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嫩鸡
2015-06-18柯裕棻
柯裕棻,1968年生,现在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著有散文集《青春无法归类》、《恍惚的慢板》及小说集《冰箱》等多种。
赴晚餐约会的路上我看见他们。我是先看见男子,才看见他身边的女人。男子约五十几岁,正是非常有魅力的灰发年纪。他的浅蓝衬衫相当平整,没有皱褶,领口袖口也没有松垮,卡其裤干干净净并且烫过,他不是穿凉鞋或西装皮鞋,而是一双看起来很舒服的休闲皮鞋。没有浮夸气,也没有铜臭味。说起来,与他同辈的男子中,不邋遢不油腻的已属少见,气质能够如此干净整齐者,则几乎没有在街头见过。
我再看他身边的女人。奇怪的是,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她也像是三十七八岁也像是二十七八岁。头发过肩,尾端烫了波浪。她的举措有些世故,像是工作多年看过风浪经过起伏的人,没有年轻女性惯有的雀躁,相当从容自在,所以看着像三十几岁。但是她的面貌又过于平整光滑,衣着是一般的上班族式样,丝质白衬衫,珍珠灰套装,肩背小小的黑皮包,这皮包倒不是明显的名牌,略有磨损的黑高跟鞋也不是——这些俭朴的原因让她看来像二十几岁,因为如今三十几岁的上班族很少不卯尽全力打点自己的了。
两人走在一起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不亲也不疏,很随意。我觉得他们不是职场的关系,通常职场上的员工关系会显现在相当细微的面部表情上,下属总带着习惯性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却相当警醒,亲昵中也带着紧张和逢迎,像一只兔子注意狐狸的动静。这个女子眼里没有这样的紧张,反倒是涣散得仿佛要打哈欠了似的。
她一点也不怕,所以不是工作关系。那么是情人吗?他们也不怎么热烈注意彼此,所以也不像是情人。
她若是年纪大些,也许是保养得宜的妻子。年纪小些,就是受宠的女儿。偏偏她的年纪看不出来。因着这一点,他们的关系就显得有些捉摸不定了。
在台北,一个无聊的路人若是愿意仔细观察,这种费人疑猜的情景实在太多,倒也可以好好地评头论足,打发余暇消磨散步时光。我心里匆匆掠过这些念头,还来不及多想,就走过他们了。经过的时候我听见他们的对话,女子说:
“哼,谁理你呀。”
这话大有玄机。它有两个极端的表意,一是轻蔑的拒斥,二是撒娇。我下意识回头看她,她正笑着,有点故作姿态地看别处。那笑也是难以捉摸的。我被她谜样的笑给打动了——我的确是个无聊的路人。于是我悬着心,不情愿地走进和朋友约好的西餐厅。
我和朋友提起这一件事。我说,我猜是女儿,因为那神情让我想起我和父亲的对话。朋友是个见多识广的精明人,她说,也可能是情人吧。我们就这么事不干己地聊,当作闲话的开场,但话都还没说完,那两人就走了进来,而且不偏不倚正坐在我们旁边这一桌。
我和朋友使个眼色,连正事也不谈了,只是听他们对话。
女子问:“吃什么啊?”
男子说:“都好啊。”
女子说:“嗯,我想吃迷迭香嫩鸡。可是鳕鱼好像也不错噢。”
“那就点这两个吧。什么香鸡的和鳕鱼都分着吃吧。”
“那你吃太少了。”
男子说:“没关系,再另外叫个蛤蜊面啊。”
我心里笑着想,唉,他其实本来就是想吃面的。他这个让步的举措也非常像我父亲。
整晚上他们的对话十分家常,可以是任何一种关系。可以是父亲,也可以是情人。但我总觉得女子的态度颇任性。不论是哪一种关系,可以如此散漫且家常,令人羡慕。
见多识广的朋友后来斩钉截铁跟我说:“对,是女儿没错。”“道理很简单,”她说:“男人只有对自己的女儿才有这样的容忍。女儿是父亲永远的情人。”
散步回家的路上我仍旧想着,刚认识的情人,大概也是如许女儿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