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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网

2015-06-19王小木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桂兰燕子妈妈

王小木

进门的时候,太阳刚刚新鲜地冒出来。于是,一大片阴影就像锅盖一样盖住了大楼的半边,一股湿漉漉的钢筋水泥味儿扑面而来。

急急地穿过六号楼。六号楼上面的半空中正吊着一捆钢筋,吊车下面的高可可,拿着步话机指挥着。左左,上上……放放。步话机的电源滋滋地响,夹杂着声音,收到,收到。高可可看见了她,冲她摆手,嘴角暧昧地朝她撇了撇,似乎让她躲起来,要他来找似的。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她?工地上的每个男人对她都喜欢用这一套。她又不是站街女,也不是发廊女,她只是烧火佬,做饭的。

她心跳加快,心不甘情不愿地穿过了吊车。

陈桂兰守在过道里,把她逮住了。

刚进最后的废旧楼道,眼睛黑了一瞬间。眼皮骤然跳了起来。嫂子还没喊出来,陈桂兰就开始冷笑了,说,原来都是真的!

空气突然像加了盐一样令人喉咙发干发苦,她吞了一口涎水。

她是背光,看不清楚陈桂兰的脸。

血继续往脸上喷,不好的预感像蛇尾巴一样缠住腿脚,脚脖子冰凉冰凉的。平常与陈桂兰见面,虽不见她如何亲密,也不至如这般生硬冷漠,面子上总能过得去的。这般模样,难道是因为她来做工的事?可是,村里也有为难的女人来找过他,杨想贵不是把她们安排开施工电梯,就是安排当仓库保管员。唯独她,陈桂兰就有意见?于是,她怯怯地、无话找话地问:嫂子今天怎么得空来?

哼哼,再没得空来,只怕窝都要被人戳掉了。

楼道里来了个民工,瘦瘦小小。脚步声朝楼上响去。楼梯口的声光灯亮了一下,又熄掉了。她的脸不再红了,而是发起胀来,有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是婆婆把她的坏名声传到陈桂兰的耳朵里去了?婆婆认定她与场上的米老板有一腿,才把婆媳之间的脸撕破的。她与米老板真的没有一腿吗?米老板常常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无意在她的胸前或腰间拂过,这算不算有一腿?她常常想这个问题。如果这也算,她跟杨想贵是没有腿的。再说,杨想贵白天在工地忙来忙去的,晚上就走了,根本没时间有一腿。据说,杨想贵在外面另有房子,不知是租的,还是自己买的。这样一想,她脸上的红胀就退下来了。

单车快倒了,碎肉犹如胎盘,要从牛的子宫里跑出来。中午要做牛肉炖萝卜呢。买的是牛肉店的边角料,和萝卜一样切成小方块状,放在锅里干煸一会儿,过一道水,牛肉的膻味就没有了,再放上八角、桂皮、豌豆酱、姜、干辣椒,炖上一个多小时,香味就能在走廊里张牙舞爪,流窜在角角落落,上上下下。她抽了一下鼻子,赶紧扶好单车。后架上的袋子要掉在地上了。她把袋子扛在肩上,啊了一声,声控灯便亮了。

她朝楼梯走去。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陈桂兰脾气一直都大,谁知道婆婆又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不能怪她的。她吐下一口气,走到楼梯口,回头对陈桂兰说,嫂子不嫌脏的话,上来坐坐,吃了中午饭再走吧。

楼梯上有一些纸屑和厚厚的灰尘。二楼的转角处有一堆垃圾,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毛衣,上面粘满了水泥灰,还有一些红色、白色的塑料袋和快餐面的面盒,盒子里的绿头苍蝇一哄而散。陈桂兰哼了一声,把鼻子捂住,跟着蓝美阳上了三楼。三楼明显干净了许多,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好像还洒过什么水,有股化妆品的香味。苍蝇兴致勃勃地飞上来了,又信心满满地飞走了。

蓝美阳把袋子放在地上,掏出钥匙开了门。所有的锅碗瓢盆灶具都搁在一张大案板上,案板的四只角是用砖头码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很结实的样子。靠窗子的墙角搁着一张小床。床也是用砖头码的,只是被一床花床单盖住了,看不到砖。床上看起来软和干净,上面用一些报纸盖住,隔开灰尘油烟之类。她把袋子放好,又开了对面一间屋子。屋子的角落里放有一张钢丝小床,只是床上的铺盖卷起来堆放一处。屋里还放了一张大桌子和一些大小不一样的凳子,桌子和凳子同样是用工地的板子钉成的。四周墙壁上还有一些挂钩和绳子,挂着两三个安全帽和两件衣服。她说,嫂子,你别嫌乱,这是我们平常吃饭的地方。想贵哥有时候在这儿午休。你先在这里面坐坐。我做饭去!

炖牛肉、淘米、择菜。忙了将近一个小时,其他小菜已炒好了,只是牛肉还在炖锅里咕嘟个不停。抽空到对面瞧了瞧,陈桂兰已经把钢丝床上的被子铺开了,坐在上面,低头看一本旧杂志。抬头见她,茫然的眼神,微皱的眉头,简直就像见了还在砧板上的一条还在蹦跶的鱼。

她赶紧假笑,瞧瞧这风,又把门吹开了。

她关了门,下楼提了桶干净的水,把所有的饭碗都放了进去,刚清洗完,楼梯上便传来嗵嗵的脚步声。她忙把大盆的菜都端到桌子上,把饭锅也端了过去,搁在一个高凳子上,对陈桂兰说,嫂子,我单独给你做了菜,等会到这边来吃吧。

算了。饭我就不吃了,我跟杨想贵说件事就走。

语气依然凝重得像结了冰,一下一下砸在她的腿肚子上,让她情不自禁的发软。

管饭的有十几个工人,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熟悉,跟陈桂兰打了声招呼,盛了饭低头吃起来。陈桂兰一脸冰霜,跟杨二叔也没寒暄几句,还是高可可懂事一些,有一句无一句跟陈桂兰搭讪。嫂子吃点吧。不了……嗯,嫂子,尝尝我们工地的饭菜,也还不错的。不饿。不饿。一会想贵哥就回来了,他说今天来吃饭的。我等一等他。

咀嚼的声音像野马喝水。无法抑制的声音。除了饭菜的味道,还有一股水泥与汗混合的味道。又看到杂志上有一摊黄色的污渍,不知是什么东西染上去的。陈桂兰一阵恶心,忙向外走。她身子太胖,腿又太粗,卡在韩得财的凳子边上,不得出去。韩得财吃得过于专心致志,不知道背后的事,被徒弟小清扒拉一下,才站起来把凳子挪了一下。他一挪身,拈在筷子上的一块牛肉不知被谁捞走了,他只好把牛肉盆端起来,往碗里淘了一点汤,见左右都是他的徒弟,便骂道:鬼狗子们,碗里的食都要夺走,一群饿死鬼投生!大家哄地一声笑了起来。韩得财只有三十七八年龄,但他是老资格瓦匠了,工地上的瓦工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徒弟或者是叔伯徒弟,有的徒弟比他年龄还大。

吃了一海碗牛肉汤淘饭,小清脸上流着汗珠,接着师傅的话说,师傅,别气!等哪天下雨休息,找老板支点钱,我请你吃公安牛肉火锅。

得了,牛肉火锅就算了,吃你的喜酒倒是应该了。怎么样?上次说的那个李店的,成了没?

小清是大学毕业生,今年也有二十九岁了。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跟着韩得财学起了瓦工,收入还不错,就是钱不好兑现,往往到了年终才有,有时候没有,还得千方百计地去讨,才能拿到手。他又怕生,连谈女朋友也成了个问题。见师傅这么问,脸就红了,用袖子揩了一下汗珠,低头吃饭。

高可可说,老韩你还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吧,在农村要谈好一点儿的女娃,也得在城里买套房,人家才得跟你。差的,小清也瞧不上。

不是城里人,在城里买什么房?杨二叔问道。

不是城里人,就不兴到城里来住呀?现在又不限制户口,在城里买了房,就成了城里人呵。杨叔,啥时叫老板给你家在城里买套房?

我?下辈子也没想过。杨二叔快六十了,在工地上拾掇材料盯着安全,破铜烂铁的,也可拿起来修修补补。

陈桂兰出去,见杨想贵已经回来了,脱了安全帽。蓝美阳把一个干净的碗和一双筷子递给他,看到陈桂兰,杨想贵说,咦!陈桂兰,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打电话干什么?好让你准备么?

切——!陈桂兰,你又怎么啦?先吃饭!杨想贵进屋去了,吼一声,不再出来。

蓝美阳把一小碗牛肉和一碗青菜端出来,放在一张小凳子上,把凳子挪在小床前,拿着一个干净碗去盛了一碗牛肉,对陈桂兰说,嫂子!你就凑合吃点吧。

吃完了饭,工人们稍坐了一会儿,抽烟的人抽了根烟,倒了茶水,便上工了。蓝美阳吃了饭,收拾完桌子,把地也拖干净了。杨想贵问,陈桂兰,有什么事,到外面去说。陈桂兰不吭声。杨想贵说,那就在这儿说!美阳,你出去一下,我跟你嫂子说点事。杨想贵的嗓门粗得像破锣。蓝美阳赶紧端着一大盆脏衣服下楼去了。

她刚走到一楼,陈桂兰的声音便像旋风一样扫了下来。只是听不清她说些什么。这么大的声音,一定是想让她听到的。既然想让她听到,她就听听吧。她悄悄踅回三楼。

……

哪个要你来的?你又是听了哪个的闲言碎语?

