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015-06-19林玮丰
林玮丰
莫妮
或许我傻里傻气的脾性都是因为懵懂的孩提时光,那些数不尽的七月夏日,还有,那些自己一个人,或者和成堆东西一起度过的夜晚。
夜间,运送废铁的卡车怒吼着驶过,它们一路散发着柴油味儿,引擎轰鸣,回音震荡开来,震颤着窗户。我睡不着。似乎两百辆重型卡车一字排开,占领了我的动脉血管,冲进我的心脏。我总是把心脏想象成一个有缺陷的器官,它会把自己的主人置于危机边缘。那些卡车是我爸的,他耗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为了给我创造一个美好未来。他生意中有一部分是从镇上的冶金厂进口废铁,出口生铁——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锈铁丝,旧电线“无故失踪”事件。他死得挺利索,总的来说。混混朝他开了数枪。他死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像杀他的那些小混混们了。他活着的时候,至少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他爱自己的胖女儿。他真该爱我吗?我这种货色,裁缝师傅必须要特制牛仔裤,才能把我这身油腻腻如推土机似的河马身材,舒服地塞进肥大的裤子里。
炸弹在我家门前光顾过两回。一次爆炸后,我妈的上臂受伤了,被弹片划了一大条口子。她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二十五天。“意外事件”后,她离开了我们,和为她治疗的医生搞到了一起。我妈是个美人胚子。透过她那双绿眼睛,你似乎可以从中同时看到秋日飘零的橡树叶和春日萌动的橡树新芽。她的眼眸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事实上,明白人就会发现,她的眼中可谓承载了春夏秋冬。可惜让那医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倒不是因为她动人的眸子。我遗传了她眼睛的绿色,可这双眼睛长在我身上,真是白费,它们早就被周围山丘般的脂肪埋没得无影无踪了。显然,我从爸身上倒遗传了不少东西,他是个虎腰熊背的大块头。看看我,就能猜到他是什么体型。
在那些晚班卡车开始轰鸣作业之前,我妈就离开了我们。她带着所有属于她的东西,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礼盒。老婆跟别人跑了以后,老爸下决心要成为镇里最有钱,最有权力的大佬,好让我妈在愧疚中自问,“我到底是为啥要把这会下金蛋的母鸡给宰了?!”
我爸能识几个字,乘法表烂熟于心,这点知识储备足够他做生意了。大概是因为长着一个坚硬的脑壳,他才成为事业如此辉煌的老板。从老爸手下两百辆各式各样的卡车运作中,或多或少可以看出他广泛涉足于各个领域的生意。他卖铁、卖黄瓜、卖土豆、卖避孕套、卖药……他贩卖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我妈以前老说,她嫁给我爸前,镇上其他男人每星期至少揍他两顿。后来,她似乎从这桩回忆里寻找到了某种扭曲的愉悦感,她嫁的男人一无是处,就是个糊里糊涂的大块头、半文盲,除了对我有一肚子爱和怜悯以外,什么也没有留给她,这让她歇斯底里。我是爸的独女。在肚子还没有肥成小枕头前,我的胸脯已经很丰满了。肥腻腻的肚皮下延伸出两条粗壮的大腿,像是挂着鼓胀的肉冻一般摆动着。一转身,撒哈拉沙漠般宽硕的背脊就更让她够受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臃肿的身体并没有带来太多的不便。即使是日子不那么宽裕的时候,爸也能在餐桌上留下用皮筋捆起的一卷卷百元大钞。他从来不数,只是说钱都是给我的。我妈,卡丽娜(我猜想她还没改名),老是嫉妒地摇头,好像是特地提醒大家,她抽屉里堆砌起来的钱和我抽屉里的相比,要少得多。
可以说,她拥有一切。城里最棒的按摩专家,玛利亚,过来关照她姣好的身体。城里最有名的美容师专门负责她的脸部保养。佩尔尼克最有名气的艺术家,长着一脸络腮胡、假惺惺的家伙已经给她画了七幅姿势各异的肖像了。她的肉身像躺在油画帆布上,诱惑着观看的人。我猜,爸只要看到这些一定会猛扑上去。
妈曾经是个精明的女人。还没离开我们之前,她就在本地的一所大学法学院里混了一张法学学位,然后仗着这个,开始和镇上的文化精英们打得火热。或许她是为了自己的新丈夫才去和那些人交际的。赞诺夫医生是这片地区最富有的大夫之一。他比我妈年轻,个子高高的,在皮罗戈夫医院上班,除此之外,自己手上也有一大批私家病人。他有一点和我爸不同,赞诺夫医生从来不作承诺。
赞诺夫医生好像成为了我的皮下“吸脂器”。当然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每次我看到他就有一种全身肥油正在融化的感觉。
每次爸喝多了白兰地,喝到脑子进水了以后,就和人打架。每回司机把打得鲜血淋淋的老爸弄回家,他总是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眼前女儿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从来就不是又肥又肿的女巨人。有些晚上,他会爱怜地把厚实的大手搭在我头上。老爸手掌像是鼓实的小枕头,满手老茧、伤疤,坑坑洼洼的,应该都是打架后的产物。但是,每次只要他的大手搭在了我的头上,我能感觉到他手掌里所蕴含的情感,传递到我头顶的爱比蜂蜜要细腻得多。可老爸从来不说什么多余的,只是和蔼地看着我。我猜想,他说不定在为我感到惋惜。就他对女人的了解,我这样的胖妞无论如何都是没戏了。哎,真是父不嫌女丑。老爸对我的爱很简单,就像老狗爱小狗,尽管自己的仔很丑。
那时候,老爸虽然时不时被保镖们架着回家,醉醺醺,摇摇晃晃的,一看就是刚刚小打小闹过,折腾不少,但还算是欢乐的时光。赞诺夫医生会到我们家来给他做简单的伤口治疗。当然了,他的报价不菲。我妈那时候在一旁周到地给医生递邦迪啦,纱布啦,消毒水啦。大概那个时候他俩就开始来电了。我好奇的其实不是这点。让我不解的是,后来我爸被枪杀以后,在葬礼上,赞诺夫医生和我妈两个人站在我旁边,看着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好像两人刚刚遭受了一场可怖的牙痛。难道他俩不是应该开心才是?
我爸死后没过多久,赞诺夫医生就开始敢把手往我肩上搭了,和我爸的大手掌比起来,他的手像赖在我头发里的痩母鸡喙。赞诺夫医生的眼瞳是棕色的:最早一拨从秋日树枝飘落下的枯叶,遇上潮湿温暖时日后开始腐败的棕色。
赞诺夫医生给我做检查的时候,他的食指陷进了我肚腩上的厚油脂层的褶皱里,这是故意给我妈演示:看你亲生女儿胖的!用指头戳一戳肚子,连指关节都陷到肚腩沟里了。当然了,要是他给我妈检查的时候,可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我妈的小腹既平又紧实。她的绿眼睛里透出的也是类似坚实的神色,我避免直视它们。
不出所料,警察没有找出枪杀我爸的真凶。关键时候,他们从来都找不出凶手,除非受害者是个大人物;要么就是某位大人物被干掉以后,他的遗孀有意去媒体曝光事件。我妈呢,压根儿没往那个意思走。爸可能和很多人有过节,树敌不少。他死前,有人在他的咖啡馆纵过火,两次在他的奔驰车下装炸弹,试图弄死他。妈大概也为此郁郁不振过,不过她没摆在脸上。好不容易他们不那么折腾就杀了我爸,对准前额砰砰两颗子弹完事儿。
赞诺夫医生觉得我是疯了,尽管他没有用那些词来给我“戴帽子”。他用的是,“永久性创伤”。说老实话,我根本不恐血。以前,老爸几乎每周都要鲜血淋淋地回家。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父亲那双慈祥的棕色眼睛,待我像一个寻常的十七岁女孩。如果可以让爸起死回生,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爸爱我就像老麻雀爱小麻雀,这种爱不需要动脑子,纯粹生物学上的爱。(这么说吧,一个人类大脑到底有没有可能爱一个等同于二十五锅油炸培根的肥胖身躯?)血液里的爱也随着“砰砰”两声枪响,一并飞溅到了马路牙子上。
爸妈睡在大卧室,虽说我的卧室和他们的在同一楼层,但是距离隔得远。深更半夜,我经常听到从他们房间传来的厮打般嚎叫的呻吟声,显然,他们在做爱。听到他们做爱的动静之大,让我身体里的血液飙腾。冲个澡也许能给我发烫的肥肉降温?可非但没有降温的功效,水洒在我身上好像立刻就蒸发了一样,毫无用处。环顾四周,满满一厕所的墙壁都铺了镜子,这是我妈想出来的,这样厕所里的每一英寸镜子都能映衬出她珍珠般完美无瑕的身体。
有时候,按摩师给她按摩的时候,我也待在一边,呆若木鸡地盯着按摩师细致地抚摸她的大腿,妈的美蛊惑了我。她看看我,眼瞳中的绿色好像是丛林里疯长的藤蔓植物勒住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办法想象,妈在自己铺满大理石地板的宽敞的卧室里,四周,是爸花了大价钱买下的、不三不四的画家给她画的肖像,被包围在其中的妈心里到底会想什么呢?老爸怎么可能理解一幅佳作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关心的无非就是龌龊的内容。
我爸的亲爹有七只奶羊和一头母牛;我爸的亲妈,宝马车发动机般粗壮的女人,从没有停止过放牧,劳作。这个女人沉默,严峻。有一天,她沉郁地提醒我爸:“总有一天,你会死在她手里。”那个“她”指的当然是我妈。
难以想象大席梦思床上,华丽细腻的丝质银被罩下妈是什么骚样儿。就凭征服了小她七岁的嫩草、外科大夫赞诺夫来看,她的床上功夫应该是超赞。
医生艺术家还有那些我就读高中的老师们,在爸面前全都是一副阿谀奉承样。我挑的私立学校里,教私课的优秀女老师看到爸也是低头哈腰的。爸为我支付高昂的学费,让他们教我最时髦的舞蹈——摇滚和探戈,我在漂亮结实的实木地板上蹦跶,快要把可怜的地板踏崩了,那个场景肯定是惨不忍睹。让我爸完整拼对一个单词很难,但是他手里一捆捆钞票永无穷尽,这可比什么医生、警察、老师,那些所谓打上“精英”符号的一帮人都管用。他有钱烧,我也是。
我从来没有买过黄色DVD或者色情杂志。有一次,我偷偷翻他们的东西,在我妈柜子的最后一个抽屉里,发现一些意大利色情读物和片子。只是盯着它们看了十分钟都不到的时间,第二天,我就发烧了,头晕目眩,还呕吐。能够有这么大的反应说明这可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生病的那天晚上我作了决定:不能靠我自己能力完成的事情,可以用爸的钱去搞定。怎么样才可以邀请一个男人到我的房间里来呢?这是个问题。小镇方圆四个郊县里的每一个人都替我爸打工。两百辆卡车的司机,小里巴气的废铁二道贩子,汽车服务的老板,每一个人都在我爸的眼皮底下,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雇员,以免他们偷懒,生意也因此在他的监管下蓬勃发展。这块地盘上的警察和最优秀的律师也是为老爸工作的。在这种毫无自由空间的情况下,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男性来为我“服务”?再者,我到底要付多少钱才能封住这个男人的嘴?
爸指定了一个叫丹乔的人做我的私人司机,此人绝对是硬汉,他开着我的吉普车载我到任何我要去的地方。他如我的影子一般,处处跟着我。有一回,吉普车被子弹击中了,那些袭击者本以为我爸在这辆车上。结果,子弹穿过丹乔的左肩,弹片割断了他的神经,左手一下子就失去知觉了,像挂毯一样耷拉下垂着。被击中后,他无法抬手掌握方向盘,甚至连握拳都不行。可他坚持继续把车往前开,一边开车,伤口处一边血流不止,他无暇顾及自己的皮肉了。要知道,那会儿他一定是考虑到:如果他没有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我爸将会怎么处置他。可见得,要摆脱这个人非常之难。
这么假设吧,在众目睽睽之下,我选择从周边社区带庭院和游泳池的小高层里溜出来,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只要能从那栋八层楼高的楼里搞到我需要的即可——三年前,钢铁厂破产后,这楼就闲置着。这破楼里住着原来工厂的工人,大部分人从工厂倒闭到现在依然是无业游民。几个运气好的被我爸雇到他那里干活,其他大部分人依旧白天蜗居在他们的小公寓里,晚上去我爸开的低端酒吧“最后的潘尼”消遣,那烂地方专卖劣质酒。
我巴望着能在那片旧街区里物色到合适的男人。尽管那种地方每个角落都遍布着关于我家的流言蜚语。关于我爸的谣言啦,关于我和我臃肿肥胖的身段啦,坊间还流传着关于我妈的“小调”——歌里时而伴有即兴的色情配词,时而伴有描述她身体部位的污言秽语。可笑的是,那种地方的人怎么可能见过我妈的真面目呢?
