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的事
2015-06-17官旭峰
官旭峰
俺劈死你个绝户种!当满堂大喝一声,抡起铁锹劈向他的时候,丁旺当村主任刚好两个年头。
绝户,绝户头子,是这个地方最恶毒的骂人语言。一是骂人事儿做得绝,二是骂人断子绝孙。它比骂娃儿没有屁眼要狠N倍。在有些人心目中,没男娃儿绝户了简直是世界末日到了,跳井摸电门的心都有。
丁旺是独子。那年他爹躺在炕上,喘着这口气上不来那口气,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屋脊,鸡爪样的指头哆嗦着指向空气:危,危险呐——丁旺惊恐地眨巴着眼抬头看屋脊,睃睃四周。哎……嗨!你……独子,续……香火……急得他爹使劲扯身子底下的破被褥。站在一边的堂弟满堂冲撅着黄毛小辫的他闺女一使眼神。丁旺才明白爹的意思,他家已经到了要绝户的危险境地。在这个村姓丁的只有一个爷爷分出他和满堂两家。满堂也是独苗一根。
这时,只听嘎巴一声,他爹像秋后老玉米秸断根一样断了气。可那两眼大睁着怎么也不闭。爹啊,放心走吧,俺生娃儿,俺续香火。丁旺哭喊着用手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俩眼皮合上。后来相当一段时间,一见那他闺女撅着的黄毛小辫儿,丁旺就想起那双合不上的眼,想起答应过他爹生男娃儿续香火的承诺,想起九泉之下他爹那眼珠子还期盼地瞪着。所幸头一炮他打出的那黄毛小辫儿已经七岁。再熬一年,政策就允许生男娃儿了。那时,丁旺还不是村主任。
在那俩大眼珠子地注视下,丁旺熬走月亮熬日头,艰难地熬着一天又一天,终于熬过了难熬的一年。在忐忑不安中盼来了老婆挺着的大肚子,那心情简直用语言没法形容。一天到晚傻了似的“老天保佑,列祖列宗、菩萨保佑,上帝保佑”地嘟囔。老婆要生的那天,他站在产房外走廊上等待那声让丁旺直想骂王八蛋的啼哭声时,还低头闭眼对着粉白墙蠕动嘴唇,路过的白大褂冷冷侧目:精神病患者怎么跑来产科病房了。
某某——生咧!丁旺一愣,女娃!他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瞪着以为听错了,眼睛望着护士,护士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遍他听清了。那混蛋老婆又生了一个赔钱货。他的身子晃了几晃,猛地吼了一声,狗操的绝户老婆,头也不回走了。第二个闺女的出生,把丁旺逼进了两难境地,再生就违背政策,就超生,就罚款;不生,就绝户,就断了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男娃儿是绝对不孝,绝对断了香火,绝对让他爹死不瞑目。那年除夕上坟,丁旺和满堂站在墓地里,望着一个个馒头样的大土堆。人丁兴旺的家族坟前,香火旺鞭炮清脆,绝户家孤坟冷落,怎一个凄凉了得?让他看到了活着没人养老,死了没人请回家过年的可怕。当目光转向爹的坟头时,脑子里又出现了他爹那对大眼珠子。随即怨恨之心油然而生。猫三狗四,你这当爹的连动物都不如,只生了俺一个,让恁重的担子压到俺身上。想到此,恼恨之情忽地燃烧起来,他将长长的鞭炮对准爹的坟头咣咣咣地轰炸起来——鞭炮炸响声里,他还想起满堂结婚前他们的对话。
你不怕娶了麦香羊角疯遗传?
