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

娜卡琳坐在用芦苇围起来的五个哈那的白色蒙古包里摆放的灰漆铁床上，一边纺着毛线；一边用深陷在眼眶里的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瞅着那民夫去日本之前寄来的相片，自言自语道：“我的外孙，我的心肝宝贝，去了异国他乡很久了。说是要请假回来的，还不到回来的日子吗？”

突然，听到南达罕的笑声从外边传来。“谁来了？”娜卡琳问了一句。“妈，您的宝贝外孙那民夫回来了！”南达罕回答。老人慢慢把手中的梭子放在一边儿，长满老年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刚要起身，门开了，脸色紫红，身材魁梧的那民夫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姥姥！”鞠躬施礼。当他抬头站起，胸前佩戴的金质奖章发出耀眼的光芒。姥姥仔细端详着外孙，发现外孙越长越像他的姥爷，姥姥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顺着脸颊滚落到衣襟上。

一

眼泪啊，眼泪！

眼泪，噙满双眼！

为了养家糊口，丈夫昭劳上山打猎，驮回了一只黄羊。在回家的路上，被日本鬼子劫持而走。而娜卡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抓去却没有能力去相救。为此，她感到十分内疚，只能用悲切的目光目送他远去的身影。

“妈妈！”突然一声惊叫传来。“噢，孩子们怎么了？”娜卡琳回头一看，只见一股旋风从天边旋转而来，直奔她们破旧的“撮罗子”（过去鄂温克人居住的用木杆搭成的圆锥形房子——译者注）。撮罗子的围毡子被风吹得抖动了起来，眼看就要被风掀起来刮跑。娜卡琳想到孩子们还在屋里，便三步并作两步向自己的撮罗子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撮罗子的柱子。她看见儿子扎嘎达正抱着妹妹南达罕哄着玩耍。扎嘎达见母亲回来，拿起撮罗子哈那上挂着的藤条马棒，对母亲说：“妈妈，您看着妹妹吧。我去把爸爸抢回来！”说完就要跑出去，娜卡琳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说：“乖儿子，要听妈妈的话！甭说是你一个小孩儿，就是那些‘安班诺彦（安班Anban，都统，这里泛指当官的）也奈何不了日本人。儿子，等你长大以后再报仇吧！”娜卡琳流着眼泪劝住了儿子。她为儿子已经长大，开始懂事而感到欣慰，暂且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她在收拾东西时发现，口袋里只剩下一把小米和一点点白面，眼看揭不开锅了。晚上，只好熬了点黑茶，算是对付了一顿。

第二天早晨，娜卡琳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啊，听说今天额勒顺章京举行那达慕大会呢。你去把几个月以来采的蘑菇卖掉换几个洋钱儿，买点粮食回来吧。儿啊，路上千万要小心才是，可不能管那些闲事！卖了蘑菇，买点粮食，快去快回！”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把蘑菇装进大布口袋和破旧不堪的皮口袋里，一边一个挎背在儿子的肩上，送他上路，目送他远去的身影。

扎嘎达到了那达慕集会上，卖掉了蘑菇，把换回来的几个洋钱儿装进怀里，正沿途往回走的时候，碰巧遇见邻近村的孤儿图克。图克说：“扎嘎达哥哥，那边要举行搏克（摔跤）比赛呢，听人们说，搏克比赛冠军奖赏可丰厚了，你不去试试看？”说话间，扎嘎达心想，如果得个搏克冠军，妈妈该多高兴啊！当他们来到场地，额勒顺章京召集的搏克们个个穿上了召得格（搏克上身穿的坎肩），邀请搏克手上场的长调歌曲已经响起，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扎嘎达赶紧上前去报了名之后，回过头来脱掉外衣交给了图克，又凑到图克跟前耳语了几句，图克连连点头。扎嘎达把父亲的旧腰带扎在腰间，进了场地按顺序坐了下来。这才看到刚脱去紫缎蒙古袍，换上镶着红边的蓝色大布“召得格”，皮靴子擦得锃亮的巴拉丹正好站在对面。

