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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三题)

2015-06-19唐玉林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小齐小青生产队

唐玉林

我们插队的生产队叫石板生产队,但生产队的小地名很多,我们住的地方叫“大窝坨”。

大窝坨远近有名,比石板生产队有名多了。直到现在,我说我曾经在本庄插过队,就在大窝坨。哦,你是大窝坨出来的啊!很多人都知道这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大窝坨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两个方面:其一,田坝平坦、宽阔,且山上柴禾茂密,街上住的农民也常去我们队上砍柴;其二,大窝坨的狗非常厉害,外面进去砍柴的农民,很害怕这七八条豺狼一般凶猛的狗。常有农民被狗追咬得丢下柴禾落荒而逃。

我们刚去的时候,也很害怕这些狗,但住久了,熟悉了,这些狗见了我们,尾巴摇得格外欢快。

狗绝对是农民家的一件宝贝,一般人家,都喂着至少两条。生产队的撵山能手刘仁才家,竟喂有猛犬四条。狗可以看家,甚至可以帮主人做事。有的人家,将牛放在山上,晚上,就由狗去将牛撵回家。那时,饥饿的阴影每时每刻都笼罩着,农民没有办法,常吃狗肉。那时的狗肉,决没有现在值钱,往往是无可奈何时,才将狗打死了果腹。

大窝坨的几户人家也经常有狗肉吃,但绝对是吃其他人家的狗。外面的狗只要一进大窝坨,立马会被这几条猛犬追杀,然后拖回来,报效主人——这种出卖同类的狗奸,真叫人大跌眼镜,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好事,因为我们至少会被它们的主人请去共享。

下去几个月后,有农民对我们说:知青,喂条狗才行哦,不然,上坡做活路去了,哪个看家?

有一次去赶场,回家时,有一条小狗老跟着跑,短嘴、立耳、翘尾巴,白色的毛间杂黑的花纹,甚是可爱,便抱回家来,取名“花蟒”。

知青点上,吃的东西总比农民家多一些,“花蟒”也长势良好,两个月后,“花蟒”似乎就成年了。外表看上去,“花蟒”并不粗壮,但机灵非常,它平时从不随便乱叫,好像睡着似的躺在我们门口,但只要发现情况,就会箭一般飞扑而至,且无声无息,准确异常。这种狗,我们管它叫阴肚子狗,正所谓: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狗不敢真咬人。

有一次,我们坐在门口吃饭,突然,“花蟒”如离弦之箭,扑进我们房屋旁的灌木丛中,不一会,便含着一只竹鸡出来。结果,我们又得以饱餐一顿。

“花蟒”特别奇怪,只要是知青,哪怕从未来过我们点上,它也从不乱扑乱咬。(奇怪的是,所有知青点上的狗都有这个习惯。)而农民一旦进屋,要是我们不喝斥,它保准会飞扑而上。为此,农民对它恨之入骨,称之为“知青狗”。

有一年夏天,我们晚饭后坐在门前吹牛皮,农民丁南轩大驾光临,坐在门前的一堆乱石上,和我们乱侃。不知为何,话题到了 “花蟒”身上。丁南轩便讥讽说:你们的狗,老子一脚可以踢得飞跑。我听了很不舒服,“花蟒”几乎成了我们知青中的一员。以前,点上的两名女生从不敢独自上山或去串门,自从有了 “花蟒”后,只要唤上它,它会成为忠实的 “护花使者”,因此,女生比我们还喜爱“花蟒”。

我说,你老兄莫乱讲。

丁南轩道:乱讲?不信试试。便站起身,拉开架式。

我有一股受辱之感,便回身轻拍一下“花蟒”的背,低声喝了一声:花蟒,上!

我话音才落,便见“花蟒”飞身直扑,双脚搭在丁南轩肩上,长长的舌头伸出,蛇信一般舔在丁南轩脸上。丁南轩一下脸色灰白,大叫一声,仰面翻倒。我急忙喝退“花蟒”。 此后,只要丁南轩从我们屋旁走过,老远就喊:知青哥,喊住你们的狗呵!

