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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屋场,那些人

2015-06-18王天明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黄沙河北河南

王天明

每天凌晨,万物还基本上沉浸在黑暗中,环卫工老刘就在街边挥动着他的那把大扫帚了。而在这时,赵秀珍都会横过门前那条空无一人的公路,穿过一片到处散布着垃圾的杂树林,来到一堵白色的围墙前。虽然围墙比她高出一个头,但墙角下有一块垫脚的石头,只见她双手紧扣墙顶,往上一跃,双腿腾挪开来,就像老刘手中的扫帚那般轻巧、灵便,整个人骑在了围墙上。这时她会坐稳身子,得胜还朝似的望望微明的天空,拍拍手掌,手上的灰尘随着微微的晨风飘落。她的嘴角掠过一丝自豪的笑,随后一纵身跳进围墙。

刚站直身子,一只壮硕的黄猫摇头摆尾地朝她走了过来,那蓝色的眼睛里透出柔和的光,仿佛见到了一个久未晤面的亲人,用猫的方式热情地同她打着招呼。但赵秀珍心烦,虚张声势地飞起一脚,惊得那只猫箭一般射向远处。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赵秀珍曾经耕种和居住的田地和屋场,前些年被一个大企业征用了,地的南边盖了一片片厂房,地的北边盖着盖着突然停下,成了烂尾楼,到处是垃圾和残垣,一片残破的景象。赵秀珍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白天有民工在这里工作,企业要把那没有使用的厂房拆除。新屋没住人就要拆,真是钱多了拿火烧。赵秀珍一边想一边穿过齐身高的杂草,来到一个泛着幽幽波光的废水池边。她每次走到这里都不寒而栗。这是当年搞基建时留下的废石灰池,又大又深,有几次她险些掉进池里,成了溺死鬼。

池塘边上有一间还没来得及拆掉的孤零零的小棚屋,屋檐下睡着一位身穿碎花上衣的妇女,是一个靠捡破烂为生的疯女人。

“怎么又睡在这里呢?好凉的,又危险,快起来!”

赵秀珍可怜这个疯女人,常常给她一些食物和旧衣服,那碎花上衣就是她前几天给的。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觉得她们长相、身高、胖瘦都相似,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幸亏这个疯女人很少有人关注,穿着破烂,又佝偻着腰,周边的人并没有谁发现这个秘密。疯女人哼了一声,没有理睬赵秀珍,继续做着她的春秋大梦。于是赵秀珍绕过她,很快来到一个两层建筑前。她摸索着开了门,亮了灯,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是一个企业食堂,土地被征,没地种了,赵秀珍就在食堂里做临时工,食堂里有三个工作人员,她是最勤快最不斤斤计较的一个,所以,每天都是她开门,为了赶时间她天天爬围墙抄近路。每天围墙内外两头忙:要到食堂里上班,要照顾疯疯癫癫的丈夫和不是她亲生的两个儿子。同事们当面叫她的名字背后却叫她寡妇。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尽量过好每一天。她是一个极为要强的女人。如今无精打采地揉着面,是因为昨晚几乎通宵未睡,心情糟糕透顶。近段时间,小儿子要结婚找她要钱买房,她东揍西揍筹了十五万,但远远不够,未过门的儿媳听说她还有二十万在外放高息,昨晚对她软硬兼施,逼她想办法拿出那二十万。她死不松口,小儿子第一次在她面前暴跳如雷,就差没有动手打她。

赵秀珍没精打采地揉完面时,天已大亮,同事李妈和刘婶这才姗姗来迟。她们对自己的迟到没有感到丝毫不好意思。一个坐在门槛上,一个坐在木箱上,看着赵秀珍忙前忙后,旁观者一样。

“秀珍,你怎么了,叹声叹气的?”李妈关心地问。

“河北要结婚,没房子,这房价天天涨,比六八年的大水还要猛,你说如何办是好呢?”

“嗨,靠我们每月千把块钱的工资要买商品房,做梦吧。”

“是啊,商品房买不起,土地又被征,种田养鱼没得了地方,养家糊口都难,以前还有勤劳致富一说,现在再勤劳也致不了富,别说新房,有个地方栖身就算不错了!”刘嫂只要一打开话匣,就絮絮叨叨的。

“就是,哪像我们那个年代,我嫁过来时也是没有屋,队长晓得了,手一挥屋场里的劳力都到了,和泥做砖,平地盖房,一阵子就做起了新屋。”李妈说。

“你是不是又想原来的屋场了?告诉你,你想也是白想,俗话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刘嫂从门槛上站了起来,端起一个茶杯,喝起隔夜茶。

“你们未必就不想?”赵秀珍有气无力地反问。

“我说了,想也是白想,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认命吧,这就是我们的命啊。”刘嫂说。

这时赵秀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一个装面的塑料筐,说剩下的活你们干,我要出去一下。说着,赵秀珍扯下身上的围裙,不顾李妈和刘嫂的眼色,一个人径直走了出去。

是的,不仅仅是赵秀珍、李妈,还是刘嫂,包括我们所有的人,谁又不留恋以前的那个屋场呢。

我们原来的那个屋场,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房子连着房子,无论是下雨还是出太阳,出门都不需打伞,只要你走进屋场里的任何一家,不怕雨淋,不怕太阳晒,从张家进,从李家出,不一会儿,就能回到自己的家。

逢年过节谁家杀猪了,主人家头等大事就是做猪血汤,用新鲜的猪血和猪下水煮上一大锅,先用猛火烧开,再用温火慢慢煮,煮得气腾腾,煮得香喷喷。主人自己顾不得尝一口,先用大碗满满地装上,一户一户送去让屋场里的老人和小孩尝鲜,然后才开始摆桌子喝酒,而这时围在一起的都是全屋场里的壮劳力。谁不来那就是看主人不起。