搏克比赛开始了。坐在扎嘎达周围的普通百姓们鼓励他说：“小伙子啊，你勇敢地参赛吧！我们为你鼓劲儿，为你唱首搏克上场的歌儿吧！”

勇敢的搏克手上场吧！

你是一只翱翔的雄鹰，

俯冲而来锐利无比。

勇敢的搏克手上场吧！

你是一头勇猛的雄狮，

奔跑而来所向无敌。

勇敢的搏克手上场吧！

你是一只威猛的老虎，

咆哮而来所向披靡。

勇敢的搏克手上场吧！

扎嘎达在激动人心的《搏克手上场歌》中上场，经过几个回合，先后把几个对手摔倒在地。这时候，扎嘎达体力下降，浑身无力。他回头看见图克正向他点头示意，他便来到图克身旁坐了下来，接过图克买回来的包子、肉食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等他吃完东西稍作休息，场上宣布决赛马上开始，巴拉丹、扎嘎达俩人要争夺第一。骄横的巴拉丹觉得自己从小经过训练，身经百战，穷小子扎嘎达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没有把无名小卒扎嘎达放在眼里。没成想一经交手，扎嘎达突然一个抱腰，像抱草袋子似的把巴拉丹摔倒在地，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取胜的扎嘎达高兴地蹦了起来，恼羞成怒的巴拉丹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你，你，你等着，咱走着瞧！”说完，后退着从人群中溜了出去。

扎嘎达领上了搏克冠军的奖励，背上从集市上买的一点小米和面粉，急匆匆地往家赶。

娜卡琳看儿子一天不回来，急得坐卧不安。在落日的余晖从撮罗子顶上褪去的时候，远处影影绰绰地看见儿子的身影。正在这时候，看到两个骑马的人奔驰而来，追到扎嘎达身边，厉声喝道：“你偷窃了人家的东西还想逃跑？快把东西交出来！”他们把扎嘎达的奖品抢了过去，只听一声枪响，扎嘎达应声倒地。娜卡琳一看不好，嘴里喊着：“天啊，怎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开枪打死我儿呀！”南达罕赶紧跑过来扶住脚步蹒跚的母亲来到哥哥身旁时，可怜的哥哥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母亲用松弛无力的双手摸了摸儿子渐渐僵硬的身子，哭天喊地：“哎呀，我的苦命的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儿啊，我的儿啊，真的不行了，手都冰凉了！”

女儿从背后拽她起来时，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看见远去的两个骑马人的背影，认出一个是已经成为日本人的走狗的伪警察；另一个是章京的儿子巴拉丹。“天啊，同样是索伦人（鄂温克族旧称谓），为什么互相残杀呢？”娜卡琳悲怆地哭喊着，强忍着满腔的悲愤久久地站在那里。

失去儿子的娜卡琳抱着女儿坐在千疮百孔的撮罗子里，思前想后，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虽然说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但想想往后的日子，悲从心来，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流。这时女儿南达罕劝她说：“妈妈，别哭了。咱去找阿爸吧？”“什么？找你阿爸？”娜卡琳目不转睛地瞅着女儿，摸了摸女儿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要去找你阿爸，手无分文咋去找啊？”“妈妈，快去找阿爸吧！”女儿放声大哭起来。撕裂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他们回到家里跟大人诉说了这个情况。天下穷人心连心啊！人们纷纷过来，这家给几个钱，那家凑几个铜板，都支持她去找她丈夫。多亏好心的乡亲们留下她女儿照看，娜卡琳决定去官府找被抓走的丈夫昭劳。