我们的“花蟒”忠实机灵,这在知青点中有口皆碑。有一 次,另一点上的知青小冯来我们点上玩,和“花蟒”逗闹了 一阵后,居然爱意油然而生,他非要将“花蟒”带回去。我说,你带不走,他说,只要你们肯送,我一定能带走。我们点点头,笑着:不信,你带走试试。

小冯果然将“花蟒”抱起,离开了我们点。望着远去的背影,我们虽然不相信“花蟒”会离我们而去,但总有一股怅然若失之感。下午吃饭时,门吱呀一声,我们几个大叫“花蟒”!果然,是“花蟒”站在了我们面前。小冯后来说,抱着 它,它不叫不挣扎,小冯以为它已经驯服了,到家门口时放下它。一放,它就飞奔而回。“好狗!”小冯赞叹。

有件事,至今还留在脑海中。那是一个冬夜,点上的两名男生因会打篮球,被抽调到县里比赛去了。两名女生也去其他点上玩去了。点上就我一人,孤零零的。

刚吃过晚饭,支书就来通知说,最近,从遵义逃脱一名杀人犯,名叫王毛子,已经流窜到这一带活动。前天在高王的一户农民家中抢吃的,将一名妇女打死。希望各家各户提髙警惕,晚上睡觉时睁大一只眼,一有情况马上报告,云云。

听此信息,我着实吓坏了。我们房屋前后左右都无人家,孤零零地处在大山脚下。我很想去叫几位农民来做伴,但又羞于启齿。无奈,只有独守孤灯,苦熬寒夜。

我做好种种准备,将门关死,又抵上几条长凳。在门旁东横西竖地放几块大石头。并把柴刀放在枕边。最后,将“花蟒”唤进屋,拍拍它说:花蟒,晚上机灵些。

“花蟒”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低声“呜呜”叫了两声,亲热地靠在我身上,用舌头轻轻舔我的手。然后,蹲立在我的床前,双耳直立,像警卫一般保护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惊恐中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花蟒”,仍旧那般蹲立在我床前,看那神态,似乎彻夜未眠。我轻唤一声:花蟒!它回过头,摇摇尾巴,亲热地舔我双手。

几年后,我离开了生产队,被抽调回城。在街头,我和前来送我的同伴一一道别,上了班车。我突然发现了“花蟒”,它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跑上了街。

“花蟒”一反常态,对车上的我又扑又叫。班车开动了, “花蟒”紧追不舍。我将头伸出窗外,对它大喝:花蟒!回去!回去!

但它居然不理,不听我的话,跳跃着直扑车门。司机见状,觉得奇怪,把车刹住,我一开车门,花蟒就扑向我怀中,口中呜呜直叫。

我无奈地拍拍它,轻声对它说:花蟒,回去!回去,听话!

“花蟒”站住了,望着我,望着远去的车久久不动。

点上的同伴们陆续回来了。谈起旧事,谈到“花蟒”, 大家都缄默不语,只是说,它还在生产队。走时,有人劝他们将“花蟒”打了吃了,但谁肯下手?谁下得了手?

十多年后,我因釆访又回到了生产队。队上昔日的同伴们,大都因生活的窘迫变得苍老,尤其是队长林少华,满头全是白发,弯腰驼背,完全一个小老头。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认出我,一阵亲热,一阵感伤。

我们谈起往事,谈起那如梦魇般的岁月。最后,突然想到我们的“花蟒”。

“那是条好狗啊!”林少华叹道,“你们走后,它每天守在你们住的房屋前,什么地方也不去,不去和其他的狗玩。也不知它从什么地方找吃的。白天、黑夜,从未离开你们的屋。”队长摇摇头:“后来,分责任田了,我们把你们的房子拆了,它便没有了去处,但还是常常守在你们的屋基旁。” 队长叹了口气:“那一天,队上的几个年轻人抓住了它,说要把它打来吃了。这狗不叫也不挣扎,就好像知道它是这种命。被我看见,我说,这是条好狗,放过它吧。以后,它照旧每日守在你们的屋基旁。再后来,屋基整成了土,这条狗就不知哪去了……”

那晚上,我做了梦,花蟒摇着尾巴,使劲舔我的双手。

知青之恋

那年月,有一首藏族风格的歌很出名,歌词如下:不敬青稞酒,不打酥油茶,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

我们知青把这首歌的词改为:不留大包头,不穿小裤脚,也不打群架,带上一位心爱的姑娘,到农村去安家……

带上一位心爱的姑娘,到农村去安家。现在想来,这是何等的浪漫、惬意。但在当年,这其中的眼泪、悔恨、痛苦和辛酸又有几人能解得了?