原来没有人做饭,不是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要请人?不是你有意的吗?

原来是原来。现在不同了,民工不好请,要价也很高。吃住不解决,就更是留不住人了。

什么人不好请,为什么一定要请她?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有意的。人家也没来找我。我是在劳动市场里碰到她的。她孩子有病,老公又没有能力出门挣钱,和婆婆关系又不好。她是我们村里的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她脾气是有点怪,但她却讲义气。为了自己的亲嫂嫂,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她的活干得好,饭做得好,收拾得又挺干净,工人们都很满意。工人们稳定了,我也就稳定了。我请她,有错吗?

在你的眼里,她当然一切都好!

不是一切都好,她需要帮助!陈桂兰,我们只当做好事,成吗?

哼哼,她需要帮助?她就是一只狐狸精,专门勾引你们男人的。

这都是谁说的?

老家人都这么说。她婆婆就这么说。

哼哼,老家人说的。老家都说我是个骗子,骗了人家几个亿,你也信吗?

要她走!她在勾引你!

我没感觉到。我们连手都没挨过,哪里谈得上勾引?

要她走,我来做饭。

你做饭?自己都不愿吃,还要人家吃?你在家管好老人和孩子就行了,钱都交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管,反正要她走!

能听得见抽烟的叭嗒声,像老人的咀嚼。他咳嗽了两下,说,出门不打落水狗,谁家灶里火无烟。你一定要这样的话,陈桂兰!不是她走的问题,而是你!

什么?

要她走,乡里乡亲的,我做不出来,我也不会这样做。你走吧!你提条件吧。钱,你可以都拿去。

杨想贵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陈世美!你喜新厌旧,又看上了年轻的。

省省力气吧陈桂兰!我要是陈世美,早就不要你了,还跟你凑合到现在?跟你结婚快二十年了,没见过你一根纱。连一双袜子也没给我买过。倒是你,成套成套的衣服往你娘家拿,一头猪一头猪往你娘家赶。你好吃懒做,跟镇子里的那些痞子们跑到船上赌博。一输就是几万块。你也不想想,我赚这些血汗钱容易吗?又能赚回来多少个几万?……算了,这些都不说了!……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最可恨的是,你还虐待我的爹妈。他们生病了,你还不给钱看,让他们拿私房钱看。我父亲的胃癌就是被你整成那样的……你以为那些事我不知道吗?只是我不说。事到如今,我也看穿了,你是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狗。你的心,就像块石头!

杨想贵,你这是要算总账吗?何必要等到我人老珠黄了再算!

算账?能算得完吗?我只是不想让儿子受到伤害!儿子也长大了。你也该好好想想了,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着,震动着。女人的呜咽声。失去男人,女人就是没有柴火的灶吗?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的手里,迟早就会变成没有柴火的灶台。但杨想贵对人是真心的,是讲义气的。她有点敬佩他了!看来成功的人都很有一套,都是讲原则的人,都有别人学不来的长板。自己有长板吗?有时候想有一点,但更多的时候跟普通人一样,像滑板,滑到哪儿算哪儿。

她赶紧下楼到水房里,把衣服泡在水里,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让水声掩盖一切嘈杂。她在搓板上拼命地搓那些泡泡。她想让泡泡把自己隐藏起来,哪怕有片刻的隔断。水房的门一黑一亮的,有个人影子在门口晃了一下,还停顿了片刻。她闻出,那是杨想贵的身影。他知道她在这里,他的停顿是不是意味着有话要说,他想说什么呢?

她心里闪亮闪亮的,像一条柔软的纱巾,擦拭着伤痕,痒得发疼,意犹未尽,还想去擦。

一个礼拜后,刚吃完午饭,她搬着一大盆脏衣服到楼下水房里去洗衣服。那里的水流量大,还有长长的水池,可以把衣服泡在水池里用棒槌捶呀捶的,就像在老家的湖边跳板上。高可可叫住了她,并递给她一张纸条,让她去丽珠大酒店1006房去拿份资料,是老板要的。很重要的。高可可反复交待她,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的!

从高可可的脸上丝毫看不到诡异。她本来想问,为什么你自己不去,但高可可转身走掉了。去就去吧,又有什么不得了!丽珠大酒店她知道,她到农产品市场买菜时天天都能看得见。富丽堂皇而又高不可攀。那些油光发亮的小轿车川流不息,几个像高可可那么高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制服,毕恭毕敬地对小轿车指手划脚。那车里面都坐着什么人呀?那些女人们都穿了些什么?是不是像电视里放的那样珠光宝气的?丽珠大酒店的门前有一排用不锈钢做成的球球,每天被清洁阿姨擦得光光溜溜的。有时候,她会在球上坐上一小会儿,但路人只要朝她看上几眼,她就会站起来,就好像被虱子咬了一口,亦或,像吃酒席坐了不该坐的位置。

她穿上好久不穿的那件浅绿色的毛衣,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把脸也洗了一遍又一遍,用湿毛巾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使劲地嗅了嗅袖子,闻不出来油烟和葱花味儿,才放开手脚走进了大厅。

一个穿着红制服的门迎问了她的名字,职业地笑着,带着她进了电梯,送她上了1006号房间。

她应该想得到房间里的人是谁,但她没有去想。她以为只是拿份资料而已,她还偷偷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很放松很干净的样子。但杨想贵穿着酒店里白色的睡衣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竟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门边的柜子上,像放下了千斤重担。

杨想贵与门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门迎就出去了。门柔软地咔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屋子里安静得像是远古时期的茅草屋。她没有闭上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窸窣的声音,那一定是树叶落在屋顶上的声音,那么轻柔而又执着,简直可以说是狂妄,非要落下来不可,什么也阻挡不住。

你知道吗?在你还是女伢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我说,你天生就是个害人精!

胸很闷,想要爆炸的感觉。心跳得快极了。他在摸自己吗?摸了哪儿了?手。手已经被他握住了。身子在挪动,在被什么牵引着。向前,向前,来!把毛衣脱掉吧。屋子里有暖气。这么早就开了暖气了。还是几月呀!屋子里温暖如春,可以光裸着身子跑来跑去飞上飞下的。这时,还是深秋的季节,窗户外还能看得见绿而枯萎的树叶,像一些隔夜的水果,皱皱巴巴的,但,那是绿的。

沙沙的声音。窗帘被关住了,绿色也被关住了,只剩下眼前的金黄和深红,还有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灯光。奶油色的灯光。喘气声。那么粗,那么有韵律,一高一低的,像水牛吃草时甩尾巴的声音。

好了。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去洗一下吧!

被簇拥的感觉,像包裹要被人拎起来的感觉,像被人衔起来展翅高飞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赤裸也是一种温暖。不是六月里骄阳下的热度,而是一层一层被煮的热度,从里到外,慢慢地渗透,最后欲死欲飞,彻底地僵死。

你呀……还那么紧,是不是赵大强不会干呵?杨想贵开了床头灯,手在她的下身停留。依依不舍般地搓动着。她拼命闭着眼睛,快感存在着,不敢看他。他嘿嘿笑了几声,把手拿开。点燃了烟。烟味弥漫。有了烟火的味道。脑子里突然有那盆没有洗的衣服,吓得从被窝里坐起来,慌忙下床穿衣服。

杨想贵扯住了她,说,别急!时间还早呢。

不,不早了。我还要洗衣服,还要准备晚饭。

他也起来了,客气般想送她的姿态,随意裹在身上的睡衣滚落下来,肚皮上有两条褶皱,汗毛有点粗大,有些卷曲着,直往下流淌,像画里面的一块黑毯子。掩盖不住的挺立,从毯子里破土而出。她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他抱住了她,说,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事,我一定会管。等工地闲些了,把燕子接来做手术吧。

等我攒够了钱再说吧。你的钱,全被她拿走了。

嗨,不碍事。还有些应收账款。

我有你开的工钱,就很知足了。再攒几个月,就够了。

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踏踏实实的感觉,有靠山的感觉。

她回抱着他。他在呢喃,我还要还要还要。眼睛被电击般再也不能睁开的样子,唾液甜滋滋的。寻找一个出处。让自己的甜渗出去。和一个物体紧紧地粘合,或者,钻进去,在里面像快乐的小鱼一样游动、触及、撞击,永远不再分开。身子又长了翅膀,飞吧!闭着眼睛飞。飞到哪儿是哪儿,飞于无形之间,飞于日月之中,什么人也不见。柞刺花儿在一念之间绽放,那么肥沃,千层塔般的肥,千年的深潭般的绿呀。还需要什么吗?不不,别停下来。停也停不住啦!仅有渗透是不够的,仅有跳跃不够说明。捉住一条鱼尾,那就像搅拌蜂蜜的马蹄一样穿透吧,噗地一声,溅起层层浪花和嘶叫,翻卷不够的撞击,碎得满世界的星星……

衣服穿好,飞快地跑出了门。在门口又放慢了脚步,对着玻璃整理衣服。眼花缭乱,脸色绯红,身子还有点飘飘然,心里是种想呕吐的感觉。等她走出酒店的时候,在圆形的球上靠了一会儿,才向工地走去……这就叫偷人?或者,这就叫皮绊?但并没有见不得人的感觉。很想把这种感觉唱出来喊出来,全身被洗过蒸过搓过的清爽劲儿。

洗衣服并不是白洗,一件衣服一至五毛钱。大件的外套就是五毛。小件如内裤之类的就是一毛。水是工地的,有时候烧的有热水。热水一下去,污渍便蜂拥而出,水一下子变成了污黑色。一二十来号民工,每天都有二三十件衣服要洗。这也是一项收入。一想到收入,她的心也像被洗过了一样,充满香喷喷轻爽爽的踏实感。洗衣粉选了那种留有茉莉余香的,民工们穿上后,那些汗臭味会掩盖不少,那些来看房的贵人们见了他们,也不至于把鼻子捂得那么紧。杨想贵的工人,面貌当然会与别的工人不同的。她喜欢这样的不同。与她相关的人都要与众不同。

正如许多人的猜想,杨想贵在锦庭花园有一套公寓。他说,你搬来吧,我们住一块。

他当然把她抱在怀里。洋洋得意而又心满意足的慵散,时不时地抽上一根中华,柔软又有持久的烟香味儿。她到烟酒铺去问了一下,这种烟要七十五块钱一包呢。好烟就是好烟,此时无香胜有香。他们对彼此的气味已很熟悉。他常常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使劲嗅着。他说,真香真香!你就叫蓝香香好了。他的鼻子贴在她的脖子上,偏过来,又偏过去的。

痒痒的感觉。他的鼻子那么软,是不是很容易破碎。她推开他的脸,说,比你的烟还香吗?

