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飞翔的羊

以前，我放牧了一群云彩。云彩住在最蔚蓝的那个地方。我用风把云彩系住，风的另一端在我手里攥着。云彩满天空地跑，就是跑不掉。

我的小羊就是从云彩里来的。它的毛雪白雪白的，和白云一样。

那时候我五岁。我天天趴在南面的窗户上看天看云彩。看着看着我就发现，原来羊是从云彩里来的。要不草原上一大群一大群的羊是从哪儿来的呢？下雪的时候天和地接到了一块儿。下雪的时候云彩太多啦，天空装不下，羊群就从云彩里来到了大地上。

我被父母反锁在屋子里。除了中午，我要独自面对所有的白天。羊群就在东面的窗户外窥视我。羊的大部队都在羊圈里关着，院子里的羊是一些小羊和一些不守纪律的聪明的羊。这些羊每天围在东面的窗户下，屁股对着院子，头贴在窗户上朝屋里看。也不知道屋里有啥好看的。它们在看啥？

我趴在南窗户上看一会儿天，跑到东窗户下看一会儿羊。我和羊面面相觑。我对这些羊很不满，云彩满天空地跑，这些羊竟然老实木讷，表情呆滞，一点也不热闹。

外面冰天雪地的。我对院子还不太熟悉。有一天我来到院子里，我在洁白的雪地上发现一些黑乎乎光溜溜的小圆球。我心想这样的好东西是谁丢的呀？我得赶快把它们捡起来。我捡啊捡，中途为了考证它是什么还用牙咬开了几个。我把兜装得满满的展示给母亲看。母亲说，你捡这么多羊粪干什么？没几天，每一个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家的孩子品尝过羊粪。

我觉得这没什么，这是我和羊的接头暗号。自从和羊接上头之后，这些羊就听我指挥了。只要有机会我就从屋里窜出来提着一根棍子追着羊撵。我得让这些羊像云彩一样飞起来。

我高举的棍子刺破天空，我大声的呐喊连星星都听得见。我和羊群豪情万丈满怀期待地在雪地上狂奔，搅起的雪雾好像一朵云彩来到了大地上。

后来我的棍子就成了一面旗帜，只要我举起棍子，所有的羊就朝一个方向跑。院子就那么大，我在后面追，我和羊一圈一圈地跑，没头没尾。邻居们看到这么热爱运动的孩子和羊，都啧啧称奇。没人知道我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计划，训练羊群飞翔的计划。只有院子里的羊知道。羊早就知道只有我才能办成这样的大事，羊不敢说出来，羊只能天天站在窗户外面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阵，羊还没有飞起来。但是我每天提着棍子在院子里撵羊，这些羊被我撵得个个身材匀称，体形健美，并且两只耳朵支楞着像天线一样随时保持着对突发事物的警觉。虽然我挺直腰板儿还没有那些成年羊高，但是所有的羊都愿意配合我。我和羊跑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我满头大汗乐得直不起腰来，羊也兴奋得摇着尾巴咩咩直叫。羊的眼珠子也活泛起来。总之，运动有益健康，人和羊都很高兴。

又过了一阵，我觉得这样也不行。要是有一天这些羊跑着跑着突然飞起来了，那不是把我一个人落在地上了吗？我得骑在羊身上让羊驮着我跑，这样它们飞的时候我就和它们一起飞起来了。

那些大羊长得太高大了，我费了半天劲也爬不到它们小山一样圆滚滚的背上去。这时候一只小羊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我早就开始注意这只小羊了。这真是一只天生的好羊。它可能出生刚几个月，比半大的羊还要小一些，它的毛雪白雪白的，像云彩一样白。最重要是它是一只特别聪明的羊，每当我提着棍子闪亮登场，它就用头抵着地围在我身边蹦来跳去。现在，我随手抓住它就骑了上去。

聪明的小羊立刻就领悟到自己的重大使命。小羊纤细的四条腿颤动地支撑着单薄身体上武装着臃肿棉衣的我，趔趄着向前挪动几步噗通一声摔倒在雪地上。我们从雪地上爬起来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我心想我得等这只小羊再长出些力气才能当我的坐骑，现在它还太小了。