我们下乡时,铜仁地区还没有知青农场,知青都是几人一组下到生产队。于是,几个人组合时,男生、女生的挑选,便带上了一种如命运般不可捉摸的色彩。

其时,我们都才十六七岁,用今天的眼光看,这种年纪还应该是髙中的学生,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知青会迅速地坠入爱河,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命运的蹉跎使我们成熟较早。我们从“文化大革命”的热闹中醒来,从“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将”降到“接受再教育”这个层面,那种失落是很巨大,也很痛苦的。所以,我们要逃避,要转移,要寻求一个心灵的安静之处,那么,还有什么能比恋爱更有效果呢?其二,远离家乡和父母所产生的那种孤独和寂寞,也迫使男女同学愿意在萌动的情愫中去寻找寄托。

不管怎么说,知青的恋爱都是刻骨铭心、回肠荡气的。我甚至这么断言,现在许多当年的知青在回忆往事时,最令他们难忘的,恐怕就是当年的那段初恋了……也许,他们现在还在为当年的幼稚、胆怯、冲动、率性而悔恨,而懊恼……

说一段小齐和小青的故事。

小齐是我的一位同学,和另外两名男生下到另一个公社。小齐在校读书时就很老实,而跟他一起的两位男生也同样的腼腆和胆小,在学校组合时根本不敢去找女生。于是,学校为他们安排了两位女生,其中就有小青。

小青长得很漂亮。我们男生曾在一旁为全区女知青打分,小青名列三甲。小青除了漂亮,还很活跃,喜爱唱歌、谈笑。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小青会与生性内向的小齐谈起了恋爱。

当时,我们全区的知青中,公开恋爱关系的,大概就三四对。而自我感觉最好,给人印象最幸福的,大概就算小齐跟小青了。赶场,他俩一块出门;收工,他俩一块回家。现在想来,所谓“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幸福景观,也不过如此。

有一位名人曾用下面这句话说出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女人是有苦可以倾诉,而男人是有苦不能诉说。

认真回想,当年女知青们在农村吃的苦,应该比男生更多更大。然而,由于孤独、寂寞,这些女知青们,同样和男生一样,有苦没地方诉说。而恋爱中的女生就不一样了。比如说小青吧,不管何时何地,都小鸟依人般跟着小齐。小齐仿佛成熟了许多,一下子从“男生”变成“男子汉”。“男子汉”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女朋友。家务事,他抢着为她干;田间地头,他处处帮着她;小青生病了,小齐马上去买药;小青不想吃饭,小齐马上去买鸡蛋,甚至去捉青蛙……总之,小齐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全部优点。所有的知青都说,小青找到了一个好的依靠。我们都在为他们祝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公社新来了一位武装部长。

这位部长是刚刚从部队转业的一位排长。他见到小青的第一眼,就被小青的漂亮和气质所吸引,他发誓一定要把小青追到手。当时,公社的官员们都不相信他有这种本事,公社书记这样说,小青跟小齐好得就像新婚夫妇,你插不进去。这位部长却说,我们打赌,我只需要半年时间。

于是,这位部长每天都去小齐他们知青点上玩。部长来玩,知青当然欢迎,但久而久之,所有男生都发现,这位部长是冲小青来的。人人都不知该怎么办,就是小齐,也只能暗自着急,敢怒而不敢言。是啊,部长是什么?是官员!是可以说句话就能决定知青命运的官员!而知青的地位,甚至比农民还低下,这完全是两种不能比拟的较量啊。

而更为可悲的是,比起小齐,这位部长逗引女孩子的本领就强多了,不仅嘴巴甜,还有权有钱。和知青相比,他每月30多元的工资,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每天来玩时,总要给小青带一点什么东西吃,所以,小青对他颇有好感。小齐提醒过她几次,但小青不以为然,于是,两人开始吵嘴。

不久,部长把小青抽调到了公社,去搞那些年年都有的政治运动。小青当然愿意,不用下田,且还有工资。终于, 悲剧发生了,一个月后,部长带她去了几十里外的某个大队,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用甜言蜜语加暴力,将小青拖上了他的床。