儿时,屋场旁还有一棵给我带来快乐的大树。那是一棵六人合抱的酸楝树。也许是我特别调皮,胆子又特别大,屋场里的那些小孩,除了我没有谁敢爬上去。因为树上有蛇。那时我们都穷,口里没吃的,灶里没烧的,这两个问题只要上得酸楝树就都能解决。不懂吧。树上有鸟巢啊,鸟巢里有鸟蛋,鸟蛋可以煮着吃,煎着吃,味道可鲜啦。树上的枯枝都是梆硬的,烧起来易燃,没有烟。对了,酸楝树还结果,果实椭圆形,呈褐色,可做豆腐吃。每当果实成熟,就会一颗颗掉在地上。到那时,我们屋场里的大人和小孩都会拿着竹篮子或布袋子到树下捡。一颗果实往往同时被几个人发现,小孩眼明手快总抢在前面,大人将伸出的手空空地收回,望着小孩微微一笑,或者骂句机灵鬼,便转头又去寻找。如果同时发现的都是小孩,那可就好玩了,两人或几人先是争,这个说是我先看见的,那个说是他先看见的,搞得不好还会打上一架。打赢了的当然高兴,打输了的受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找到家长告状,说谁歁负了自己或是打了自己。家长便拉着小孩前去讨伐“:这还了得,敢打我家的宝贝?看我不打得他屁股开花。”一边大声喊一边拉着自己的小孩急步走,找到了对方,对方的家长也是大声地鼓劲,“你去打,帮我狠狠地教训教训他,看他还敢打人不。”大人便一边高声地喊,一边抱着那小孩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小孩的屁股上用另一只手去打,有的小孩吓得哭,有的小孩假装哭,这样就算扯平了。有顽皮的也不配合,口口声声喊着不痛,让大人哭笑不得。更有家长打个荷包蛋或者炒个蛋炒饭便将来者哄得破涕为笑,眼里还在泪汪汪,口里却大快朵颐。捡啊抢啊,哭啊闹啊,整个屋场都沸腾起来。其实,得到了酸楝子,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得了豆腐的。大人们聚在一起商量,捡得少的给到捡得多的家里,没闲时间的给到有闲时间的人家,而且,做了豆腐也不是只捡了酸楝子的家里才有吃,是家家都有份的。可惜,到了后来,那棵树被砍掉烧了,那屋场因为地势平坦可造田,也集体搬到山上去了。

搬到山上的屋场坐北朝南,呈一字形摆着,家家户户前有走廊,就是大雨滂沱,屋场里的人相互走动都是不会湿鞋的。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房前屋后也不能种瓜栽果,有什么物质也不得随意买卖。我们的屋场里却不一样,有一年,大人们偷偷种了一块辣椒,辣椒结得又红又大,尽管大家都没有菜吃,却没有人去摘一只。大人们把辣椒拿到城里去换钱,这有被抓的危险。从我们的屋场到城里有好多岗哨,怎么办呢?屋场里的人分成若干个小组,有的摸情况、有的打掩护,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有组织有纪律地硬是把那一块地的辣椒卖了个好价钱。那时盐啊糖啊等物质是要凭计划的,我们屋场里的人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凭证把糖买回来了,拢在一起做包子。放哨的放哨,和面的和面、做的做、蒸的蒸,然后就像现在搞传销似的,将一个个包子卖出去,赚的钱当然是家家都有份的。

农村里男人是主劳力,我们屋场里的男人,有的去当兵了,有的在外地工作,田多人少,劳力缺乏。每到春插、双抢季节,小孩们就成了主力军,割牛草、扯秧、插田、抱禾把,不论男女都有活干,都得干活。这时也是青黄不接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我们只要谁手中有粒糖就个个都有糖吃,谁手里有只鸡蛋就个个都有蛋汤喝。屋场前有一块五亩多的大田,有一次我们小孩和大人们都在一起搞歼灭战,队长要求在短时间内把田中的秧插满,二十几个人在一起好不热闹,炎炎烈日,口渴难忍,有人用瓦罐送来一罐白糖水,大家轮流着喝。李妈往往是最后一个,传到她时她为难似的说,“还有这么多,我怎么喝得完呢?”

屋场里最热闹的事是送国家上交,当时的说法是交爱国粮。收了早稻后,将谷子晒干,再用风车将瘪谷清除,留下那一粒粒饱满的,黄灿灿的,用嘴一咬,就能发出一声脆响的谷子,然后用麻袋装,用箩筐盛,用土车子拉,用肩膀扛。一个个精神抖擞,你追我赶,喜笑颜开地把谷送到粮库去。为了抢时间,屋场里男女老少都出动。青壮年劳力还挑起转担来,何谓转担呢?一个人准备两担箩筐,装满谷子,先挑起一担谷子快步如飞走一定距离后放下,再转身去挑另外一担谷子,就这样往返。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我的父亲就常常这样做。那时一面面小五星红旗插在土车上,插在箩筐里,红旗飘扬,心情激荡,衣服被汗湿了,肚子饿了全都不顾。

每到冬闲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年。譬如打糍粑和做绿豆皮子,不但有趣,还可大饱口福。单说打糍粑吧,主人早早把糯米浸好,青壮劳力吆喝着抬来蹄臼,用门板做好案台。这时陆续有人前来,嘴里不停地说着恭喜恭喜,打发财糍粑之类的祝福话。主人家呢,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脸上一律堆着笑,递烟上茶。等糯米蒸熟了,人到齐了,蹄臼刷干净了,便将冒着腾腾热气的糯米放入蹄臼,来帮忙的青壮年劳力就各自拿起一根早已洗净的木棍,像打仗一样围拢上来。这时的糯米饭,一粒粒晶莹饱满,主人会热情地叫大家趁热吃一点,但没有谁真的去品尝。而这时要是有小孩进来,大人们便毫不犹豫伸出手抓上一大把,攥成一个饭团递给孩子。煮熟的糯米在蹄臼里捣得半烂时也可扯上一块来吃,我们叫扯糍粑。扯糍粑吃起来有弹性,光滑爽口香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却说大家手握木棍,喊着统一的号子,一仰一伏地捣着蹄臼里的糯米,不一会儿,每个人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没有一个偷懒的。没多久,捣烂了的糯米便粘在一起,像嚼烂的口香糖似的,成为一个球体,被主人搬到案台上,做成圆圆的大饼形状,就成了糍粑。将糍粑切成片后,在一个大缸里用冷水中浸泡着,随时捞起几块,可煎可煮可烤,从年头吃到年尾。即使没有油水和肉食,糍粑照样将穷人的胃撑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