我们每天都试试小羊的力气长出来没有。我和小羊在雪地上连滚带爬乐此不疲。小羊的力气长得太慢了，它总是不能驮着我跑得更远一点儿。我想让小羊快点长大。喝牛奶的时候我对母亲说，给小羊也喝点牛奶，母亲说好。吃苹果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小羊也要吃苹果，母亲说好。母亲新蒸的豆包我觉得不错，我抓起一个就要给小羊送去，母亲说不行。但这难不倒我，等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把豆包一个个地从门缝塞出去，我知道小羊就在旁边趴着。

那时候我和羊一样，是个素食动物。我不吃肉，吃下去用不了一会儿就得吐出来。当中医的姥爷一边给我号脉一边做着怪表情打趣我，这个小闺女儿，脾胃这么虚弱呀，连肉都消化不了哇。

我走到哪儿小羊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我被父母反锁在屋里的时候它就在门口趴着，或者跑到东面的窗户下和那些大羊挤在一起朝屋里望。它是我的小羊。

院子里来了狼，狼的到来和黑夜有关。狼把黑夜咬出了一个大洞，狼拽住羊使劲往那个洞里拖。那些日子我觉得羊很快就要飞起来了。它们跑得太快了，像一阵风，我都快追不上它们了。我觉得应该加紧我们的训练步伐，这样狼来的时候羊就可以飞起来，让狼扑个空。

我率领我的小羊冲进了羊圈。羊圈里的羊不知道这是一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这些肚子吃得溜圆整天无所事事的羊惊讶得吵吵嚷嚷四散逃窜。但是羊圈太狭窄了，羊群逃来逃去都是在原地转圈儿。一大群羊转了几圈儿就把我和我的小羊团团围在了中间。

起先我以为这是个游戏。围住我们的羊长犄角的在前，母羊和小羊在后。长犄角的羊全都把头压得低低的用犄角对着我们。我的小羊挡在我前面用同样的姿式和羊群对峙。至此我才明白这个姿势的全部含义，即将投入战斗。

羊群向我们宣战了。我的小羊先发制人，从雪地上一跃而起迎头向对面一只大羊撞去。但是这无疑像拿起一个鸡蛋向石头上撞去一样。体格健壮的大羊摆了一下头我的小羊就被掀翻在地。我很纳闷，这些羊为什么不懂得用它们的犄角去对付狼呢？

我的小羊毫不气馁，一骨碌从雪地上爬起来继续投入战斗。羊群像一堵黑压压的墙一样一点一点地压过来。我的眼前全是羊。母羊从后面向我们投来了怜悯的目光。我的小羊挡在我前面一次一次地向它的同族长辈发起进攻又一次一次被掀翻在地。包围圈在缩小。羊群嘴里呼出来的热气都喷到我脸上了。再这样下去羊群坚硬的蹄子就得把我俩撕成碎片。

我彻底绝望了。在绝望中我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暴哭。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嘹亮的哭声像号角，把在不远处劳作的父亲召唤了过来。父亲怒气冲冲地喝退了这些无知的羊，将我和我的小伙伴儿从羊群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我回了河北老家。等到第二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我忙着长大，训练羊群飞翔的计划暂时搁浅了。

羊除了吃草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看风、看雪、看星星……我们各忙各的，有时候羊也趴到窗户边上来看我，我拿起作业本给羊看。羊看不懂，只好羞愧地跑掉。

我出生的这个小镇动物的数量比人多的多。街上一般见不到什么人，但是随处能见到闲逛的动物。羊和狗吃饱喝足了心满意足地走出自家大门，哪有热闹往哪儿去。有时候街头巷尾的娘们儿扯点闲话它们也凑过来支楞着耳朵听听，人家说得对它们就点点头，说得不对它们就摇摇头。总之它们不是一般的动物，它们是有见识的动物。它们和人生活在一起，人的七情六欲，人的喜怒哀乐，它们什么不知道？牛和马通常不参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小牛和小马才对这些感兴趣。牛和马只关心一些更加重大更加有意义的事。它们的大脑瓜里满满地装的全是智慧。