小齐在家里度日如年,天天盼、天天想,终于,他盼到了小青,那已经是几天以后。然而,小青见到他一句话也没有,唯有流着泪和他告别。几天后,她和武装部长举行了婚礼。

小齐当时的境况,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打击,他一下瘦成了皮包骨,学会了抽烟、喝酒,酒后还哭,形象凄楚,令我们不忍目睹。

小青搬出了知青点,去公社小学任代课教师。第二年, 她生了一个小女孩,武装部长的脸色就开始难看了。晚上,他不准小青出门,若不听就拳脚相加。有一次,小青和我们在操场相遇,刚说了几句话,那位部长看见了,当着我们的面, 一拳将小青打倒,拖着她的头发往家里走,气得我们想杀人……

小青成了部长传宗接代的工具,第一个女孩还不到一岁,小青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孩。从此,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几年后,知青大部分都回城了,小青仍然留在那里。为了落实知青政策,上级有意让小青转为公办教师,条件是,她必须结扎,不能再生。但那位部长哪里肯依,宁愿小青不要工作,也要为他生个男孩。但,第三胎还是女孩,小青的日子可想而知。于是,数年之后,小青终于和他离了婚,回到家乡,摆摊做起了生意。

小齐的命运更惨,因为小青没有生男孩,部长就把那种最狭隘的农民似的报复加之于他。知青们都调走了,小齐依然在生产队劳动,尽管农民们都说,小齐的劳动态度是最好的。于是,小齐开始酗酒,后来,万般无奈之下,他转点去了外地。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

好像是在1994年吧,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说,小齐回来了——他的遗体回来了。因为长期饮酒,小齐因肝硬化致死。我一听,眼泪夺眶而出……

但我不知道小青哭了没有。

知青之歌

知识青年在农村,最大的苦恼,便是精神生活的贫乏。

初下乡的前几个月,每天收工后都已经疲惫不堪,吃完饭就躺在床上,还没说几句话,就响起了鼾声。但终究是年轻人,身体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之后,慢慢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于是,多余的精力便不知怎么发泄了。

一开始是打篮球。头一年我们住仓边,仓外的晒谷坝上,生产队立了一个篮球架,篮球架是极不标准的。我在学校时很少玩球,在乡下却成了超级“球犯子”(注:乡下人对球迷的称呼)。生产队的篮球架,我只需尽力一跳,便可双手扣 篮,潇洒的动作常常能博得农民观众阵阵的喝彩。而我们知青点上的小常、小古,他们以前是学校球队的成员,在这里简直成了迈克尔·乔丹。

有人说,他们这辈子的命运,可能就会因为球技而有所改变。果然,以后他们也用自己的改变印证了这句预言,他们都是因为会打球而最终被抽调进城。当然,这是后话了。

于是,收工后第一件事,我们便匆匆赶到区镇,去篮球场冲上一阵,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黑得看不清篮球圈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家煮饭。

晚饭后,我们就唱歌。

那年代,能唱的歌很少,但难不住我们。我们可以把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龙江颂》的所有唱段乃至道白全部念唱完。但我们最喜欢唱的,便是所谓 的“黄色歌曲”——禁歌。

譬如说,《送别》——电影《怒潮》的插曲,大概当过知青的都喜欢。电影《五朵金花》《芦笙恋歌》《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等。那年代,在城里,谁要敢唱这些歌,绝对有被批斗甚至坐牢的危险,但在这僻远的乡村,有谁能听懂,又有谁来管我们?

于是,唱歌就成了我们的一堂课。吃完饭,拉条长凳在门口坐下,对着前面空荡的空地尽情地唱。远处的山峦,旷野中默立的树,此刻全都沉寂了,被我们的歌声感动,就连农民家里的狗,也停止了鸣吠,沉浸在我们的歌声带来的那股子淡淡的哀怨之中。

以后,找新歌,传唱新曲就成了我们这些知青的一种生活乐趣。有许多五六十年代的世界名曲,也都被我们挖掘出来,只要一到手,用不了多久,便在所有知青中流传。

记得有这么一首俄罗斯歌曲《在遥远的地方》: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在大森林的上空,

在静静的小丘旁,

你同从前一 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的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还有一首《送别》,据说是金日成的妻子写的,不知是不是:

