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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的诗歌

2015-06-19蒋蓝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豹子玫瑰蝴蝶

蒋蓝

代表作

经验十书(组诗)

蝴蝶之书

智慧是一只翩翩的蝴蝶

而不是一只阴鸷的猛禽

——巴·叶芝

从花冠出发,然后对花影规避

在一个点犹疑,扑出去的翅膀忘记折返

类似缎子把褶皱的光摊开

侧起的身体,竖立一个突然的瓷器

锻烧的黑暗,没有在比喻的高处解体,却用脆亮的触须

与爆开的花瓣缠绕,反诘闪电

蝴蝶把预设的线路演绎为可能或不可能,从蝴与蝶的缝隙飞离

这容易联想起高峰时期的爱情

不可重复和积累,只能在回忆里虚构,蝴蝶

总以慢和偶然的姿态回去

字外的蝴蝶不同于字面的蝴蝶

梦喂养的纸蝴蝶具有超验的面具

一个大写的花体字横架在玫瑰与迷宫之间

不断异位

光辉被塑造成柔和的幅度,去照亮背面的事物

倒过来的天空,人是今非,花在反对花

蝶翅的黑金

均匀地覆盖鸣叫的思想,无声,也没有表现欲

蝴蝶甚至惊险的穿过树叶的琴弦,把低音提起来,染绿

让高音更高,高到发亮,直到预感的触须与事实合一

任其融化

而蝴蝶却是花的动词,它在玄学的后花园设计楼台

平衡了身体遥望灵魂的斜雨和曲径

作为象征的终结者,一切譬喻放在蝴蝶身上都是沉重的

合起是一本书,摊开是一根线。似有所悟,却又回到茫然的起点

美总是以谦逊的生活,展开它自己以及所能触及的秘密

蝴蝶将所有的表象还给双翅

翻翅为生,覆翅为死,而蝴蝶从翅尖出走

在韵的腰肢环绕,舞蹈简捷,只剩点、线、面和圆

庄子看到的,纳博科夫看到的,都是纸蝴蝶,在修辞中成为格式

蝴蝶依然脱壳而去,它从窗前掠过,世界被对折

连风也没有惊醒

葵花之书

我看到的葵花,不是盛开在体制的粉墙上,表意的

那种。也不是阿尔镇野地上,融化凡高耳朵的那十五朵

它们被提取了火焰与声音,剩下喘气,作废的身体

我看到葵花,从光的顶巅委顿,谢幕,以熔化的液态滑落

舒缓而慢,在黄昏的某个拐角,在烧造的尾端

葵花的圆桌骑士,返到失败的半途,仍有出刀的冲动

几瓣轮叶不均匀的速率,盛满于枝叶的灰烬突然醒来

爱情被黑丝绸擦出的一身碎金

置身不确定的日照下,葵花浸入更深的冷却

但生长于记忆的葵花,却是多向度的。它把真实埋于焦土

只以肢体完成规定动作。黑暗中,它弯曲下来,纤夫一样

疼痛着回到硬土。就像一把被持续的高温消解了硬度的刀

只能久远依恋地气,拣回韧性以及充盈的泪水

灌浆的声音一直轰荡着,足以将一块银子熔开,用来封闭

画笔和字的噪音

那被花朵遮蔽的心脏,被黑夜托举起来

陨石般地跳

膨大到使黑暗的思想逐一显形、塌缩,构成镜子的玻璃葵花隐没于一种无边的冷意,似睡非睡

风在高处乱飘,使葵花的花盘侧弯,如一个殇悼的头颅

逸出冥想的域,找不到回来的路

它把自己端起来,像一盘装满的子弹,露出

金属牙齿的时候

风,正吻到葵花的腰肢

我难以分辨,是葵花的颤动,还是背景的抽搐或者是自己眼睛泼下的阴翳