我跟丹乔撒谎,说要去镇里的图书馆一趟。中途,我偷偷溜到一家专门卖二手衣服的小服装店。镇里的人几乎都在那块区域买衣服,谁能想到“血腥雷尤”的独养女儿,会在这片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儿的街区买东西呢?先前我就做过功课,在整整八个这样的街区里“体察民情”,并且有意在其中最龌龊的街区转悠。有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都被淹了,时间长了,积在里面的脏水又臭又黏,表面还漂浮着污垢。一楼的大部分空间都废弃着,其中一间闲置屋里开着一家二手服饰店。我觉得这店应该叫“第十五手”店,甚至是“第二十手”店才贴切。管他呢,反正这家店里的售货员压根儿就没认出来我是谁。
她长得很黑,指甲里嵌着灰,满是皱纹的脸躲藏在千年厚的浓妆后面。
“你要买啥?”她问我,还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你这么肥,应该没什么衣服能塞得进你。”
“我想找条裙子。”我说。
“唔,嗯,要是我能给你找到条合适的裙子,保准是你撞大运啦。我这儿可没有那么大号的裙子。来,试试这条好了,告诉你,这条可贵了,是店里最大码的东西了。”她开价一列弗。我这辈子第一回被别人警告:一列弗的东西是属于超级昂贵的范畴。连眼皮也没抬我就付了钱,这女的见状回报给我一个惊天动地的笑,哈,她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啦,笑的时候脸上嵌的老粉纷纷掉落。劣质的浓妆伴着冒出来的虚汗,流到了皱巴巴的脖颈上。她闪过身,不知道从哪里又给我拿来两件衣服,和第一件一样大码。这回,她学乖了,开价就来了个每件十列弗。还给我捧来一双鞋,这双破烂玩意儿,除了能用后跟踢流浪狗的狗头以外,就是往垃圾堆里一扔的货色。
“看看!这鞋的做工!”她吹得正起劲。“能穿六年呐!喏!都加固过了,你一次都用不着找修鞋匠啦。”
我没买“结实透顶”的鞋,而是花了五列弗买了双夹脚拖,拖鞋小得要命,完全够不着我的脚后跟。这女的一把拽过钱,塞进胸罩里,搓了搓手,好像钞票烫着她的手一样。“大宝贝儿,我这儿还有更豪华的靓货呐!”她蹦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胳膊,硬要拉我去楼上看。她给我显摆一件补了不下七八处的旧浴袍,好家伙,这袍子看着像被坦克结结实实、来来回回轧了好几遍。接着,她打开柜子上一溜抽屉的锁,里面堆满了衬衣——黄的、绿的、粉的、褪了色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豪华”靓货怎么看都像是被硫酸浸泡过的结果。“每件五列弗。”她不肯放开我的手,手掌暖和极了,慷慨地报价,听着好像是给我多大的优惠似的。
好戏还没结束呢,她两手搭着我的肩,准备给我一个惊喜。她把一条帐篷般大的内裤塞给了我!我用十列弗买下这些烂糟糟的货,女人看到她吹嘘的“效果”如此之好,东西竟然都推销到我手上了,顿时瞠目结舌起来。她呆立在那儿,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都在发愣。待她缓过神来以后,赶紧过来拥抱我,还亲了下我的脸颊。
“上帝保佑你,孩子。”她低声细语,“上帝与你同在!”她嘴角都在溢口水了。在这么要紧的关头,我觉得是时候问问她有没有男人可以介绍给我认识。
“你叫什么?”我问她。一听到这个,她立即警觉起来,双眼透着狐疑,黑眸子直打转,灵活得像是溜冰场里来来去去的轮滑。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想以后再从你这儿买点东西咯。”
“我叫纳塔莎。”她回答,“不过我的吉普赛名字叫法特玛。”我暗想,老实说,只要我愿意,立马就能从老爸给我的那一捆捆钱堆里,找到最小的一捆,然后把这女人家所有的“靓货”,整个街区的公寓楼,那些被烂泥填满的地下室,统统买下来。“唔,我才看出来。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你想要找的是别的东西。看看你,我说的准没错。”女人死死盯着我看,没有要放开我手臂的架势。
“听着,法特玛。你能给我找个男的来么?”
一听到这个,她吓得不轻,眼睛都要快瞪出来,钻进我的脑袋里,好读一读我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怪里怪气的东西。
“你,要找男人?”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对。”我说。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我全身,眼神越过山丘般的胸脯,定睛在挤满肥肉的肚皮,再游移到大腿上。她不再搭我的肩了,拍拍我的肚子,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突如其来掐了一下我的屁股!这屁股对她而言仿佛是地球上最宽广的处女地。
“你还真是够胖的。”她反复确认眼前的“筹码”。“太胖了,我跟你讲,你要老实和我说,是要找一个嫁了的?我看看你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再开价。”
显然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她无非是把我等同于一捆卷心菜或者其他什么可以买卖的货物。
“你是咋长的,能长成这样?”她继续“评估货物”,“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吧?”
“我很健康。”
“那就是吃太多。吃得多倒挺好,看来你家屯了不少吃的,嗯?在我这儿买了那么多东西。要是老娘像你有那么有钱,再怎么胖也愿意啊。”她叹了口气,继续打量我,这回轮到了讨论我的肚子,“你能生养?”她问。我没搭理她,一箩筐充满怀疑的问题,严刑逼供一般,让我怪不舒服。
“问你呢,例假规律不规律?每个月都准时?”她以为我没听懂。
“规律的。”
“要哪种男的?精瘦精瘦的还是像你一样的胖子?”
“我喜欢瘦的。不过……”
“不过啥?”
“我不是要找结婚对象。”
“啥?!”她打了一个响嗝,顿了一下以作调整,接着仔细“勘察”了我一番。单单从她脸颊上挤成一团的皱纹就不难看出。这张浓妆艳抹、层层脂粉下的脸已经进入了深度沉思状态。“噢,也是。”她拍拍我的胳膊,对我挤了挤眼睛,“那好,我给你找个结过婚的好了,你给他家的孩子带点东西作为交换。这样,你俩都开心。吉罗有五个小孩,你只要给每个孩子带两个甜甜圈就可以了。我知道一家专门卖便宜甜甜圈的面包房。”
“不是,我不想要已婚男人。”我想到了自己的家,爸,妈还有我。我想象不出那些可怜巴巴的小孩儿和面包房的廉价甜甜圈这种组合。“我想从头开始了解一个男人。”我撒谎。
“噢,得了吧。”法特玛对我眨了眨眼睛,“你现在要不要男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没办法当场作决定。不过,我想到明天我可能没有办法从丹乔的监视下溜出来。主要是明天我妈邀请了一群阵容强大的“律师团”来我家做客。她在法学院学到第二年了,法律界的群英经常光顾我们家。所有出庭律师和公证人,只要能够成为我妈的座上宾,肯定会受宠若惊地赴约。
按理说,她还没从法学院毕业呢,然而从宾客们的“进贡”足以见得她非同一般的“法律天赋”。至今我也没法找出解释,为啥她那时候老是逼着我赴宴,爸基本上在这种饭局上不会待上超过八分钟的时间——八分钟是他可以不抱怨、不骂人的极限——八分钟后,一定会有人给他电话,意味着,又有一件生意上的重要决定需要他来签字拍板了。这些通常由妈来操刀安排。她心思缜密,谨慎地挑选给爸打电话的对象。不用说,我穿什么,也是她来定。“来,这能遮住你的大粗腿。”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一条黑色的裙子在我身上比划样式。她的黄金理论是:黑色可以遮盖一切多余的肥肉。哎呀!黑裙子下,我的大粗腿上堆砌的肥肉,简直就像一座座喜马拉雅山。“快,这个能挡一挡你的肚子。你就不能吸口气,缩一缩肚子?!”每次试衣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要命,我则是恨她恨得要命。“我们得给你找个舞伴。”每次试完衣服,我妈还要顾虑这最后的难题。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法特玛,大概和我妈差不多年纪吧,可看上去比我妈足足老了三倍。她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要不要现在就搞个男人?”
我必须得作决定。
“我现在就要。”我回答她,不能再游移了,“但是,我和他怎么了解对方呢?我不能把他带回家的。”
“你爸妈反对的咯?是吗?”法特玛拍拍我的脸颊,挤挤眼睛,“你爹妈百般爱护你,怪不得把你养得那么好。这没啥不对。要是不嫌弃地上摊着的裙子,你拣一件穿上,立马就能去见他。”她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亲爱的,到店外面说,”她往一堆塞满破布的旧纸板箱那儿抬抬下巴,意思我换个地方谈,“我去找人的时候,说不定你会偷我的精品货。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店外去。我一会儿带人来。”
“多少钱?”我问她。老爸谈生意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总是用“多少钱?美金?英镑?还是欧元?”开头。
“我要五列弗。你可以给他……那个,嗯,给他多少钱,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情了。你自己看着办。”
法特玛把我带到店外的走廊里。估计走廊里一直有人居住。一个盒子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有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男孩儿们的头发都乱七八糟,粘在一起都打结了。他们一定是长虱子了,我想。墙壁上印着奇丑无比、花瓣图案的紫色墙纸,难看得保准让这家人都发疯。墙上破损的地方,脱落下一条条墙纸,绝望地耷拉到了地板上;褪了皮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砖块,上面还能看出糊了一坨坨的土,用来加固,以免松动坍塌。
我想到了自己的房间。墙纸、大理石地板、床,统统都是老爸从奥地利给我购置来的。房间里还有一个控制系统,按下一个按钮,可以随意控制窗帘的角度和高度。按下另一个按钮,我的床就能像游轮在海面上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地摇摆。我还有一张水床呢,是妈远足去北美玩乐的时候给我买的。我拿出一条想要穿的,暗红色的裙子,裙子的下摆褪色磨损了。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破烂要扔到我家,连垃圾桶都不配,因为我妈不允许。她就怕来路不明的衣服上不知道粘了多少虱子、绦虫、寄生虫等等脏东西。要么我就地一扔?但是扔哪儿呢?突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正值夏天,爸计划去奥地利搞一批二手手机,价格非常有优势。他还真是个成功的“国际型商人”。我呢?我傻不愣登在这条狭窄的过道里做什么?室外的灼热烘烤着大地,地都被晒裂了。龟裂的图案神似屠宰场工人宰杀猪的时候,剔骨分解的过程,他们从猪的大腿根部开始,把猪劈成两半。人行道上的石板路甚至都要被晒化了,可惜积满污水的地下室里淤泥还没干透。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
“男人很容易被激怒或者产生嫉妒心,亲爱的。“法特玛和我回到了先前的房间。让我等她找男人前,她告诫我,“为了毁掉我的生意,他们把死猫死狗扔到楼下被淹掉的那个地下室。幸好还没出什么大事,周围的人还没有因此感染牲口病死掉。只是少数人受不了这味儿,呛得咳嗽了,不过很快他们就忘记这茬了。”
很快,我就听到楼梯上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了,人走路时震动楼梯的声音像是在扇我的耳光,我紧张极了。几秒钟后,法特玛出现了。堆满笑脸的妆容,一看就知道她补过妆了,又盖了一层厚粉底,也擦掉了一路流到她干瘪胸脯的汗渍。
“他来了。”说着,她顺手引来一个瘦得像麦秆一样的男人,把他往我眼前推了推,“跟你讲,别看这人精瘦精瘦的,骨子里勇猛强健得很呢。他每天晚上在佩尔尼克的车站搬卸大理石板。”她凑近注视着我,拍拍我的脸颊,转而厉声道,“收拾收拾你买的衣服,别让人家等太久啦。我可不想让你俩在我店里搞点啥,天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偷摸摸把我这儿的东西给顺走了。”说完,她扭着屁股一转身,踢里趿拉往地下室走了,耳边只剩下她脚步声的回响。
“麦杆儿”——一道闪电般细瘦的男人,话说还是在车站做卸大理石板重体力活的人呢。现在,只剩下我和他了。他的个子高出我一大截,扛着一副削窄的肩膀,屁股扁平扁平的,和我的前臂差不多,看着活生生像一只大鞋盒嘛。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淡紫色T恤,一条牛仔裤(裤子脚踝下方直接咔嚓剪掉了),露出的松松垮垮的裤脚上带有线头,线头垂到地板上。“麦杆儿”一下就脱掉了他的牛仔裤。
他眼睛是泥泞的绿色,几近黄色。脱完裤子,他一下扒掉了自己的脏T恤,袒露着光光的胸板,好像是在炫耀给我看。我想到了偷看我妈的黄色杂志,杂志上的男的。那些男人的身材都像一架架小型战斗机,一块块肌肉隆起,与之相比,“麦杆儿”的肌肉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原来牛仔裤里面他啥都没穿,所以要错过裤裆那儿的细节毫无可能,照理说,那儿应该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可现在它光溜溜地耷拉在我眼前,反而让我感觉怪怪的。
他一丝不挂地朝我走来,但并没有要给我宽衣解带的意思。我出汗了,衬衣和肚子亲密接触,它牢牢地搭在肚皮上。看来我自己是没法把它从身上扒拉下来了,只好让他帮我脱。他温柔极了,这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卸大理石板的,连一个人的后背都搞不定还做啥体力活呀——即使是“我的后背”。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保持平衡,老让我感觉我手指下的肩膀要被我压碎了。