也许是穷怕了,加上世事沧桑变化,那会儿,当我们得知田地和整个屋场要被征时,大家高兴得奔走相告,一个个做起了小康梦。

从不学习的村民找来市政府的征收拆迁文件,一项项一条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拿着计算机对着文件反复核算,不等国土局的工作人员上门,大家心中就清楚个八九了。你几十万,他上百万。那个给我们带来了无数欢乐和温暖的屋场,那个给我们奉献了无数粮食和蔬菜的田地说没有就没有了。大家拿到征收款,有的买了商品房,有的在近郊买了地基做新房,有的投亲,有的靠友,有的做生意当老板,有的游手好闲……原来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都见不了几张“大团结”,过着紧巴巴日子的村民,一夜之间都成了富翁。各人都根据自己的爱好、长处、社会关系寻求新的生路。

黄沙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记得当时,他从国土工作人员手中拿到一百三十多万的存折时就像做梦。两口子看到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怀疑自己花了眼,跑到镇上的信用社把钱全部取了出来,望着那一捆捆、一扎扎,一张张的大团结,心里才踏实了。但钱拿到了家里又犯起了愁,放到何处才安全呢?这里放不是,那里放也不是,最后还是妻子出了个主意,将钱铺在床板上,两人睡在钱上,谁也偷不走,踏实。

没有主意的黄沙欣然同意。两口子先是同睡一头,可总是觉得脚头空空的,有小偷的手伸进来。于是便各睡一头,两夫妻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是你的脚碰到我,就是我的脚碰到你,脚一碰两人又全身一惊,怕是小盗的手伸进来了。每遇猫叫、狗吠,或外面有点什么响声,夫妻俩就胆颤心惊,生怕有人闯进来,两人把电灯拉亮了又关,关了又拉亮,“啪”的一声灯泡炸了,吓出了他们一身冷汗,两口子提心吊胆熬到天亮,觉得这担心害怕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又只得把钱存到信用社去了。

田地和原来的屋场被企业用砖和水泥打的实心围墙围起来了。开始我们的心里谁都觉得爽,原来我们在田里地里打滚做得黑汗直流,搞不得几个钱,都恨自己的命苦,怨父母把自己生在农村,做梦都想甩掉手中的锄头,没想到真的没田没地了又觉得无聊,觉得无所事事。我们中有的人开始想自己的土地了,爬到围墙上看曾经属于自己耕种的田和地,不时传来消息:他们把屋拆了,地推了,稻田填了,那可是黑油油的土地啊。仿佛是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人家受了饿,挨了骂,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在隐隐作痛。

那天黄沙睡得自然醒,吃了一碗蛋炒饭,才穿着一双拖鞋去串门。做惯了的人闲不住,再说坐吃山空,得找点事做做。他刚出门几步就听有人在喊:“黄沙,快点上来,我带你去见见世面。”黄沙随声望去,一辆屁股后面正在吐着烟的中巴车上,木匠黄小晶从车窗里向他招手,他来不得细想,紧走几步上了车。车上还有黄大叔等屋场里的几个人。

“这是到哪里去啊?”黄沙问。

“带你看光屁股舞去。”黄小晶说。

一阵哈哈的笑声后,中巴车向临近的县城出发了。那真是一个好地方。老实巴交的黄沙晕了,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像飞上了天似的云里雾里起来。好酒好菜由他吃。又大又软的床由他睡。一个个花姿招展的姑娘向他抛媚眼。麻将、纸牌、扑克由他玩。这一玩就是半个月,一玩就玩掉了三十多万。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赌场时,黄小晶的手正红,说是赢了一百二十多万。黄大叔是只铁公鸡,在那里大吃大喝了就睡,十五天时间长了八斤肉。黄沙劝他也玩玩试试手气,他说他怕输,儿子正在追一个城里的女孩,要买小车。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没有它寸步难行,有了它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那阵子不时有新闻传到我的耳边:有存款一夜之间输光的,有拿了钱长期住宾馆的,有为借钱吵架相骂的,有赌场得意的,还有吸毒的……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种种事情都出现了。黄沙输了钱后,妻子同他吵架,架越吵越大,妻子骂黄沙是个败家精,黄沙骂妻子不“下蛋”,结婚几年狗都没帮他生一只。后来,两人吵着吵着就离了。

黄沙一米七的个子,长相也不赖,有房有车,身上还有几十万的存款,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离了婚的黄沙走狗屎运,没多久,一个貌美的少女爱上了他。那个小女子乌黑的披肩长发,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圆脸,一笑一对酒窝窝。黄沙结婚那天搞得屋场里好几对年轻夫妻吵架。妻子骂老公是色鬼,说参加婚礼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新娘子看。闹洞房时一双手都巴不得往新娘的身上摸。黄沙的新娘子不仅漂亮还做得一手好饭菜,接着就像母鸡下蛋似的给黄沙生了两个儿子,取名河南河北。

俗话说坐吃山空,过去有田有地,勤也好懒也罢,种了总有收成,起码大米蔬菜不用花钱,现在是项项都得用钞票。得想办法赚钱,黄沙买来一辆新东风大卡车搞运输,他嫌一次拖得太少,便去改装,加大货箱容量,跑了一个月,纯利近一万,这可是我们种田时一年的收入啊。他心中暗喜自己选对了路子。夫妻俩的日子过得神仙似的。谁知好景不长,在一次长途运输中车翻了,他受重伤住进了医院,一间三人的病房里还有一个老人和年轻的赵秀珍。开始黄沙天天有年轻貌美的妻子陪伴,想着法儿给黄沙做好吃的,讲笑话哄他开心。但好景不长,一日医生们会诊,说黄沙可能会终身残疾,没几天黄沙的妻子就无影无踪了。可怜的黄沙饭都难到口,心地善良的秀珍开始帮他。

农村姑娘秀珍已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身体正处在恢复期,她活泼开朗,性格温和。那时黄沙处在万分悲观时期,没有想到他人见人夸的妻子说变就变,拿了存折走了人,扔下病重的他和两个孩子,每每想起他就失声痛哭。赵秀珍总是想法开导、鼓励他。每天到食堂帮他打饭,有时黄沙有了胃口,想改善一下伙食,都是由赵秀珍一手操办。妻子离他而去,陌生人却把他当亲人照顾,黄沙几次感动得流泪。