噢,这是两码事。你搬来吧,明天就搬。

不能。暂时还不能。

你怕什么?不是在陈桂兰面前都公布了吗?

可你们并没有离婚。我也没有。

那就回去离!

她摇了摇头。她又想起了婆婆拿着菜刀剁砧板的样子,还有老公怏头怏脑不敢正眼看人的样子和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她的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有点冷。她把身子又缩进了被窝里。她怕有一天,婆婆拿着砧板来到了工地,她该怎么办?还要来牵扯杨想贵吗?这时候的丢人,就不仅仅限于村子里了,而是丢在省城里。省城多大呀,一个人吐一丁点唾沫,就可以把自己淹死。

房子是杨想贵偷偷买的,分期付款,他老婆并不知道。房子装修得很漂亮。跟丽珠大酒店的套房不会差多少。她特别喜欢那种窗帘。淡淡的粉色,上面开着一些花苞。这让她想起女儿们的脸颊。女儿的脸都长得无懈可击,小巧的嘴巴,睫毛也是淡颜色的,但很浓密。形状细长的眼睛,透明的皮肤如月亮下的井水,有一些光,又有一些隐约的色彩。如果人没有身子就好了,那她的两个女儿,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儿。她把脸贴在窗帘上,喃喃地说,这里是天堂!这就是天堂!

她的眼眶噙满了热泪,只要一低头,泪水就会顺着脸颊流到地上。她的一切,他都非常满意。把他当天神一样的神情也很受用。他说,等我们都离了婚,我们就在这儿结婚,好吧?

她心里悸动了一下,身子热了起来,她又想重回被窝了,被他簇拥,填补身体的凹处。但杨想贵已起身,把被窝从身上剥掉,赤裸着身子向卫生间走去,途中见她的内衣落在地上,他也没捡拾一下。他不想弯腰,他的肚子越长越圆了,像半边皮球一样结实。哗啦啦的抽水声,就像马桶里有喉咙一样,还有喷头喷出热水的细碎声。他走出来,满面红光的样子,胸膛挺得高高的。他边穿着裤子边说,我下午要去东郊谈事,晚上不回来吃饭。

穿好了衣服,她笑了笑,说,我这就走。

她抓过手提袋。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

结婚的事。

还是勾勾搭搭的好。你说呢?她戏嘲地望着他。如果他再坚持,她该怎么办?

他系着皮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就像看一只长着蓝脸的猴,在笼子里爬上爬下的猴。

这种看法也很受用。她放松了不少。与他的眼睛有了些短暂的平视后,她拎着手袋,顺便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擦了香就回去了。时间一长,就成格式了,就像小时候老师交给她的作业本一样,只能在格格里面写字,超过了格格,老师就会打叉。裤裆里时不时地飘出一股玉米花生糊糊被火烤过的焦甜味儿。这是两种物质的香味。只有混合起来的香味才会这么持久的,还要火候到位,不能大,也不能小,要刚刚好。他的进入,她的迎合,他的持久性,她的电流般的传染性,等等等等,都是那么新鲜、协调,而久久不厌。她想得面红耳赤。与别的男人,会不会也是这样?

另一股香味跑了过来,旗旗蛋糕店到了。她有点饿了,就站在玻璃外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中年妇女背着皮挎包,左手端着一个盘子,右手拿着铁夹子。盘子里面已堆满了,但她还在各式各样的蛋糕面前徘徊着。穿着深红色制服的年轻女服务员在她的身后,不停地介绍着,用手指着面前的糕点,像一个帮大人做生意的小学生一样,故作老练的表情。女儿长大了,会不会跟那个年轻女服务员一样?如果是,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女儿们都喜欢吃甜的,特别是大女儿燕子,只要吃到甜的,她的眉毛和眼睛就会往上扬了起来,像两排被风吹过的豌豆叶。被细雨打湿了的豌豆叶子,那么翠绿而鲜嫩呀!哦,从第一次跟他时,他提过她的女儿们外,他就再也没提过了。是忘了?是暂时没有能力?还是工地的事太操心了?可他又能拿出十万块钱装修房子。十万块,都够燕子动两次心脏手术了。哦,想这些又有什么用?钱是他的,他想怎么用都是他的事。还是自己攒吧。医生说,燕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会有生命危险的。现在吃药,只能维持不犯病。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有人往她的心里放了一个野菱角。老家的湖很多,一到春天,湖里就会长满碧绿碧绿的荷叶,荷叶下面往往会长一些野菱角出来。到了夏天,掀开菱角叶子,沉甸甸的菱角就挂在下面。菱角生吃好吃,但煮熟了会更好吃。煮熟了的菱角壳硬得像针尖。野菱角一般有三个角,咬掉其中一个角,再从中咬断,挤出里面的米,又白又糯又甜。还可以把它们晒成干粉,到了其他的季节,用开水冲泡着吃。

她在路边的电话超市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打给村里小卖部守年大妈的。守年大妈让她等会儿再打过去,她去叫人。

赵大强来接电话。她感觉到他急促的喘气声。愧疚而又怜悯的激动,让她不敢先开口。

你都跟杨想贵那样了,还有脸打电话回来?

我想问问伢们。

伢们不要你管!她们只当没你这个妈!

家里还有多少钱?还在运粮吗?

你还惦记家里那点钱?!早就没米运了,车卖了,伢们还得吃用上学。一分钱也没有了!你跟了杨想贵,你还缺钱吗?

赵大强,你清白一点好不好!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跟伢们无关。我想凑足了钱,先把燕子的手术做了。

燕子的事不用你管!你的钱,我们嫌臭!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了。电话机里传出声音,一块二毛钱。她掏出一块二毛钱交给了老板。老板是个胖乎乎的男人。那男人狠狠地看了她几眼。她觉得那男人的眼睛也像刀尖一样锋利。

出门时,她的脚有点软,差点摔倒在电话超市的玻璃门外。满大街的黄树叶,像酒席过后的鞭炮纸屑,喧嚣过后的落寞,没有无可奈何的怨天尤人,而是心甘情愿的归根到底。被人扫成一堆,或者蜂拥而入地沟,都是一样的结局。臭也罢,香也罢,生命是需要绽放的。燕子也一样,她要让她绽放。

她在附近的市场逛了逛,心里阵阵的屈辱才有所减弱,腿有了点力气。市场外面有一些流动摊位。长长的杆子上挂着衣架,写着季节处理纸牌的衣服就挂在衣架上。一条呢子大摆裙,一件驼色的毛衣,她觉得很好看。她跟老板磨了又磨,最后以三十块一件成交。她掏出钱包,发现多了五百块钱。这是杨想贵塞在她包里的。

时不时,他会掏出几百块钱来给她,要她去买身衣服,或者买点好吃的。如果她看见了,会推辞一下。但杨想贵总是把钱塞在她的包里,如果过后再拿出来推掉,就很生分了。

她个子高,穿上这些衣服,系一条围裙,倒是把身段更显得玲珑了几分。高可可和一些工人们把碗打破了几个,还把装菜的瓷盘子也摔了几次,咣咣当当的。她想,是不是穿上这些衣服后干活不方便呵。她换上了裤子。碗好像没打破过了,但脸盆却常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凹凸分明。

午饭后,她要到楼下去提水。楼上的水是从井里抽上来的水,只能洗洗涮涮和冲厕所。楼下有个水龙头,专门供饮用水。

高可可拿着安全帽走出来,说,嫂子,我来。我来。

饮用水的龙头被关在楼下靠近热水炉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平常屋子的门都是开的。最近屋子里住了一个水暖工,有谁要用水就找他要钥匙开门。蓝美阳上午就把钥匙拿到了手里。高可可提着两个塑料桶跟在她的后面。下楼。开门。一间僻静的小屋。楼梯的脚步声这里也听不见了,不用水谁也不会来这里。靠窗的地方用砖头摆了一张床,床上有方格的床单和被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屋子里很潮湿,有股水霉味儿。水池的边上还有些黑斑。她几次用抹布去擦,都没擦干净。

水压很大,水花溅得很高。两人的裤管都溅了一些水渍。高可可拎桶,桶把突然断了,桶里跑出来的水,把两人的鞋和裤子的下半部全打湿了。她慌忙勾下腰,用手拧他的裤角。

没关系的,嫂子!高可可把她扶起来。

似乎桶把的断裂是她的阴谋,一绺头发沾在脸上,像一个没有写好的问号。她嗫嚅道,把裤子脱了,我下午给你洗好。不要钱的。

高可可说,要脱也得等会脱吧,嫂子!