“说,‘我爱你。”我发号施令。
“我爱你。”他乖乖顺从地重复我的命令。
“说,‘这世界上我就爱你一个人。”我继续。
“你一个人……这句太长了。”“麦杆儿”抱怨,“我要十列弗。”
“噢,好。”
“我现在就要。”
“不行,完事后给。”
我爸的名言就是:“要是你想得到优质的服务,就永远不能先给钱。”
我摸他,抚摸着我朝思暮想的男性身体部位,感觉双手滚烫,都要烧起来了。他发出呻吟,和我爸的呻吟声一模一样:有点像骨头戳进猫的喉咙,猫试图要吐骨头出来时发出的声响。我有点不解的是:初次好像并没有据说的那么疼,说来,其实我一点儿疼的感觉都没有,也没觉得特别舒服。大概初次我只需要仅仅以事实来接受,以后再慢慢体验。干的时候,“麦杆儿”瞳孔的颜色几乎是纯黄色的了,原本黝黑的脸上也闪着水晶体般的光亮。他紧紧挂在我身上,宛若一只快要淹死的老鼠拼命拽住一头鲸鱼的皮。感觉他好像把指甲深深抠进“大箱包”里,缓缓摆动,眼中水晶般的亮泽藏在了紧闭的眼睑后面。
一不留神,“麦杆儿”的窄肩膀就轻松地淹没在我庞大身躯的各个部位里。我自己呢则是舒坦地沉在混凝土地板上,脑子里不停充盈着一幅画面:说不定下一分钟,超重的我就能在地板上钻出一个大洞来,直接掉进地下室了。
突如其来,男人一下子放松了,他双眼紧闭,眼中的水晶似乎化成了口水从他的嘴角淌下。我肥屁股里挤出能和一个小游泳池容量相当的血,血滴在混凝土地板上,可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以为然。理论上讲,我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现实世界里,无论我有多胖,终究要从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流口水的家伙还没从我身上下来呢,就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我的赘肉上睡着了。尽管他看着瘦不拉几的,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一个男性躺在身上能有多重。我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他的头滑到了地板上,“砰”的和水泥地亲密接触。瞬间,他好像有点惊愕,接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能从他张大的嘴里看到一整个湖水般多的口水闪闪发光,他黑漆漆的手紧紧抓着我,感觉像铅笔在我身上写着一串串句子。
突然间,“麦杆儿”浑身冒汗,开始想爬到我身上,我没料到他想要来亲我的嘴。我不晓得这算不算和男人的初吻,反正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些,所以算不算什么的也不重要了,判断之前就先全盘接受吧。
这些发生在我爸还活着的时候。快乐和幸福感包围着我,像我生命中其他美好事物一样,在它消失殆尽以前,我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麦杆儿”趴在我身上静静地睡着。我摇醒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说,我爱你。”我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和我妈对公证人、律师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无非就是给他们提供完美的档案资料或者只是秀一秀她的玉腿。我呢,我都不知道这种发嗲的语气是怎么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瘦子根本就没理我,没按我的要求来。他急吼吼地凑过来,用嘴堵住我的嘴。我只能看到眼前晃着他那双黄眼睛。我上衣的口袋里有点钱,但是他这副样子黏着我,我就很难抽出手来,伸进我的真丝衬衣掏钱。我花了好几分钟才从衣服口袋里挤出一张十列弗的纸钞。“拿去。”我把钱随手往地上一扔。
他动作倒是比电光石火还快,立马从地上一把抓起票子,攥紧。接着,他把我和从法特玛那儿买来的一堆破裙子扔在那儿。“等我会儿。”他说。此时此刻,我才闻到腐烂的臭味。也许法特玛说的没错,她的邻居们很有可能往她的地下室扔死猫死狗。
大概过了五分钟,男人拎着两瓶啤酒和一袋最便宜,颜色极其可疑的香肠回来了,这东西的出处很有可能是在斯特鲁马河一带的贫民窟或者阁楼。
他打开一瓶酒,狂饮了大半瓶,打了个响嗝,把酒递给我。我只是稍微抿了一小口那液体,就差点“立地暴毙”了,难喝得要死!这酒比毁了法特玛生意的死猫死狗味儿好不到哪儿去!他把香肠掰成差不多长的两段,连香肠皮都不撕,就啃起来了。看着像是整整四年没吃过饭一样。我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只觉得倒胃口,犯恶心。等他把这些玩意儿吃下肚子,我大概要送他去停尸房了。就算没那么糟,起码也得送他去皮罗阁医院一趟。我自顾自想着。
“吃。”他说,“我给你买了香肠。”
“还花光了所有的钱!”我忍不住大光其火。他当作没听到,继续张嘴大嚼他的香肠,喝他的臭酒,满嘴浸泡在劣酒里的廉价香肠。他偏过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胸,顿时把香肠都抛弃到了脑后,又对我发起了攻势。
第二次的感觉超级棒,“法特玛!谢天谢地!”我心想。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都是这个男人胸前钢琴键一般的肋骨。有那么一阵,妈一心想让我学钢琴,花了一大笔钱寻觅良师。丹乔,那个忠心耿耿的司机负责从索菲亚的古典音乐学院载老师,然后直接奔往我的琴房。
我的指尖触碰着那个男人粗糙、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抚摸我的头,虽然那些指甲粗糙变形了,但手指的触感让我想起了老爸的手,手指在我又厚又硬的红头发中穿行。他边摩挲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你的头发像成捆胡萝卜一样红,真好看。”
好看个屁。我的发型简直就只能让人想到头盔。妈每次看到我这头盔一样的发型就冷嘲热讽一番。她的质疑也对,“一个年轻、受人待见的女士怎么可能头顶一个步兵一样的头发?!”我已经是个女胖子了,这样和红彤彤火炉一样盖在头上的红头发,更让我备感灼热。
“麦秆儿”的头发及肩,是黑色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洗过,脏兮兮,打着结都扭到了一起。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问。
吃完肉肠,喝完啤酒,当我走下楼,去那个肮脏的地下室的时候,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听上去不再像在扇我耳光一样了,它们听上去像是经历了两年干旱后从天而降的甘露一般沁人心脾。
“嗨,”他喊我,“啥时候能再见你?”
什么时候?我近来都不可能再踏进这个破败的街区。整个街区满目疮夷,这栋八层楼的公寓更为颓败。道路两旁停着过时的轿车、巴士。野狗趴在车与车的空隙间,伸着舌头喘气,歇息。沥青路似乎都要被晒化了,有些流浪狗趴在巴士底盘下,看着像一条条死尸。
爸这辈子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我,到这种地方来的。要是被我妈发现我在这种“垃圾场”周围转悠(尽管她以前也来过这种地下室满是死猫死狗的楼!),她一定会下令让我爸在索菲亚的上城买一栋高档住宅,把我“软禁”在那漂亮的房子里,我就再也见不到那个“麦杆儿”了。
“给我听好了,”我对他说,“明天晚上七点到雪花莲咖啡馆等我。我会告诉你以后去哪儿找我。”
毫无疑问,我肯定是要继续和这个男人见面的。迄今为止,那一天是我短暂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天。买一套小型公寓,我抽屉里一摞摞的钞票绰绰有余。在这个街区里,在一堆外墙斑斑驳驳,看着快要腐烂般的建筑里,那种一室一卫的小房间到处可寻。一室一卫,正正好好,不多不少。房间的水泥地上铺一张席梦思床垫,我就可以叫“麦杆儿”过来了,外人要是看见了,也不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甚至连法特玛都不可能从这样的房间里看出任何端倪。我该在哪儿买套小公寓呢?在市中心的图书馆旁边找一套房是再理想不过的了。还有什么地方比图书馆更体面、更像“血腥雷尤”的女儿应该出现的地方?
老爸总是给我“敲警钟”:“宝贝女儿,你要多读点书。时髦的科技,我是搞不懂了,但是你们这代不能不懂!”妈花大价钱给我找了顶顶好的英文老师、电脑老师,给我请了最顶尖的现代舞、拉丁舞老师。上述这些人上课的时候还得有好脾气,对我彬彬有礼。近来,她甚至在纠结要不要再给我觅来德语老师,因为有个会说德国话的老处女总是穿着无比昂贵的鞋来我家赴宴。我妈就是这副腔调,她就是心仪一切昂贵稀有的物质。也就是为何她会看中年轻的赞诺夫医生了,别看这医生年纪不大,他在我爸喝多了、狂躁暴力的时候,还能不慌不忙地给“血腥雷尤”缝伤口。
说来,也只有图书馆是爸妈唯一允许我去的场所了。我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健身房,胖成这样去那儿丢人。老爸在家里给我造了一个健身馆,雇了一个私人教练来给我度身定制胖子的健身计划。可惜,就算我爸再慷慨,政府也不可能允许他把公共图书馆也买下来啊,尽管他已经捐了几万块钱用来修缮图书馆的屋顶。我怀疑,和一堆书相比,他更愿意为其中某个图书管理员慷慨解囊:那个满目愁容的弱小女子,看着好像有人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地殴打她、虐待她似的。我猜不透,老爸为何中意娇小幽怨的女人,她们忧伤的双眼里装满了死亡的阴影。例外的是,我妈既不矮小,也不哀怨。结果却是一样,死亡的阴影依然笼罩了老爸。
嗯,关键是我不能自己拿着一堆钱去买破公寓,不然的话,不消一天的工夫,消息就会在整个小镇传得沸沸扬扬。我身边也没有可以信任的朋友。老爸最爱挂在嘴边的第二句话叫做“金钱是一个人最忠诚的朋友”。我可以让律师帮我搞定公寓的事情,用不着自己出面。不管请哪个,只要到时候多扔几捆现钞给他们,公寓的事儿保准在二十四小时内搞定,而且他们还能像赞诺夫医生办公室鱼缸里的海鳗一样,闭口保持缄默。说来,海鳗是我妈最爱的动物。
“你想不想再见面?”瘦子问我,用他有着小酒窝的脸颊蹭我又厚又短的头发。
“明儿告诉你。”我说,“雪花莲咖啡馆,七点。我会给你更多的钱。”
“我们又能买啤酒和香肠了。”他开心地哼了一声。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枪击案前,大概是老爸葬礼半年以前。无论是爸还是妈对我抽屉里现钞的去向都毫不知情。
公寓小得让人绝望。坐落于老街区中间,窗户朝北,房顶是用蛀坏的原木搭建的,天花板上的石灰都开始往下掉了。空空的小厨房,厕所无比迷你,每次我都得侧着身子,先把自己的肩送进去,不然这地方小得根本塞不下我。屋子里供电,可惜尽管如此,却是既没有热水也没有暖气。我买了个床垫,一条廉价的毯子。邀请那个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的瘦子。
房间狭长,像个棺材。律师很好奇到底为啥我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把这样的房子搞到手,还为此撒谎。我跟他讲,是请了一个德文老师,准备让老师暂住在这儿。律师浅浅一笑,富含深意,大概在司法解释里,这等同于:“血腥雷尤的胖妞肯定在捣什么鬼。她爸用钱把她喂得脑满肠肥,大概脑子里只有钞票了。”说老实话,我他妈的才不管他大脑里在试图推断点啥呢。
不到一天一夜,我就成了只有一张席梦思床垫房间的主人了。这再一次彻底印证我爸的经典理论:钱,比挚友靠谱多了。说来,我倒真的是什么朋友也没有。
在软塌塌的房门在他背后“砰”的被关上以前,“麦杆儿”已经脱掉了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还是上次的淡紫色汗衫。和上回一样,他没穿内裤。
“你叫什么?”我问他。
“西莫。”他回答。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事实证明,他没想过这点,取而代之的是直接把我按倒。“你对我叫什么不感兴趣?”他没有搭理我,满嘴口水的他也没法搭理。我妈有条钻石项链,还有钻石戒指,连舞会正装裙子的腰带上也镶有钻石。都是老爸从比利时给她买回来的。瘦子嘴里的闪烁口水就像那些闪耀的钻石,于是我决定就当口水是钻石好了。“好吧,我叫莫妮。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莫妮。这是钱,拿着。”
他已经在我身上摆动起来,都没看一眼钞票。我一把推开他,想要这样做似乎并不困难。“砰”的一声,他被我推到了水泥地上。可是,他之后的反应把我吓了一跳。
“你真漂亮。”他说,“你很漂亮。”
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其他正常女人的感觉:我妈、私立女中的同班同学、我的英文辅导老师、德文辅导老师、现代舞教练、好脾气的健身教练,她们在被男朋友夸赞漂亮时候的感觉。事实上,她们不是“世纪肥妞”,她们的确就是长得好看。而我和美真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你脑子有病。”我说。不过,似乎这句话并没有进他的脑子。
在老爸葬礼的四十天后,我妈找了教堂,付钱办追思会。她邀请镇上所有的知识精英和商界英豪来参加这场庄严肃穆的追思会。换句话来说,我妈觉得是精英的人都得来。在教堂办追思会,那是她秀一秀精心制作的丧服的绝佳机会。在这些林林总总的“场合”(我的意思当然是,那些她可以尽情表现一番的场合里)她都雇“卡桑布兰卡”餐厅的厨师,不说你也懂,“卡桑布兰卡”是佩尔尼克最贵最时髦的餐厅。
不用说,到场的所有来宾对她选的菜谱和对时尚、穿衣打扮的品位赞不绝口。主厨的菜谱,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妈严格遵守她的“老规矩”:每周五,是“卡桑布兰卡之夜”,必定带我去那儿吃晚饭。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们差不多快要抵达餐馆的时候,侍应生就已经听到了我妈吉普车马达的声音,识趣地出门迎接了。每次都是那位又高又有魅力的男服务生到门前来招呼我们。他顺势接过我妈的帽子或披肩,优雅地深鞠一躬,然后,发自内心地轻柔说道:女士,您今天,恰如其分地美!