世界浸至深水的暗处,泛起偶然的白

宙斯的老鹰正忙于消化

普罗米修斯的肝脏

又在冷血里成长

当葵花还没有被称作向日葵的时候

我实在不忍,用光和隐喻

把它吵醒

水晶之书

我无法想象一块水晶的历史

就像我不明了玄机在笑容里展开的纹理

水晶从虚无中现身,把词的祖国

从石头的核心拯救出来。读音和灰尘在外部,但也可能有

痛的叫喊嵌在其中。水晶把影子的肉身视作累赘,统统抛开

剩下词的实体和动作,点与线的分离,我们就能目睹

血仇是怎样顺着刀锋洁净为依恋的。光的潮水熄灭了

它倡导一种隐身的法术和祛魅作业

纯化了尘世的生活,也让思想日趋锐直,无须弯曲

那是一种坚持的冷。来自亚里士多德的死

水晶是悲怜的泪,用逻各斯的清纯和严格

在哲学的高地打穿了冰和石头

它的控制范围构成一个省思的驿站

深渊的结核,石头的颧骨

就像矿砂在岩床彰显,然后隐遁

在错综的路途,使擦身而过的时间中谶

世界慢下来。慢到暴力的开头被尾声追上,追过,再

追讨本义。它慢到舒软,使我们

有工夫去重复,所有的可能或者不可能

让字最终透过纸背,最后

释然,折返

只是在夜色的深水里,水晶以漫漶的方式做梦

那些菱形的蜂巢均是魂灵的住所,采撷的光从所有的

棱面铺开路途

直达通透的高度。它收回抛弃在外面的影子和声音

让光芒获得加速的重量,使我们的手把持不定

在它坠地的一瞬

那些持续而又谨慎的慕渴,仿佛镜子中的我不再是我

“仿佛水消失于水中”

在一地的反光中,获得并生、复位和平行

火焰之书

我只能在梦里用墨水点燃书纸,观察火在事物的内部

扭变字义,烧造型体,直到发出爆裂。我闻到思想浴火的味道

一种具备腐蚀力的迷香,打开火焰问鼎的祖国

火从黑色的殿堂自明。它密集地爬上皇冠,突然收拢

一张复活了所有温情的脸庞,擦过我的面颊

我抚摸火焰的长发,就像清理情人裙裾的波皱

让隐含的诡秘排满我的睡眠。我在不停流泪

泪水把秘密漂起来

词与事物在无限靠近,逼至可能和不可能的边际

水又使它进一步迷离

难以定型的愤怒和狂喜,逐一在火红的卷宗舞蹈、交错和磨蚀

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出自异端的工作

粘附在上面的两三根羽毛

一直在飞

世界浮满折断的声音

火焰塌陷下来,就像海德格尔之额,撤退是为更稳的前行

带焰的火苗

下浸的幽蓝,暗示了那颗控制格局的宝石

从一双回忆的瞳孔,返回无边的忧伤

那是从锋刃刨下来的一堆碎屑,是用凝干的血块碾成的粉末

是葵花的自伤。是老虎挣脱捕兽夹,挂在阴谋倒刺的

一块黄金

是子弹的直飞,然后侧旋、倒转,从权力的铁幕切出的一道血槽

这些火的元素把事物的圆滑与可能性逐个清除

在硫磺和哲学的深处,是一个被剧痛拓宽的边界

我一直生活在这座火的花园,我愿意看它盛开

露出骨头,结晶我的眼泪

甚至不要光,只要有痛

因为我是最白的焰,是火焰裂口的补丁

被火抛起来的,除了作废的欲望,还有火的尸骸

它们都以黑鸟的姿态,把梦抬至稀薄的高度

褴褛的火啊,一种在其中坠落,而另一种,却锲进天空

现在,四周下着黄金的血,灰烬以钉子的眼神,俯视我

内心爆开的雷霆之花——

我在一个长夜得到的,却如何去维系一生的燃烧?!