她的脸蓦地热了起来,不敢看他。她后退一步,顺手打了他一下。看你,想到哪儿了!

高可可的眼镜上也有了些水珠,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扯进怀里,喝醉了酒一般。嫂子,给我一次。我真的受不了!

她用力推他,恼怒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就是一个女人呀,还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他没有在乎她的恼怒,双手紧紧地抱着,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擦蹭着。她安静了一些,有些不忍心了。你就不怕杨想贵看见?

不,我不怕!他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有钱。还有你们这些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而我一年才回家一次。整天在工地,那事都快忘了。嫂子,你可怜可怜我吧!就这样,就这样……我不动你,我只动我自己。好吗?求你了!

他说着说着,流出了泪,乳奶一样的泪。额头的筋快速地跳动着,眼镜里面粉红一片,就像有人在他的镜片里撒了一些火药,一有火星就会噼噼啪啪五光十色。他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抱住了她的腰。他的全身在抖,她也跟着抖,像筛糠一样。水龙头还在哗啦啦地流,另一桶也满了。她顺手关掉了。她也流泪了。像看到有人受伤而流下同情的眼泪,亦或,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得了满分后的喜极而泣。她用手揩眼泪。屋子里静极了,能听见外面吊车的转动声,像肠胃病人的打嗝。非常有规律的打嗝。她动了动身子,想把自己从他的怀里抽出来,想辩解一下自己的心,真实的心,并不仅仅是为了钱……他说,别动!别出声!就这样……

晚上,杨想贵在工地食堂吃饭。叽叽噼噼的声音,像夜牛喝水。他皱着眉头,草草捞了一些上海青。端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吃。她又舀了一盘菜跟过去,放在他面前。高可可也跟了过来。他的头撞到电灯泡上。电灯泡晃来晃去的。他伸手捉住了它,把饭碗放在桌子上,把电线拴了一个疙瘩。电灯泡再也不撞他的头了。他又拿起饭碗,说,老板,我想借五百块。

为啥事?

没啥事,就是想用。

好吧。吃完饭拿。十几个工人当中,高可可是带班班长,杨想贵对他都是有求必应。没有贴心贴肝的班长,他的钱也赚不到手上。

吃完饭,杨想贵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让高可可签了字,才掏出钱给他。杨想贵把本子放入包里,见高可可走出门,才对她说,今晚过去吧,我把钥匙给你留下。

她收拾了碗筷,已走出了门。高可可在走廊里回过头来,看着她。走廊没灯,但每个房间里都有灯。在混合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就像烛光一样,随风摇曳,若昏若明。一副有事的神情,欲言又止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回头,对杨想贵说,我还是在这里睡吧,还有些针线活呢。

你就不怕我去找小姐吗?

她吓了一跳,忙说,你千万不要去呀!

为什么?

她们不干净。

切!还管这些。头一昂,出去了。

她追到楼梯口,说,等会我去哈。

算啦,你觉得哪儿好就呆在哪儿吧。

噔噔噔的脚步声,似乎要把楼梯震塌。他有点生气了。

洗洗涮涮了一会儿,把地拖干净,又到楼下开水炉,打了一桶开水回来,洗了,换了衣服,上床捂在被子里,把针线拿出来补衣服。

杨想贵的固定工人有十六个。这些人都是从老家带来的,是要管吃管住的。其他不固定的,有时候四五十个。这些零工,不包吃不包住,做一天发一天工钱。而这些固定的工人,不是有瓦工技术的,就是懂电工知识的,工钱较高,活也很重,平日发基本生活费,总工钱年终决算。她赚他们洗衣服的钱,当然也会搭上一些针线,顺带着补衣服。

衣服补完,差不多十一点,走廊外安静了不少。高可可到底有什么事?也不见他来说。眼皮有点打架了。她把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起身把门插好,关了电灯。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一会儿。敲门声。打开门,是高可可。他进屋,把一个红色的小盒交到她手里,说,美阳,我给你买了一个转运珠。人家说,戴上转运珠,你的运气就会好起来。

话说完,他就转身走掉了。她打开盒子,是金的。怕有一克多吧。太贵重了!要几百块呢。她忙开门,想喊住他。走廊里空无一人,房间的灯也都熄了,鼾声一片,此起彼伏。她在高可可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悄悄回去了。

她抽空还他。他像躲蛇一样地躲着她的手,说,你喜欢就戴,不喜欢就卖掉吧。也算我对伢的一点帮衬。

她没有卖。她想有一天她会戴上的。

杨想贵家的老爷子终于挺不住了,老家来信,让他赶快回去准备后事。他只安排了些工地的事,没有安排她,也没有把钥匙交给她。念头只是闪了闪,她就赶紧打住了。你凭什么让他把钥匙交给你?他只是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喜欢你身体的男人,像谷场的米老板一样。兴许,他这次回去办丧,还有可能与老婆和好,毕竟他们还有儿子。

有点想他了!全身有点热。身体被他唤醒,但他却不在身边。自己算是他的情人吗?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是。他找她,总是为了干那事,干完了就分开了。她喜欢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些不着调的话,还喜欢一刻也分不开的感觉。但没有。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就应该不算情人吧。那么激烈的感觉,他平常就不想吗?想了就不跟她讲吗?可见,他不把她当情人看。不当情人看,那是什么人?是工具?跟那些发廊小姐一样?如果自己真是发廊小姐,他是不亏自己的,每次,他都给了钱的……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思量下去,就是自讨无趣,自取其辱。

中午过后,大家都午休,她又去楼下提水。她喊住了高可可,要他帮忙。杨想贵不在工地,高可可就变成当家的了。

下楼,到了水房,她就把门反锁了。把外套脱了,放在床上。水暖工的活都做完了,回老家了,她就把钥匙拿到手,把床也收拾好了。床铺都是别人不要的,她拿回去洗洗晒晒,又变得暖和如新。她看着床铺,久有预谋的样子。她亏待了高可可,就得补偿人家。她想他真正有一次。

毛衣里面凹凸分明,她低下头,说,可可,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给你洗件衣服,也还要收钱。我是这样的女人,如果你不嫌弃!……

高可可把桶放在地上,两步就走到她的面前,急急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就脱她的毛衣。她扯住他的手,自己脱了。她不想让他把毛衣扯坏了。……有点生伢的感觉。这没什么难的。伢出生的那一瞬间,甚至有点快感,最后,瘫软成一团面筋。他的体味与杨想贵不同,有点酸味儿,像腌咸菜少放了点盐一样的酸味儿。赵大强不是说自己臭吗?臭就索性臭到底好了。酸比臭还是好闻点。他的腿看起来细长细长的,但肌肉一块一块的,还很结实。她来了点情绪,把砖头摇得哗哗响。最后的时刻,她泄了一点劲。高可可问她,哪儿不舒服了?

她摇了摇头。

想杨老板了?

她没有摇头,起身穿衣服,问他,怎么对杨想贵说呀?

他笑了笑,把她压在身子下,说,女人是棵菜,用了不会坏。他不知道,就不要对他说。你在做好事呢。就算让我老婆知道了,她也不会怪你的。

去你的!哪有这样哄人的。她推开他,起身穿衣服。可怜的男人!真是憋得太久了。她的内心像养了一群小羊崽,咩咩地叫声,依恋,无助。

这是真的!我老婆说,只要不嫖妓,怎么样都可以。

衣服穿好了,她到外面看了看,才招手让高可可出去。他刚出去,又转身回来拎水桶,对她笑笑,像害羞的女孩见了生人般的笑。她把铺盖叠好,上面用报纸盖好,报纸上面再压上几块砖头。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还要有下次吗?她又转身把砖头拿开了,把铺盖抱回宿舍。

本来杨想贵说只需要一个礼拜就可以了,但十天过去后,他还是没有回来。原因是老爷子并不想死,老不闭眼,还几次弄到镇医院去急救,打点滴。医生说,什么药也无济于事了,人中都是歪的,也就这几天了吧。这都是杨想贵打电话过来说的。他总是跟高可可通电话。高可可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工地的事请让他放心!天冷了,工地的活少了许多,不用请外面的零工了,只自己的几个人,好管。老板,你安心尽孝吧!