这些词藻、语句就像是在他唇齿间的弹珠球。他深含崇拜神情的双眼紧紧跟随着母亲的身影,甚至让我怀疑他几乎要俯身亲吻她脚下的台阶。随后,不由分说,妈准会留下一笔慷慨的小费,这也理所应当起来。
服务生递来菜单,顺道把我的帽子或外套拿去衣帽间。“夫人,还是给您上鲨鱼腰肉,萨拉戈萨做法?”能再一次说对说全我妈心仪并要点的菜,侍应生一脸骄傲。其实妈的用意也就是让来宾们都意识到,她对饮食有着异乎寻常的挑剔和要求。吃鲨鱼肉,还要用萨拉戈萨做法。
她出生在“服务生之家”。我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妈的双亲,他们是这个行业的专家。外公外婆在“白象”餐厅服务了好几代酒鬼,餐厅破产以后,他们在小镇最偏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酒馆。那么多年了,我的外婆“沙”(我猜这名儿也许是“鲨鱼”的简称。)还是那么苗条,一双绿眼睛依然刁钻得很。和她相比,外公的人生轨迹大概就剩下讣告一栏了。他总是在吧台后面做廉价的鸡尾酒,余下的大部分时间他和客人别无差别,总是忧伤沉默,只顾自酌,才不管这个混蛋的世界发生了些什么。他的独养女儿,我妈,现在有钱花了,这总算也是让他欣慰的事儿。外公后来开始大发慈悲,投身“公益事业”,给他的老友们点酒(免费),那些醉醺醺的、领救济金的家伙们一个劲儿地往脑袋里灌廉价鸡尾酒,一边从早到晚叨叨着祝福外公,愿上帝保佑他。
外婆沙一脸不屑地看着他们胡闹,两眼似乎快要喷出绿色火焰,可以杀死人。偶尔那么一两次,盛怒之下,外婆会把这些外公的狐朋狗友撵出去。有一次是在一个满月之夜,他们一身白兰地味儿(都是外公卖给他们的廉价白兰地闹的),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虽然外公是个毛发稀少的酒鬼,可他从来不占老朋友的便宜。
当我妈在招待客人的时候,几乎都不记得发起这样的宴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倒是在琢磨着要不要把西莫介绍给我外公认识认识。
贝琦·安妮珐
一周七天,星期四,是贝琦最讨厌的一天。她在某个星期四认识了西欧·安内夫,一个月后,他成了她的丈夫;让她忧伤、丧气的是,她也是在某个星期四失贞的,那个忧雨缥缈的星期四啊;她在某个星期四生下儿子。贝琦住在这座小城的高档社区,那儿的街道上,没有整天游荡的野狗;那里,谨慎的保镖会一直守在贝琦家一楼的门边墙角,保护他们。贝琦知道,保镖会为自己尽职尽力;他是丈夫的看门狗,只要贝琦出现在周围,保镖总会乖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子,做好看门狗的本分。
贝琦25岁嫁给西欧。他比她年长11岁。在此之前,贝琦在德国念法律,养成了准时和自律的习惯。她一直觉得父亲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石油生意才发家致富,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服自己,那些龌龊的生意和自己毫无干系。她对自己的银行账户谨慎有加,她亲眼见过穷困潦倒的人是怎么结束人生的,他们无望的感受让她恶心。为什么父亲在她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要催她成婚?她的母亲也总是喋喋不休老一套:他们空荡荡的大房子需要有子孙来充盈。贝琦接受西欧纯粹是因为结婚前,他对她的父亲俯首称臣,像是一条服从的蠕虫,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惜,她想错了。
父亲当初把西欧介绍给自己的时候,贝琦被他恶心着了,好像都能被自己的舌头活活给噎死。
见面两个小时以后,她告诉他,想邀请他到自己的住处,让他上她的车。贝琦有一辆丰田车,她开着车载他去位于博雅纳的房子,当然了,那里是首都索菲亚之外,保加利亚最受人尊敬的高档社区了。她让西欧在路上等着,脱光后,她才让保镖叫他进来。她催促他“快点”。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亲密接触过,单单想到这事都让她犯恶心。瞥见西欧毛茸茸的手臂,贝琦刚刚喝下的Sauvignon Blanc就已经在胃里泛酸。他触碰她的那一刻,她呕吐了。那些倒霉事也发生在一个星期四,那天,窗外的浓雾杀死了原本该湛蓝晴朗的天空。
和西欧做爱简直是自讨苦吃。他让贝琦觉得不舒服。贝琦不需要假装享受和西欧的交媾,她庆幸他很快就完事了,也从不会称赞贝琦有多漂亮等等说多余的废话。她庆幸他甚至不看她,过程中也不发一言。
西欧完成了贝琦要求他做的。末了,她从他滚烫的肚子下爬出来,径直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往外喊:“你可以穿衣服了。”
“贝琦小姐,你还想要其他什么吗?”
贝琦想象着他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声音让她想到一堆无用的、发酵的土豆皮,渗出令人不快的气味。
“还有什么吩咐的吗?”他重复。
“有。”她回答,“我要你和我结婚。”
那就是父亲要贝琦付出的,就算贝琦原本打算是想要回德国!她讨厌和母亲讲话。只要没有她的那些个“年轻朋友”,这个中年妇女就整天唠叨不停。那些“年轻朋友”是母亲花钱雇来作伴的。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说是和年轻男人睡觉可以延缓衰老,所以她每个月都会雇一个“新保镖”。
又是一个星期四。贝琦·安妮珐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贝琦的父亲已经死了,在一个小镇上,叫“红狮子”酒店的地方死的,死因不明。因为西欧,母亲没有足够的钱每个月换保镖了,套在一身铁青的灰色套装里——贝琦憎恶灰色。从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四起,西欧就凌驾于母亲之上,每个月亲手递给母亲一沓现金(生活费)。似乎他能从羞辱她的母亲身上获得邪恶的快感,他在她面前一张一张数钱,点钞票的时候也不忘记提醒她,“伊利娜拉,我可不想你成为我的笑话。”他冷酷的口气像是手枪的扳机,他从来不以大喊大叫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正是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方式让伊利娜拉抓狂。
起初,伊利娜拉报以尖叫回应,“你丫的算是发迹了啊?!”西欧立马把钱塞回钱包,拍拍屁股走人。这幅景象重复了两个月以后伊利娜拉才学会乖乖闭嘴。似乎贝琦的母亲终于能够对那个发了迹的家伙的傲慢低头了。要知道,她是个难缠的女人,在她丰富的阅历里,威胁、羞辱从来都是小菜一碟,没有什么能够摧毁她的斗志。现在,世道变了。
伊利娜拉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蓝眼睛,栗子色的头发,有点心眼却不让人厌烦的类型。她对现任男友钟爱有加,到底是让不少前男友伤心欲绝过的情场高手。她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她女儿房间门前,看看女儿近来在做什么;她专属的司机总是恭维地为她拉开宝马的车门,毫无怨言。伊利娜拉会去小西欧睡觉的小屋,在小家伙的枕头底下留下一个不值钱的玩具,接着顺便到女儿这里吹耳边风,问女儿要钱。
贝琦自问,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宝货母亲在自己和西欧中间,这种关于钱的问题她没什么太大兴趣。她对丈夫恨之入骨,他的沉默寡言,完全可以从每天分分秒秒,不同的情境中显现出来。甚至客厅桌子上的束束鲜花,大门口无言的守卫似乎都被沉默因子所浸染了。
“噢,亲爱的,”一天,伊利娜拉又开始抱怨,“西欧这破法学院的穷学生,要知道那时候他连买午饭的钱都没有!某种角度说来,要不是他攀上我,要不是因为我把他介绍给你爸,他是个啥?狗屁!”“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老天……估计你是不太会欣赏这一点了……”她翻着白眼,假装不明所以,抬头盯着天花板发呆,好像等着空军会从天而降,“可怜哟,可惜上帝剥夺了你享受亲密之爱的机会。”
每个星期四,西欧都会准时出现在贝琦的房间里,和国家频道的整点新闻一样准时。贝琦从来不假装享受和西欧的房事。他的身材越来越离谱,走形,丑陋,和这样的男人接触,让贝琦极其抵触。每个星期四的煎熬结束以后,就是那件事:他总会在她的枕头边留下一沓现钞。
“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更喜欢你的按摩师。”某一天,西欧提出自己的感受。事实的确如此,但是贝琦知道没必要承认这一点。
“那我们离婚好了。”她平静地说。
“你还很漂亮。”她的丈夫回答,“况且,我的儿子需要一个母亲。”
卧室的墙纸是灰扑扑的颜色,西欧选的。深灰色的窗框,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藏在眼睑后,微微睁眼,谨慎地观察着周遭世界。他出现的时候,越发灰暗压抑的气氛耗竭了贝琦的耐心。也许每星期的那一天,星期四,他从对她生理上的羞辱中获得了某种乐此不疲的趣味。为此,贝琦有自己的办法:她要有一个秘密的银行账户。为了这个账户,她学会尽量减少花销,她懂得了在西欧离开她房间的那一刻,张口问他“你能再多给我点儿现金吗”?
她告诉丈夫,自己在上钢琴课,请了私人老师。老实说,音乐对她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父亲暴毙和母亲不要脸的样子告诉她,钱,是重中之重,虽然这很残酷。她一心想要去德国。所以,从丈夫那里讨一点钱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无需为此自责。恰恰相反,正是这样对自己丈夫死皮赖脸让她心里有种愉悦感。枕头下的卷卷现金足以说明,贝琦的资源比西欧多多了。
“看着我的脸。”一个星期四的晚上,西欧命令贝琦。她服从着,“我知道你对钱没那么感兴趣,干吗还无休无止地索要?”
“我想去德国。”贝琦说。她无心撒谎。只要西欧愿意,请最好的私家侦探是轻而易举的事。和他唱对台戏,没意思。贝琦扔下的每字每句无意间延长了这个星期四西欧待在她房间的时间。
“你他妈的压根儿就不关心家里。”她的丈夫继续说,好像能够读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你没有什么野心,也不贤惠顾家,对其他人也不友好。长得漂亮是你唯一的筹码。噢,拉倒吧。你不会要去德国的。我给你在这里买套房子,就在保加利亚。”
“你可以现在就把买房子的钱给我吗?”
“你怎么又要钱了?”
“一栋房子,当然要钱来买了,西欧。”
“你都不好好照顾咱俩的孩子。每次都是我提醒你去看看,你才去小西欧那里。”
“是哦。”贝琦回答。她这种口气让西欧觉得反而是自己过于上心了。
“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买房子。”西欧清楚地表达了意愿。这一刻,贝琦对他的憎恨铺天盖地般袭来,但是她知道再怨愤的情绪,这时候还得憋着藏着。她扭头看窗外,外面在下雨,四月经常会有这样的倾盆大雨。贝琦觉得自己人生和这鬼天气没啥两样,冰冷,无用。
“你会乖乖待在这儿的。”西欧冷酷的声音步步紧逼,贝琦一点也没有胆怯。没有什么可以唬住她。“你要出现在我和合伙人的会议上。我需要你搔首弄姿显示卖相的时候,你就得识相,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做。我晓得你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其他人不知道,你的漂亮脸蛋会给其他男人一种错觉。不管是晚上九十点还是半夜,我要你出现的时候,你就得漂漂亮亮的。你的职责就是当我的漂亮老婆。”
“好吧,西欧。”贝琦称是,“你知道,要保持漂亮是要花钱的。保持均衡健美的身材,紧致的皮肤,还有健康的食谱。”
“你又来了,又要钱。”
“是。我需要钱。”
“我得让你妈传个话。”贝琦没有就钱的问题继续下去。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沉默无语的样子。”他表示不满,“要传什么话?”