学校里也有很多动物。这样的好学校现在再也找不到了。学校没有院墙，动物们随时可以来逛逛。一些羊围着教室啃木头垛上的苔藓；小猪跑过来把我们丢在地上的零食捡走；有一位老师每天骑着一匹马来；我的老师则每天领着一头牛来。我的老师走到哪儿他的牛就跟到哪儿。学校花坛里的花刚长出来，老师的牛大嘴一张全都吃掉了。重新种下去刚长出来又被吃掉。校长很生气，把老师的牛拴在教室旁边的电线杆上。上课的时候我们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动物们站在外面听。最后连山羊都留起了胡子，装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

这时候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时候我的目光已经从天空游移到地上。反正天空是我的海，云彩在我手心里攥着，云彩也跑不掉。我发现有一只山羊正在秘密地跟踪我。

一只山羊正在秘密地跟踪我。这怎么行？我在任何一个我经常出现的地方都能见到它。教室外头，马路边上，小卖部门口，家门口等等。一只陌生的山羊整天跟着我怎么行？它整天跟着我就有可能知道我的一切。有几次老师留了很多作业，我觉得写不完就根本没写。第二天我对老师说作业本被羊吃了。老师不相信，我说不信你去问我家羊；还有几次我从母亲那儿骗了两块钱。我对母亲说老师让交什么什么费，母亲给了我钱，我拿着钱去小卖部买了糖吃；还有几次……我有很多这样的小秘密。山羊跟着我回到家就有可能认识我家的羊，认识了我家的羊它就会把我的这些秘密告诉我家的羊，我家的羊知道了母亲就知道了；山羊跟我到学校认识了学校的羊又会把这些秘密和学校的羊说，学校的羊知道了又会告诉老师的牛，老师的牛知道了老师就知道了……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

放学回家的路上，羊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它又跟上来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转身就向山羊挥去。我拿棍子的手刚抬起来山羊就作出了反应，它撅着屁股弓起前腿头压得低低的用犄角对着我。天哪，它要顶我了。我早就知道它天天跟着我肯定不怀好意。

我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一只高大的长着长犄角的山羊。我扔下棍子转身就跑。

山羊没想到我会临阵脱逃。我感觉它迟疑了一下，然后它就追过来了。

我没命地跑。我家到学校有一段不近的路。要拐上三个弯，走上四条不同的马路。我心想只要遇到一个人我一定向他求救，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太太还是小孩儿。

但是拐了一个弯儿我就失望了，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还有很多一起放学的老师和同学呢，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了。大街上空荡荡的。每一个院门都上锁，每一扇窗户都紧闭。只有风走在我前面，好像风把人全带走了。后来我总结了，所有的人知道我要在这个时刻被一只羊追赶，全都藏起来了。在这个要命的时刻，我必须独自面对一只发疯的山羊。

果然，第二个拐弯处的小卖部也锁着门。我彻底绝望了。我靠在小卖部墙上喘了口气，羊蹄子踏到地面嗒嗒嗒嗒的声音又传过来。我赶紧继续我的逃亡之旅。本来一只山羊根本跑不过我，但是我起晚了没吃早饭又饿了一上午，现在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根本跑不动。山羊目光炯炯，始终高昂着头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匀速前进。山羊的肚子鼓鼓的，我猜它肯定不饿。

路边一头正在吃草的奶牛见我跑得这样快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我不认识这头牛，我不知道一头陌生的牛会不会帮助我。我穿过奶牛的目光继续跑。但是跑过去我又后悔了，也许这头奶牛就是来拯救我的。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就像人生无数个回不去的曾经一样。我只好一边跑一边后悔一边希望再遇到另一头奶牛。