俗话说祸不单行。那段时间,黄沙的两个儿子竟然也同时患恶疾住进了医院。病床上的黄沙把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要出院的赵秀珍。出钱请她照顾他一家。那时,赵秀珍正在为治病欠下的债而烦恼,没想到在病房里就找到了工作。河南、河北与赵秀珍很投缘,三人相处融洽,只有二十多天,两兄弟就先后出院了。接着奇迹出现,一个多月后黄沙也康复出院。赵秀珍觉得黄沙虽然年纪大,且有两个小孩,但人还不错,而且会开车赚钱,便嫁给了他。

黄沙和赵秀珍结婚后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黄沙搞起了他的老本行———开车跑运输。赵秀珍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家和万事兴,家里的存折冲上了七位数。苦日子里长大的赵秀珍庆幸自己找了一个会赚钱的丈夫。

有道是钱会找伴,因修铁路她家里又遇到了拆迁,存折上的数字又前进了一位。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她鼓励丈夫多注意身体,少跑长途。没有了追求就有了空余的时间,黄沙开始找乐子打发光阴。扑克、麻将是消磨时光最好的工具。吸取上次的教训,开始黄沙纯粹只是玩玩,玩久了觉得没有点刺激没有味,于是就玩点钱,于是黄沙死灰复燃,云里雾里,从而一发不可收拾。从小到大越玩越有劲,后来还与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赌钱、溜麻古、吸毒。存折上的数字越变越小,黄沙的脾气越来越大,不是怪赵秀珍的话多了就是怪菜放咸了,动不动把她打得鼻青脸肿。赵秀珍把丈夫送到戒毒所,他一出来更加变本加厉。赵秀珍忍无可忍,跳进池塘幸被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黄沙彻底醒悟了,他深知赵秀珍当后妈的难处,为他付出的艰辛太多太多,忍受的痛苦太多太多。于是黄沙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又干上了老本行,开车跑起了运输。在一次运输途中毒瘾发着,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幸的事发生———车翻了,医院住了半年捡回了一条命,但一直昏迷不醒。赵秀珍日夜守在黄沙身边,帮他翻身,为他抹洗,给他讲故事,经历了五百多天,功夫不负苦心人,黄沙终于醒了,却落下了个疯疯癫癫的毛病。

赵秀珍那天走出食堂后,再没有回到食堂也没有回家。

“妈失踪五天了。”一天,河北终于感到不妙了,告诉哥哥河南和女朋友张小玉。

“你们逼她拿出二十万,这等于是割她的肉,不失踪才怪呢。”河南一付玩世不恭的口吻。

“照我想,你妈早就应该玩失踪了,在你家里守活寡还要受你们的气。”张小玉一脸无辜,仿佛赵秀珍的出走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走了也好,不要我们养老送终了。”

“好?我原来还在想,家里有个不要钱的保姆,现在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干。”张小玉说。

“只要你嫁给我,洗衣做饭的事我全包了。”河北说。“做梦吧,你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要我回到万恶的旧社会过日子?你妈就这么走了,那十五万呢,还有那二十万呢?钱没留下一分,这婚怎么结?”

太阳老高了,河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边响起昨晚同张小玉的对话。他一跃而起,穿着短衣短裤跑进赵秀珍的房间翻箱倒柜寻找起来。

“公安来了。哈哈,公安来了。”黄沙傻傻的笑着一边拍手一边说。

“滚!滚开!”河北冲父亲吼着。

太阳火辣辣的,河南打着赤膊和他一帮兄弟在喝冰啤酒。他一口一杯连续干了好几杯,一个外号猴子的小兄弟拖着棍子样的腿,端了满满一杯酒走到河南面前敬酒,“大哥,听说你妈妈不见了,我们兄弟们去找找?”

“找你妈,你妈妈跑了,你去找吗?”河南笑。

“哈哈!大哥自由了,大哥自由了,喝酒!”一片碰杯声。

“晚上我请你到老地方吃冰花,好不?”喝回酒回到家,河北在电话里约张小玉。

“不去,我家里也不同意我去,你就死了那个心吧,房子都没有还想娶老婆?”张小玉的话硬邦邦。

河北把手机摔在床上,鼓着眼睛朝天花板吼道,“死婆娘走了,一分钱也不留给我,该死!”他在心里还是放不下张小玉,便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后妈赵秀珍身上。

爱情这事在河北看来说不清道不明。他心里十分清楚,张小玉是个爱钱如命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去爱。他同她断断续续谈了三年,开始张小玉想河北家经历了两次征收,家里应该有存款,对河北好得不得了,后来听说他家里没有钱,就同河北分开了,跟上了一个老板,半年后老板把她甩了。但河北就像着了魔,对张小玉仍然一往情深,发誓非她不娶。经历了感情波折的张小玉此时也变了态度,提出只要在城内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就嫁给他。

环卫工老刘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赵秀珍了,跑到哪里去了呢?也没有一声招呼,以前她外出最多是天把时间。老刘一边扫地一边想。一股异味随着微风吹了过来,他缩了缩鼻子,那异味两天前就直往他鼻孔里钻。太阳随着他挥动的扫帚在升高,异味随着他一步一步的脚步在加浓。他嗅着鼻子,感觉到那刺鼻的异味是从那水泥围墙里飘出来的。要追个究竟,他甩下手中的扫帚,像赵秀珍那样翻过围墙,沿着那怪味飘过来的方向,眼睛睁得大大的,双脚就像探雷器一寸一寸往前移,刺鼻的味道让他的胃翻江倒海,他忍不住一连呕了几口。他的瞳孔放大了,人惊呆了,一具穿着花格衣的尸体浮在眼前。

“赵秀珍找到了。”

“赵秀珍死在石灰池里。

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们议论纷纷。

“死在人家的院子里,企业要赔钱的。”

“怕要赔几十上百万呢。”

“那是,就她那在外面混的河南就不好对付,还有河北。”

“这下热闹了!”

河南、河北来了。妈啊!娘啊哭了一场。

“哭!哭什么啊!当大事。要节哀顺变,去准备葬事吧。”一个长者说。

“这是赵秀珍吗?人肿成那样。”

“他两个儿子都认了,难道还有儿子不认得妈的?”