“我在圣剑酒店碰到一位女士。”
“噢,对了,我妈已经详细说过这事儿了。”
“你听了不生气?”西欧盯着她的脸,他似乎很好奇。
“有点儿。”贝琦试探。
“你不就是就要钱嘛。”他的声音浑厚起来,爬到她身上,顺着光滑的肌肤,慢慢抚摸她的酥胸。“把衣服脱了。”
贝琦的性趣被西欧挑逗了起来,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看着她脱掉衣服,双眼紧紧跟随着她的动作。每个星期四,她都会特意穿上几层衣服,试图让他失去性趣。她脱衣服的方式既不优雅也不让人觉得荡气回肠,像是从一只死鸟身上拔毛。让人费解的是,好像西欧也不以为意,这种粗俗的举动竟然也会让他兴奋。贝琦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这个男人瞬间就会暴怒,动手毁掉自己。不过,她知道自己会活下来。不管发生什么,贝琦都会幸存。西欧的灰眼睛舔过她的双乳,探索她的骨盆,接着,他站定,吐出那几个钻进她毛孔的字。
“躺在地板上。”他发出指令。
只是,他的命令从来没有吓倒过她。
迪
迪的母亲,艾尔玛,知道迪并不是去教贝琦·安妮珐法语的。她不准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愚蠢的想法,对她来说,触碰陌生人汗津津、油腻腻的后背是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她原本是个研究员,曾经还是保加利亚科研所语言学院的联合教授。对俄语文学也颇有研究,称得上是小有专研,她以能够出口背诵出莱蒙托夫的诗歌为傲。哎呀,可惜的是,这些出类拔萃的技术都没有能够帮助她按时支付生活费用,中央供暖呀,电费呀,水管里都不能随时流出哗哗热水。再也没有人邀请她翻译俄语文学了。身上最新的一件外套也是八年前购置的。外套上磨秃了的袖管可说服不了其他人,有那么多精湛唯美的素养隐藏在艾尔玛神秘的高额头里面。
艾尔玛·库莫娃有一种魔力,她能够把自己身上的破烂玩意儿尽量掩盖起来。她的发明创造不失为一种传奇:她给那件外套换过八个新领子;用一块白色的披巾作为补丁,衬垫在外套的肩膀处。要是有朋友邀请她去喝杯咖啡,她一定撒谎说自己忙着听广播节目。没人对她有兴趣,除了那个从保加利亚电信公司退休的前高管——一个单身汉,一个孤零零的灵魂。或许这个人离婚很多年,他开始想把艾尔玛当成自己的情人。在他的概念里,那点儿“极度稀薄卑微的养老金”根本没法儿让人活。所以他早就在首都买了一些商铺(为何不呢?买了一些商铺?艾尔玛酸溜溜地想),铺子里卖时髦衣服、火柴、袜子和口红。有一天,他鼓起所有的勇气邀请艾尔玛喝一杯咖啡,估摸着能带她上他的床。他曾吹嘘自己有一间“完美绝伦的公寓”,外加还有一栋房子在收租。如此看来,这位前高管准是换了新床单,还给马桶喷上了特别消毒剂。
艾尔玛向他解释自己正赶往电台,其实这所谓的“电台”是一家开门较早的画廊。在那儿,她能盯着画看几小时。画廊的大厅很暖和,里面只有几幅画能够真正打动她。画廊的人都看得出艾尔玛松垮破烂的外套已经越来越远离自己的主人。艾尔玛在和自己的人生抗争,她犹如掉落在无垠的撒哈拉沙漠里的麦粒,必败无疑。她的女儿,迪,一个月前就向她建议过:“我说,妈,最基本的放松型按摩就这几步。人们的确就是喜欢年轻一点的按摩师。总有一些孤单寂寞的绅士愿意信赖成熟的女按摩师,从她们灰色的头发和金秋般的眼眸中就能读到,她们就是值得信赖的人。”
“我都能想象得出来那些男人油腻腻的后背了。”艾尔玛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她想去“电台”的计划。
几年前,艾尔玛的丈夫,一个声称自己是雕塑家,事实上却是一个修理事故车的家伙,抛弃了艾尔玛。他经常告知妻子自己必须在工作室工作,到头来,“工作室”是一个年轻女人的住所。年轻女人和艾尔玛的前夫保持着稳定的关系,这种牢固的关系建立在金钱交易上。她要钱,他按时给。平常,迪的父亲经常去“他的工作室”走动走动,她的母亲又老去“电台”。那就是为啥迪丽娜(迪的全名)继承了父母的基因——老爸黝黑的皮肤、老妈深色的眼眸——即使是这样,她孑然一身。最终,她父亲索性就搬进了那个“工作室”,那地方也成了来来往往各种女朋友暂住的地儿。就算这样,迪也没有停止去看她老爸。
“我在大学里念书需要钱。”她直截了当,在亲爹面前一点都不遮遮掩掩,多说废话。迪和客户们交朋友,这些少妇们心情好点儿的时候,会邀请她去中档餐厅吃个午饭或者晚饭。
“你用功读书蛮好的……”她父亲故意留了半句,让前半句在空气中消逝,“找个工作,你就能有稳定收入了。比如,给人按摩。”
最初,迪在老爸修车铺后院憋屈的空间里给老爹的女朋友们按摩。这地方阴暗潮湿,一股怪味儿,到处埋伏着蟑螂,不过迪天生懂得怎么服侍人们的后背。老爸换女朋友的速度如急风骤雨,频繁得要命,每一任女朋友对迪精湛的指尖技巧都赞不绝口。按摩的时候,她们发出满意的呻吟声,肌理间紧绷的神经,在迪无声、细密的拿捏中,在她黑色瞳孔发散出如紧绷弓弦的神秘眼神中,消散退去。
那些最初的客户渴望知道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们只能指控迪像一只水蛭般让人难以摆脱。迪做梦都想在客户们的房子里待足够长时间:那里暖和,房子里的家具精良,地板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
在迪和母亲居住的一室公寓里,中央供暖坏了,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热水供应。冰箱老化得不能用了,冬天,她们把食物堆放在阳台上,以此保鲜。在等待一锅菜豆煮熟的时间里,这种和饥饿斗争的体验让人感觉快要濒临死亡。灶头只有一个火口好使,这个火口的铁丝固网早就烂了。艾尔玛还庆幸:这唯一能用来烹饪的物件没有分崩瓦解。
迪第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一顿饕餮盛宴,她对食物香气的反应和帕劳夫的狗一样。培根诱人的气味让她觉得,胸腔里流动的不再是鲜血,而像口腔里不断满溢出的口水。所以,不管妈如何诋毁那些和爸睡觉的女孩儿,迪竭力对她们示好。逐渐,她对女人的裸体从厌恶转为麻木、漠不关心。好多次,她的脑袋里只是充斥着这样的念头:要是出个好价钱,外加回馈一顿像样的饭菜。面前摆着一只母牛蹄子她也会尽心尽责地按摩。
晚上,艾尔玛和迪几乎从不对话。她们无声沉默,感觉却惬意又绵密。
要是艾尔玛说句:“还蛮好的喏。”迪知道,那意味着艾尔玛今天一定在暖意融融的咖啡馆和朋友小酌了一杯咖啡,外加吃了免费的苹果派,或者还在卫星电视的频道上看了一部电影——这些在一居室的家里是一种奢侈。
“那女的真不要脸。”迪这么说一定是贝琦·安妮珐又让她反复按摩了三次疗程。
在迪看来,安妮珐简直就是一条古灵精怪的鱼。她闭口缄默,每次想让迪再按摩一次的时候,仅仅抬起右手,食指旋转一圈示意。这让迪觉得安妮珐的舌头大概和一块大理石一样,需要使点外力,才能让它活络起来。
安妮珐的皮肤白如雪,迪深色的手指在安妮珐微微出汗的温热后背上如作画一般滑动。刚开始和这位女客户合作的时候,安妮珐会给迪留下一小叠现钞。迪尽量不多考虑报酬的问题。安妮珐偶尔会喊:“朵拉!”一位结实如城门要塞的年轻女性会应声推门而入,手举托盘。迪对她俩屁点儿兴趣也没有,能让她感兴趣的只有一样东西,食物。她试图分辨出从托盘飘来的香气都是什么好吃的:是威尼斯卷还是馥郁的咖啡?又或许是羊里脊肉馅的三明治?各式各样的杂念让迪感到头晕目眩,不知不觉指间的力度也把握不好,越按越重。
迪实在是太饿了,她的胃好像被剥离出来,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极度想冲往盛食物的器皿。那个托盘似乎在向她招手!贝琦·安妮珐这招真够绝的。
“你弄疼我了。”女客户低语,手掌柔柔地盖在迪的手指上。似乎是有意为之,安妮珐伸手取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咖啡。这无疑等于是断头台上,给予受害人脊椎的最后一击。迪能嗅到咖啡中的奶油味儿。接着,女客户整齐洁白的牙齿埋没在三明治里,她轻叹了一口气,舌尖抚过嘴唇。这一幕让迪快要窒息了。安妮珐没有要与迪分享食物的意思。她细嚼慢咽,这一举一动缓慢而有力地撕扯着迪和迪的胃。安妮珐全然不顾按摩师因为对食物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愈发使劲按压她柔软的肉体。这样的折磨到底还会持续多久?两三分钟过去了,但对迪来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经历了人类变革的各种磨难一样。似乎在贝琦咀嚼三明治的分秒里,变形虫进化到了无脊椎动物,最终进化成怒吼着的饥饿恐龙。
“你弄疼我了。”安妮珐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她可没有开玩笑:迪指尖下按摩过的区域开始略微发红。在那一瞬间,迪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被惊到的双手抽离服从的身体。“朵拉,给女孩子拿点吃的。”安妮珐说。
不消一会儿,朵拉又闪进屋来。托盘上有三个鱼馅三明治,香肠片,色香味俱全的色拉。这把迪抛入难以控制的心悸。女汉子又拿来一大壶咖啡,咖啡壶几乎把芬芳的液体之湖装了进去。虽然朵拉看似彪悍,可她身上某些敏锐的感觉体察到了:迪的饥饿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游走。所以她拿来了小山一般多的美味。迪对此非常感激。
“吃吧。”安妮珐如出无声之声,仿佛是在她男朋友的耳边磨腮亲昵。迪黑漆漆的手闪电般飞向食物,拿了一个三明治。她克制自己不要吞咽得太快,可惜她如同猛兽扑食的胃可顾不上这些,它太渴望食物了。迪还想过带一个三明治回家给母亲,这样晚上可怜的女人就不用吃两天前煮的菜豆了。
“我今晚能带一个三明治回家吗?”迪问。她对此等羞辱已经没有感觉了,脱口而出。
“不行。”贝琦·安妮珐边答边读着迪脸上的表情,“别吃太长时间了,我还等你给我按摩呢。”
第二个三明治下肚以后,迪胃里的猛兽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感觉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倦怠。不过她清醒地认识到:现在是防止哪天饿着肚皮的时候。她像狗吃食一样囫囵塞下第三个三明治,食物伴着大量的咖啡下肚。贝琦·安妮珐的灰眼睛盯着迪的一举一动。迪早已经习惯了伴随着羞辱活着,屈辱是她忠实的伙伴,就像她穿的破鞋一样,此时此刻就能一脚屐上推门而出。
“你为什么不用我付给你的钱买东西吃?”贝琦问过她这个问题。
“我要存钱去读书。太太。”迪这样回答。洁白的皮肤在深色手指敏捷的持续按摩下泛出粉晕。
按摩完了,贝琦·安妮珐开口道:“你长得水灵。干吗不找个男人当靠山?说不定他就愿意出你上学的钱。”
“我从来没有试过。”迪老实说。从小到大,她孤孤单单地成长,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喜欢空荡荡的房间,荒无人烟的沙滩,没有人气的废弃楼房,甚至是灰秃秃的沙漠小镇的原因。她十二岁时还是处女,在同龄人的观念里,听到这种消息肯定都会讽刺地直哼哼。迪没有朋友。在学校里,她总坐在靠窗的第一排。被她各种干净利落的笔记本包围。这一点,让老师非常赞赏。回到家里,那一室户的公寓,什么东西都整理得错落有致。有些时候,好不容易有一丝时间,放下手头的学业、工作,迪立刻会想到自己的母亲:瘦不拉几,套在邋遢的棕外套里,模样滑稽,像新富有阶级豪宅里的精致陶瓷艺术品一般,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迪看到母亲站在一幅画前,脸色苍白,对画作的景仰显而易见。她已经忘了自己还欠前高官男友的公司、保加利亚电信公司一百列佛话费呢。
这位前高官也是个搞笑的角色。他满腹热情地亲吻她母亲的手,像是在享受烟熏三文鱼一般的美味,接着承诺艾尔玛第二天会带她去吃好吃的:塞满河蟹肉的橘子。
艾尔玛是一个高傲的女人,但是自尊心不敌这个邀请。甚至已经……怎么说呢,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雪把街道都变成了泥泞不堪、冰碴四溅的荒原,冻得发抖的艾尔玛回到家,言简意赅地对迪说:“我已经和他睡过了。”这是母女俩第一次说到关于性的问题。