她问高可可,他还提到别的没有。高可可冲她摇了摇头。她呵呵一笑,忙别的去了。三号楼要内装修了,她把一些废掉的瓷砖捡回来,洗涮干净,放在案板上、桌子上,那些油渍和污渍都不见了,屋子里焕然一新。凳子上也铺上了垫子,五颜六色的,那是用废弃的衣服做成的。

从来不生病干活像铁人的韩得财突然生病了,他说心发慌,腿发软,身子冒汗。高可可安排他回来休息。蓝美阳煎了姜汤送到他房里。

老韩和两个徒弟住一块,屋子里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她说,老韩,你屋子这么脏,这么臭,不生病才怪。

她把姜汤放在床边的凳子上,简单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把几双穿烂的鞋子扫了出去。

老韩起身喝姜汤,眼睛亮亮的,地喝了两口汤,说,没有女人,就是这样。你又看不上我们。

看不上?她奇怪地回头看了老韩一眼,但厨房里传出滋滋的响声,是萝卜汤扑出来了。她跑进厨房,见萝卜还生硬,把钵子里面加满了水,拿着簸箕到老韩的门前把臭鞋子撮到垃圾桶里。走廊里没人,门也没关,老韩还在定定地望着她,眼睛红红,脸也红红的。她问,老韩,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看不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不上嘛,你清楚的。你只跟老板高可可他们交往,我们这些人,是看不上眼的。

一提到高可可,她的脸蓦地红了。他们都知道了吗?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是与高可可相会时被他们看到了,还是俩人之间动作和谐过度?老韩也算娘家人了,跟杨想贵同村不同组。老韩说他老,实际上他只有三十九岁,是老资格的瓦工师傅了。他说他教出来的徒弟都有一个连了,工地上的瓦工师傅差不多与他都有关系,也是杨想贵得罪不起的人。她转身正准备走掉。老韩说,妹子,老哥没别的意思啊!你别想歪了。

暧昧的语气,就像白萝卜里误放进去了几根菜苔,想抢出来也无用了,就随它去吧。骂他几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骂什么呢?还怎么证明呵?与杨想贵已经不清白了,还怎么清白呀。都是造孽人呢,何必相互碾压,就一锅烩了吧。老韩的老婆一年到头都有病,不知有啥病,检查不出大病,但就是没力气,抬不动,走不得。幸亏老韩身大力不亏,手艺高,孩子还能上学,老人还有饭吃,如果老韩真病了,他们家的天也就塌了。

真有病,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别拖出大病了哈!见老韩把汤喝得差不多了,她去拿碗。

老韩闭着眼睛说,我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自己知道。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并把她的手往被子里拉。他说,我只要一个月一次,好吗,妹子?我不愿意去找小姐了。每次都会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戴了套子都不保险,上一次我就差点中了标,吃了药才好。还有,一射完她们就要赶人,给钱的时候太难受了!

她推开了他的手,怒道,原来你们都不正经。别传染什么脏病给我了!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呀妹子!长期没有女人,有时候想从楼上往下跳……还有时,想杀人,想把人推下去,看血糊肠流的样子。妹子,别走,好吗?只要几分钟……你也想要,是吗?你不想,那就是假的。一个女人不想那事,哪会长得这样风骚?

她推了他一把。

我比杨想贵厉害!你试试,好吗?他的身子也随着她站了起来,右脚已在床下找鞋子。他的手硬得像铁板,几条青筋在手上跳动,像蚯蚓。不从,会有强暴的结果。从还是不从?几分钟时间,就可以让老韩病好起来。兴许不止,如果要半小时呢?看老韩强壮的样子,时间不会太短。就是四十五分钟一堂课的时间,又能怎么样?可以让老韩不去杀人不去嫖娼不去往楼下跳,这都是划得来的。前一段时间,隔壁的紫荆花园工地上就有个民工从二十层跳了下去,什么原因也没查出来,只是老板赔钱了事。还有另一次,有个搞油漆的民工把稀释用的玻璃水喝下去了一整瓶,到医院抢救了一整天都没抢救过来。依然找不出原因。一个活得快乐的人是不会考虑自杀的,哪怕他没钱没地位还受尽磨难,他都不会去自杀。名声难道比生命更重要吗?对某一个人的忠贞不渝,适合特定的时候和特定的人群。已经这样了,还有资格去忠贞吗?

走廊里传来了脚声,沓沓沓的,有谁回来了。他松开了手。她理了理头发,捡起了簸箕,回了厨房。

晚上,老韩起来了,吃了晚饭,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出去了。徒弟小清端着碗在后面问,师傅,你干嘛去?

老韩吼了他一句,见鬼去!

语气像寒风,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布满蜘蛛网的楼梯口盘踞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蜘蛛网前两天才扫过,怎么又有了?没完没了。她打了个寒噤,收拾了桌椅碗筷,穿了棉衣,追着老韩,向外跑去。

出了工地的大门,走过一条热闹的小巷,就是灯火辉煌的平安大道。老韩的背影在灯火中跳跃。老韩拐进了一条小巷。她小跑几步。老韩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踅,看着两边。两边都是洗脚屋、保健中心、美容美发的,还有什么招牌也没有的,就有一盏灯,灯光都很朦胧的,门都是玻璃门,上下都是厚厚的毛玻璃,唯有中间有一条透明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女人的脸和乳房。看到男人的,门会打开一下,白花花的一片。男人不停下来,女的还会招手。即使是一男一女路过,也会趁女的不注意,见缝插针地招手,做出一些暧昧的样子(比如摸摸自己的胸、把腿往高处抬两下)给男人看到。

老韩走进了一家保健屋。一个年龄大点儿的女人从后面沙发上坐起来,招呼他。靠近玻璃门的年轻女郎不理他,依然对着外面媚笑。屋子小小的。也许是东西塞多了,显得屋子小。香粉味儿,发胶的味儿,还有一股从油罐子钻出来的糨糊味儿,闷得太久拼命往外钻的味儿。

好久不来了哈!

老韩眼睛看着脚尖,说,老板娘,我想要个肉多点的。

老板娘冲着后屋喊,大春,你出来一下!

一个胖乎乎只穿了胸罩的女人从门帘里钻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一塌糊涂的口红,拿着几张纸巾揩手,像上完厕所的面点师傅。

老板娘问,这个的肉,你看可不可以?

老韩飞快地看了一眼。肉是白的,还是嫩的,像杀完猪拨了毛热气腾腾放在脚盆里的那种嫩白。血腥后的安逸,诱人而又翻江倒海的安逸。他颤抖了一下,又盯着脚尖看,点了点头。

不过,你得等等,还没完事。

还得等多长时间?

五分钟。再有五分钟就搞定了!胖大春匆匆钻进了帘子里。

时间够长的,还是很厉害的男人。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玻璃门哗啦一声开了,一股冷风也趁机而入,蓝美阳站在门口,扯住老韩就往外走。老板娘在后面喊,下次把老婆哄好了再来。门又哗啦一声关住了,有点不开心甚至有点怒气的关门声。

老韩说,你干什么?

路上的叶子更多了,没有风,桐树的叶子也会悄然落下,像在毯子上漫步,被灯光照得五颜六色的毯子,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的毯子。她摘掉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拿在手上,对着灯光看着树叶,青中有黄,不是彻底想落下来的黄。她说,把钱给我吧!

老韩说,你想抢她们的生意?

她扔掉了叶子。随你怎么想吧!

她们都很简单。

我也想,简单点。

除了他,还有谁?

杨想贵举起了手,想在她脸上狠狠地掴上去,想看她哭天抹泪悔过自新的样子。但她一动也不动,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就望到别处了。没有躲闪的意思,没有惧怕的意思,甚至有点蔑视的意思。他顿了顿,尴尬地缩回了手。这叫什么事?一旦缩回去了,又怎么收场?他随手把自己喝的茶杯扔在地上。杯子在地上咣啷了两声,没有破,是不锈钢的,外面还包有黑色的缩钢壳。茶杯是一个搞植筋的女人送的。女人有两只熊猫眼,想接工地上的植筋活,就成天磨着他,还送东西给他,总共只二万块的活计,她就这样献媚,如果再多点呢?她是不是可以献身?一想到献身,气就不打一处来。不就一个月的时间,蓝美阳就搞了七八个男人……是不是每晚都有人陪?是不是每个男人争先恐后地排队报名呵?二叔告诉他的时候,二叔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兴奋得脸膛通红。二叔都这么大年龄了!看来真是低估了她。他用力推搡了她一把,她的身子呈麻花一样扭了两下,头发就披散了下来,遮住了脸颊。头发肯定是刚洗的,黑亮黑亮的,跟眼睛一样亮。她就是爱干净,整天洗呀洗的。她的脸还是那么,不,是更白了。沉淀了一夜后糯米浆一样的白。老家做汤圆就是这么做的。把糯米用水泡好,然后磨成浆,用包袱包着,放在稻草或者其他干燥的物件上过上一夜。第二天一看,透明而细腻的白,摸上去润滑的白。哦,天哪!这种糯米白的女人,天生下来就是害男人的。她还有脸坐在沙发上,重新整理头发。还那么安逸,那么理直气壮的。

他叹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有几个?你一定要讲清楚!

你手里有十几个工人,你自己去数吧。

什么?十几个,你都跟?我的二叔都六十多了,难道你也跟?

如果他想有,我也会的。

啪地一声。他的巴掌终于落在她的左脸上了。刘海有点长了,在她的脸上舞蹈了一会儿,她的脸就红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的就是脸红。他喜欢女人脸红,这样的脸才叫脸,不是吗?他想把她搂进怀里,吻那些一茏一茏像红薯根一样的红。但他忍住了。他又举起了右手,在她的右脸上来了一下。好!两边都红了,先青后红,很对称,很均匀。女人就是要脸红,脸红才漂亮,不用擦胭脂,省了钱了,不是吗?她不就是为了钱吗?二叔说这事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相信。他安排二叔当保管员,看来真安排对了。二叔说得证明确凿。老韩给了二百。老韩这个小气鬼,连烟都舍不得抽,竟然给了二百。老宋给了一百五。小清给了五十。小清还只有二十九岁,还没有结婚。不过,他是失婚了。这么大年龄的男人,应该当爸爸了。还有,那个腿有点瘸的张摆子,一分钱没给,她也跟……张摆子的命真的不好,先是哥哥死了,后来嫂嫂也得病死了,留下了一个侄儿一个侄女靠他养着,再加上自己的两个孩子,大孩子还是植物人,是因为一次感冒后被乡下医生打针打成了植物人……不幸,真是太不幸了!每个人都是不幸的。连亿万富豪也会数出一二三的不幸。自己的不幸都在乎不过来,还去在乎别人的?二叔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那些男人们做完这事还要去炫耀吗?只有天知道。

她的身子歪在沙发上,右手护着脸,望着他。她的眼睛从黑色变成棕色的了,不再亮了,像被晒蔫的香蕉皮的颜色。她终于害怕了吗?这么两巴掌就让她害怕了,可见她还只是个女人,一个怕疼的女人,一个天生骨头有点贱的女人。他住手了,喘着气说,陈桂兰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婊子!天生就是!