二

娜卡琳来到都统府（当时，都统府在海拉尔市），经过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军营所在地。她正要走进军营大门，被岗哨拦住不让进去。正在这时，一个日本军官从楼上的窗户看见一个穿着长袍，戴着带穗子帽子的高个子女人正和岗哨连说带比划地争吵。一看这个女人白里透红的脸蛋，高挑的身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楚楚动人，日本军官不由惊叹：“这个世界上这样漂亮的女人还真是少见。”日本军官向哨兵示意了一下，士兵没能领会军官的意图，就把那个女人推出大门外。日本军官大发雷霆，说：“谁叫你往外推了？是叫你送里边去！”接着又叽里呱啦地骂了一通后扬长而去。这时候哨兵才恍然大悟，把女人带到军官处。军官又眨巴眼睛，摇晃着脑袋示意，哨兵想，这回可别搞错了，便把女人推到军官跟前。军官又发了火，嚷嚷道：“我叫你把她送到小屋里，你滚出去！”娜卡琳哪里听得懂日本军官说的话。她怒视着日本军官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日本军官笑着走过来，一把抱住她想要亲她的脸，娜卡琳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着，趁机一口咬住日本军官的肩膀，疼得他骂了一声：“八格牙路！”便放开了娜卡琳。他叫来了手下，命令道：“把这个女人关进小号，打四十个板子！”娜卡琳被推进小号，只见那里摆放着长条凳子、绳子、棍棒、鞭子等各种刑具，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进了阎王殿。但是，她咬紧牙关，心想：就是死，也不能向日本人投降。

日本哨兵把挨了四十板子，被打昏了的娜卡琳连夜拉到街上，扔进路边排水沟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多亏好心人发现了她，她得救了。她向救命恩人付了药费钱，又给买了一瓶酒、一斤点心和一斤糖，表达谢意后告辞了。她正在大街上寻找回家的顺车，巧遇邻村的图克赶着牛车来卖了木头，正好第二天要回去。她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自己的苦难经历娓娓道来：“图克，我是来找你昭劳叔叔的，可是不但没有找到，还差点被打死。如果没有那个汉族人家的搭救，我早就没命了。”图克听了后，想起昨天在军队里见到的当排长的叔叔时，听他说起昭劳叔叔不幸的遭遇，以及委托他转交的“召得格”（搏克手摔跤服）。

第二天早晨，图克和娜卡琳在牛车上装上零零碎碎的东西，赶着牛车往回走。图克看见坐在牛车上失落的娜卡琳，想起她们家的不幸遭遇，觉得瞒着她，更是失礼。他知道娜卡琳是个忠厚聪慧、勤劳能干和坚强的人，相信她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都会安排好往后生活的，于是他叫了一声：“阿姨！”“哎！”娜卡琳答应着回过头来看着他。图克说：“我得到昭劳叔叔不幸遇难的消息。我作为晚辈如果不告诉您，觉得不合适。”娜卡琳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快说，我的孩子。”图克以悲痛的心情，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娜卡琳，并转过身来把包好的“召得格”（搏克服）递到她手里。

娜卡琳接过“召得格”（搏克服），见物思人，刚才图克讲的一切似乎一幕一幕地浮现在她眼前：

昭劳被抓去后，被迫在日本人掌管的兵营里当了兵。在军训的闲暇里，他常常和一帮蒙古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士兵兄弟们练习摔跤，但他们都败在他手下，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这时候，弟兄们经常故意气他，说：“昭劳，你如果在安班诺彦的那达慕大会上能够把那些傲气十足的搏克手摔倒，那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搏克手！”有的鼓励他，说：“你们索伦人历史上，不怕死，打起仗来是冲在前面的好汉！你也该露一手了！”一天晚饭后，昭劳一个人在军营大院里散步，不由地想起亲爱的妻子娜卡琳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艰难度日的！真不忍心让美丽的娜卡琳为我受苦受累啊，早知道如此，真不如打一辈子光棍了……他越想越自责，突然有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排长。排长问他：“昭劳，你在想啥呢？”昭劳毫无隐瞒地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排长。排长听了以后，说：“我们何尝不如此啊！昭劳，明天要举行安班诺彦的那达慕大会。听说，日本一个有名的跤手也要参加搏克比赛。我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经过逐级申请，点名你来参加明天这个比赛。我们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预祝你马到成功！”