迪在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艾尔玛诧异地发现迪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男孩是街坊里的“小流氓”。他妈是位出了名的妇科学家,离了婚的,有着一长串令人叹为观止的病人名单。她儿子身高马大,进门都要低下头,怕撞上门框。男孩子的腹肌像坦克塔楼一般结实,宽胯骨,胸肌发达,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女孩子会把他当作自己的男朋友。他走路有点跛,平时也很少讲话,毫无存在感,和旧壁橱里积累的灰尘无异。
迪期望他是那种不会嘲笑自己的类型,和饥饿相比,她宁愿对方不要嘲笑她。以前有一个嘲笑她的男生。高中的时候,迪给那个男生塞了情人节纸片。那男生在化学课和生物课间的休息时间叫迪出来,当着迪同班同学的面把情人节纸片撕得粉碎。换成小混混的话,他也可以轻易回绝迪,没有人会知道。迪在街上遇见他,对他说:“下午四点,到我家来。”
大个子推门的时候都有点担心自己魁梧的躯干会把她家的墙都推倒。迪安静地引他到厨房,这是公寓里唯一一个可以让外人进的空间。迪没有给他弄喝的,她指了指椅子,他没有坐下。或许他这副身板已经坐坏过好多平常人家的家具,迪想。她指了指小睡榻,在她母亲的巧手下这也是一个小巧的床,但是他也没往上坐。迪只好请求他直接坐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他巨人一般的躯体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迪有点过意不去,把自己的哲学课课本和法语语法书递给了大个子,或许坐在书上稍稍舒服些。她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脸颊,接着,愈发谨小慎微地把嘴唇游移到他的嘴唇。大个子在她身下一动不动。迪不想伤害到他,她的手滑及他的腰带,大个子陡然剧烈摇晃起来。迪胆战心惊,她再次亲吻他的嘴唇,试图安抚他的情绪。那一刻,她的母亲走进厨房,瞬间呆住、止步不前。
“你和那个电信的巨头。”迪打破僵局,她母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像有百万支红色康乃馨的红色注入她的血管。艾尔玛咳了几声,抬起双手捂在胸前,尴尬不已。迪感到自己的脆弱无助,就像他们家门前苟延残喘的草地。人们和野狗一样,为了贪图方便抄近道去车站,纷纷踩踏那片可怜巴巴的草地。迪为立定在门口惊慌失措、套着破外套的瘦女人感到难过。迪没准备吃的,也没有钱。她亲吻了他,如山丘般壮硕的身躯被羞愧所融化,在她的法语语法书上四散开来。
从那天起,迪只在家附近的过气电影院里见他。她亲吻他,温柔地触碰他,在她的指尖下,他定坐如石,在憋屈的椅子里显得巨大而英俊。后来,电影票售价开始贵得离谱,他就去贝琦·安妮珐家别墅的大门口等她。起初,他这么个身板简直就像个鼹鼠般在漂亮的宅子周围晃悠,突兀得很。终于有一天,安妮珐的保镖揪起他的领子,把他踹了出去,一脚蹬在他的后脑勺上。大个子瞬间沉入了嘈杂的世界,皮罗戈夫医院的医生能挽回他的性命已经是万幸。男孩子得了重度脑震荡。“妇科专家”,孩子他妈雇了私家侦探,个把小时里就找到了意外的源头,迪。
“你这是在敲诈我儿子。”“妇科专家”抛出话来,语气冷酷如冻得硬邦邦的海洋。迪的肢体都僵住了,感到浑身刺痛,“我了解,你给人按摩,赚点钱。不就是为了早上吃点便宜餐卷嘛,你妈也是经常光顾慈善组织,定期去领免费食物的人。”
“是啊,夫人。”迪承认,“您的消息真是准确灵通。”
“当然准确了,”“妇科专家”顺口提了下花了不菲的价格雇的知名私家侦探,便就此打住。迪想象着因为自己所承认的“罪恶”,“妇科专家”肯定要把她的子宫都拽出来了。“迪丽娜,我有正事和你讲。”似乎一束暖光散进老女人眼中的冰冷。
迪深深沉入“妇科专家”瞳孔的蓝色暴风雪中,在那里,她感到浑身冰冷。
“我认为你的举动倒是给我儿子带来生理和智力上的进步,从好的方面来讲。”男孩儿的母亲说道,“他和你混熟以后,不那么唯唯诺诺了。房间里也有点女人的照片,说明他对女孩子感兴趣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步还是走对了。我想给你开个价。”
迪默然,令她诧异的是自己竟然从“妇科专家”眼神里的“冰雪暴”中幸存了下来。
“怎么,你对我的提议毫无兴趣?”
“无论我有兴趣与否,您都会告诉我的,对吧?”迪回答。这次会面是在梅托瓦医生的诊所的接待室里进行的。房间墙壁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宣传海报:口服避孕药没有副作用。
“我建议,你继续和彼得处着。”“妇科专家”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这话像是给迪的神经攥上了螺丝,把她一下子拧到了地上,“我好好跟你讲,你还是和他保持亲密接触。当然了,你总归晓得什么叫‘亲密接触的咯。”女人稍作停顿,似乎在等待迪的回答,迪沉默,“要是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问题么,我这里肯定也会提供必要的医疗援助。你应该听得懂,我的诊所给你提供免费堕胎手术。”迪依然沉默不语,她深色的肌肤闪烁出光泽,她早已习惯生活的重压,并不恐惧,“我可以每个月安排一点补贴给你当作服务补偿费用。”“妇科专家”在商言商似的加了一句。
迪起身。她是个超凡的聆听者,这位女士的独白赢得了她的注意。
“梅托瓦医生,和您聊天很荣幸。非常抱歉您的儿子遭受如此意外,我相信皮罗戈夫医院的医生们一定会照顾好他。考虑到诸多我个人的问题,我不能接受您的提议,也不会和您解释我的问题。”
“迪,你要知道,拒绝我的提议你将失去很多东西。”医生的声音填满了接待室,空气中有什么瞬间凝固了,“要是你改变主意了,就和按摩事务说拜拜。忘掉那些由真菌感染导致的皮肤病。”
“许多漂亮姑娘会非常乐意接受您的一番好意,太太。”迪脑子里浮现的是她母亲烂糟糟的外套和家里中央供暖故障的管道;只有一个加热口的灶头;厕所地上的瓷砖大部分剥落不见;水槽、水龙头,可怜巴巴地漏着水。她想到母亲钟爱的画作,那个所谓前电信公司高管用廉价的越南卷就勾引了母亲。大个儿男孩英俊又温顺,迪知道,若自己提出分手,他一定会崩溃。“提出分手”:多么傻里傻气的动词!除了在廉价影院的几场电影,他俩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分的。电影放点什么,她不关心,只顾亲吻坐在那忐忑又顺从的男孩子。
迪心里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到像他一样的男朋友了。她对破碎的关系感到恐惧。父母的婚姻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拉拽着她。迪没有办法和任何人相处,除了自己的妈她没有什么亲人。迪觉得自己以后一旦离婚会有羞辱感,特别在经济方面。她的身体里填满了小时候的创伤所留下的寒冷恐惧。一旦分开,大个子一定会受打击,迪是有点在乎他的。她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
彼得的父亲也是一位妇产科医生,是另一家拥有精湛手术技术的诊所的老板。彼得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或许他们都很爱彼得,对他的未来也有周到的安排。迪的脑子里一团糟,她用食指缠绕起裙子上的腰带。
“一千美金一个月。”大个子的妈已经说了。迪不定心,继续收紧裙子的腰带,要是她此刻在咀嚼什么的话铁定是要被勒得吐出来的。不管怎么挣来的,一千美金总归是钞票啊!要是她在那个房间再多待一分钟,她会接受这个建议。所以,她站起来,走向门。
“你看,别以为你这样笃定能让我出到每个月两千美金。”“妇科专家”直接把话说明白了。她不依不饶,“我说了,一千,怎么样?”
迪转过身来,看着名医的双眼。
“彼得和我讲过,他有一套两层楼的公寓。他不喜欢那里,因为觉得孤单。”迪慢吞吞地说。“那又怎么样?”梅托瓦医生满脸涨红都要生起火来了。迪觉得医生眼中好像马上就会飞射出弹道导弹。
“有没有可能让我妈来打扫那套公寓?”
“我是不是应该理解成,彼得已经带你去过那儿了?”弹道导弹射出。
“他带我去过了。可能您的眼线已经告诉过您,我家的供暖坏了,那里冰冰冷。或许,我妈能挣点可怜的酬金,要是她能去打扫那套公寓的话。”
“哈,不然呢,继续在画廊闲逛?”医生的音调都尖利起来。
“她还能给您儿子准备点低卡路里的食物。”
“不行。”医生简洁明了。“一千块美金。你要不接受……再去那个电影院浪费彼得的时间。丑话说在前头:我有的是办法不让你继续勾引我的儿子。”
“梅托瓦医生,我明白您的意思。”迪回答,“要是我接受您的提议,之后我去哪儿和彼得见面呢?”
“肯定不是在我的房子里。”医生表明态度,不过脸色也好看了一些。“我们到底没白聊。我还有一套精致时髦的小公寓,在离这里两个街区的地方。你们可以用。”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您说的钱?”迪问。
“每个月月底。”妇科医生回答她。“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儿子会告诉我你是如何待他的。我们摊开来说好了,形容词‘友好,我指的不只是纯粹生理上的亲密关系,还包括关怀和理解。”
换句话说,除了要做他的婊子,你还要我做他的护士。迪想,于是,她字字浑圆地说:“我觉得您的提议不坏,不过我不确定彼得会接受您的安排。”
“他自然会接受的。”妇科专家承诺她。
迪想起大个子平静的双眸;他走路时候,步履蹒跚傻里傻气的样子;他试图修补厕所里残缺不全的瓷砖徒劳而返,却补好她母亲的旧靴子;他学了医学却挂了三次考试。
甚至当迪还不知道他是著名医师的儿子的时候,她经常看到他坐在城市公园的长凳上,盯着来来往往的漂亮姑娘。第一次和他讲话也是在那条长凳上。
“我发现你老在这里。”迪说。那个时候她积攒了一点点钱,想用来修家里报废的电视机。那破烂货突然连仅有的八个免费国家台都看不到了。电视机瞎了以后就像一只年迈又忠诚的狗,待在他们一居室的角落。“我有个电视机需要搬到店里去修。店很近的,你能帮我抬一下电视机吗?我付钱。”
大个子立马接受了邀请。当迪攥着有点被手心的汗粘着的钱递给他的时候,他拒绝收下。他说自己很乐意助她一臂之力。之后,迪和他一起坐在长凳上度过了数个下午,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前亲吻了他的额头。大个子的皮肤涨得通红,从前额到脖颈,延伸到T恤领子下看不见的地方。迪喜欢这样。
“明天还是在这里等我。”她对他说。
她没有料到,大个子不单等她,还带了一袋爆米花和两个三明治。迪和他讲她按摩过的那些脊背,讲大学里的学业,回家前,她亲吻他的额头。
“我会一直这样亲吻你,直到你变成一个快乐的男子。”她说,“我要你离开那个阴沉、偏僻的公园。”
“但是我不能不见你。”大个子说。那一刻,迪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好像那里正酝酿着危险的地震。从他的双眼能看到平和与快乐。她带他去一居室的家,在那儿她的母亲撞见了他们。
看来,彼得接受了她母亲的计划。那么,去他妈的吧!每个月一千美金听来非常有说服力。不知道为什么,迪觉得恶心。
“迪,你有过男朋友吗?”迪没有立刻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在安妮珐柔软、散发出甜味的肌肤上。这是一个安静,不那么神经质的客户。正合迪的心意。即将到达按摩的尾声:当安妮珐夫人拨打手机上的一串数字时,那通电话像是牵动了房子里某个神秘角落的绳索,年轻、如中世纪要塞般壮实的女人,托着装满三明治和满满一大壶咖啡的托盘及时进入房间。想到这些快要来的时候,迪每根毛发都兴奋起来。
她饿了,故意没有吃午饭,从嘴边省下满满一盘炖韭菜给自己的母亲。
“迪娜,你谈过男朋友吗?”安妮珐夫人又提了一次。这有点不寻常。她从来没有打听别人事情的习惯。问题的答案像是时刻准备用喙啄人眼球的乌鸦一般具有威胁,“你刚刚按得特别重,我猜想你大概那会儿在思念自己的男朋友吧。”
“我没有男朋友。”迪回答。
“为什么没有呢?你那么年轻,漂亮着呢。”
迪说了谢谢,接着闭嘴。她小心翼翼,避免话题滑向不必要的解释:关于母亲离婚的故事。一直以来,她害怕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大个子是男朋友吗?她还没有收下妇科专家的一千美金。
“我觉得有时候你对我态度有点怪。”安妮珐微微噘起漂亮的嘴唇,迪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你按摩时候手法专业地道,可刚才快要结束的时候,你用的力道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是为什么呢?”
