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阳岭上的日与夜
2015-06-21张玺嘉
□文 / 张玺嘉
叶子还在收拾碗筷,孝德已经穿上厚厚的皮靴,准备出门了。叶子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在围裙上拭一下手,替孝德把围巾系在脖子上。
“外面冷,这么早出去,可得多穿点。”叶子一边偏着头打量围巾的式样,一边轻声嘀咕。孝德心粗,没听出来叶子话语里蕴含的那一丝不满与心疼。他扯扯衣襟,把安全帽端端正正扣在脑袋上,出去了。
门“砰”地一声合在叶子面前,把所有的繁华热闹都隔在了薄薄的门板外,只留给她一屋子寂寞与失落。她快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以不易被孝德察觉的姿势,默默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前夜落了一场大雪,黎明前刚停。朝阳升起,煦阳岭上一片银装素裹。雪地映衬着天边红彤彤的朝霞,分外美丽。每一天早上,孝德都是如此,匆匆吃过早饭,就戴上安全帽前往工地。没办法,谁叫他是安全总监呢?
可是,他多少应该分一点心在叶子身上。叶子怀孕六个月了,肚皮一天比一天大,如今她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正蓬勃生长的小生命。小家伙总是不安分,出拳伸腿的,把她圆溜溜的肚皮顶出一个个尖尖的小包。孝德总是那么忙,很少有时间和她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只有一次,叶子拉着孝德一起看她肚皮上小小的隆起。她说:“看,那是你儿子在练习跆拳道呢!”孝德惊讶地瞪大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老婆,咱们宿舍有榔头吗?我们一起来玩打地鼠吧!”叶子听了,欢快地笑起来。
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光仅此一次。更多时候,孝德都像这个风雪后宁静的早晨,匆匆忙忙出去了。叶子一个人坐在床上,默默守望着太阳由东向南,再由南西斜。一天的时光枯寂漫长,就像煦阳岭的冬天,没有鲜花,没有绿叶,没有飞鸟与走兽,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午饭后,叶子提着篮子走出宿舍,沿着小路一步步上了山坡。自从进入冬天,通往镇上的路就断了,大家难得出去一次,购买日用品更是不便。这段时间,叶子和孝德基本上一直靠吃土豆白菜度日。这怎么行呢?大人没关系,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啊!叶子知道半山腰有几户当地老乡,打算跟他们买一点土鸡蛋。
正走着,叶子听到背后轰隆一声巨响。她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下,那准是煦阳岭隧道掌子面开挖放炮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叶子觉得有些不对头。今天的炮声似乎格外大,地皮抖动得也格外厉害。岭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叶子用手挡住眼睛,避免长时间下来患上雪盲,脚步走得更快了。
叶子用手撑着腰,慢慢蹲在老乡家的鸡窝前,正准备挑蛋。突然,院外有几个粗嗓门的男人四下里乱喊。“听说了没?修公路的工程队刚刚出事了,炸药提前响了,还有人没出洞。”“死人了没有?”“那不知道,好多工人都跑去抢救呢,好像还有人困在隧道里。”“隧道塌了还有个好?炸药一响准有人死。我去年冬天用鞭炮里抠出来的黑火药炸过兔子,工程队使的炸药可比那威力大多了。”叶子听了,再顾不上拣蛋。她把手里的篮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往外跑。身后传来老乡叮咛的声音:“你慢着点,路滑,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叶子来不及听,脚下仿佛乘着风,呼呼地刮下山去了。
翻过覆满积雪的山梁,叶子已经远远看到隧道的入口。到处站满了人,大多她都不认识。虽然这些人都是孝德的同事,但她很少跟他们打交道。娘曾经跟她说过,孩子在母亲子宫里孕育的过程非常重要。这个时候,母亲接触的人会直接影响孩子出生后的性格。叶子发誓,绝不让孩子接触孝德的同事。作为一个安全总监的妻子,她深知从事工程的苦与累。孩子和这些人接触太多,搞不好长大后也要从事这行,那是她绝不能允许的。叶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苦苦寻找孝德的影子,可是没找到。叶子忍受不住,焦急地哭了起来。
隧道入口正洞的左半幅已经彻底坍塌了,石头滚得到处都是,有人正指挥装载机进行清理。参加救援的人们神色凝重,大家无不忙忙碌碌。有的联系垂直钻机进行钻孔,有的采用探测设备进行探测,有的在用测量仪器监控沉降数据,有的开着急救车运来了综合医药箱和担架……叶子很想帮忙,但她不知做些什么好。一个领导看见了挺着大肚子站在人群中的她,马上安排女技术员过来,把她扶到附近的越野车上休息。
“这位同志,你认识孝德吧?”叶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拉住女技术员的手问,“他是不是困在里面了?”