“托您吉言！”昭劳和排长握手告辞。

次日，衙门门前的那达慕大会广场。在人们前呼后拥下，顶戴花翎的高个子安班诺彦走上主席台，旁边是嘴上留着方块胡子，腰间挎着洋刀的矮个儿日本军官佐藤一郎迈着四方步，咧着大嘴笑着，满以为自己的跤手会拿摔跤冠军的得意神色。他们在主宾座上落座，搏克比赛宣布开始。

搏克手们上场了！

优秀的搏克站如钢钉，

出色的搏克立如铁钉。

勇敢的搏克像个银钉，

冠军搏克像个金钉。

在雄浑有力的《搏克上场歌》的歌声中，昭劳穿上一身搏克服，跃跃欲试，做好了上场的准备。昭劳经过几个回合，摔倒了对手。他每每想起战友们的鼓励和期望，越战越勇，终于闯入了决赛。这时候，听见喇叭里广播道：“中岛是日本国著名的跤手。今天的那达慕大会上，他要一展身手。大家欢迎！”声音一落，只见一个五大三粗，鼻子底下留有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人蹦了出来。

昭劳环视一遍围坐在身边的每个人，然后精神抖擞地做出飞鹰一飞冲天的雄姿上了场。两个跤手争夺冠军的比赛，向来是那达慕大会最大的亮点，大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拼夺。两个人势均力敌地僵持了挺长时间仍然不见高低，不分胜败。说时迟，那时快，人们突然发现日本摔跤手中岛被压在昭劳身下挣扎。看到这里，台上的日本军官佐藤一郎骂了一声：“八格牙路”，抽出洋刀跳了起来，指着昭劳喊道：“给我抓起来！”旁边的安班诺彦也附和着点头，而广大群众个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们。

次日凌晨，日本警察把昭劳从牢房里拉出来，把他推进地下室的一间房里。昭劳定睛一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昨天在那达慕大会台上耀武扬威的日本军官佐藤一郎。昭劳怒不可遏地喊道：“我犯啥罪了？快把我放出去！”日本军官佐藤一郎拍案而起，说道：“哈哈，你还不知罪？你有侮辱皇军之罪。知道了吧？今天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完，日本军官佐藤一郎双手拄着洋刀冷笑。这时，四条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从四面逼近昭劳。昭劳岂能忍受这般欺侮？他如雄鹰俯冲，像猛虎下山般凌厉的招手，把四条汉子打得人仰马翻，气喘吁吁，他们近不得昭劳的身子，只好低眉顺眼地瞅着他们的主子。日本军官佐藤一郎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嘿嘿”地冷笑着，用颤抖的手指着门外，喊道：“快把他带走！”随后，叫住一个警察，命令道：“给他戴上六十斤的手铐脚镣，明天还要把他带到这儿来！”第二天，昭劳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被带到这里时，发现人比昨天多了许多，像一群恶狼向他投来凶残的目光。看来今天是活不出去了，昭劳心里想。“把昭劳双手的筋给我挑了！”日本军官佐藤一郎一下命令，手下人一拥而上。昭劳再有力气，毕竟寡不敌众。日本鬼子七手八脚地拽着昭劳的两只手，锋利的刀子扎进肌肉，顿时鲜血横流。昭劳咬紧牙关，忍受疼痛，怒目圆睁地喊道：“你们这些魔鬼，残害无辜！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们的民族还会涌现出更多的搏克手！你们是斩不尽杀不绝的。会有人替我报仇的！”喊着喊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惨死在敌人手里。

想起这些悲惨遭遇，娜卡琳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难以自控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响彻在空旷的草原上，天地为之动容，野狼为之哀嚎，黄羊为之流泪。在旁的孤儿图克知道自己无法制止，也不能够制止她，就长叹一声，冒昧地叫了声：“妈妈！”然后说，“您就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他心慌意乱，难受异常，遥望着远处高高的山峰，赶着牛车往前走。

三

娜卡琳见到前来迎接她的众乡亲和自己的女儿，不知是因为见到他们而高兴，还是为自己幸免一死而庆幸，突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晕了过去。