“夫人,我向您保证,为了您能享受到最满意的服务,别的,我没有什么顾虑。”
“你用了‘满意这个词。为什么这么说?”
“我只是希望您能够感到‘满意。”
“仅仅如此?”
迪没有接话。她想到今天的三明治可能不会准时出现了。她开始觉得燥热,似乎有小溪流般的热汗沿着猩红的脸上流淌下来。不管怎么说,按摩结束以后她能拿到的费用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迪和母亲能用这些钱来购买食物。
“安妮珐夫人,能够为您工作,是我的荣幸。”
“难道你不是我丈夫派来的间谍?”女客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怒火似乎染红了她的肌肤。“你也许知道,我付给你的钱都是来自他的银行户头。”
“哦,不是的,夫人,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是安内夫先生的间谍。”
“是吗?”美貌的少妇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好像是胸腔里的银色铃铛在唱歌,她明亮的眼眸呈现出矢车菊一般的金黄,金黄色的光晕环绕着迪,“请再给我重复最后那步针对背部的螺旋型按摩吧,谢谢你,感觉非常奇特。”似乎银色的铃铛又敲响了,“今天上午我的丈夫很严肃地和我讲,”汗流的小溪似乎淌入了迪的心脏。她的手开始出汗,手指开始发潮,“你的手指有点潮湿,”安妮珐非常直接地提醒,不过她眼中的金黄光晕依旧停留在迪的脸上。“我不喜欢你潮湿的手指,”她继续,“不,你不需要现在就洗手。你知道我丈夫早上问我什么吗?”迪开始重复最后一步按摩环节。“他觉得我和你待着的时间要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他觉得有威胁感。哈,接着还问我,和他相比,我是不是更喜欢你的陪伴。”“喔,请不要停止按摩。”不知道什么时候,迪的双手本能地停在半空中,安妮珐裸露的皮肤像是受惊的蜥蜴,“不要按得太重。”
迪朝窗外望去。室外极冷。她想,自己的破皮靴一定渗水,要是一路跑回家说不定还可以让自己暖和一点。
“我丈夫想见见你。看来作为按摩达人你的受欢迎度越来越高了嘛。”安妮珐柔声说。迪无言。“你说呢?”
迪什么也没有说。
“要是我,当然告诫你不要接受那个提议,不过到头来,你的决定要自己来作。”
那双矢车菊色的眼睛掂量着迪脸上的表情。接着,眼神犹如甩出的蓝色抛物线,富有深意地停留在迪不招摇却形状姣好的胸脯。“好吧,你没有男朋友,也不会和我分享为什么。大概你在猜测为什么今天我没有提供三明治。你我都知道它们味道有多好。”
迪竭力把想叹出的气咽回肚子里。
“迪,我今天没有提供三明治是因为我丈夫会在六点整和你见面。喔!请不要按得太重了。如果可以,不要草草完成必要的按摩步骤。要是你这么做了,我就扣你工钱。你听清楚了没有?”
莫妮
我妈举办的奢华庭院派对中的某一次,是“格兰坦时代”辉煌的起点。他曾经是荒僻小镇里人见人爱的主儿,现在也是。大概上帝造人的时候,赐予格兰坦太多的牙齿,我有种错觉,每当他看我的时候,他是用牙看我的。他极其注意人们的衣冠、举止,每个小细节都不会漏掉。我妈渴望他但对他无可奈何。从她以为自己已经融入城市精英群体中后,她对所谓精英优质男有了进一步的审美。格兰坦实在是太优质了,以至于他站在镜子前,都没办法认出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大概这也是为啥一窝年轻的燕子们(那群所谓精英家庭出来的女孩儿们的绰号),要是她们知道我是怎么描述格兰坦的,准群情激愤,投石把我砸死。格兰坦是我妈派对“菜单”上不可缺少的“精致佳肴”。一次晚宴上,单身男青年试图向我献殷勤。不用说,我正一屁股陷在用两个椅子拼起来的特殊座椅上。我妈正用她的媚眼撒网,捕捉格兰坦的踪迹,打赌那会儿,我屁股上的肥肉正垂头丧气地向地板靠拢。从他急于彰显自己,滔滔不绝地引用法律术语来看,这位绅士是位律师,或者他可能快要成为一名律师了。这位侃侃而谈,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坐在我旁边,对我灌输了大概两百句极富辞藻的拉丁语慧句之后,他轻轻低语:“不知有无荣幸与您跳一支舞?”
天知道要是我轻骨头一些,绝对会兴奋得连他靴子下蹬着的地毯都能吃掉,至少是欢欢喜喜蹦起来和他跳舞。我能够想象这个人有多想看到我对此手足无措的反应。他的笑容似乎伴着蜜糖浆,随着我的胸流淌下来。这样的眼神,让我瞬间清醒。
“当然了。大约二十五分钟后来找我吧。”我用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常常使用的犹豫不定的声音回答他。
“那太荣幸了。”格兰坦明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继续观察妈邀请来的“知识分子”:两位金融家各自带着闻上去涂了甜丝丝法国香水的妻子。我妈笃悠悠地跟她们说着话,漫不经意地摆弄她的裙摆,她穿了条意大利裙子,这裙子花了老爸六千美金。我报出这个裙子的价格是有道理的:妈对热衷于谈论她在衣服上开销的人比较客气。“格兰坦先生,”她起头,“这个派对是不是让您觉得无聊了?您能否告诉我关于……是怎么想的?”他快速作出回答,继而又把注意力回到我身上。时钟指针刚过二十五分钟,他立马扶着我,准备和我跳舞。我更愿意把我和他一起的舞蹈称之为:大块头要把他挤榨了的运动。派对上所有人的眼睛死死地粘在了我们的身上。我打赌全场大部分来宾准是指望我被地毯绊倒,狠狠地把格兰坦压成肉饼吧。
“要知道,您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年轻女士。”这是律师先生在舞池中的开场白,听着好像是由衷嘉言。事实上呢,他对着我微笑的同时正瞟着维罗妮卡呢。维罗妮卡是研读教学法的金发美女,老爸活着的时候赞助她,给她提供科研方面的经费。他在“教学法研究事业”和我妈的吸引力之间分身乏术。我觉得基于爸对妈无限的忠诚,爸只是时不时地沉溺于“教学法”中罢了。显然,格兰坦也被这门科学吸引了。我真想往他文绉绉的屁股上戳上一枚大头针,这样的事态发展下,我对妈的反应比较感兴趣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糟透了的状态,好像是被她潜心学习的法学院踢出学校一样痛苦。
“很多人都在谈论您的聪颖。”格兰坦给自己的奉承洒上了点儿古龙香水,“说实话,要是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我可没这个胆。”
“没什么可胆战心惊的。”我鼓励他讲。巨大的好奇感吞噬着我,他到底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那些阿谀奉承的话背后,这个男人一定有一个大胆的目的。
“嫁给我好吗?”他问。
自然,我停下了舞蹈。难道是我重重地踩到了他的脚趾,他脸上的表情才如此扭曲?
“您母亲没有和你提起过?”格兰坦先生问,“我问过她了。”由于某些难以理解的原因,我妈显然没有提供我如此珍贵的信息。我的求婚者对人生的热情一定是见鬼去了,才会做出如此蠢事来。“嫁给我好吗?”律师又问了一遍,这回听上去有说服力多了。
“这个话题可不轻巧。”我提醒他。我已经注意到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丈夫的人,从头至尾盯着金发美女,把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展现在他对“教学法”的注意上了,“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和你周详地谈一谈。”
他苍白的脸瞬间和我的眼瞳一般绿了。
“您不信任我。”他想给对话画上句号。过了几秒钟,他不知从哪里又找到点思路,补充道,“好吧,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温柔地接触我的手肘,他的手掌陷入了我腕关节的赘肉里,拉着我去露台。露台是用大理石砌的,老爸从意大利都灵购置的大理石,为的是让我妈能欢天喜地地在来宾“精英”面前津津乐道一番。在那些时刻,我妈会觉得自己是个淑女。“这儿真漂亮!”律师惊叹道,险些被露台中央小小的爱神厄洛斯的裸像绊倒。小雕像周围是都灵的大理石装饰瓶。
“格兰坦,”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把他从撞了头的玫瑰色大理石边拽走,“我会嫁给你的。”
他对我如此及时地答应了求婚,愿意成为格兰坦夫人一事十分满意。他咳嗽了几声,渍出的几滴口水似乎绕着他的脑袋也在均匀思考。雀跃过后,他深吸一口气,注视着我的眼睛:“亲爱的,这很好。现在,我会列下一些您需要考虑的事项。”
戏剧的结局即将到来:我将要考虑所有由这位即将成为我丈夫的刻板年轻人提出的提议。
“我听着呢。”我应允他。
诺拉
数年前,门廊上铺着的黄油色地毡上有一处污痕。可惜记忆并没有停留在那个阶段,而是被当下的穷困潦倒所替代。每天回到家,诺拉看到那块污渍就怕,她的双胞胎弟弟一定会飞奔来跟前讨食:“你给我们带回来什么吃的吗?”虽然说来,俩兄弟个儿已经都高出她一大截。
兄弟俩是当地高中的学生,哥哥是优等生,弟弟逊色甚多。他们的母亲天天起早贪黑,每天像狗一样劳作,回到家,饥饿疲惫的脸明摆着告诉大家:今天又没有领到薪水。老板每次都是老伎俩,每回总是承诺她“明天领工资”。“明天”了三个礼拜了都。
母亲每天愁眉不展,瞳如秋天灰色的井。诺拉待在狭窄的公寓里,她记得儿童房间墙纸还是新的时候的样子。现在这个房间的墙纸没变,只不过旧得脱胶垂到了地上。墙上,弟弟小时候的“画作”在褪色的花纹图案上还依稀能辨。诺拉的父亲失业了一年,原本是机械师,终于在迪拜找到了工作,去了一家三星级酒店当水管工。他去了七个月,全家的餐桌上至今没有他带回来的一个字儿,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父亲在迪拜的境遇好坏。
诺拉在“油炸屋”里当服务员。那是一家廉价咖啡馆,蜷在干巴巴的沥青屋顶下。上班路上,诺拉看见乌鸦们在杨树树枝上条条破黑布一般挂着。
咖啡吧从出现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换名字:“调皮茉莉”,茉莉估计是老板的第一个恋人;接着出现了“调皮达利娜”,后来又有“调皮艾拉和凯西”。这些劳什子名儿,明眼人一下就能明白,无非就是那些个来来去去,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占据了咖啡吧老板的心的女人们。诺拉认识这四个女人,她在店里做工、烤牛排的日子里,她们到来,又很快离去。肮脏不堪的酒吧客人们却选择诺拉作为此地的招牌。
晚上,两兄弟总是希望诺拉能带回来点儿炸鸡翅或者薯条果腹。对他们来说,这两样是镇中最便宜的佳肴了,虽然那东西闻上去已经略微有丝腐烂臭味。诺拉每天很早就出工,那时斯特鲁马河还没有飘散出油污味。到咖啡吧够早,她帮着早班的人炸鸡翅、鸡肝,这能给她本来就微薄的工资增加一丁点儿额外收入。她经常有机会偷偷塞一点鸡翅、鸡肝,装在塑料袋里带回去给兄弟们吃。她知道,饥饿的家人像是经历了长达六个月的干旱渴望甘露一样渴望食物。恶毒的谣传说这些鸡都是个把月前因为在希腊死于鸡瘟,才到这里来卖,只有灌下几杯廉价白兰地“硬核”下肚,昏昏沉沉不知所以的人才吃。可诺拉的弟弟们吃了既没有觉得不舒服,淋巴也没有肿胀。他们依然日盼夜盼自己姐姐带回来的油炸鸡肝,在夜晚欢乐地大嚼一番。
甚至诺拉的母亲——方圆百米,社区内数一数二的作货(时常容易心烦焦躁),也吃没有烧熟的鸡肝。她一边满心期待自己的薪水快快到来,一边时刻准备吃下任何东西。每天做油炸食物让诺拉觉得头晕目眩,可是她妈妈从来对此闭口不谈,她不想让儿子们失望。男孩子们也给她留一点儿薯条,老妇人缓慢又艰难地咀嚼薯条,她牙齿不好。或许这是为啥诺拉在“油炸屋”身兼侍应生、店招牌、厨子、咖啡师、女清洁工数职的原因吧。要是她不干了,她不知道还有谁会每天带炸鸡肝回家给家人糊口。
诺拉的父亲打过电话到街坊,说他能安排诺拉去迪拜,和他同一个酒店工作。她爸是这么想的:女儿算是出落得标致,去了迪拜一定会有出色的年轻男人毫不犹豫地娶她回家。但要是真这么一来,她妈晚上也就没有炸薯条吃了。
“油炸屋”的老板是个瘦了吧叽的秃头男,他给这地儿按了个新名儿:调皮诺拉。
“嗨,”有一天他扫了一眼诺拉说:“来一炮?”
