米八的大块头,力气头不逊须眉。脸盘有些黑,黑得不牙碜,长得并不漂亮,但也不算砢碜,颇受端详。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真叫个“传神”,“传神”你懂吗?啥,你叫我解释?得,难为我了,心里明白可真倒不出来,反正,就是那个吧!
王大脚性格既豪爽泼辣又好强干练。在家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说啥是啥金口玉言。男人也不敢跟她争斗,因为说也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就是个纯粹的小面瓜。要说过日子可是把好手,里里外外一人叫得响,根本不用男人上手,大事小情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男人也喜欢,省得费力操心了,也就落个喝酒睡觉两件事了。
外场也拿得起放得下,山场的活计也是样样在行。姐妹们敬佩得服服帖帖,日产计划如同囊中取物,不在话下。
一天,收工的路上,遇上了“赖皮刘”。
“赖皮刘”顾名思义,姓刘,是个黏黏糊糊,赖赖巴巴,屁屁溜溜的家伙。
“赖皮刘”一看见王大脚,小色眯眼笑成一条线。一手抡着狗皮帽子,一手甩着毛围巾,屁股一扭一拧地在雪地上唱起了《送情郎》:“送情郎送自在大门以西,看见了一个卖梨的,有心买一个给情郎哥哥吃,想起了昨晚的事,吃不得那凉东西……”边唱边扭就到了王大脚的跟前。王大脚故意地问:“最后那句是什么,你再唱一遍。”“想起了昨晚的事,吃不得那……”还没等赖皮刘唱完,只见王大脚说时迟那时快,上去抓住赖皮刘,还没等他反过神来,一个有力的脚绊子扫了过去,将赖皮刘摁倒在地喊了一声:“来!”几个姐妹一窝蜂似的上来将他脸朝天地摁住。这时,王大脚利索地扒赖皮刘的棉裤,那几个姐妹都背过脸去。王大脚解开赖皮刘的棉裤,一把一把地将冰雪装进他的棉裤裆里。赖皮刘像杀猪似的不是好叫唤。王大脚还一个劲地问:“凉东西,凉东西,尝尝怎么样?”边问边给他系上裤带,连头也没回扬长而去。后面传来赖皮刘有气无力的话:“王大脚,王大脚你真是(四)个娘啊……”
又一天,王大脚唤赖皮刘过来,吓得他一步都不敢迈。王大脚问:“赖皮刘你干活有俏劲,都说你集材会‘翻脚,又快又省力,你给我说说。”赖皮刘赶紧给他讲了一遍,说完就冷锅贴饼子了。王大脚向他喊:“站住,别跑,你怕什么?”“得了,你是(四)个娘,我怕你给我吃奶。”王大脚边笑边向他说:“谢谢你,刘老师!”“得,得!”赖皮刘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撒鸭子跑了……
数九寒天,天,都要冻裂了。霜雾浓浓的树挂,山沟宛若装满积雪的桶,桶内闪烁星星般的晶莹。
一个爬犁停在沟塘里,车马都已融入积雪之中不能分辨,唯有一个人在那晃动着。远远看去宛如一只乌鸦在雪地上徘徊……
不远的山林中走来一个人,头戴一顶狗皮帽子,帽耳系得很紧很严。露在外面的皮毛结满冰花,与睫毛的冰花连接一起,没有了界线,嘴里随着呼吸喘息冒着哈气。身上穿件大棉袄,两襟打着皱褶,用毛围巾紧紧地系着。脚上的棉靰鞡在挂着冰碴儿的山径上走来,踩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这时,车老板正在雪地里拨弄一根原木,很吃力的样子。两手扣住原木的一端,挺了两次腰,原木像长在雪地上一动未动,连一条缝都没有翘起。来人走到他的跟前没有打一声招呼,用戴手套的手在车老板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车老板才转过身来。来人用手示意让他离开,只见来人用脚在原木的四周清理一下积雪,又甩开膀子用斧头敲震了两下原木,原木活动了。他叉开双腿哈下腰,两手扣紧原木的小头挺起腰,一扭身将原木夹在腋下。同时屁股顺势也移到原木之下作为支点,身躯往前一压,顺势一扭身就将原木装在了爬犁上。然后捆绑大绳绾上扣,放上横垫木再用压杠压紧捆牢。这一系列过程干得干净利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竟在眨眼间。
车老板收拾好家什,赶车起窝,爬犁纹丝未动。车老板的肩膀用力地挤住拉杆,吆喝了几次也是如此。这时,来人又用手拍了一下车老板示意离开,用斧子砍了一长一短的木棒,先用长棒一端插在爬犁底下,哈腰上肩使劲一挺,爬犁就欠起了一道缝隙,用短棒支撑住长棒的另一端,再用双手捧冰雪填实。他将皮鞭在马头的上空打了一个响鞭,并大喊一声:“驾!”只见马一晃膀子,四蹄一蹬,爬犁起步了。
当车老板回过身来,他已经走出十几米远了。车老板问:“小伙子,你是哪位?”远处传来一句:“不足挂齿!”这时,车老板怔住了。嗬,原来是个女的。车老板又问:“你是谁啊?”“我是王大脚!”“哎呀,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王大组长啊,失敬失敬……”“得,还是王大脚听起来舒坦。”“谢谢了,王大脚。”“得,别谢(卸)了,还是戴着套包走吧。”这娘们!车老板又在空中打了个响鞭,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回声萦绕着冻僵的山林,久久不息……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