他掏出钱包,把钱拿在手上,然后一把投掷过去,嘶叫道,给你!你不是卖吗?给你给你给你!

有些钱软软的,很轻易地就落在她的身上。有些钱还很硬,跟刀差不多的硬。她再次用手护住脸,等钱飘散下来。她坐直身子,愤怒地望着他,想还他一个嘴巴,让自己的屈辱减轻一点。他还喘着气。他的脸很憔悴。胡子也有点长了。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她常常想,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些事,他可能会打她,把她打得皮开肉绽的,还会骂她,会朝她脸上吐唾沫。她一定不会还手的。做了那样的事,她没有理由还手。但那是什么事?是坏事吗?可她做完了,反而很轻松。跟他们一样轻松。特别是帮小清擦掉了脸上的泪痕的时候,她轻松得想哭。小清喃喃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说不清楚的知道,似乎掀开了什么沉重而久远的面纱,看起来灰尘扑扑的,但实际上清新而鲜活。那些灰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拂拭掉了,全然不费什么力气。如释重负的哭泣声,让她轻飘了起来。她变成了一个有翅膀的女人,身上散发着奶香味,给小清的身上洒一些细小的露珠让他清爽清爽,让他整天不那么垂头丧气,这都是电影电视剧里面的一些形象,但她确实找到了这种感觉,让她有种归位的印象。她想跟杨想贵说,做那种事的时候,她很快活!这是生活中唯一让她快活的事情。是你让我学会的!但她说不出来。如果她说出来,杨想贵又会怎么样?会不会把她打死。不,她不怕死!她怕活。活着她就得想自己的两个孩子,像钩子钩她的心一样地想着。一想到她们,她就更需要活着,还需要钱而活着。就是这么简单。打死就打死吧,如果他给她机会,她一定要说出来。是他害了她!是他让她知道了这种滋味,这种技能,是她唯一的技能。她可以把这种技能让更多的人享受,然后得到一些补偿。她能体会这种意义,就是这么简单。像坐上了滑轮,她只能向前滑去。像野马撒欢一样,不可能回头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愤怒。愤怒像一杯沸水,先把喉咙烫破了皮让她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就往下了,把她的心烫得怦怦乱跳,然后她的五脏六腑也悚悚发抖,再后来,她的四肢被烫得蜷曲了起来,她没有力气了。她连抓钱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把头埋在沙发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后来,杨想贵又喊叫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只听得见咕嘟咕嘟咣啷咣啷噼里啪啦的声音。

等她再一次抬起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嘴唇有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嘴唇又一次受伤了!屈辱总是要从嘴的破碎开始。破碎是有连贯性的,成双成对,就像祸不单行一样。卫生间门口有几块破碎的瓷片,那是她的漱口杯,还有几片水银玻璃,那是她照过的镜子。门关着,一些烟雾从里面窜出来。他在里面抽烟。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到这套公寓里来了。她留恋那些有粉红花苞的窗帘。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毁掉的!不毁又能怎么样?她没有资格把一颗心只交给一个人。那是青春岁月的事,那是浪漫的事儿。在世上活的时间越长,来分心的人就越多。早先还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后来就麻了,就不再痛了,算是修炼到家成精了。

她把嘴唇的撕裂处按了几下。得找些事做做,他不会来拉自己的,只有自己让自己起来。她把头发上的钱摸下来,又把周围的钱也收好了,数了数,看起来这么一大把,实际上也只有一千多块钱。既然砸向了自己,还把自己砸出了血,那就收下吧!她心里又踏实了一些。她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些钱。有一万两千多了,再加上这一千多,再凑一点,刚够交燕子的前期手术费了。每攒一点钱,她就踅到医院里去询问一下周大夫。周大夫是老教授专家门诊的,一来二去,周大夫也认识她了,并且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她不用挂号,只要说出她的名字,周大夫就让护士带她进来。周大夫说很喜欢她的名字。很美的名字!叫他想起空旷的田野。田野里青草漪动野花飘香花瓣坠落的感觉。周大夫总是有病人,但对她,却有点网开一面的意思。即使顾不上与她讲话,也会时时用温和的眼神看她,一种暗示,让她等等,再等等,等下去就会有一个不坏的结果。她很有自知之明,那样大的教授,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会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她认定要周大夫来做这个手术,所以她对周大夫笑得极其灿烂和妩媚,来见他的时候尽量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周大夫慈眉善目的样子,对病人从不大声说话,对病情也解释得头头是道。这种人,是一定可以把手术做成功的。这种人,也会助人为乐的。跟他说说好话,先做了手术再说,后期的费用再想办法补交。

她咧嘴想笑一笑,想把那些屈辱的、愤怒的、尴尬的不良情绪赶跑一些,然后理所当然地把钱装进包里。但她没笑出来。嘴角边还是疼的,新结了薄薄的痂,再一裂,就有可能重新渗出血来。

她朝门口走去。卫生间的门开了,杨想贵说,钱都收了,活可不能不干。

他不再吼了,声音嘶哑了,新磨刀石发出来的唑唑声。她停在门口,从包里掏钱,她想把钱还给他。他按住她的手,说,都收回去了,何必拿出来!自己脱衣服吧。

她扯开他的手,把钱放在鞋柜上,开门出去了。

燕子躺在堂屋的椅子上,靠近墙壁的桌子上,放着一台十四寸的电视机。电视屏幕有时候是彩色的,有时候又变成黑白的。有时候有影子在晃来晃去,有时候就只是一些雪花点点。她身上盖着绿色的毯子,毯子上有一些白色的小球球。毯子是妈妈两年前在挑担子的送货郎手里买的,十五块钱一床,当时觉得便宜得跟送的一样,但时间稍长一点,毯子就硬得像过了夜的饭锅粑一样。

燕子看到妈妈的时候,五官抽动了几下,表达了一种惊喜,还有一丝惧怕和不安。她的脚晃动了两下,想下地,想扑进她怀里。

后门是关着的,前门只关了一扇。另一扇被风吹得晃动不安,还时不时发出咯吱的响声。妈妈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还用栓子把门拴住了。她在远处看到婆婆围着围巾提着篮子到田里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赵大强也不在家。

她半蹲在燕子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说,跟妈妈到城里去,治病去,燕子!

燕子的嘴唇已经是灰黑色了,脸也有点浮肿,头发也好久没洗的样子,还有些黑痂浮在头皮上,头发上也有一些毯子上的绒球球。她用另一只手摘她头上的绒球。燕子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并扭动了身子,似乎想摆脱她的另一只手。燕子先是垂着眼睛,马上就扬起眼睛,看门背后的蜘蛛网,还有那张电费单。那张电费单是一个月以前村里的电工送来的,没找到爸爸和奶奶,就把单子贴到门背后了。她跟爸爸说了。爸爸看都没看一眼,哼了一声,就进房里去了。风还是会从门缝里扫进来,电费单被风吹开了一个角,发出噼噼的响声。门角落的蜘蛛网也太多了,有三四层,有些被灰土粘得厚厚的,都快掉下来的样子,但并没有垮下来。她撇了撇嘴唇,不知是对蜘蛛网的拗劲,还是对电费单的刺耳的声音。

她的眼睛,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如果遇到不满意而又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她也把眼睛转向别处,等着事情的发展。

她说,我是妈妈,燕子!你忘了我吗?

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眼睛也红了,一些清亮的液体也从里面流了出来。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被人泼了冷水的老鼠,一只有黑亮毛发的大老鼠,左顾右盼的,随时都害怕被人捕捉。她的身上有股陌生的气味,刺鼻的味道,但又那么香甜,叫人闭上眼睛就会晕晕乎乎悠然自得的味道。这就是妈妈吗?奶奶和爸爸整天都咒的妈妈?还有,村子里的人对她们姐妹俩指指点点的妈妈?也不怪奶奶爸爸,只有半年没见了,她就变了,变得一点都不像妈妈了。瞧她,穿的衣服,她一件也不认得,全是新买的。背着一个包,像一个在镇上发廊里替人洗头发的女人。她原来从来不背包。她只是拎一个自己做的花布袋子,布袋子里装钥匙、记帐本、纸巾之类的。偶尔,她还会从镇上带回一些小麻花和苹果。那时的她,散发的是一股米香或者是谷香,还有一股灰土的味道,淡得像甘蔗皮的甜味。自己没发病之前,她和妹妹最喜欢在她的布袋里翻来翻去的。没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们会翻开她的笔记本,念道:8月10号,跟米老板运谷两车,一百八十块;8月15号,到粮站运米。一天一百五,管吃。8月18号,五八村的张拐子奶奶过世,帮忙一天,主人送人情烟一条。可以换七十块……9月的……10月……

她跟妹妹往往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妈妈不拎花布袋子了,她的身上就飘荡着一股洗发香波的味道。妈妈像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样,不哭了,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撕开外面的纸。那纸也是那么的细腻,发出窸窣的像穿上新裙子的声音。甜蜜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太厚实的甜。自己那么单薄的身体,怎么受得住这种甜。她已经把那东西举到她的嘴边说,乖乖,我的燕子!快吃吧,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在旗旗面包店买的,是用蜂蜜做的,里面还有肉松呢。

心一阵悸动,就像棍子把五脏六腑搅拌了起来。心脏就像兔子一样,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闭紧嘴巴,把脸扭到一边,然后才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些涎水也流了出来。

天哪!我们不吃,不吃,好吗?乖乖!我们就走!我们就到城里动手术,动完手术,我们再吃,妈妈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吃的!