“看他们赔多少钱,不行就把尸体抬到厂门前去。”有人出主意。

河南望着那人微微一笑,心里在说,这事到了我饭碗里,还用得你教。

河南对河北说:“快去找人,年纪越大越好,人越多越好,先把厂大门堵了再说。”

“这一下到哪里找人呢?”

“一百块钱一天,出钱请啊,要张小玉的父母、爷爷奶奶都来”。

“她不理我了,会来吗?”

“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会不来?”

企业的大门被堵了。河南河北两兄弟同企业负责人坐上了谈判桌。

张小玉穿着孝衣,指挥着河南的那帮小兄弟,不停打着电话,向外界发布悼唁信息。来的人越多力量就越大,人多人情就多。张小玉想,赵秀珍没有出走,那么那十五万元就还在。现在人死在厂里,厂里要赔钱,人情钱也要收,这房款说不准就到位了,想起这些她就来劲。

是河南把噩耗告诉黄小晶的。现在天灾人祸的事情太多了,节哀顺变吧,我找人来帮忙。黄小晶说。他开着一辆中巴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接着人。这样的大事凡在家的都必须赶过来帮忙,至少一户一个人,不论贫穷富贵,不论官职大小,就是在外地也得赶回来,这是我们原来那个屋场里的惯例,黄小晶和几位前辈一直坚持着。有几个做生意的说手头接了活要赶时间,来不了,没关系不就几个钱吗?多少我来出。也有强调其他理由的,好的,没关系。你家老人百年后你自己背上山去,我不去也不要其他的人去。黄小晶的每个电话和回答都干干脆脆,利利落落,没有情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家服、大家听,不服不听也不行,谁家的老人都有百年后的日子,谁都不能单独一家人把这事办好。就这样他把原来我们那个屋场里能联系上的人都拖来了。屋场被征收了,大家分开了,虽说不在一起居住了,原屋场里人家的红白喜事却都是黄小晶出面张罗,他不仅出力有时还出钱。他原是木匠,手艺高超,做事很讲信誉。做手艺的人都有一个坏毛病,接了活东家干几天西家做几日,从来不一次性把事情做完。张家、李家、王家轮着做,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有做不完的事,而东家是最不愿意的,你接了活开了头,别人再来做又难理出头绪,那些材料一放就是几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有的接媳妇,嫁女定了日子,发了请帖,时间万万不能变,要做的东西不做好是不行的,常常搞得很伤神。而他不一样,接一家的事就干一家的活,说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讲什么时候做完就是加班加点都要完成,一言九鼎,从不推迟半天,所以请他的人多。手工做事累而且慢,他就添置一些机械,做起活来更是得心应手。他的征收款加上那次赌钱赢的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他不上门做事了,他要办厂,他要当厂长,他如愿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他生产用的木材都是从乡下收购来的,湿木不便做家具,他就自己做了个烤房把木材烤干,不料一次失火了,熊熊烈火要把他的木工厂吞噬,幸有工人们奋不顾身将火扑灭,使他少受损失。这件事后他更加尊重工人们,更加注意企业的管理,厂子越办越好,钱也越赚越多,屋场里的人都说是那把火把他烧发了。企业发展了,老板当大了,他人反而更低调,待人更热心。谁有什么困难他都热心帮助,屋场里的人谁没事做都可以到他的工厂干,谁生活出现困难他都伸出援助的手。所以原来屋场里的人凡遇大小事情,有什么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从不拒绝,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办好。他书读得不多,人仗义,敢于直言。慢慢的他在我们这个拆迁户的圈子里成了最高权威。河南看到黄小晶拖了一车的人来了,底气更足了,本来就是街上小混混的他,平日都无事找事这下轮上大事了,他带着那帮兄弟上蹦下跳,开口一百八十万的赔偿一分钱也不能少。

“黄叔,你带人帮我堵厂大门,堵门的人越多越好,我每个人每天出三百块钱,算是辛苦费。”河南说。“还管盒饭,口渴了有矿泉水,等下我们还送塑料登子来,一人一把。”河北补充。

“你们兄弟俩想得还蛮周全啊。”

“出手也大方。做天小工也只有一百多块钱,要是还有一包烟就更好了”。

“好,一人一包芙蓉王。”河南当即表态。

“上吧。”一帮人围着黄小晶。

“这事我不能做。”黄小晶想了一会儿说。

“怎么,我们不是来帮忙的吗?”有人问。

“黄叔,你们来帮忙,我们还出钱这不很好吗?”河南说。

“就是,这年头谁还跟钱过不去,不要白不要。”有人插话。

“堵个厂大门算什么,市政府的大门都三天两头被人堵呢。”有人说。

“堵门?为什么要堵门呢?我们是来帮忙的,赵嫂子自从到了我们黄家,受了不少气,吃了不少苦,把河南、河北拉扯大不容易。我们来帮忙是来尽自己一份心。她遇到不幸我们都难过,要求赔偿也是应该的,但是为什么要堵门呢?他们不是同意与河南谈吗?再说我们去堵门,两兄弟出钱,如果我们收了钱那性质就变了,变成违法行为了。这万一追究起来我们是有责任的。”黄小晶说。

“这话有道理,我们来帮忙不能帮倒忙。”

“胆小鬼,哪里有这么严重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大家不要争了。我们来帮忙是来尽心的。我们都是自愿的。还是老规矩,我负总责,我们帮厨的帮厨,接客的接客,传菜的传菜,要去堵门的我也不挡。”黄小晶说话干脆。

有三五个人堵门去了。河南、河北两兄弟带着。张小玉不知从何处请来了十三个老人加上河南那帮兄弟,总人数达到六十多人。

河南打出了几条横幅:

“还我妈妈!”。

“还我女儿!”

“征地不用是违法行为!”