玫瑰之书

时间柔软的传奇,从缎子的高潮迂回藤蔓的裙裾

就像意外对宿命的剥离,雨对水的过滤,花对叶子的内翻

从斜立的傍晚和经典中,年轻的柏拉图深陷伦理的庭院

舌尖反卷静默的尾音,光焰自不设防的智慧进入玫瑰的身体

玫瑰,你这植物的帝王,幸福的西西弗斯,命令中的命令

被光尽力吮吸,剥开灌浆的喘息,一张面庞在改造另一张

你们彼此仿佛,又断然陌生。秘密在半空欲飞

流浪的意图被鸟翅轻轻折拢

玫瑰之外,不存在诉说或哀求

直到玫瑰的腰肢渗满绿血,直到被光灌透,像浸袭唇齿的女儿

光突然逃离了本身,玫瑰从内部开出非花

裂口的花轮上,光的面容被水肌肤的瓣叶逐一摹写

如同蜡对丝的挽留,水从镜子回到流动,以一种不间断的腻滑

使玫瑰过渡为乳峰波动的黄金

玫瑰在碎光盈满的转动里委顿,权杖可以同荆冠交易

玫瑰是开不败的春天。梦到正面就是反面

梦到脑后长出了女脸

玫瑰进一步打开,那些坚持的花蕾

被露水点燃。没有开过光的字,被墨水唤醒

荷马的妖精在叫喊,将玫瑰之名喊成无名,把叶脉喊出锯齿

藤蔓的流线上,出乎意料的花刺

把等待挑起来,一片片的

命运总是被偶然带走,万事都成了

比蝶翅更轻

玫瑰的酒杯倾倒了,再也承受不住这一滴,摊成仰接的伤口

越来越少的情义支撑着尖锐的香

等到一只手穿过,被花刺衔住

肋骨注定要返回止息,字要返回墨水,玫瑰只剩下名字

让一个叫博尔赫斯的盲人流泪

他用一朵花熄却了黑暗

黄金之书

病是一种信仰的事实。——卡夫卡

黄金的镜子,在黑墙偶然自明,析出晶盐、斜照

以及火的乳汁。黄金令所有的修辞打滑

落日穿过我的头发,披光的事物逐一遥远和澄清

幻象将被改编,成为边际的雾气与亮丝

我躺在床上已经35天,哑灭的金焰使病痛无从隐身

我从阴影直起身体,光在溶释,生与死终要和解

黄金要脱离金属和焰火,为金子镀金

远处,马可·奥勒留的后宫庭园,鸟翅惊起一层花瓣

将女墙的垛口填满

金箔是宙斯的睡眠,薄得几乎站不住字

直到箔不是纸,成为光的铰链

纤弱的思,打开飞的划痕,又自困于倦意和饱满

我的低语是那双逼皱水面的鸟翅

翻转阳谋和阴谋,都无法在沉重与轻之间

找到栖足的纹理

金子越来越收敛,把王座和爱情飘起来

像鸿毛那样找不到土地

我偶尔在林中路拾到一片诈死的金叶

显现诡谲的笑,诱我拐入歧径

当我归来,它却在突然的高度熄灭危机

你这火焰的果核,最敞亮的循环之血

是花豹扑出去后,停在风中的那双令万物变成石头的眼神吗?

是放弃的定义?是诗歌的颧骨,还是乳房的叫喊?

要用什么样的手型和骰子,才能顺应你易弯的情义?

