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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痕

2015-06-19漠月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哨子黄羊羊角

漠月

我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置身一方白色的世界。

身边没有朋友,床头没有鲜花。连护士小姐都很少看见,不知道这些不长翅膀的白衣天使究竟飞到哪里去了,很有可能是溜出去到街上吃酿皮子或者冰激凌去了。病房里的这种寂寞和无聊一点都不难想象。哦,我的旁边还有一张空着的床。也就是说,除了我,房间里没有第二个病人。这令我满意,因为安静。但是,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又有些受不了了,没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安静。我于是改变自己的初衷,开始盼望再有人住进来,或许因了同病相怜,或者同气相求,我们还真的能够成为朋友呢。当然,盼望别人也生病住院的这种念头,未免古怪了些,甚至挺不道德的。就这样,我在寂寞和无聊中又熬过了几天。

此后的一个下午,西斜的阳光终于从我所在病房的窗口撤走了,屋子里逐渐凉了下来。吃过药后,我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此时此刻,越安静越好,也希望所有的人离我越远越好。或许是一种心理暗示的结果吧,患有严重失眠症的我感觉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好像已经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于是,我睡着了,渐入佳境。佛家言,境由心造。斯言极是。不过,我还是要说,我很无奈。无奈的原因是,我还是被吵醒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有睡着,充其量只能说是迷糊了那么一阵子。就这一阵子的迷糊,于我而言,也很难得。我说过,我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医生说我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和后患。因为这个,我才违背自己的意愿,听从医生的忠告,住进了医院。

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走了进来,在护士小姐的带领下向旁边那张空床走去。我终于有了一个病友,尽管他是一个孩子。男孩的脑袋很大,身子骨细瘦,长胳膊长腿,显得上下不够匀称,像是缺什么维生素。更有意思的是,随着这个男孩的到来,病房里流溢着一股漠野的气息。

一个调皮的野小子。我这样想。

我冲男孩笑了笑,表示友好和接纳。男孩却不理我,两眼直瞅着窗外,很痴迷的样子。这所医院是一座两层小楼,规模不大,却鹤立鸡群般矗立在我所在的这个小镇的十字街口,它旁边是几排灰头灰脑的平房,以及几株白杨树和沙枣树。即便是在白天,行人和车辆都稀稀拉拉的。从小镇周边的牧区而来的牧民,牵了当作骑乘的驴和马,他们将骑乘拴在旁边的电线杆上,然后大大咧咧地在街道上穿梭,神情亢奋地在商店里进进出出,出来的时候搭在肩膀上的褡裢鼓鼓囊囊的;更有急不可耐的汉子,毫无顾忌地举着烧酒瓶子猛灌,凸鼓的喉头有一只不安分的老鼠似的,上上下下地游动。无疑,这是西北地区的大漠小镇才能够具备的一道独特风景。

问题是,我始终没有弄清楚这个男孩究竟被窗外的什么东西所吸引,进而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盯紧男孩的大脑袋,认真地问。

男孩照例不吭声。

怀着被一个陌生男孩冷落的尴尬和疑惑,我也坐起身向窗外观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下的几株沙枣树。沙枣树是一种耐旱的树种,在西北地区被大量种植,但是作为城镇街道的绿化树却有些勉为其难,树干低矮弯曲,叶子灰白而散漫,反倒映衬得它旁边的几株白杨树愈加修长挺拔。沙枣树的妙处在于它的花期较为持久,每逢五月,一嘟噜一嘟噜的黄色小花缀满枝头,含了野性的香气四处弥漫,招蜂引蝶。之后,便是羊粪蛋儿大小的果实了,由淡绿而绯红。现在,它的花期已过,探出枝头的是它特有的小小的青涩的果实。尘土漾动的街道上,还有几只癞毛的流浪狗旁若无人地悠悠逡巡,红兮兮的舌头在炽烈的阳光下不屈地伸展着,给原本就显得寂寥的小镇平添了几许沧桑。目光收回时,我才觉出男孩其实是直视着街道对面的一处地方,那里有几个人凑到一起边嚷嚷着什么,边打着生硬的手势,大概正在讨价还价谈生意,他们的脚下是几张黄白相间的兽皮。因为离得远,我看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动物的皮毛。

这个野小子,可能是个哑巴。我笑了一声,无意地嘀咕一句。

男孩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毫无心理准备的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就是我俩相识的情景。