……

时不时他们还喊着口号。

他们的口号特别响亮。他们的情绪十分激昂。他们的力量企业没有小看。派出所来人了。公安局来人了。县政法委的书记亲自来了。河南跳得更凶,“来啊!把我抓去啊。再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冰棺抬过来!”人越聚越多,张小玉一身孝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惨兮兮。她冲进厂长办公室,骂厂长不得好死,要同厂长同归于尽。厂长安慰她莫激动,要节哀顺变,为她倒茶,她接过茶就往厂长身上倒。

政法委书记亲自主持会议听情况。企业负责人说,河南又是堵门又是胡闹真是太不像话了,天晓得那赵秀珍是如何落到池子里的,再说又不是没有门,她为什么天天翻围墙,我们门卫也有制度,翻围墙要重罚。

重罚?你罚谁呀?现在人都死了。制度?你的制度管谁呀?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有制度怎么不落实?不执行?不重罚?按照年前签订的治安责任状,要重罚的是你们。政法委书记说。

重罚,我们认。工作没有做好我们检讨。但这事得处理啊,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她赵秀珍只有一个娘吧,可从哪里请来那么多个老太婆呢。黄河南本来就是个小流氓。开口一百八十万,一分不少,太没有边际了。难道公安就没有一点办法?企业负责人说。

我们公安怎么没有办法?你们一报警我们就来了人,在这里掌握情况。我清楚你们是想要我们抓人,抓人没有问题,我们的值班室还有六十名特警在待命。问题是我们抓谁呀?你说黄河南是小流氓,证据呢?他是强奸了妇女还是怎么了?再说了那些婆婆妈妈我们抓了关到何处啊?

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现在哪里有事哪里就要公安去,哪里都希望公安一去了就把对方抓了,关了,甚至毙了。这个简单而又粗暴的方法不能用了。早已经成为过去。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黄河南是有些过激,但是你们想一想,如果遇难的是我们自己的父母,我们会怎么办?再说了,我们都受过党多年的培养和教育,他们是我们服务的对象,那么大家再想一想,为了处理这事我们到底想了多少办法?与赵秀珍的家属沟通过几次?他们中间谁最有影响力?不能简单地认为抓了一个人或几个人就能平息事,人抓得不好往往还有坏作用,甚至引发群体事件。政法委书记说。

河南河北要风风光光把母亲出葬。生死离别给人的感慨是最深的。母亲说没有就没有了,母亲可是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们啊。母亲的勤劳、温柔与艰辛,一点一滴似电影在眼前一幕幕再现,两兄弟嚎啕大哭起来。都说后妈凶,后妈狠,他俩没有一点点这样的感觉。在医院住院时,赵秀珍第一次走到他的病床边,这个阿姨心好,照顾他们比护士温柔上百倍。河南最怕打针,每次打一针他要哭好久,只有赵秀珍哄他,有她在,他就乖乖的,不哭也不闹。那是个大热天,赵秀珍一勺一勺喂河北喝糖水,她每一勺都要先放到嘴边轻轻地吹过后,再喂给河北喝,一股忌妒之火涌上心头,他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一掌把碗打落在地,滚烫的糖水把赵秀珍烫伤了。他闯祸了,一顿打少不了,他心里想着。但赵秀珍却忍着痛,带着泪说:“孩子,你要喝糖水就告诉阿姨呀,她去抱他,问他伤着没有,接着又用糖水喂他。上学时,每天三餐饭不但按时,还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吃得好一点。逢年过节,她都会掏出私房钱给他们添置新衣。一次,他和屋场里的一群小朋友在玩,有个小朋友说他是后妈养的,他上去就是一拳,却扑了一个空,把自己摔倒在地。他哭着跑回家,母亲告诉他,她就是后妈,有后妈怎么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以后别人要说就让他说去,莫跟人打架,打伤了自己难得受痛,打伤了別人还得出医药费,都不划算。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赵秀珍把他和河北放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盖着,他们觉得无聊,你踢我一脚,我扫你一腿。夜深了,赵秀珍起床上厕所,兄弟俩乘这个空隙爬起来,在床上练起了拳脚,河北不小心一拳打在河南的左眼上,河南鲜血直流滚到地上,身穿单衣的赵秀珍拿起一条毛巾为他包住伤口,用棉被包住他,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往医院跑,一口气跑了三四里路才将他送到医院。医生一边检查,她一边连连追问:“眼睛没事吧?眼睛没事吧?”“没事。”医生说完,只听见“扑通”一声,赵秀珍跌倒在地晕了过去。记得那天妈妈还是穿的单衣啊。自己长大了应该自立了,母亲还是一天三餐地惦记着他和弟弟,父亲出车祸后,生活断了来源,陷入困境,母亲去食堂打工,天天忙了食堂的三餐饭还要忙他们的饭。疯疯癫癫的父亲还常常搞破坏,有时点燃灶台前的柴草,有时将泥巴、石头放进锅里,一锅饭、一锅菜就只能喂猪,于是母亲只得重新再做,他们兄弟俩却常常因饭晚了而大发脾气。他不知看见母亲暗暗地流过多少次泪。也有人提醒着他,要他看好后妈,说不定什么时候,赵秀珍就会一走了之,后妈要是走了,父亲怎么办?他不敢想。他还想到自己多次与河北一道故意找茬子气她。饭菜明明合口味,他却不是说咸了就是说辣了,饭明明够了,他却说少了没吃饱。那些混账事,现在想起来都后悔。

河北呢,心中更是难过。他怪自己不应该逼母亲帮他买房的。他知道家底。母亲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己长大了,应该自立,应该为母亲分担忧愁。母亲出意外那是被他逼的。她虽然坚强,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啊!

河南河北的心里充满了自责,悔不当初啊!