金子止息了,是非对称的力量休克后

均衡的高巅与下滑的腰线。金在非金

顶光的元素浸在世界的深水中

直到金锈蚀如花,直到表象内陷,实体外展

戴尔菲的神谕打翻了帝国和坩埚

只剩大地上的事情

我看到黄金如病

不变,又有变

白银之书

白银是独角兽的呼吸,修长的角尖托举舞蹈的天使

护卫贞洁的核心

收藏的白日梦、私情、断尾的牙齿和眼泪

被反照高高抛起

内翻为纯白,白得不容许光的加冕

白银是被黄金震怒的容颜

那是旋转的伊娥,私奔的金属

深陷无处匿身的虚名

就像受孕的丽达,努力把融化的身体装进天鹅胸衣

光,停在银的腰肢

把持着,那些把持不定的白焰

春情把银子秘密的波纹揭开,时间被空气捉住

斜插的鬓钗在归位,落下来的灿烂

像处女平躺的烂银,弦要为水开光

歧义翻起了白肌肤

然后翻转

银的侧身,丰满如命题的反证

漫步的林中路,已将忧伤还给了丛林

所有的慕渴,总要复归于平息

白银为天谴预留了场地

我看见佯狂的糜菲斯特,如何引诱一管迟疑的银毫

步步生香

去复活一头红狼的断尾,抖落漫天樱花

酒的天空下,甜醉被王的舌头挪开,吮吸秘密

银雾的裙裾逐一通透。不要亲吻的宫廷作业

要的是王的身体被意外中断,或彻底放弃

白银是埋伏于刀刃缺口中的命运

不惜用一次猫足落地的出轨,把快感的金属

自危机带往胜利

在夜里,我把银锭放进鱼缸

看它逐渐发软,为毒药的故事设置细节

银如坚持的松墨

字是银鱼,漂在水上

锋刃之书

把你请出来,黑暗绽开一道伤口

一截没有手柄的锋刃,毫无悬念的弧度

铁顺着血的味道在刀身疾走

任银子在最薄的部位蚀出朵朵白花

安静得像一桩普世的事业,把所有的外力吃进去

在紧握中,纵深地翻开我的肉

被锈水簇拥的,是被出卖的感觉

要用什么样的速度,才能切断我内部躲闪的疼痛和恩仇

你是光的孽子,你是我的王

锋刃将寒气推开,从影响的高潮

返回熔锻的火焰

刃口放弃了刀柄,薄得从庄子的三把利剑中随意滑过

把风声和碎影甩在后面,识破死亡的计谋

却可以放生一条刀路

你这无腿可栖的翅膀,如果一击不中

该如何飞回我身上?

我与事物相隔一条刀背的宽度

我们在向下接近,在一根亮线上遭遇,或反诘

仿佛我向一本书的靠拢,一页激动的纸张竖起来,字刀

自戕呵护的秘密。那些被抛起的读音

以吹毛立断的决绝,使一直紧闭的血槽

逐渐睁开眼睛

置身喧嚷的都市,我身怀利器

我听见刃口与骨头的摩擦,沙子般鬼叫

我担心的是,锋刃上的缺口

怎么才能复员

其实,我一直把锋刃当作一根肋骨

火都无法打开的事物,锋刃可以让它

软如咽喉

罂粟之书

在梦的岔口,我等候下一个梦的抵达

等候它的乳峰把欲望垫高,打滑,红酒刚刚能从杯沿溢出一片摇曳的白罂粟,使天空的底色获得澄静

就像煤中的矸石,逐步白亮为火焰通透的中心

我看见鸦片的萨德侯爵,脸快过了鲶鱼

在天鹅绒的女人堆沉浮。他融化的文字

是罂粟的水衣裳,以及解体的低飞

罂粟是花的左手,挂在日光里的地精

是被仓促的书写揉皱的白绸,仿佛蜡对气味的全部遮蔽,或僭越

花在风中摇晃,一块狂奔的橡皮

将女脸与女色一并擦去,着火的身体

印满了风的指纹

罂粟将散落的碎影收拾起来,突然又撒开

罂粟,已经到了花的尽头

六月的阳光使罂粟反旋,光被盛开的裙摆迷惑

扑翅如盲目的蝴蝶

把翅膀当作花蕊,谜面当作谜底

这是罂粟的阳谋之一。蒴果的阴囊

总让藏匿的香汁,在宫刑的刃口流淌

暴君的睡眠漂起来,漂得梦找不到苏醒的路

梦外的拜伦,一直困惑于梦中的唐璜

为什么经历了上千个女人,还要浸于自慰

剖开罂粟,空脑袋里有不说话的嘴巴

撬开罂粟的嘴,没有牙齿,只有湿润的巧舌舔软时间

舌尖站着一枚银币,就像自最高的弦位

出没的声音

无法痊愈的感冒覆盖我的额头

走出罂粟田的时候,所有的土和花叶都睡了

天穹在静谧中失去意义

世界被灌浆的心跳覆盖着,迷离但顺从

像一块上过土漆的紫檀

信瓶之书

你太静寞了,没有对手,老在视野与预知的边际

戏弄阳光,你这灵的肚脐

波涛的手已找得粘腻了

我把你打开,不知是否太迟,抑或太急

你甚至不是为发现或拯救而预备的

揉皱的纸,从字的双肩塌下去,蜉蝣似的

降在水上的一层灰,银屑的超升

慕渴的声音,一并死入这信瓶

信汽化了,在水面种满星星

像一句轻坠的誓言,无法兑现,也无从收回

瓶中的指环冷在我的掌心

黑夜就多了一个亮的齿印

它深深咬进我的食指,成为骨头的兄弟

我开始越写越远,越写越慢

慢到墨汁浸过纸,以反字默示奇力

和重的痕迹

我还有多少诡计没有被笔捉住?