家就在前面。我没遇到另一头牛，我遇到了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大伟。大伟站在他家门口的马路上大喊，你跑什么呀？我说你快躲开，一只山羊追我呢。大伟每天做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吃完午饭和晚饭站在门口的马路上等我放学。我只顾没命地跑，几乎忘了他。

大伟说你快跑，我来拦住它。大伟张开双臂站在了马路中间。我跑过去。我听到大伟像个英雄一样嗷嗷怪叫着冲上去和山羊扭到了一起。之后是各种各样的惨叫。我转过最后一个弯去开我家大门。大伟大喊，你快跑，我抓不住它了。我一回头，我看到我最可信赖的朋友和战友大伟已经躺在了羊肚子底下了，正抱住山羊一条后腿做最后的挣扎。羊蹄子一蹬一蹬地想挣脱他。

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得罪过这只山羊，它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还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的朋友大伟。

山羊很快挣脱大伟的怀抱跑过来了。母亲听到我的哭声也跑过来。我哭着对母亲说这只羊追着顶我你快把它打走。母亲惊愕地说，把它打到哪儿去？这是咱家的羊啊。

母亲说它怎么会顶你呢，这是你的小羊啊。我大哭，我的小羊，自从我从老家回来我的小羊就不见了。我说我的小羊长的不是这样的。母亲说你一年没在家它长大了哇，它不是顶你它是要和你玩儿，以前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玩儿吗。母亲拉起我的手放在山羊头上。我仔细看看山羊，它的毛雪白雪白的，它有两只漂亮的犄角，是一只英俊的羊。我摸着山羊柔软的毛，山羊轻轻地咩咩叫起来。母亲说，它天天跟着你去上学，你不知道吗？

那天晚上写完作业，我蹲在山羊身边一遍一遍摩挲它的毛。我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和老朋友重逢的喜悦。我的小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已经偷偷地长大了。很遗憾我竟然没有认出它。

以后每天上学出门前母亲都要大声嘱咐一句，别把咱家羊领丢！我随口答应着，却也时常忘记它。只有我一个人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觉得孤单害怕才会用目光去找寻它。有时候我值日或者被老师留在学校补作业，只有它还站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等我。我们顶着星星和月亮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它扛起了我身边所有的黑暗。

有时候我和一群女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闹，它在一边看着也高兴得怪模怪样地蹦跳一阵，它滑稽的样子常常逗得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有一个男生老是用弹弓子袭击我们，它冲上去毫不客气地把他顶翻在地。后来这个男生和老师告状说我每天领着一只顶人的山羊来上学。老师拿起木棍要赶走它。我的小羊向来不畏强权。老师见事不好找来了校长，校长纠集几位男老师手拿钢叉棍棒杀将过去。

有同学来报告说校长打你家羊呢，我不相信。我心想校长怎么能和羊一般见识。后来不停有同学跑来说同样的话，最后又说校长把你家羊打死了。我信以为真，趴在桌子上哭。放学的时候它仍旧在老地方等我，不卑不亢的，只是头上流了血。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它无数次保护了我，我却在它被人欺凌的时候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这是很可耻的。我知道它是从云彩里来的，以后它仍旧每天守护着我去各种地方。再也没人惹过它。当然，也没人惹我。

现在我还经常在云彩里看到它，它身上披着阳光，洁白的毛和云彩一样白，两只挺拔的犄角金光闪闪的英俊又威武。

我知道羊群有可能再也飞不起来了。我从训练羊群飞翔开始落下了总爱追着一些不太容易追上的东西奔跑的毛病，后来我还追过梦，追过彩虹，追过流星……每次都差一点儿就追上了。我在不停的奔跑中身体日渐强壮。我能吃肉了。我发现大草原上的羊肉竟然是无上的美味。不光狼吃羊，人也吃羊。如果羊群都飞走了，人吃什么？狗有狗命，羊有羊命。一只羊的命再硬，也逃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我的小羊，再世成人！

只有五岁以下的孩子能让羊群飞起来。他们的眼睛还没沾染上尘世的土，他们心灵的翅膀能为万物赋予飞翔的力量。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