妈妈又流泪了。她赶紧找了块毛巾把女儿的嘴巴揩干净,把她抱了一会儿,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像小时候拍她睡觉一样。见她喘得好些了,把她放在椅子上,到房里拣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用一个包袱捆好。蹲下身子,让她趴在背上,又把毯子反盖在女儿的身上,就开了门,向外走去。

还好,大路上的人很少。深冬的季节,树都被风剃光了头,人也跟蛇一样,大都躲进自己的窝里。只有大路上,偶尔三三两两地有人影晃动。一辆驴车,上面放满了蜂窝煤。驾驴车的人,她是认得的。她赶紧低着头,弓着身子,过去了。几辆摩托车,突突地吼着,后架上大包小包的,冒出一股黑烟,擦身而过。田野里有些晃动的黑点,那是放牛的和挖菜的,就像燕子奶奶一样的人。一想到她奶奶,她就全身发凉,只有加快脚步。走到小桥上,离村子有点儿远了,汗把背心都快打湿了。她把燕子放在桥凳上,说,我们等一会儿吧,看看妹妹,再走,好吗?

她用毯子把燕子的头裹好。她问她,冷不冷?她摇了摇头。

燕子,妹妹还好吗?

她,前几天,还跟候宝打了一架。

为什么?

候宝骂人,骂她,还骂我们。

候宝的爸妈也真是,没有家教!你爸呢?你爸没去找他们?

一股旋风吹来,路上的稻草、塑料袋、纸屑吹得满天飞扬,路上倒显得白白净净的。

燕子摇了摇头,低下头,喃喃地说,我爸?他没去找。他还打了妹妹。你跟奶奶吵架走了后,他整天都在打麻将。把车也卖了。

她跺了一下脚。生疼。脚疼,心疼,眼睛更疼。她把眼睛揉了揉,继续望着那条路,有时候还踮着脚。其实她不用踮脚就能看到,学校的门就在不远处,几个红色的大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孩子们一出学校的大门,她都能看到。上学的路是大路的分叉路,一些杂树挤得路有点窄。有一根野刺枝长长地伸了出来,挡了路的半边。她过去折断了,把刺枝扔到杂树的深处。路上还有个坑,她跑到田埂上抱了一些草皮来把它填了。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一些学生才像被戳了窝的野蜂子一样出现在路上。她赶紧拉住第一个跑来的男生问,看见四组的赵伟伟没有?

黑得像井水的眼睛,睫毛像翅膀,一闪一闪的。陌生而戒备的神情。咦,这不是侯宝吗?长了这一双媚眼,以后要害死多少女伢。她的手加大了一点力气。他往后指了指。伟伟跟一大群女生走到一起。两个月没见,她又长高了啊!走路的样子也好看多了,不像原来一瘸一拐的,倒像跳舞一样。才半年没见,变化多大呀!眼睫毛、眉毛越来越浓密,就像有谁用水彩笔画上去的,但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细黄。这丫头的头发天生就有点黄,显得皮肤白白的。她的心要跑出来了!她把面包都掏了出来,捧在手里,向她跑去。

跟她走在一起的女伢们像麻雀一样散去了,伟伟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的书包还是燕子用过的,上面有些墨迹,油腻腻的。棉衣上也有墨印,袖口上也有油块。棉衣是浅黄色的,上面开着一些白色的太阳花。棉衣还是去年过生日时在镇上买的。刚买时袖子长长的,身子都快到膝盖了,但伟伟还是高兴了一晚上,穿着像裙衫样的棉衣在堂屋与房之间拐来拐去,她还学电视里西藏人一样跳甩袖舞。今年穿刚刚好,但颜色已褪了,袖子和衣领都很脏了,都快看不见颜色了。她后悔没有给伟伟买一件棉衣。她整天都想着手术,手术,第一件事就得把燕子先治好了。

她抱住了她。她一直在抖。她不知道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一块面包也掉在地上了。她多么瘦呀!没有缓冲的肉肉,只有骨头。直截了当的骨头。脆弱孤独的骨头。她朝思暮想的骨头。这是她的。她抖得更厉害了!盼了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发抖吗?骨头硬硬的,像竹竿子那么硬。竹竿子似乎在撞击她,拿竹节撞她,在奋力挣扎着,在摆脱什么。她只好放开了她。伟伟的脸都憋红了,眼睛像刚烧红的煤球。伟伟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一大口痰向她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裤子上。

她失声叫了声伟伟。又一口痰向她飞来,她躲闪了一下,痰落在了面包上。伟伟从她的面前姗然而过。一群花花绿绿的同学站在那里,等她,看她。她像大义凛然的英雄,跑向了他们。歪歪扭扭地跑,义无反顾而又光明磊落。他们等到了她,又一起蹦蹦跳跳向前跑去,在村子口分散开去,像杨树上的杈杈。流动而有颜色的杈杈。

一辆公共汽车过去了,依然卷起一些塑料袋和灰尘。她们没有上去。燕子提醒她,这是最后一辆了。她醒来一般,重新把她背在背上,说,乖,我们不坐车。我们走到镇上,然后到舅姑奶奶家过一夜,明天再到城里,好吗?

燕子用双手摸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红色的湿,像柞刺果儿一样的红,一点一点,一簇一簇。现在,田埂上,田野里,还能看到柞刺果儿。柞刺果儿往往喜欢藏在刺丛中,红得鲜艳、孤独、还有一些……骄傲,像在学校读书时老师给自己发三好学生的奖状时的感觉。柞刺花儿在春天里开,有的白白的,有的是粉红色的,小小的花瓣,没有几天就坠落了。但果儿随即就长出来了,不仅夏天可以看到,在秋冬季节里也还能看到。它们的命够长的。春天的柞刺枝是可以吃的,枝上有些朱红色的小刺,把皮剥掉,刺也被剥掉了。清甜的味道,解渴,还解馋。秋冬季节的柞刺枝就老了,硬得像杨树棍儿,刺也硬得跟刀尖差不多。还记得三年前妈妈教她们唱的儿歌。柞剌花,瘪南瓜,二八女儿找婆家……二八一十六,再过两三年,自己就可以找婆家了么?

脸有点热了。她把脸贴在妈妈的脊背上,说,好吧!我们去采些柞刺果,送给舅姑奶奶。它们……漂亮!舅姑奶奶一定很喜欢。

好,好好。我们去采。

妈妈额头有了些小小的汗珠,头发也有了一些凌乱。她的手被刺划了几下,白白的几条痕迹。她把枝上的刺扯掉,把一抱红灿灿的果儿交给她,说,燕子,我再教你唱首歌。这是你外婆教我的。呵呵,你不许笑我呀。

不笑恁家,快唱嘛!

她咳嗽两声。刺果儿红,穿龙鸡,鸡笼破,对面站的哪一个?

对面到底站的是哪一个?

你想是哪一个就是哪一个。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歌呢。很好听,是吧?

是的。我不用恁背了,自己能走。

她们往田野的深处走去,向小镇走去。

医院里真是暖和,有两个风口老在呼呼地送着热风。有时候热得人背心里冒汗。看着窗外寒风凛冽的样子,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感。妈妈说,这两个口口,一个是送风口,一个出风口,有了这两个风口,这里才这么暖和,空气才这么新鲜。她睡觉喜欢把手臂放在外面,脚也伸了出去。妈妈像变戏法一样,时不时地还变出一些花来,深黄色的菊花,粉红的康乃馨……妈妈悄悄对她说,这都是捡来的。有时候,垃圾箱旁边会有几大束鲜花。把水放进输液瓶子里涮涮,用这些水养花,花就变得更鲜艳了,似乎养上半年都不会枯萎。那些护士阿姨姐姐笑得比花还好看。她们有叫娜娜的,有叫丽丽的,还有个叫金银花的。她们的声音也软软的,像棉花被撕成一丝丝的那样软,软得可以飘起来,还可以飞呀飞。她都不敢看她们,一看她们,她们就会冲着她微笑,然后问她,小妹妹,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还掀开衣服看她的身体,看有没有毛需要剃掉。她羞涩地护住自己的胸。她的胸一点也没有发育。村子里跟她一般般大的琴琴和紫薇她们,都有小苞苞了。一群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躲在村东头刺树丛林中,把上衣掀起来,查看彼此的胸。她曾经去过一次,后来就不再去了。病越发重了,她还什么也没有长出来呢。

好些护士阿姨姐姐们还拿着小手电筒,看她的嘴巴,拿着听筒,听她的心脏。这时候的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把手缩起来,或者压在身下,两眼呆呆地望着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想干什么。她们说,明天,她就要进手术室了。今天要禁食,要把身体洗干净,还要早点睡。妈妈一一点头。听妈妈的朋友周医生说,自己年龄大了,眼睛不行了。明天的手术主刀医生是他的学生,是全市最有名的心脏外科医生。一般人请他做手术都得五六万,有的还十几万,还要够级别才请得动他。什么是级别呵?她不懂。她好多事都不懂。她闭上眼睛想,级别是不是像学生上学一样,一年级是一个级别,二年级又是一个级别呵?