还有多少稗草没有从梦田刈割?

还有多少不信的毛刺在内心高举?

空瓶,躺在我的肋间收集心跳

你不是曼德尔施塔姆漂向低洼的

西方书桌的墨水瓶,也不是布罗茨基向标语的天空

突围的密封舱,我就是你的瓶

我的身体与漂流,成为义与说出

最清澈的关系

将绮色与夸饰的肥辞都寄走吧,梦寄向指尖的纹路和热流花蕊寄往空气的金粉和微颤

铁寄往刃锋的血仇,思在寄往舌尖,被牙齿截住

它从缝隙遁走,那是赞美寄往眼中的泪水

莅临的大捷和光耀的顶巅

以一片星光的谦逊,伏在水面

一怵而醒

某一天,我注定要把自己交还给信瓶

将手指、指环,连同思的汗渍

不让书写荫蔽,而让痛放光

雪亮,但无语,我是一地的玻璃

新 作(九首)

菊花豹

豹子回头时

南山的菊花纷纷凋零

金风与菊瓣的旋舞像硫磺与硝的热恋

豹子回头时

那一只在花间躲闪的枪管

像是在低头阅读《花间集》

阳光下钢铁紧张得弯曲,像蜡

疲惫的豹子把一身的花皮

连同影子慢慢脱下来,挂到松树上

全部松果簌簌落下,哀痛被松脂收集

漫天的香气让世界疯狂

豹不是豸,豹也拿不稳勺子了

它扛着一个狂奔的花园爬往高岗

再回头——不看枪

它看见自己的痕迹,将云朵踩出水洼

我就是那张被转卖的花皮

某天,一个小猎手

一边抚摸一边嘘寒问暖——

时间都去哪儿了

豹,倒吊而行

可以看见蓝烟聚成头骨

以及白雾凝冻的背脊

窗外的梅影投射于天顶

倒挂一张嚣张的豹皮

山巅上一棵披挂银霜的巨松

刚巧横斜而过

那就是一条打开腰际美学的长尾

插满倒刺

一头豹子成了!