春风吹动,溪边水流,

水中花影移,

云儿遮住了一轮明月,

月儿出没水中。

送郎出征,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浓,

抚手祝福你转战南北,

望郎建立新功。

这些曲子,不管它的创作者当初的立意是什么,一经我们唱出,便渗透了那种无尽的哀怨和凄楚。我们将生活最底层的诸般无奈都揉进去,将困苦于生活的渺茫加进去,将命运不可捉摸的伤感唱进去,将追求的绝望和梦幻般的憧憬唱进去……现在想来,只有那时的这种歌唱,才最大限度地释放,也慰藉了我们的整个身心。我们敢说,没有什么歌手能够达到我们那时的演唱效果,尽管我们面对的是山野里无尽的黑夜,尽管听众只有我们自己,直到今天写来,我的热泪仍旧夺眶而出……

而最令我终身难忘的是这么两首歌:《重庆知青恋歌》 和《南京知青恋歌》。这两首歌都是从我们点上传开的。

记得,那是春耕不久后的一个赶场天,我们点上的知青都去赶场了,只有我一人在家。中午时分,我开始煮饭。刚生起火,便看见一位青年, 一看装束,便知道也是知青,笑眯眯地走进门来。

兄弟,煮饭了。他一进门,便热情向我招呼,随手递给我一支香烟。

我一边让座,一边打量他。你是知青?我问。

对。对方回答。

你不是铜仁来的。我肯定地说。

对方马上自我介绍,说是乌江对岸的知青,重庆下来的。今天来本庄赶场。

当时有句话,叫做天下知青是一家。不管你走到何处,只要你是知青,就可以去知青家里吃饭、睡觉,哪怕知青家里没有人,你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于是,我们很快就熟识了,他临走时,给我留下了这首《重庆知青恋歌》。

我们很快地迷上了这首歌。原因很简单,我们唱了那么多歌,而为知青写的,当时就这么一首,我们打心底感激这位作者。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知道这首歌曲的作者是谁,但可以肯定,他一定也是位知青,因为只有当过知青,只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知青生活,才会有如此强烈的感受。这首歌曲哀婉悲凄,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知青对父母的思念,对家乡的向往,对生活的追求。每当我们唱起时,眼角总是含着泪:

我们站在船缆旁,

举目望故乡,

长江嘉陵江后浪推前浪,

载着知青奔向远方……

第二年我回铜仁探亲,去铜仁县川硐的一个知青点玩, 从几位上海知青手里,得到一首《南京知青恋歌》。

听介绍说,这首歌的作者是一位知青,因为写这首歌,被捕入狱,后被枪决。传说,这位作者上刑场时,还唱了这首歌。传递者对我叮嘱,要我慎重小心,现在,上面正在四处追查这首歌,一经查到,大祸临头。

但我们不管,我一回到知青点上,马上将这首歌传唱开来。

蓝蓝的天空,

白云在飞翔,

金色的扬子江畔,

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故乡哟。

啊!长虹般的大桥直入云霄横跨长江,

巍巍的钟山屹立在我的故乡……

大约以后不久,区委召开知青会议。召集全区知青开会,是我们下乡后的第一次,全区近50名知青整整齐齐,济济一堂,那种热闹非同寻常。

知青多了就喜欢惹事生非。我们都处在逆反精神最足的时期,所以,每到晚上,不是这家丢了狗,就是那家少了鸡,而会上《南京知青恋歌》的流传,则成了知青发泄的一个主要内容。

第二天传达一个文件,念到一半时,有人叫区长去接电话。马上,缺少主持的会场就热闹起来。有人提议:老唐,唱唱《南京知青恋歌》。

好!唱就唱。我刚刚答应,马上又犹豫了。

小常见状,立马向全体知青宣布,谁要是告密,我们就说这首歌是他带来的。

对!全场齐声附和。我开始唱了:

……迎着太阳出,

顶着明月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我永远神圣的天职我的父母哟,

啊!青春的岁月流向远方……

全场一片沉寂,我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区长回来了。这位老兄非常认真地听我唱完,问是什么歌,这么好听。

长江大桥颂歌!小常立马回答。

对!对!全场一阵掌声。

其实,我们根本不知,我们踩了一次钢丝。后来听说,当时上面追查这首歌很厉害。若干年后的今天,谈起这件事,我们仍然感慨不已。

啊!知青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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