男孩有一个朴素而别致的名字:驼生。

驼生来自大漠深处的牧区,这和他身上的气息十分吻合。毫无疑问,我的这个小小病友是个牧驼娃。牧驼人家一年四季风风雨雨,忙忙碌碌,十岁的男孩早就派上了大用场。驼生没有像小镇上的孩子那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而是早早地成为一个牧驼娃。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我认为是的。即便是出生在大漠深处的牧区,像驼生这样的孩子也应该首先走进学校,而不是过早地承担生活的重负。有教无类嘛,被誉为万世师表的孔老夫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这样提倡了。事实是,在地广人稀的西北地区,尤其是大漠深处的牧区,像驼生这样的孩子并不一定都能够如愿以偿地走进学校,其中的原因不一而足。

我对驼生有了最初的同情,包括担忧。

我说,生病了?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

驼生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第一次来小镇?

驼生说是第一次来小镇。

驼生还说,第一次来小镇就住进医院,真没意思,要不是生病也来不了小镇。驼群正忙着抓羔子,驼毛也该收了。驼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认真和无奈,像个大人似的,令我感叹。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突然想起了《红灯记》里那一段很经典的唱词。

驼生到底是个孩子,终究耐不得寂寞,安静了一会儿后,那好动的天性像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弥漫开来。驼生在自己的那张病床上跳来跳去,抓耳挠腮,活脱脱像一只野猴子。这下难得安静了,病房里笃笃作响。这样也好,我那恼人的病痛随着驼生的吵闹减轻了不少,可能是注意力被分散的缘故。驼生现在这个样子,给我的启示是,在有些时候,过于安静的环境对某些病人未必就好,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病人。

果不其然的是,也随之带来了麻烦。

那个许久都不露面的护士小姐终于出现了。护士小姐白白胖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这在我们这个多风少雨、气候干燥、沙尘肆虐的地方,是非常不容易的。护士小姐的模样有如一只养尊处优的猫,看到不安分的驼生时,不仅一脸的不悦,更有一脸的不屑。驼生看见护士小姐这种古怪的神情,就像老鼠见了猫,立刻安静了,目光疑惑而胆怯地转向我,求救似的。我故意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驼生就扭头又朝窗外看去,似乎只有窗外才是他的躲避之地。现在从驼生坐着的角度看出去,大概只有沙枣树的枝梢和一排平房的屋脊。

在护士小姐无声而严厉的目光的示意下,驼生躺在床上,乖乖地挨了针,始终没敢吭一声。他的眼角却垂着一滴泪水,清亮亮的。也许是怕我和护士小姐看见,又悄悄地抹了去。护士小姐走后,驼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等到驼生爬起来吃了药,已是夕阳西斜,白杨树影通过窗户,居高临下地投落到病房里。婆娑的树影映在一面墙上,斑斑驳驳的,像一幅水墨画,又似一个朦胧的梦境。

这时,坐在床上的驼生埋下头去,又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驼生的手掌心里,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只羊角。准确地说,是一只黄羊角。黄羊角我是知道的,略微弯曲,从根部至顶端渐次环绕着螺旋状的凸纹,通体乌黑油亮,精致玲珑。许多牧民将这样的黄羊角当作饰物拴在刀鞘上,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在里面,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好猎手。随着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尤其是人为的过度猎杀,黄羊已经少得十分可怜,现在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踪迹了。自古以来,黄羊是草原和大漠的精灵。我国西北地区生态恶化的标示之一,就是黄羊这种古老的生命物种逐渐减少,乃至消失。因此,从驼生这里偶然看到已经难得一见的黄羊角,让我不禁生发许多感慨。

连生病住院都不忘带在身边,可见这只黄羊角必然是驼生的心爱之物了。

一只黄羊角。我说。

驼生说,是羊角哨子。

羊角哨子?