“嫂子你好,我认识罗总。”女技术员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是的,罗总是在里面。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久前已经和他取得了联系。他和另外几个工人困在紧急避险洞里,没受伤。只是洞口塌了,暂时出不来,领导们正在想办法。”
叶子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但她立即想到对方会不会是在骗自己。“同志,你可千万不能骗我啊!”
“不会的,嫂子。”女技术员微微一笑,“我们的救援系统就是罗总建立起来的,垂直钻机、监测仪器、测量仪器、急救车……每一样他都亲自检验过。在此之前,事故模拟救援也演练过多次。我们有信心,只要洞内的人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够把他们成功救出来。”
煦阳岭的夜降临了。气温慢慢低下来,但隧道入口仍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有人在隧道前点起巨大的应急灯,白色的光芒投在忙碌的人群身上,看起来就像精心布置的舞台。舞台上虽然没有弥漫的硝烟,但同样是牵动人心的战场。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工作,力争把那些正在消逝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在大家的劝说下,叶子回到了宿舍。但是,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她用双手捧着肚子,反复叨念:“孩子,一定要保佑你未曾谋面的爸爸,保佑他平安回来。”
晚上九点,宿舍的门开了。孝德和往常一样,从外面走了进来。叶子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孝德把安全帽挂在门后,然后摘下脖子上的围巾,脱掉身上厚厚的外套。叶子觉得仿佛在做梦,但那不是梦。孝德已经换好拖鞋,走到她面前。
“老婆,我回来了,饭做好了吗?”孝德问。
“没……没有,我忘记做饭了。”叶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哦!那你也没吃饭吧?你不是说下午去买土鸡蛋吗,在哪?我煎两个给你吃。”
“可是,鸡蛋也没买……篮子还在老乡家,我……我明天去买。”
孝德一屁股坐在叶子身旁,力气仿佛突然抽离了身体。他用双手捂住脸,悲伤地叹着气。叶子拦腰抱住他:“老公,你没事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叶子已经泪水涟涟。也许从她得知孝德被困的消息,那泪水就从未停止过。
孝德用手指笨拙地擦去叶子脸上的泪。“隧道出事了,两个人当场炸死……我很自责。”孝德的嘴角微微挑动,露出一副无助的表情。
“老公,只要你没事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叶子狠命钻进孝德的怀抱,放声嚎啕起来。
夜深了,两个人躺在床上,凝视着宿舍房间雪白的天花板,谁都没有睡意。孝德突然转过身,认真地对叶子说:“老婆,我整天在忙,忽略了你和宝宝……对不起!”
叶子也转过身,回答道:“不要这样说,我们是夫妻。当然,以前我的确觉得委屈,觉得你不重视我。可经历了今天这样的事,我终于意识到你的工作的重要性。那个女技术员告诉我,你们的应急救援系统是你建立的。你很伟大!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辛勤工作,也许我俩就不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聊天了。”
这时,肚子里的宝宝又在不安地扭动。叶子拉住孝德的手放在肚皮上,眯着眼睛问:“感受到了吗?你的儿子又在踢我了。”
孝德一骨碌爬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老婆,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找榔头,咱们来玩打地鼠。”
窗外繁星满天,月光融融。白雪覆盖住宁静的山岭,万物都无声无息地睡了。叶子决定,她要给肚子里的宝宝起名叫作“煦阳”。她希望孩子能像他的爸爸一样有责任感,用温暖的阳光,照耀身边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