大家看到这个情景马上紧张了起来，赶紧把她抬进屋里，放在板床上，好心的人们有的拿来牛奶，有的拿来热腾腾的骨头汤，一勺一勺地喂她，使她慢慢地苏醒过来，说些宽心的话安慰她。

时光如梭，寒暑更迭，很快进入了夏天。炽热的夏日阳光晒得撮罗子里边如同蒸笼，娜卡琳心烦意乱，坐卧不安。有一天，她想出去透透风，刚迈出门槛，看见在东面方向，有一个用白头巾扎着头的女人骑着黄骠马，在轻纱般的薄雾中疾驰而来。

这个人是娜卡琳的姐姐花儿。姐妹相见，格外亲热。姐姐来到妹妹家，自然被请到贵宾的位子上。一看娜卡琳面黄肌瘦，让姐姐心疼不已。环视屋内，母女两个人搭起的简易板床上有几件破烂不堪的皮衣，地上铺着长短不一的桦树皮，地中央摆放着锅撑子，满屋烟熏火燎的样子。娜卡琳抱来一抱柴草，点火给姐姐熬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给姐姐递上了一碗茶。花儿喝了几口茶后，转身从自己带来的皮袋子里拿出一瓶酒，对妹妹说：“用一下你们的酒盅！”娜卡琳把酒盅递给花儿，花儿往酒盅里斟满酒，双手举过来说：“妹妹，今天是我受人之托当媒人提亲来了。那个小伙子父母双亡，我就代表他的家长。你女儿南达罕年满十八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你是个苦命人，受了这么多的苦，快给女儿找个婆家，把女婿招进家，你也该享几天福了！”

娜卡琳说：“姐姐，您既然代表他的家长，想必是对他知根知底的。您就快说了吧！我们姐儿俩之间用不着这般客气！”

花儿说：“那个小伙子，名字叫图克，是个孤儿。他可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他爱劳动，能吃苦，又懂事，很聪明，和你们家姑娘很般配，你就把你女儿许配给他吧！”

“噢，图克呀，那个孩子我认识。上次我从海拉尔回来就是坐他的车。在车上他看我哭天喊地，一着急喊了我一声‘妈妈，叫完还伸了伸舌头。那孩子的确是个好孩子。”

听娜卡琳如此说，花儿很高兴，再斟满了一盅酒敬给她。娜卡琳心想，南达罕啊，我的心肝宝贝，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妈妈就替你做主了，你不会违了我的话吧。就这样，姐妹俩替孩子定下了这门婚事。第二天，娜卡琳把女儿叫到跟前，说：“女儿啊，妈妈跟你说件事，你不会怨妈妈吧。昨天，你花儿姨娘来我们家，替图克来向你求婚。妈妈也事先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就替你答应下这门婚事了。”

如花似玉的南达罕姑娘听了妈妈的叙述后，心想，妈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她为了这个家吃尽了苦头。我当女儿的怎能违背她的意愿，增添她的苦恼呢。想到这里，南达罕红着脸，轻轻地说：“妈妈，您就看着办吧，我听您的。”看到女儿白净的脸蛋儿上飞起红晕，雪白的牙齿微启露出的笑容，娜卡琳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时间过得飞快，婚期眼看来临。婚礼的头一天，花儿领着图克送来了布匹、烧酒等聘礼。第二天，图克把自己的蒙古包迁移过来，搭建在娜卡琳家的旁边。这天他们邀请乡里乡亲们来参加婚礼，按鄂温克传统的婚礼习俗敬二十四盅酒。主持婚礼的长者宣布婚礼开始。《鄂温克婚礼歌》中唱道：