嗯。

哦,的确是一只羊角哨子。

说到羊角哨子,驼生又变得活跃起来了,忘记了刚才打针吃药的痛苦,话也多了。驼生说,是爷爷给我的,好多年了,我天天带在身上。爷爷还说,这羊角哨子是吉祥物。

吉祥物?我觉得好笑。既然是吉祥物,就该保佑你无病无灾,一生平安。现在反倒有趣,带着吉祥物住进医院里来了。我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面对的毕竟是一个孩子,一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

但愿它不仅仅是一只羊角哨子。

驼生手里的这只羊角哨子,只保留了黄羊角的顶端部分,大约有十公分长,而且经过长年累月无数次的摩挲,变得光可鉴人。我示意驼生说,能不能让我仔细地瞧一瞧这只羊角哨子?见我对羊角哨子很感兴趣的样子,驼生当然很乐意,这不但是对他的心爱之物的一种肯定,一种赞赏,甚至是对他那小小的虚荣心的一种满足。

我接过羊角哨子,用心地抚摸了一遍,感觉极其细腻、滑润,还有一股淡淡的凉爽之气。看来这只羊角哨子,是浸透了一个牧民孩子的心血和汗水的,这个牧民孩子就是眼前的驼生。这同样是一件很美妙的工艺品,但它没有人工的刻意雕琢,自然原始,却巧夺天工,所以更加弥足珍贵。既然是哨子,就应该能够吹得响。那么,这样一只哨子,又能够发出怎样的声音呢?我试着吹了几下,没有出现预想的效果,只是咝咝的撒气声。但在舌尖触及的地方,我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驼生便很有些得意地笑了。他接过羊角哨子轻轻地咂住哨眼,腮帮蛙样地鼓起,然后收拢嘴角。于是,那哨音就欢快地响了起来。

羊角哨子响了,水灵,清亮,单纯。

羊角哨子响了,像一只挣脱羁绊的鸟儿,飘飞而去。

羊角哨子响起的时候,夜幕早已经降临。

窗外,是半明半暗的几盏路灯。白杨树和沙枣树混沌一片,没了白天时候的挺拔和曲折。那几排平房也只是一个青虚虚的轮廓。医院的走廊更是黑咕隆咚的,寂静得有些吓人。偶尔出现一点走动的声音,反而让人疑神疑鬼。就在这时,羊角哨子响起来了,清晰,悠长,当然也有一些突兀。哨声传出病房,产生的回音溅碎了走廊里的昏暗。

我们乐极了,竟然忘了开灯。

头顶的电灯蓦然通明。白白胖胖的护士小姐似乎从天而降,那样子完全可以说是怒发冲冠,脸蛋通红,一双挺好看的杏核眼里满是恼恨。护士小姐径直走过来,不由分说,劈手夺下驼生嘴边的羊角哨子,扔到了墙角。

驼生被护士小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站在床边一动不敢动。还是那样,护士小姐保持着高度的沉默,一言不发,应该说这一手相当厉害,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无言的斥责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更让一个来自牧区的孩子不知所措。招致这样的结果,显然与我这个大人的怂恿密切相关。我不能视而不见,不能沉默不语。更何况,我的自尊心也捎带着受到了护士小姐的无情打击。于是,我准备对护士小姐挑起嘴巴上的战争。

我说,他还是个孩子。

护士小姐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后,终于说话了:医院可不是兔子不拉屎的沙窝子,有爹有娘就该有教养。

我说,爹娘谁都有,人人都应该有教养。

有意见,是吧?护士小姐一脸浅笑。

是的。

找我们领导讲去。

我不找你们领导。

那你找谁?

我就找你。

护士小姐不愿接受挑战,然后表现出很有教养的样子,扭头离去。

在我和护士小姐打嘴仗的过程中,驼生就没敢挪地方,像具断了线的木偶僵在那里。护士小姐走后,他才动了几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冲着我满怀感激地笑了,并有几丝做了错事的愧疚和羞赧。驼生拾回羊角哨子,一遍遍抚弄着,好似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

我摆摆手说,没啥,以后不吹就是了。

你不怕她吗?驼生惊恐未定。

不怕。我在街上和人打过架。我这样安慰他。

你们城里人很讨厌我们牧民吧?驼生想了想,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无言以对。

这怎么能够一下子说清楚呢?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这个问题也许太沉重了一些。

当一个汉子手里提着半塑料袋子馒头,宛若一个幽灵出现在病房的瞬间,我才觉悟自己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为什么这么半天没有见到驼生的父亲?