满堂说:什么遗传不遗传的,俺娘还精神病呢,俺光棍到四十好几了,再不生个男娃,危险了。
满堂说:人说腚大的能生男娃儿。你生了个丫头,我再没有男娃儿,姓丁的在这个村里还有什么地位,真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
满堂说:有毛不算秃,生个羊角风男娃儿,也比绝户好。这话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本麦香是他的。可当年他爹怕生出孙子也羊角疯,发了狠话,你敢把麦香娶回家,俺就敢跳井。娶了现在的老婆没羊角风,可把生男娃儿的事耽误了。
他内心一狠,不能让丁姓在这个村断根绝户。满堂能生,俺更能生,而且要优生优育。想到此,他轻快地踏过满地鞭炮碎屑,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家里有白白胖胖的男娃儿在等着他。
过完年不长时间,他的心又沉重起来。沉重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考虑着怎么超生,怎么对付镇上那些专干断子绝孙营生的计生人员,考虑罚款向谁去借……每当此时,爹闭不上的大眼睛就给他鼓劲。他还给第二个闺女起了个名字叫“危险”。有人还以为是“潍县”,建议不如叫潍坊,坊,芳,女孩子好听。绝户耷拉个长白山脸在心里说,芳,芳,芳个屁。为生男娃儿,丁旺使尽了浑身解数,撒谎、躲藏、请客送礼,主动把家里黄牛送到村委充作罚款。就连传说的“同床前打碱水、让老婆先动情一些”的偏方都用上了。老婆一怀上,他就在村里放话,老婆跑外地去了。其实,他老婆哪儿也没去,就藏在他家牛棚里,晚上锁上大门才让老婆回屋睡觉。时间一长,被因为生儿子被罚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邻居在墙头踏着梯子窥见并举报了。镇上趁夜色派人翻墙进他家捉了个正着。黑暗里有个人影冷冷地立在那儿袖手旁观,是村主任。老婆当即被拉到镇卫生院做了人流,结扎了,彻底断了丁旺生男娃儿续香火的念头。
丁旺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没睡没吃没喝。好几次拿着农药瓶子往嘴里灌,被老婆哭着夺下了。零星的鞭炮声不时传到黑糊糊的屋里。老婆擦着脸上的泪水,怯怯地说,他爹,起来吧。人家过年咱家过关也得过啊。这都是命啊。呸!呸!呸呸!丁旺狠命地呸着,不知道是呸老婆还是呸他爹逼人的大眼珠子。之后,长叹一口气爬了起来,对着脑子里那对大眼珠子发狠,年坟也不去上了,你别回家过年了,反正咱爷俩将来都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游鬼。
除夕夜,丁旺坐在堂屋正中,任由蜡泪一滴一滴地流,目光逡巡在家谱那列祖列宗的名字上,最后停留在爹的名字那儿。爹的名字由他写在上头,自己百年后有谁把名字写上呢?突然,炒豆般的鞭炮声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屋子里静得能听到香火在燃烧的声音。跪在地上的他抬起头来,惊讶地忽然发现烟雾缭绕中,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隐约间像影视上的神仙,又像爹的模样。白胡子老头幽幽地:怎么不请俺回家过年?别怨别恨啊,要怨就怨咱家祖祖辈辈阴德积得不够。
唉——认命吧。他想起老婆怀孕后一个集上,找了批八字的胡算命给占卜。那老先生开始给多少钱也不给算,后来逼急了望着他摇摇头,说:命里没有莫强求。之前做B超说是男孩,可人流后听医生说还是女孩。看来不认命不行啊。只是头上的绝户帽子,让他气恼、无奈。一次他在地头上翻地,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因为争地边子和他吵了起来,不小心骂出“绝户”两字。丁旺拎着铁锹撵泼妇跑出二里多地去。自此再没人敢当他的面提“绝户”两字。后来他当了村主任,村民当面叫村主任,背后骂他绝户种。种,是方言,杂种,鳖种,驴种,穷种,犟种,最著名的是莫言那句“俺爹那个土匪种”。
骂归骂。其实丁旺不像影视剧中那些村主任做事那么绝。因为那个说不清的除夕夜,白胡子老头积点阴德的话左右着他的言行。丁旺长得身子长腿短大腚,啥时见他都忙得小短腿拽着大屁股哈巴狗一样小碎步满街窜。老人见了,啧啧,看把孩子忙的。村民的事,事无巨细,找到他管,不找他也管。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明白的,没有他不管的,尤其在生男生女方面喜欢为人传授经验拿主意。其实,村民表情看不出啥来,心里话却是,你那样有本事还绝户?他的内心独白是,好好干,积善行德,做个好人,图个好报,来个终身制。当从电视上看到外地有的村干部毛都白了还干,他的劲头更足了。不知从哪天开始,村里人发现丁旺家里灯光经常彻夜通明。