豹用趾爪抗击地心引力

在天花板朵朵播种,倒吊而行

豹并不急于逼近下面的梦

它呼出的乳色气流

将静谧时光伪装成迷路的春女

但偶尔露出的牙床

乃是智力的纰漏

豹终于蛰伏到一个鼾声的上空

无法洞悉倒吊之豹的表情

天花板上的花脚乌龟蹑足而落

像一个吊诡的命题那样翻身

谜底成为谜面

豹对情色之梦进行了一次定点跳伞豹打开了天鹅的下体

豹的墨水扑向宣纸

一股淳厚的暖风扑窗而入

蓝烟散作一头长发

白雾向往积雪的山脊

梅影乱颤,满室奇香

在飞纵的中途

豹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著名的豹尾遗失在上空

成为了春女的金丝腰带

睡觉的人从风中起身——

呵呵,我刚才梦到了一头豹

要把我带走

仰躺之豹

——读旅法画家常玉同名画作

世界天高地远

地上的爱情与名誉

与你毫无关系了

大风把你和你的南充你的巴黎席卷为飞蓬

你冷得连影子也丢失了

你小成一只豹

用仰躺之势死死抵住塌陷的天庭

留给未来的只有一个锯齿背影

豹爪如勺,将自己掏空

空气里弥散颜料与孤独的浓香

豹的胆汁是蜀国的青色,云是回家的骨灰

豹用刮刀将自己剖成一片片乌木

豹血等待太久,在盘子里哭成墨渍

黑亮的豹皮在逆光之下空候新娘

蚕马挂在更高的云端

豹很薄,只是一层羞涩的土漆

豹的琥珀已随夕光而去了

任何画笔也无法唤回一心一意的神游

最后的豹从伤口拉出一匹红绸

迎风抖开

满世界落满你缤纷的枯花

但我们都看见

你躺进你的王座

你在天上举行葬礼

集邮册

父亲的遗产是七本集邮册

我用他的镊子整理卷角、歪斜的岁月

看见一张龟裂的小票

一头豹子,头与身体断开

爪子从半空攫住了飞鸟

夹住豹身,这融化的腰线

我像外科医生将骨头接拢

玻璃纸与窗外的冬雨哗哗作响豹头如花,站在接骨木上

那著名的豹尾不见踪影

端详哀痛的豹爪

拔掉陷在掌中的尖刺

无尾的豹子中枪一般摇摇晃晃

集邮册缝隙里有几根父亲的白发我就用它稳住豹子的立场

豹安静了,从锯齿孔囚禁的世界

一朵一朵拾起满地梅花

豹子抬头

让香气回到枝桠

我看见它的尾巴,成了云上的权杖

豹子的香气

那是一双怎样的摘叶飞花之手

拔光了枝条间的万古深愁

为霜雪腾出了位置

风一动,梅花靠立屏风伤心

香气在根部荷戟独彷徨

无香之花多么像濒死啊

一头收集落英的豹子回望南山

倒地,就可还家

但,至少要死在自己的皮里

银 豹

银光从天上的洼地漫出

孤独一样为万物命名

直到它们在黎明时分活过来

银光从最后的霜露消匿

银豹不同

豹的银锭从毛孔向外融化

夜向黑取暖

枯死的丑树枝向大雪哀求谅解

一个舌尖向另一个舌尖

传递一根倒刺

心脏为血镀银

血为骨头镀银

骨为凝视镀银

凝视为一个背影而镀银

背影转身

无背影的女人是一面镜子

银豹从镜中发现天上的银光

与自己的,无关

臆想一只豹子

倦意摇浮的下午

书上的字,与书外的树叶

具有橡皮的黏性,近似

橡皮擦拭流云的阴翳

臆想一只豹子逆黄昏而来

突然拐弯,把回忆挂成一片斜坡

也可以把时间卷成利器

它从光亮的边缘掠过

将我的肋骨撞开

被脚掌翻起的地皮

还没有随弧线飞至

下落的高度

豹子足以缩短明与暗的距离

身体必须忍受挤压

从伤口到玫瑰,从天灵到软骨

豹,一点点进来

锈钉子一样

被磨得挺括而革命

豹纹在走神,移来梦中的黑菌

趾爪伸往暗生的区域

花在不断成长

那些陌生的面庞

不容我呼唤,就被速度

抛在落叶之下

往事在碎裂,但没有

完全消失

豹绷紧了我,触须刺出来

如同我反穿着豹皮

这个幻象反反复复

跃往高处的血,哑水一样无际

我腾空了内心

豹子却匿在

脊背摇出的林地

疼痛的胸口,可以向稿纸和刀子敞开

豹子反而喜欢

从我的额上,驻足遥望

它刨出的冷火

撑起的旷野

在推论中现身的豹

每走一步,风景就从豹子四周后移

垂照的光将豹纹涂改

用纸即可把栅栏加固

挡住逼近,增添雄心

然后多次对折

豹成为小房子里的囚徒

面对陷阱,兽夹,成语的栅栏

豹比猫还小

发蓝的身躯像萤火

与修辞隔墙而听

在皮与毛的衍推中

比起纸老虎

活在字里的豹子幸运地

被墨水讨伐,又靠墨水养活

唯一的机会,在于利用转喻的歧义

插翅而豹吼

只剩纸,以及堆在纸上的豪情

直到有一天,字老虎

来到了纸老虎的房子

纸包住了火

那只“一戳就破”的著名手指

并指如剑

被纸上的死穴牢牢夹住

那不过是喻体归于喻象的举止

伫立在纸张远处的豹

浑身的毛散光成晕

颤动在革命中的手指

蜡一样,半透明

披垂着绿毛的电

我和你站在星空下

唯一的白桦树

刚好陷入银杏的浓荫

只有月光流下来

你在我手里渐渐雾化

远方的桥

豹一样试探着

涉水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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