这是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褪了色的绿帽子,穿一身脏兮兮的灰色衣裤,脚蹬一双我们司空见惯的黑条绒布鞋,整个的人看上去不仅邋遢,而且窝囊。见了我,汉子脸上立刻流露出谦卑而谨慎的笑容。他这样的表情,反倒弄得我也不自在起来,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汉子将馒头塞给驼生,然后手忙脚乱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摇摇头,指着对面墙上的标语说,病房内严禁吸烟。汉子仰头看罢,眼里浮出一层雾状的困惑,遗憾地收回了烟。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气。

好嘛,儿子生病住院,老子在外面喝酒,看来这个汉子也是个极其贪图杯中物的酒徒。大漠深处以及这个小镇上,这样的男人是见怪不怪的。我就曾经遭遇过一个醉汉,而且令我啼笑皆非。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办完事回家经过一条马路时,突然被原本躺在旁边的一个醉汉跳起来拦腰抱住。接下来,这个醉汉就像一条软囊囊的面口袋那样搭到了我的肩膀上,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把他送回家去,害得我在巴掌大的小镇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转悠了大半夜。家找着了,天也亮了,醉汉也醒了。醉汉扔下我扬长而去,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也许是触景生情,面对驼生的父亲,我就条件反射地联想到了这个曾经的故事。

我说,驼生和我都成朋友了,才见到你这个父亲的面。

汉子干咳了两声,说,喝了点酒,不好意思。

看来,汉子把儿子生病住院想得太简单了,大概和赶人家的酒场差不多,一副散淡的表情。在两个大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驼生睡着了,嘴角挂着几粒馒头渣子,手里却紧紧地攥着那只羊角哨子,生怕被别人再夺了去。驼生说羊角哨子是他的吉祥物,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吉祥物?我觉得这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才开始经历人生的磨难。

看着酣睡的驼生,我说,其实他应该到学校去。

汉子愣了一下,说,到学校?

我说,他应该上学,读书。

汉子这次听明白了,回答得毫不迟疑:沙窝里的娃娃,上不上学都一样,能指望他有个啥出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开导这个把烧酒看得比儿子上学读书还重要的父亲。

此后无话。

夜,渐渐地深了。

窗外的天空明晃晃的。虽然没有月亮,但是繁星如织。小镇就这一点好,只要不刮风,夜晚的天空总是星光灿烂。再就是静。夜的深处,偶有一两声狗吠,或者谁家孩儿的一两声啼哭,稍纵即逝,听上去孤孤零零的,像是刻意地为小镇夜晚的静谧做一种衬托和铺垫。

汉子终于坐不住了。

说是好不容易找了个睡觉的地方,路很远,在小镇的最西头。去得太晚,人家就关门了。汉子这样做,是为了省钱。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果然,我提出让汉子向医院申请陪护驼生的建议后,汉子却说他这辈子既没打过针,也没吃过药,更没有住过什么医院。如果让他待在医院里,头疼、闹心,浑身都不自在,肯定会弄出什么毛病来,得不偿失。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作为一种惩罚,我说,去提一壶开水来。天热,驼生晚上要喝水。

汉子得赦一般,连连点头,不敢怠慢。

打针。吃药。检查。按部就班。

驼生很快适应了住院的一整套程序,老老实实地与医生和护士配合,不说不笑,不哭不闹,很默契的样子。但是,驼生那凝视窗外的举动改不了,从早到晚总有许多次,只要闲下来,就趴到窗台上一动不动的,特别安静。每逢这种时候,驼生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什么小动物,眼里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无限神往,以及被约束的诸多无奈。

然而,经过我连日的悉心观察,得出的结论是,驼生其实很痛苦,而且是来自病痛之外的痛苦。那么,驼生是在向往着生他养他的牧区吗?这一点,很快得到了证实,并且由此引发了一个有关羊角哨子的故事。

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凝视窗外,驼生还有一个举动,就是反复抚摸那只羊角哨子。几次对到嘴边跃跃欲试,腮帮蛙样地鼓起,嘴角收拢,令我担心哨声即刻便会清亮地响起,引来护士小姐的又一顿呵斥。虚惊一场。哨声并没有响起,关键时刻,驼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后来,驼生终于意识到我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观察着他,便不再沉默了。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关闭电灯后,这间病房就成为我和驼生的二人世界。乳白的月光洒进病房,牛奶一样涂抹在床上。在这样的二人世界里,我们就像幸福得过了头的人,浸泡在奶液里。也有些许小风,轻盈地尾随月光而来,不动声色地在病房里游走,凉爽、舒缓。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适合讲故事的夜晚。