有愧就有行动。他们要把灵堂搭得高高的,把葬事办得热热闹闹的。凡来悼唁的人,每人一包芙蓉王香烟,好菜好酒开着流水席,什么时候来了都有酒喝,谁来了都有饭吃。按照贯例,黄小晶当总管。负责整个丧事的伙食安排和日常事务。听完兄弟俩的话他说,“母亲在世时你们不孝顺,这丧事办得再热闹也不过是个名,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你们还有一个不清场的父亲,钱还是要节约点用,你们兄弟也清楚原来屋场里的人的婚丧事都是由我料理,我心中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一桌十个菜,用白沙烟,谁也不想超过这个标准,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不行。”

“我们自己出钱招待也不行?”兄弟俩同黄小晶争着。

“不行,规矩不能破,行情不能乱。”黄小晶的口气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公安来了,哈哈,公安来了。”黄沙疯疯癫癫的每天要到灵堂前跑几圈。看到他,人们更想赵秀珍,更可怜他们夫妇。

“黄沙怎么总说公安来了呢?”满头白发的黄叔问。

“怕是他做的坏事太多,被公安吓的吧!”有人答。

黄叔这些年也过得不好,要说得从那辆车说起:一分钱巴不得当两分用的黄叔真的帮儿子买了一辆广本,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自然高兴。那天,两人开车看了正在装修的新房已经天黑了,他儿子正在学车,看交警下班了就要女朋友教他,“好,就这样,别紧张,开得很好。”在未婚妻的鼓励下他慢慢加大了油门。有人东倒西歪横过马路,“刹车!快踩刹车!”未婚妻叫着。刹车!踩的却是油门。他儿子无证驾驶,在事故中负有全部责任,巨额赔偿几乎将家里掏了个底儿空。未过门的儿媳手一摇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为此,黄叔气得大病一场。

黄小晶带着一帮人在厨房里忙,闲暇时在一起扯谈,除了官场腐败,谁家的小孩会读书,讨论征收标准又提高了的琐事外,谈论最多的还是原来那个屋场里的点点滴滴。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血汤,那棵酸楝树,那罐白糖水,下雪天在一起打糍粑、做绿豆皮……那时苦是苦,但人待人是真心的;那时累是累,但人待人是真诚的……那时住的是平房现在是楼房,那时吃不饱穿不暖,现在有吃有穿了。那时种田要上缴,现在全免,电灯电话的梦想实现了,生活水平翻了番……为什么现在我们心中的不满,心中的委屈、心中的想法却比那时多得多了呢?那个院子还在,屋场里的屋基还在,那曾经养育我们的部分田地还在。假如还给了我们,我们还能够回到从前吗?大家说法不一,争论不休。

事物在发展,时代在变化,回到从前是一种逃避。但是有的东西是如论如何得坚持的。黄小晶这次坚持原则,按规矩办事,没有听从河南的提高办丧事标准,这是对的。节约办事要肯定,要继承,要发扬。读了几年老书的黄叔说。

河南河北要抬尸闹事。那赔偿的事谈了几轮还是没有达成协议。有帮忙的来报信说。

这抬尸闹事只听说过没见过。

真是作孽啊,人死了还要受折腾。

哎,还不是为了多搞几个钱。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有说企业不是的,有怪河南河北不孝的,有为河南河北鼓劲的,也有劝河南河北适可而止的。

赔偿非得一百万不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是河南河北心中锁定的目标。

灵堂在工厂大门前搭起来了。张小玉跪在冰棺前,一边流着泪一边烧着纸钱。那些婆婆姥姥三四个人一桌围坐在一起打起了字牌,每个人桌前都放有一堆碎票。屋场里那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有说有笑,他们边打牌边议论说黄小晶那些人不识时务,在厨房里做事辛苦又没有钱得。外面不时辟辟啪啪响着鞭炮声。李妈、刘嫂和环卫工老刘远远地看着。

河南河北蹲在会议室的椅子上,两人的脖子伸得老长,齐声说,赔偿费一百万,一分也不得少。这已经是第五轮协商了。县政法委书记亲自主持。出现这样的事是我们谁也不愿看到的,希望家属节哀顺变。适当的赔偿是应该给的,家属由原来一百八十万的要求降了八十万,这是一种让步,也是一种姿态,应该充分肯定。但是一百万的要求还是过高,不幸的事经常发生,我们经常处理不幸的事。有协商解决的,有上法院的但最终都没有赔偿上一百万的,所以家属要理解,要配合,要继续支持。企业也要根据家属的家庭实际给予必要的支持。赔偿金额比照类似事件适当提高。河南河北两兄弟是见过世面的人,相关法律法规我们也已经讲明,你们不要以为这大门就可以随便堵,灵堂可以随便搭,不说别的就是市里的殡葬管理条例也是不充许,所以必须无条件地立即拆除。政法委书记的话掷地有声。

“人头落地也不过是碗大的疤。”河南吐出一团烟雾,慢吞吞地说。

黄小晶也被请进了会议室做河南河北的工作。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说悲惨的,有说政府无能的,有说河南河北不孝的……企业工人情绪激昂,叫着喊着,要冲出去砸了灵堂。

工人们一旦冲出去,两边就会发生冲突甚至出现流血事件。

政法委书记坐镇指挥。

工厂让步,考虑到黄沙的病情同意在比照类似事情的赔偿上追加十万元。这是底线。协商不成,欢迎家属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公安调集警力待命,限定河南河北在两个小时内将灵堂拆除,否则强制执行。

警笛声覆盖了鞭炮声,全副武装的公安特警比穿孝服的人多出一倍,灵堂内打牌的人手有些抖了。

黄叔等在厨房里帮忙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冲进会议室,对黄小晶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能让河南河北这样胡闹下去了。一种担当,一种责任感涌上心头,黄小晶把守在灵堂里那几个屋场里的人也请了过来:我们都是一个屋场里出来的人,我们的土地被征了,屋场没有了,人虽说也散了,但是,我们的根还在,我们的良知还在,我们不是还在想着那碗香喷喷的猪血汤吗?想着那颗酸楝树吗?想着一起打糍粑做豆皮吗?那就是和谐,那就是互帮互助,那就是我们的传统,就是我们的根。我们一起来是帮忙的,不是闹事的。各位长者都在,如果河南河北再这样下去,我的想法是决不充许。是我们屋场里出来的子孙,就得为我们的屋场争气,争面子,屋场不在了,我们还是一家人。无法无天我们大家就要一起管,为了几个钱让我们在这里出丑,大家都不答应。现在由不得他们了,大门口的灵堂我们来拆,要是河南河北不服,我们就代表黄沙叔教训教训他们。认为赔偿不够,上法院打官司我们支持,再胡闹下去决不允许。

在黄小晶和屋场里那些人的说服下,河南河北俩兄弟终于表态不闹了。他们身穿孝服跪在冰棺前迎接前来吊唁的人,那个外号猴子的小青年站在一旁向客人敬烟。李妈、刘嫂和刘叔等乡亲坐在冰棺旁掉着泪。张小玉引着人上礼簿。黄沙围着冰棺打圈,嘴里不停地喊着:“公安来了。公安来了。”