诺拉正在做肉球,老板提出的要求着实吓了她一跳,双手陷进正在和的肉糜中。这个提问带来了一连串活色生香的故事:起初,调皮的茉莉答应在先。俩鸳鸯开开心心处了十七天,直到调皮的茉莉被开除。调皮的达利娜,艾拉和凯西对戈索(油炸屋咖啡馆老板)的爱,结局也是如出一辙。所以诺拉估摸着自己在戈索心里也就最多待俩礼拜。
“肉丸做得不错啊。”戈索顾左右而言他,“我要你今晚来我这里。作为补偿,你明天可以晚一个小时上班。”
“今晚来我这里”意味着要去戈索用来做仓库的破平房和他性交。每次他都带姑娘们去那儿,一两天以后“油炸屋”就会有一个新的“润色名”出现。据说,要是戈索想要和某个女人结婚,他一定会带她去有游泳池和后院的别墅。他的父母住在别墅里,戈索是他们家唯一的继承人。
“你也知道我爸抛弃了我们。”诺拉小心翼翼地试图拒绝,心里还是有点发毛,“我妈的工作根本不来钱。每天晚上我必须回家给俩兄弟准备吃的。”
“你的意思是不来咯?”戈索的声音给了她一击,“我希望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呢?”诺拉装做不知。
“意味着我不想再在这里见到你。”老板直截了当,大手在丝绸夹克上摩挲。戈索对着装的热情完全体现在对丝绸质地的迷恋上,尽管他的西装脏兮兮的,当然西装也是丝绸质地的。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纸钞往桌上一扔:“喏,这是你的薪水。拿着,滚蛋。”
“我以为咱俩之间是有真实的东西的。”诺拉嘟哝着,好像试图给束紧喘不过气的喉咙松绑。戈索面无表情,看来诺拉出“我们之间有真情”牌毫无效果。“我走进你的咖啡馆那一刻,本来以为我们有爱……”
戈索一步向前,诺拉猜想或许他会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他已经喝了半瓶够劲儿的希腊白兰地了。
这彰显了他另外一个优点:他用昂贵的佳酿与自己的口臭作斗争。
“我总是害怕那些吸引你的女孩儿。”她试探道。
戈索哼了一声,“那些娘们儿都是骚货”,他慢慢把诺拉逼到墙角。不单单是他呼出的气,连他的眼睛闻起来也一股希腊白兰地的酒气。
“我要洗个手,手上都是肉糜。”诺拉试图找理由挣脱他。
“我又没想让你用手,”戈索把鼻子埋进她的脖颈,“我不喜欢胖妞,艾拉、斯黛拉……你是一溜妞中间第一个苗条的。还等什么?嗯?把裙子脱了。”他把手伸向裙子、上衣里。
“看你瘦得,和皮鞭儿差不多了,小妞。”
那一刻,一个刺耳的声音充斥了咖啡吧。
“我要一杯Jim Bean。”
“滚开!”戈索咆哮。
“现在就要。”那个声音平静地补充。
戈索的手只好从诺拉的胸上离开,她深吸一口气。
“我已经很客气地让你滚了。”咖啡吧老板转头对来客说。“要是你他妈的是条子,也就算了。”戈索伸手在吧台下摸索,拽出一根沉重的铁棒。
诺拉叹了口气,估计又要清洗地上的血污了。裸露的水泥地早就开裂了,很难把血污都冲洗干净。
几个月前,戈索还没有对诺拉感兴趣。他让诺拉把在店里打架滋事的酒鬼都撵出去。诺拉从中学到一点实在的:只要下赌注的时候犹犹豫豫的,肯定是在打架中第一个流血的人。诺拉给他们一个铝制的碗,让他们依次往里放酒钱,然后诺拉拣一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酒鬼,悄悄拉到院子外。地上有个都是纸杯和空白兰地酒瓶的地方。这中间诺拉还得尽量让酒鬼保持平衡,不让他的头撞到地上。有时候买醉客会在喝醉前先塞给诺拉一把硬币,喝醉后诺拉通常也就以把他们靠在树上作为回报。酒鬼中间能给出个整五块的已经不错了,咖啡吧歇业后,诺拉还得把他们搞上出租车送回家。她把酒鬼安置在房子前的楼梯附近,按响门铃,躲到门廊柱子附近悄悄看着妻子们打开房门。醉醺醺的丈夫们通常会在自家地板上磕到自己的鼻子。有些男人觉得诺拉良心太好了。诺拉自己倒是对此抱有怀疑。
她努力工作只是赚他们的钱罢了。她还蛮喜欢醉鬼的,但是厌恶清理他们留在水泥地上的血污。
“来一杯Jim Bean!”
作为店招牌、厨子、侍应生、做肉丸的,诺拉心想:又要在油炸屋的屋檐下看到一出流血事件,戈索痛打别人但很少把人打瘸什么的。只要戈索气势汹汹的样子在吧台后慢慢变大,酒鬼们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往地板上恭敬地吐口口水,乖乖闭嘴。
“噢!欢迎光临!快请进,随便点!欢迎光临啊!能在我这小破店儿见到您!真是荣幸啊!安妮珐先生!”诺拉这辈子第一回亲眼目睹奇迹:戈索的声音变得如黄油一样细软柔腻,还假惺惺地对新客人挥手示意。“噢!先生,这是最棒的威士忌!我老觉得Jim Bean像婴儿的泪珠一般纯,要不要来点儿冰块?”
“离我远点儿。”
“当然当然,先生!来,您的酒。看这威士忌多纯……我马上从您眼前消失。我有个水晶杯,专门为尊贵的客人准备着的……先生,您可是我最尊贵的客人了。那杯子是用德国水晶做的,安妮珐先生,是我从奥地利带回来的。”
“闭嘴。”
“诺拉!”戈索喊,“快去把水晶杯拿给这位绅士!麻利点儿!”
诺拉将要接待的客人在当地的电视上露过脸,讲过两句。这已经足够镇上的人对他俯首称臣了。此人买下了冶金联合企业,拥有这个国家玻璃工厂和煤矿。他个子很高,窄肩膀。身上穿的灰色皮夹克比整个咖啡吧都值钱。在此地,顾客通常喝酒耍疯,只有这位特别的客人才配得上用水晶玻璃杯。诺拉仔细端详新客人的脸:灰色脸削长,不动声色。她把水晶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杯子反衬出塑料桌布的油腻模糊,龌龊不堪。这副场面很难让面前有能力买下整座小镇的名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吧。照理说,那些老在油乎乎桌子上吃饭、喝酒撒欢、血洒水泥地,至少也是习惯清洗水泥地的人,比如,像诺拉自己,在“油炸屋”才有家的感觉。
安妮珐先生裹在昂贵皮夹克里的手臂,晃动起来像鹰翼般潇洒,他用手指捏起“尊贵的酒杯”,扔到地上。威士忌洒了一地,杯子碎成了一大把德国碎水晶渣子。“侍应生把我喝的东西弄下桌了。”安妮珐先生面不改色,“再给我来一杯,Jim Bean。”
“噢!当然了,先生!没问题,安妮珐先生!”戈索对赫赫有名的绅士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极具夸张喜剧色彩,戈索的牙都快磕到自己的脚趾头了,足以见得他的脊柱有多柔软。诺拉冲去餐具柜又拿来一个玻璃杯,这回是个普通款。她往里倒上威士忌,小心地放在贵人面前。
他又扬起鹰翼般的手臂,杯子应声落地,这次粉身碎骨的是普通玻璃罢了。
“你家的招待又把我的杯子碰掉了。”安妮珐先生说,“她怎么笨手笨脚的?”
“蠢!她蠢得很!先生!”戈索没骨头、胶带一样的鞠躬姿势又来了。
“请,还是给我一杯威士忌。”来访者继续点单。
“听见没?!你弱智啊你!根本不配服侍如此尊贵的绅士!”
诺拉愣愣地站着。安妮珐铁青的瘦脸却一下子被激活了,这速度惊人的,波音飞机速度算快了吧,人家还需要跑道够长才能起飞呢。
“你!”“波音”直勾勾盯着戈索说,“滚远点儿!”
“听见没?!滚远点儿!”戈索野蛮地对诺拉怒吼,“先生,请让我再给您倒杯酒?”
诺拉正怯怯地准备滚回到做肉丸和冷冻鸡翅膀的屋子。她很想快点儿把自己的双手重新埋到粉红色的肉糜里,把肉糜揍个鼻青脸肿。
“小姑娘和我待在这里。你给我滚。”安妮珐先生用大拇指指指戈索,然后专心检阅他的手指甲。
戈索的脸瞬间如一桶扭来扭去的蠕虫,扭曲变形,不知如何应对。诺拉都看在眼里。戈索往门口走,嘴里嘟哝着听不清楚所以然的抱歉话。
“诺拉,洗洗你的手。”戈索离开前一刻吐出一句。
“我又没说你能离开了咯。”安妮珐盯着戈索的胸脯说,“拿一把椅子来给小姑娘坐,再滚。”
戈索随手拿来一把椅子,摆在冶金业大佬旁边。
诺拉拿着银托盘,这托盘是咖啡吧里最好的物件了,是珍贵的传家宝,每天晚上,戈索下班回家前她都用银托盘为他奉上一杯白兰地。
“你叫什么名字?”要客问。
“诺拉。”
来客用眼睛度量着她的双腿,丈量着她胸前的山丘,继而又专注于双腿。
“诺拉,换个工作怎么样?”
诺拉不吱声。回答他呀!傻叉!要是戈索在这里,必定会在一旁嘶嘶发声。贵人拿起杯子,倒了一点威士忌。
“诺拉,你真傻。看看你都干了点啥。请清理一下地板,好吧?”
“我不会清理的,先生。”诺拉说。
溪流般的威士忌流淌下来,来客质地优良的裤子湿了一块,形如蟒蛇伸吐的舌头,恰巧在他裤裆处。
“诺拉,那就清理我的便裤吧。请,开始。”诺拉走上前。“我会感谢你的不遗余力的。”
大约半小时后,安妮珐先生的车在灰尘飞扬的路上咆哮。这真是如史诗般的场景:一辆昂贵的轿车在原本可能出现破旧俄罗斯老爷车的道路上,如屎壳郎一般缓慢前行。安妮珐先生,可能是光顾“油炸屋”最尊贵的客人,动一动手指就能使唤整个小镇的人,在这样的路上停车,熄火,走出自己的轿车。他敞着六千美金的外套,沿着斯特鲁马河走,没系领带,扣眼上没有花饰。他艰难地穿过荆棘,穿过满是残破的空瓶子、压扁的塑料杯的废弃空地。他停下,点燃香烟,往河里吐了一口口水。他在做梦。斯特鲁马河让人做梦,连铺在地上的石子儿都能梦见夏天的天空,现在,他嘴唇微微张开,窄长石板般的脸,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态,神情惬意放松。老迈的谣言散布者,河流,在面前湍急嘶吼,诺拉悄悄来回走动,令人难以察觉到点什么,也让安妮珐先生分辨不出她脚步声带来的微弱回音。
诺拉在他身后,风情万种,拥有完美无缺的平静,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要去附近的公车站买一包烟。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动作极快。圆石击中吸烟的男人,这位“油炸屋”最值得纪念的来访者,男人在一堆废弃的塑料杯旁倒下。诺拉把石头扔进河里,不急不躁,慢慢走向邻近的桥。她感觉棒极了,觉得自己做了一桩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