爷爷——

驼生提到爷爷时,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后才开始了他的讲述。

驼生说,爷爷是个放骆驼的人。

我说,你爷爷还是个出色的猎人。

驼生满脸惊奇,两眼烁烁,意思是我怎么知道他爷爷还是个猎人?我指一指他手里的羊角哨子,示意他接着往下讲。驼生得到了鼓舞,说话变得流利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草滩上的黄羊可多了,三五个一群,十几个一群。几十个一群的也有,少。黄羊白天吃草,晚上睡觉,有时候几个月不下雨,它们就到湖道里找长芦草的地方。找到长芦草的地方用蹄子刨,就能刨出水。爷爷说,一年四季除了吃草、喝水和睡觉,剩下的日子,黄羊总是在跑,四条腿细长细长的。黄羊跑得可快了,跳得可高了,连跑带跳一股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那时候也有狼。黄羊在前面跑,狼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追上了,黄羊突然跳起来一个急转弯,再掉头往回跑。狼是铜头铁脖子麻秆腰,等到它转过身来,黄羊早已经跑得远远的了。狼就没有办法了,只能蹲在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喘气。爷爷说,那时候黄羊多,狼少,狼就是吃掉几个黄羊也没啥。狼吃不着黄羊时,就吃牧民家的牲口,羊和骆驼。狼这个东西坏得很,一旦偷吃羊群成功,就要把羊都咬死吸血。羊一死一大片,几十只羊白花花地躺在地上,谁见了谁心疼。有经验的狼,吃骆驼的办法更绝,更邪乎,趁着骆驼卧在地上打盹的机会,悄悄地从后面走过去,然后把一只爪子捅进骆驼的粪门里钩住大肠。骆驼突然受到惊吓和疼痛,啥也来不及想,一个蹦子跳起来就跑,狼却像个秤砣一样定住不动。骆驼疼极了,越跑越快,那大肠就脱落了,也越拉越长。你想一想啊,骆驼是大牲口,那肠子该有多长呢?肠子拉完了,骆驼也躺倒了,狼就扑上去消消停停地吃起了驼肉。牧民对狼真是恨极了,都恨进骨头里去了,只要见了狼,就不会放过,非打死它不可。狼很狡猾,会和牧民捉迷藏,有时候牧民要连续追上几天几夜,才能找到它。后来,狼就越来越少了。据说剩下的那几条狼,都跑到外蒙古去了。牧民追狼时最怕刮风,一刮风,狼的脚踪儿就被刮没了,狼就跑掉了。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打死过十几条狼,还得了奖呢,奖品是羊肚子毛巾和搪瓷缸子。

你见过狼吗?我说。

驼生说,没有。

黄羊呢?

也没有。

怎么可能?我指着驼生手里的羊角哨子说。

驼生说,后来,黄羊也没了。

为什么?我故意这样问。

驼生说,让人打光了。狼打没了,就开始打黄羊。起先是你们城里人打,开着摩托车和吉普车,拿着半自动步枪打。黄羊跑得再快,还能跑过摩托车和吉普车?就是跑过了摩托车和吉普车,也跑不过子弹。他们越打越有经验,白天追着打,夜里停下打。夜里把车开进黄羊活动的地方,打亮车灯。不知道是为啥,黄羊看见灯光就不跑了,反而自己走过来站在灯光里,傻乎乎的不动弹了。你想一想啊,这些黄羊的结果是个啥?几个人站在暗处端着长枪短枪,一枪一个,黄羊还能跑掉?就这样,你们城里人吃黄羊肉吃上了瘾,包饺子吃,煮成手抓肉吃,做成肉臊子吃,晾成肉干吃,还说黄羊肉特别有嚼头,要多香有多香。就有越来越多的你们城里人,隔三差五地跑到我们牧区打黄羊。爷爷说,自古以来牧民是不打黄羊的。就是遇上1960年那样的自然灾害,牧民也不打黄羊。牧民饮罢牲口后还将槽里放满水,让黄羊夜里偷偷地跑过来喝水,就跟自家养的羊一样。时间一长,许多黄羊也习惯了到牧民的井上喝水。围绕自家水井的草滩上有几个黄羊,牧民也心里有数。因为牧民在草滩上放羊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这几个黄羊。黄羊胆子特别小,它们远远地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打量着放羊的牧民和羊群。阳光下,黄羊头顶上的那两个角亮晶晶的。爷爷说,后来牧民跟你们城里人学坏了,也开始打黄羊了。因为牧民对这些黄羊知根知底,找到它们很容易,打起来也就更方便。这样一来,城里人打,牧民也打,好像一下子都变成了狼。人多肉少,不,是狼多黄羊少。打来打去,黄羊就给打没了。也不是彻底没了,和当初那几条狼一样,剩下的几个黄羊也跑到外蒙古去了。

那么,你爷爷打过黄羊吗?我说。

驼生说,打过。

打过?