酒盅里斟满美酒，

敬献给高远的上苍。

姑娘要出嫁到远方，

祝愿她幸福安康。

金碗里斟满美酒，

敬献给父老兄长。

姑娘要出嫁到远方，

祝福他们幸福地久天长。

祝她像火一样旺盛，

像花儿一样漂亮。

像灯一样明亮，

像苗一样生长。

祝她像松柏一样长青，

像杨柳一样成长。

祝福他们岁岁平安，

祝福他们永远健康。

祝福他们生活美满，

祝福他们儿孙满堂。

祝福他们和睦团结，

祝福他们家庭兴旺。

能蹦善跑的麋鹿，

攀上岩石上歇息吧！

美丽贤惠的姑娘，

嫁到婆家生活吧！

疾驰如飞的黄羊，

回到山里歇息吧！

出嫁到远方的姑娘，

成家立业生活吧！

唱罢婚礼歌，又有长者朗诵《祝福词》：

收获要靠劳动，

幸福要靠汗水。

尊老爱幼是美德，

团结互助是法宝。

这时候，婚宴进入高潮，人们酒酣耳热，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鲁日格勒舞》，唱起了《哲辉冷》的曲子，大家欢快地边跳舞，边唱歌：

圆圆的石头上哲辉哲辉冷

镶嵌珍贵的珊瑚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彩色的石头上哲辉哲辉冷

让姑娘坐下来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方方的石头上哲辉哲辉冷

把被褥叠起来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低矮的树枝上哲辉哲辉冷

把水晶耳环挂起来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稠李子树枝上哲辉哲辉冷

把长命锁挂起来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山丁子树枝上哲辉哲辉冷

把彩色头巾挂起来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哲辉哲辉冷

哲辉兰德呼兰德色亮哲辉哲辉冷

婚礼接近结尾，鄂温克族传统的饶有兴趣的“抢银碗”游戏开始。

四

春雷一声震天响。新中国成立之后，在毛主席、党中央领导下，穷苦的鄂温克牧民翻身得解放。党和政府不但扶持鄂温克人民发展生产，改善生活，还派来了医疗队，免费为鄂温克牧民看病治病。花儿参加新法接生培训班回来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并说：“这都是党的民族政策的好处啊！”牧民们听了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要抱外孙的娜卡琳正为女儿结婚这么长时间没有怀孕而发愁呢，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和女婿叫到跟前，再三嘱咐，并催促他们赶紧去检查治疗。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女儿回来时身体长胖了，脸色红润了。不久，南达罕出现厌食挑食，经常作呕等早孕反应，娜卡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快要抱上外孙了，娜卡琳每每想起这件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手脚变得轻快了。日子过得很快，南达罕预产期临近。娜卡琳和女婿商量，把家搬到苏木所在地附近，以便到时候请来接受新法接生技术的接生员花儿。这一天，娜卡琳正坐在床上，为将要降生的外孙缝制被褥、肚兜、小褂子，准备包好的时候，花儿从外边走了进来说：“妹子啊，你这是在为外孙准备穿戴用品呢？”“可不是咋地。我们这个家破人亡的人家，这回后继有人了。怎么能不高兴呀！”娜卡琳内心的激动溢于言表。“你看你看，我光顾高兴，忘了给客人倒茶了不是！姐姐，我这就给你热茶去！”说完走了出去。

花儿坐在她们家正北席位，环视家里的摆设，只见屋里摆放着三张铁床，新式柜子上放着马蹄表，床头柜上放着收音机，家里摆设井然有序，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比起解放前，他们的生活真是有了天壤之别。这时候，娜卡琳手脚麻利地生火热茶，桌上放了一大盘子奶皮、奶豆腐，把香飘飘的一碗奶茶端在了花儿面前。老姐俩喝着茶，唠起了永远唠不完的家常，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有技艺高超的助产士，南达罕顺利生产，生了个白胖胖的胖小子，娜卡琳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感谢助产士花儿，感谢所有向她道喜的乡里乡亲，更感谢党和政府。娜卡琳逢人就说：“党和政府关心我们人口较少的鄂温克民族，为我们防病治病，使面临断了香火的鄂温克人生儿育女，后继有人。我们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为了表达对党的感谢之意，她给外孙起名为“那民夫”，党的儿子的意思。她对外孙疼爱有加，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掉了。人们常常听到娜卡琳轻轻地唱着《摇篮曲》：