刚洗完澡,妈妈收拾好地上的积水,他就来了。穿着白大褂,消毒水和樟脑丸的混杂味道。他的衣服上怎么会有樟脑丸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在奶奶的身上才闻得到(奶奶的衣柜过年才打开,然后她会穿上那套缎子的衣服)。穿上新衣服的奶奶身上就会飘出这种味道,一种陈旧中暗藏着光滑的味道。周医生总是和蔼可亲地对她笑。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听了听她的心脏。他的胸前总是挂着亮晃晃的听筒吗?亮得刺眼又冷冰冰的听筒。

妈妈说一切都是正常的,刚才护士来检查过。妈妈的声音变得像护士一样柔软,但还是掩饰不住一丝慌乱,就像一个心地厚道的卖鹅人,一边跟人谈着高的价钱,一边担心笼子里的鹅够不够份量。老屋的旁边就有一块堰塘,奶奶每年都会喂上十几只鹅,然后过年吃。鹅吃饱了,就会跑到堰塘里玩耍。它们张开翅膀,互相追逐,炫耀肥大的身材。哦哦地叫唤着,声音粗壮而有力。奶奶有时候烦了,就会大声骂它们。骂着骂着,就会扯上妈妈,还捡起土块,很凶恶地砸它们。但往往什么也砸不到。奶奶是故意的,她舍不得砸它们的。奶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骂人,似乎骂人成了她的娱乐活动。村里是人都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奶奶断定妈妈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喜欢跟男人们勾勾搭搭。于是,所有的人都说妈妈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包括伟伟。伟伟是怎么了呢?连自己的妈妈都不信了吗?还往她身上吐涎水。妈妈不正经吗?不,妈妈不是那样的。不正经的女人电视上都演过,大凡都是眼睛很黑、头发凌乱、妖里妖气、袒胸露腹的女人,而妈妈却不是。妈妈那么干净,头发梳得也很整洁,不是编一根辫子垂在脑后,就是盘成一个髻巴在后脑勺偏上的地方,像一个油光发亮的黑玉盘。她喜欢看妈妈盘髻,把头发扎好,分成两股,拧上劲后,然后让它们绞在一起,再用发夹固定。这样看起来更高挑更显年轻了。那些护士阿姨姐姐们,常常睨着眼睛仰视妈妈,一副不太服气的表情。自己长大了,能像妈妈那样高挑漂亮就好了。

这两天她看起来脸色好了很多,生命体征也很平稳。刚开始来的那两天,虚弱的。呵呵,到底是孩子,恢复起来就是快。

周医生没走,他们站在床边小声说话。他的眉毛黑长黑长的,黑得像染过的。脸色红润红润的,一看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就像盯住了一只老鼠的猫。但他两腮的皮肤却很松,一说话就像在嚼什么硬东西。

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让我们住这么好的双人间,这张床总不安排人进来,我们就是单间了。妈妈垂着眼睛,把腰弯了弯。对医院的每个人都感激万分,微弯着腰,像电视里那些西藏佛教徒一样,随时随地都会匍匐在地对菩萨行大礼。

你呀,总那么客气。太见外了!我们是朋友,总应该关照一下的。他用手碰了一下妈妈的手,腰身还扭动了一下,像吃饱了的鹅那样。他还偷看了床上的她。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了,闭得紧紧的,让一丝亮光都跑不进去的样子。

我今天值晚班,你有空过来吗?

哦,您这么大的教授,还值夜班吗?

呵呵,我原来是不值的。但现在,我身体这么棒,值值夜班,替替他们年轻医生,有什么不好?

您真是大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了好了美阳,别净说好听的!你来吗?哦,燕子会没事的。我跟护士交待一下。

妈妈没有吭声。兴许摇了摇头,或者是点了点头。空气突然变得懒洋洋、甜丝丝的,像午睡后刚睁开眼睛全身不想动弹,还有几只蜜蜂在嗡嗡欢叫的感觉。她悄悄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周大夫把妈妈搂进了怀里,拍着她的背,小声说,美阳,我喜欢你!不见到你,好像马上要死去一样。这是我最后的激情了!

妈妈推开了他,回头朝床上看了一眼。她吓得翻了一个身,脸朝另一边去了。周大夫磨蹭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

妈妈走过来,坐在床边,说,你没睡着吗,燕子?

她又翻过身来,拉住妈妈,说,我不许你离开我!

好的,我不离开你!乖,好好睡吧!

她把她抱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好像吸铁石,让她的眼皮很快就粘在了一起,脑子就模糊起来。

天又亮了,妈妈把窗帘也拉开了,外面的清白,就像洗脸盆,把月亮和星星,稍稍过滤了一下,然后就倾倒掉了。树枝上还有几只鸟在蹦来蹦去,冬天的清晨由此有了一些热情。有三四个护士进进出出,给她换好了衣服,把她放在了一张移动床上,推过了长长的走廊,进了手术室。一群穿蓝色衣服、戴着口罩、举着双手的人在等她,其中有个人对她说,别怕,小燕子!你一点也不会疼,知道吗?

有个人让她侧一下身子。高脚蚂蚁蜇了下的疼痛。有人问她疼不疼,她赶紧说不疼。

很好,燕子!你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果然,先从背心开始,然后是脑子,最后是全身,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种很幸福的感觉,骨头不再有重量的感觉,是一种想起来就会飞起来的感觉。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两只手腕上都插上了针管,一只是白色的,还有一只是红色的。鼻子上有管子,一吸就有一阵清风往脑子里钻。胸前也压了一块什么东西,一点也不显得沉重,相反倒显得暖暖的,很需要的那种挤压。

妈妈!她小声叫。

我在这儿。啊,你醒了!乖乖,你终于醒了!

她能感觉到妈妈是飞跑过来的。短暂的跑,空气有了一丝颤动。焦虑而欣喜。妈妈特有的香味。像小时候趴在她的身上,爬上爬下的,肉与肉之间摩擦出来的味道。与生俱来的人肉香味儿。她抽动着鼻子,她想储存这种味儿。她就要长大了。她就要跟别的女孩子一样了!她也会长出这种肉香味儿的。啊,一股樟脑味儿!怎么会有樟脑味儿?那是周大夫身上的味道呵!樟脑丸的味道像秋天里第一场浓雾,看起来轻柔飘忽,实际上让她什么也看不到。笼罩一切的飘忽。与奶奶的缎子衣服不同的樟脑味儿,是那么劲道而刺鼻。

你去了,对不对?她睁开眼睛,眼皮凉凉的。

什么……去了?

那个周伯伯。你一定去了!

别那么想……太多。你们,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

妈妈的脸绯红了,故作镇定地掖被角,她蹬开了。她把眼睛闭上,不再睁开。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看来奶奶并没有冤枉她。伟伟也是对的。她们都是对的,只有自己才是最蠢的。奶奶说,妈妈这样的人会下地狱的,会被小鬼推着石磨把身子磨掉,还会被鬼吏逼着喝下一些肮脏的血水。磨盘下面都是血,滴溜溜地响。哦,天呐!她不愿意这样!她更不愿意妈妈这样。还有救吗?有哪个愿意救救妈妈?

有人敲门,妈妈把门打开。一大群男人进来了,有个又黑又壮的男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大棕熊,熊的脖子上可笑地扎着一条红方格的领带。妈妈接过了棕熊,笑着转过头对她介绍说,这都是妈妈工地上的同事。

又是男人。她在男人群中显得光彩夺目,像一只洁白的鹅落在了土鸭群里。那些鸭子崇拜地围绕着她,听她歌唱。哪怕她随便哼哧两声,他们也嘎嘎嘎地鼓掌。累赘。自己只是她的累赘。没有了我,她会是一只真正的白鹅。一只堰塘里的白鹅。把我送走吧,我要到奶奶那儿去!我宁愿听到奶奶不耐烦的叫声和轰鸡鸭鹅狗的骂声。我要回去!

有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交给她一个信封,说是全体施工队的一点心意。她推辞了几下。大家都看着她,向日葵一样看着她。还有几个站在门外,但不妨碍把笑脸伸进屋来。怯场又想让人记住的样子。她低着头收下了,随时匍匐在地对菩萨行大礼那种样子。她不想妈妈有这种样子!奶奶说,人不求人,比天都大张舷子。如果没有她跟妹妹的病,妈妈就不会这样,她就不会当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了。

叫娜娜的护士过来,把男人们都轰走了。但那个又黑又壮叫杨总的人硬要留下来,他挥着粗大的手对娜娜保证,他会小声的,不会吵了燕子。

他坐在椅子上,搓着双手。又扭了几下,四处看了看,小声说,听说,燕子的手术很成功。

是的。妈妈手扶着床把手,背对着她。她的髻,毛茸茸的。固定的发夹也是毛茸茸的,她认识,那是用黑色的绒布做的。

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的。

你真厉害,美阳!

厉害?

沉默。用手指敲着椅子腿的声音。

对不起,美阳!

什么?

我不该打你!也怪我考虑不周……嗯,只要你不再跟他们来往,我愿意你把燕子接过来一起住。

我不怪你,老杨!我的负担太重了,我又想过得好一些……我……

是人都会有负担的。哪个不想把日子过好点?燕子出院时,我来接你们。快过年了,工地的事还很多。我先回了!啊,美阳,你看!血!……燕子!……她把针都拔掉了。

恶梦一般的惊叫声,喊医生的声音,按铃的声音。走廊里先传出电子录音的声音,告诉护士们哪间房出了紧急情况,均衡而轻盈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这是护士们的脚步声。永远四平八稳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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