打过。

我屏住呼吸,意识深处等待着那一声致命的枪响。

驼生说,后来,牧区连年大旱,夏天和秋天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天上不下雨,地上的黄风就多了起来。刮一场风,地皮就被扫掉一层土,扫来扫去,原来长草的地方土没了,全成了沙子,沙子游来荡去堆成了山堆成了梁,就成了沙漠。沙漠里没有保存草籽,即使是天上下了雨,也长不出草,依旧是光秃秃的。牧民说,现在是绵羊皮褂子毛朝外穿上走八十里路,上面都不沾根草渣子,哪里还有黄羊?后来,爷爷骑上一峰骟驼往远处走,找通场移牧的草场。草场没找到,骟驼也死了,爷爷是背着个空褡裢一步一步走回来的。有一天半夜,爷爷又饿又渴,实在渴得不行,想躺下来歇息上一阵子,就睡着了。爷爷第二天醒来时,突然看见了已经多少年都不见的黄羊。那只黄羊孤零零地站在离爷爷不远的一道沙梁上,一身金色的皮毛,头顶上的羊角格外长,上面的疙结一圈一圈盘到角顶,像贺兰山里广宗寺的佛塔。尤其是它的嘴唇,白得像冬天的霜雪。这是一个很老的黄羊,看样子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因为黄羊越老,它的嘴唇就越白。那黄羊一点都不怕人,和爷爷眼对眼地看了好大一阵子。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那个黄羊才一瘸一拐慢腾腾地走下沙梁,不见了。爷爷有经验,就跟着那个黄羊的脚踪,在一个小小的湖道里找到了一窝芦草,然后顺着芦草根挖下去,喝上了水。要不是看见那个黄羊,爷爷恐怕早就渴死了。

我说,你爷爷就没有……

驼生明白我的意思,说,爷爷早就不打黄羊了。

后来呢?

驼生说,爷爷回来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把他平时拴在旱烟锅子上的羊角取下来,做成哨子给了我。爷爷说,出门走远路时,只要随身带上这只羊角哨子,我就平安无事。爷爷还说放骆驼的牧民,生老病死都不能离开沙漠。只要保护好黄羊,不要让它再受到伤害,沙漠里就还能落下雨水,草滩和湖道里还能长出青草,牧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我没有听到那声致命的枪响。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欣慰。

驼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又长时间地沉默不语。

这个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夜风轻柔,万籁俱寂,我们也仿佛已经融化在奶汁一样的月色里,无声无息。驼生讲这个故事时,声音始终是丝线一样的悠缓,使得这个来自大漠深处的故事,更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讲完这个故事后不几天,驼生的病情开始恶化。

驼生只能在床上躺着,薄薄的床单有如一张纸覆盖在他瘦弱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蜇得生疼,却又无法回避。零距离地观察一个孩子的生命被病魔折磨和吞噬的真实过程,有一种不胜细诉的哀伤。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在这个年龄阶段的经历。那时候我天天穿过小巷,路过小镇的十字街头,到学校去上学,不曾认真地留意过小镇这座唯一的医院。若干年后,我却住了进来,而且与一个来自大漠深处的孩子成为病友。

偶尔,醒来的驼生艰难地扭过头,向我露出一丝微笑。作为一种回报,我表示等驼生病好了之后,一定带他去贺兰山东面的银川市转一转,尽管只是一山之隔,那边却被人们称作塞上江南,九曲黄河在那里一穿而过。驼生不是没有见过黄羊吗,没有见过狼吗?那里有一个中山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动物园里就有黄羊,还有狼。我可以弥补驼生这个遗憾,满足他的愿望。我还告诉驼生说,我也没有见过在大漠和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黄羊和狼,也只是在公园里见过。

我说的是真话。

接下来,我又不无羞愧地想,我和驼生同为大漠和草原之子,却没有在大漠和草原上见过黄羊和狼,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真是匪夷所思啊。

谁之过?