桦树木头做的摇篮，宝贝宝贝

羊羔皮做的被子，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榆树木头做的摇篮，宝贝宝贝

狐狸皮做的被子，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睡在爸爸的背上，宝贝宝贝

快快长大，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睡在妈妈的怀里，宝贝宝贝

快快长大，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勿忘你的祖先，宝贝宝贝

快快长大，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勿忘你的氏族，宝贝宝贝

快快长大，宝贝宝贝

睡吧睡吧，宝贝宝贝

流年飞逝，岁月如歌。娜卡琳的外孙那民夫到了上学念书的年龄。

有一天，下课之后，体育老师看到那民夫和小伙伴们摔跤，发现他的天赋，认为是块儿料，有培养前途，一有时间就把那民夫叫过去，对他进行技术指导。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那民夫果然不负众望，在学校的一次搏克比赛中拿了冠军。体育老师慧眼识人，想向上级体育部门推荐这个孩子。于是，体育老师来到那民夫家，征求家长的意见。娜卡琳一听并不赞成，就直言不讳地说：“说实在的，我不愿意。那民夫的姥爷、舅舅在旧社会就是因为摔跤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一个被日本人杀害，一个被章京诺彦杀害。从此，我曾发过誓，从今以后子子孙孙不和摔跤沾边！”体育老师说：“大娘，在旧社会你失去了亲人。可现在是新社会啊，不可同日而语。”“是啊！这个道理我懂。我丈夫被抓去的时候，没有丢掉他穿过的‘召得格，委托别人转交于我。我猜想，他这是让子孙学摔跤，替他报仇吧？既然这样，那就把那民夫托付给老师了，您就好好给他传授技术吧！”娜卡琳如是说。体育老师听了十分高兴，欣然接受。娜卡琳把外孙叫到跟前，谆谆教导说：“你要持之以恒，艰苦训练，一定要成为像你姥爷、舅舅一样优秀的搏克手！”

从此以后，那民夫人小志气大，不怕苦，不怕累，刻苦训练，进步很快，多次在公社、旗和盟里比赛上拿好名次，不久被选拔到自治区体工队，开始在跤场上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有一次，国家体委通知内蒙古体委，要让那民夫代表国家去参加国外举行的一次国际摔跤比赛。那民夫得到组织上的正式通知，信心百倍地进行准备。临行前，特意拍了一张照片寄给家里。

娜卡琳见到外孙后喜出望外，抱住脖子在外孙的前额上亲了又亲。那民夫告诉姥姥，说：“姥姥，这次国家派我去日本参加比赛，我不仅为国家争了光，也为姥爷争了光！”娜卡琳听了悲喜交加，双眼噙满了泪水。南达罕看到儿子载誉归来，也高兴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忙乎着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草原特色的饭食。娜卡琳一会儿夹块儿奶豆腐，一会儿舀一小勺奶油加到外孙的碗里，看着外孙吃得香，她心里更是甜滋滋的。

在交谈中得知外孙这一次是忙里偷闲请假回来探亲的，明天就赶回队里。娜卡琳嘱咐女儿：一要抓紧加工点奶酒，要让外孙带回去给领导们尝尝，表示谢意；二要把父亲留下的“召得格”找出来。南达罕顺从地把从箱底儿翻出来的“召得格”递给了妈妈，然后往铁锅里倒满牛奶，灶火里添了牛粪，开始加工奶酒。娜卡琳接过丈夫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这件陪伴丈夫久经沙场的“召得格”，把它郑重地穿在了外孙的身上，饱含深情地说：“孩儿，你姥爷就是穿着这件‘召得格战胜了不可一世的东洋跤手，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你每每看见它，就要想起这家仇国恨，加倍努力，要为国家争光！姥姥等候你的佳音！”

第二天，那民夫告别姥姥，告别父母，告别众乡亲，要出发了。汽车在草原路上疾驰，那民夫从车窗往后看，姥姥和亲人们站在村头向他招手的身影，在泪水中渐渐变得模糊了。娜卡琳一直望到远去的汽车在天地间变成一个小黑点，她久久不愿离去，泪蒙双眼，两行幸福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