火车慢腾腾的,就像一条爬着上坡的老牛。这是趟慢车。车厢的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还有人站着。到处是方便面和各种难闻的气味。有人围在一起打纸牌,发出听不懂的乡音。赵秀珍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心情无比舒畅。

赵秀珍心里甜蜜蜜的,二十万元追回来了,有了这二十万再加上原来筹的十五万,河北婚房的问题就解决了。窗外一排排房子,一棵棵风景树一闪而过,往事也如眼前的风景在她眼前闪现。她想起了丈夫黄沙,想起了河南河北两个孩子,结婚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他们在家里吃得饱吗?河南没有在外面闯祸吧?河北还在生自己的气吗?出门时她的心里是有些气,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压抑,都一一涌上心头。她想忘掉一切,抛下一切,她要清静,要休息,而现在她想家了,想亲人了。赵秀珍心中一直很内疚,没有让河南河北读好书。这其实不能怪她,河南河北本来就生性顽劣,她自己又没有多少文化,每天只要看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往学校跑,她的心就会踏实下来,但两个儿子读啊读啊初中毕业就没有书读了。这时黄沙也反复无常,她跟本没心思去管理两个孩子。后来河北进了企业做临时工,河南心大这事没干几月,那事没干几天,不是说这个活重了就是说那个工作没出息,到后来就在家里吃闲饭。他高个子,块头大,性格直爽,讲江湖义气,久而久之身边就聚集了一班哥们,称他老大。他们的胳膊和背上刺着龙啊虎啊等图案,在大街上光着膀子喝酒,吊妹子,还三天打一小架,五天打一大架。这在赵秀珍看来,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罪过。她想如果不是黄沙出事,如果她能干一点,让河南河北读上大学或者帮他们安排好工作,或许两个儿子早就成了家,自己早抱上孙子了呢!

不过现在也不晚,先把河北的婚事办了,再来想河南的事。她又想。

两个儿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同亲生的一样。想起儿子她就一脸的笑。黄沙出事时河南只有十四岁,河北十二岁,一次有个男人欺负她,两个儿子用弹弓左右夹击,把那个男人打得抱头鼠窜。从此以后,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拿到了这二十万,她又想起了黄沙的好。

他们刚结婚不久,屋场里有个侄儿来借钱,说是到广州做服装生意,他征收的那点钱都送到牌桌上了,再不想办法谋生路没有活路。赵秀珍不肯,黄沙对赵秀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侄儿父亲曾对他有恩,他拿了钱是去做正当生意,又不是去杀人放火。黄沙竟然还为此绝食三天,赵秀珍没有办法,只得借出了十万块。说好了一年后还钱,但三年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她逼黄沙到广州讨,最后黄沙硬着头皮去了。侄儿对他十分热情,称黄沙夫妻俩不仅是他的长辈,还是他的恩人。当初他到广州闯世界,几位亲戚朋友都说借钱给他,最后别人都没兑现,唯有他们施也援手。他就靠那十万块起本,生意时好时坏,总算没亏,现在才摸出了头绪,正想加大投入大干一场,钱只能认欠,黄沙又同他侄儿谈了许久,谈着谈着居然表态再借十万块。这么多年了钱还是没有还一分,只是每年支付了两千多块钱的利息,利息按年给,赵秀珍觉得年年有活钱也蛮好,就没有要求要还。现在儿子结婚是大事,那天她突然下定决心要讨回这二十万,就直奔火车站上了到广州的车。她头一次出远门,没有想到广州那么大,第三天下午在警察的帮助下才找到人。亲戚相见分外亲切,说起黄沙的灾难又是一场痛苦的回忆。侄儿只说,都讲好人有好报,怎么会这样呢?她提出要那二十万块钱时,侄儿满面笑容的脸就挂上了白霜。告诉她,前段时间生意刚有起色,他决定扩大经营,谈好了一个大门面,签了合同,交了订金,门面老板说还有货要洗,两人约定二十天后签协议付租金,他自己则补充货源去了,时间一到他带着现金兴高采烈地去签合同,门面却被别人占了。老板说那人出的租金高,他加倍退还订金就是了。大批的货进来了,没有门面怎么行呢?他只得出高价打下了一个门面,现在资金链都断了,他正在想办法筹钱呢。不过,做人不能忘恩负义,钱借了这么久了,何况赵秀珍又是办大事,他一定想办法筹钱,再说赵秀珍难得来一次广州,这么多年也受了不少苦,便要妻子陪着赵秀珍在广州玩,他自己则去收货款筹钱还账。

在广州的那些日子赵秀珍是愉快的,在侄媳妇的陪同下,她看了高楼吃了海鲜,坐了地铁进了公园,逛了服装城开了眼界,还帮黄沙买了件羊皮夹克,帮河南河北各买了套西装,自己看中了一件上衣想了很久还是没买。来去的路费侄儿都承担了,另外还给了三千六百元的贺礼,最主要的是二十万块钱到了手。侄儿还承诺只要河南河北看得起他,他愿意带着他们做生意,说大钱赚不到肚子是饿不了的。赵秀珍内心十分感动。她没有想到,侄儿是亏本处理了一批货物才还上的。

赵秀珍下车时已经是半夜了,她出了火车站,上了一辆摩托往家赶,火车站离家不远,路上几乎没有人,离家越来越近,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三眼铳的响声,全身一惊。这是当地死了人为表示哀悼特别燃放的一种礼炮,响声震天。是谁死去了呢?快到家了有鞭炮声轰隆隆入耳,办丧事的灵堂呈现在眼前,她全身一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未必是黄沙出了意外?不敢多想,她不顾一切跳下摩托,直往灵堂里冲。一只大黄猫箭一样的射了进来,那声音尖利、刺耳,把守在灵堂里的人吓了一跳,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赵秀珍就风急火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啊!有鬼!”有人尖叫一声。当众人看清赵秀珍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请求祖宗保佑。同时,一个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阵短暂的骚乱后,众人纷纷逃出灵堂。在空荡荡的灵堂里,赵秀珍一眼看见了灵堂前自己的相片,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没多久,人们听见了刺耳的鸣笛声,是120的救护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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