由于驼生病情的加重,病房不再像前些天那么冷清了,而是迎来了不少人,不仅有那个胖胖的护士小姐,有主治医生,还有院长。他们给驼生加大了用药量,输液架上从早到晚吊着药瓶子,通过一根细长的塑料管子,不间断地将药液输入驼生的血管,然后遍及全身。但是药量虽然加大了,效果却不怎么明显,驼生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几次想拦住医生问问,驼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几次我都被医生一脸严肃而莫测的表情给挡了回来。我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其实很胆怯,尤其对医生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驼生的父亲又喝了酒。汉子走进病房时,鼻子红得像半截羊血肠。汉子大概也觉出了驼生的情况不妙,被高悬的输液架、药瓶子和细长的输液管构成的一种森严给震慑住了,定在那里动不得,喉咙像一只破旧的风箱那样喘息着。过了一阵,汉子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说,驼生得的啥病?

你问谁?我说。

问你。汉子说。

我已经是怒不可遏了:混蛋!你去问医生啊。

汉子嗷一声怪叫,如梦初醒,然后踉踉跄跄地冲出病房。汉子的脚板骤急地敲打着水泥走廊,像一挺机关枪喷射着子弹。

过了一阵,汉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像一只受伤的兔子耷拉着脑袋,眼神瓷不愣登的。

我说,驼生得的什么病?

汉子说,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鄙夷地说,你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汉子就蹲下身去,抽搐着说,我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进城的前一天,我还打了驼生。

此后,驼生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极少睁开眼睛,不吃不喝。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孩子就是为了把有关黄羊的故事或者传说讲给一个陌生人听,才要进一次小镇,住一次医院。

一个月后,驼生出院了。

不是返回他深情留恋的大漠和草原,而是躺在一张有四个轮子的活动床上,穿过医院走廊,绕过后院一个枝萎花败、滴水不见的椭圆形水池,去了西北角那个小小的停尸房。嗜酒的汉子在驼生昏睡的这些天里,不仅滴酒未沾,而且也不离开病房,日夜守候在驼生身边。几天下来,汉子憔悴无比,面目全非,眼窝也深深地塌陷了,能塞进去两只拳头。汉子欲哭无泪,身子挎在我的肩膀上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摇摇欲坠。

我终于鼓足勇气,拦住医生说,驼生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汉子,说,不确定,很不确定,症状既综合又分散,这在我们医院的临床病史上尚属首例。

医生说完,扬长而去。

驼生的遗物是一支羊角哨子。

经汉子应允,我收藏了这支羊角哨子。

病愈出院后,我跟随当地牧业部门一个搞飞播实验的小分队,搭乘一辆越野车到大漠深处走了几天。所到之处,秋风凛冽,满目疮痍。过去长满了芦草的湖道严重风化沙化,即便有几束草稞,也只能在风中苟延残喘。随处可见骆驼散落的骨头。有的骨架却相当完整,甚至保持着倒毙时的姿态,被夏日的阳光晒成了巨大的标本,白骨森森,触目惊心。千百年来,这里曾经水美草丰,鸟语花香,是著名的骆驼之乡,现在却成了沙尘暴的风起之源。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言而喻,骆驼之乡就成了无驼之乡了。好在,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这种灾难形成的巨大危害,开始了生态拯救。利用飞机在沙漠里播种草籽,就是措施之一。当然,人努力是一方面,还要天帮忙,能够适时地下几场雨。

我说,据说这里还有一只黄羊呢。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迭,顿觉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果然,同车的人像看黄羊一般看着我,调侃地说,黄羊?哪来的黄羊?你说的那个黄羊,可能是出国旅游去了。路途遥远,途中寂寞,同车的人玩笑颇多。我不便多说什么,更没有把带在身上的羊角哨子拿出来示人。

一路归来,心情不佳,又觉不吐不快。当我终于决定将这段病期经历写成小说时,那只羊角哨子却怎么都找不见了。答案只有一个,羊角哨子被我不小心丢失在了沙漠深处,至于丢失在了沙漠深处的什么地方,因为没有任何预感和兆示,已经无从回忆。最后的结论令我十分沮丧,我不可能找到它了。浩瀚的沙漠里,只要刮一场风,一切都能够被埋没,更何况是一只小小的羊角哨子。

风过无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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