村干部没有不抓住机会搂钱的,丁旺在家点钱吧?切!说些不靠谱的话,咱这穷村好比老鼠尾巴上的疖子——有多少脓水?不知道绝户哪根神经病了,愿意当这穷干部。话传到丁旺耳朵里,他看着手中的书心里说,要是村子富,还能轮上我这样的当村长?要后台没有后台,要钱没钱,还是小家族。
有权了,两口子不会是在家鼓捣着生个男娃儿吧?还有的瞎猜。哼!要是能生就好了。丁旺想起老婆被强行拉走结扎那个夜晚,如果自己是村主任……
其实,真的都是瞎猜。丁旺半夜半夜地捧着本《法律基础知识》一字一字地念,而且时常看着看着,灯也不关就呼噜上了。他不但知道《民法通则》是六届人大四次会议通过的,还知道法人不是人,说话还添了个口头语“从法律上说”。
同满堂差不多年龄大的一对夫妻开始几年吵吵闹闹的,突然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儿,阖家上下小嘴咧大了,大嘴咧到了后脖颈。闲着没事干的几个长舌老婆子,看着人家孩子就附耳努嘴嘁嘁喳喳,这自然瞒不过丁旺的耳目。一副热心肠的他登门现场办公,村里人不地道胡说八道这个问题,从法律上说非常好办。俺让朋友免费给你做个DNA。夫妻俩一听脸色大变,死命阻拦,不,不用麻烦。不麻烦,俺有权利和义务通过法律堵住他们的嘴。主任,求你千万别呀。好好好,不做,不做。说着,丁旺把揽在他怀里的孩子一推就离开了。过了没几天,人家夫妻阴着脸上门找丁旺,你给俺孩子做什么地恩啦?没,没有,丁旺脸憋得像紫茄子,一口恨不能说N个没有。原来人家丈夫没有生育能力,孩子是夫妻俩商量好了借种生的。有人在村东岭上开矿生产黑色粉末,满堂和周围村里许多人去打工,整日整夜地干。流出的废水污染了水源,致使村里许多人丧失了生育能力,借种成了不公开的秘密。那天,丁旺像鬼子偷地雷一样偷了人家孩子一根头发,自掏腰包给人家做DNA。没有不透风的墙。父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很快传到村里。这可是个人隐私,粗通法律的他哪敢承认啊。只是那夫妻俩哑巴吃黄连,虽有苦也不敢深究。
计划生育是国策,对此,丁旺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上任第一天,他在村委会墙上用白灰写了一条标语,“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白灰未干,不知哪个好事的将“超”字改成了“少”字,潜台词很鲜明,剑指他有超生前科。丁旺骂着刁民,把标语改了回来。尽管“超”字改得模模糊糊的,可总比“宁可血流成河,不可少生一个”要好,那不像话。要管好计划生育虽然不需要血流成河,但其中的难度、麻烦,再优秀的作家也难以想象出来。轮到丁旺管就更难了。镇上说争创先进单位,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你们村不能拖后腿。老少爷们这头,只要他一提计划生育,有人就笑着说,炮楼上又捎话来啦?登门去做工作,他的后腿刚出门,身后的门咣当关上了,隔着门缝指头就戳到他脊梁上,自己绝户还想让别人也绝户,缺德不缺德。这些话听起来很不是滋味。用他的话说,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吃气。好几次丁旺想撂挑子。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想起终身制,想起麦香,想起他们家族,有时还想起天地良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陪伴他迈过了一个个坎。当然,有的坎不是他一厢情愿说迈就迈过去的。现在,就横在面前一个坎,让他这村主任差点没迈过去。
那是个早晨,村民天不亮都去了地里浇麦子。村委大喇叭响起丁旺的大嗓门,喂——注意啦,返青水没浇的要抓紧啦。正掐着水管子的村民对着喷出的浑水,用你放屁,就你家没浇了。喂——注意啦,没做孕期检查的,要抓紧啦。今天镇上来人检查,不做的,罚款啦!有人把铁锨往麦地狠狠一插,重复村里流行的“岭上开矿污染,男人借种生产,麦香没证怀孕,特殊不用孕检”的顺口溜,霎时引起哄笑。
丁旺脑门上拧着大疙瘩关上麦克风,走出村委的时候,嘭嘭嘭——一阵马达声传来。只见他堂弟满堂开着拖拉机拉着潜水泵旁若无人地开了过去。麦香围着红色围巾骑着自行车紧随其后。
停下,停下。丁旺拦住了她。
你这个情况了还让你下地?
麦香低头抿嘴看着自行车前轮一句话不说。
满堂那边——你可别——
麦香回头剜了他一眼,脸红着将脚踏上自行车要走的样子。
好了,快去吧,跟满堂说声快回来孕检,他没时间我陪你去。
麦香的大腚在车座子上一扭一扭走远了。满堂结婚的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里,麦香目光里幽怨的内容只有他能读懂,你不要俺,俺跟他。
麦香没办准生证怀了孕。满堂解释是结婚好几年吃药求仙都怀不上,不知道怎么怀上的,哪儿来得及。还说,“超”过了,是个男孩。丁旺想着这些望着已经没了麦香身影的大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不是爹阻拦,他和麦香光明正大生男娃儿该多好啊。后来在很复杂的情感支配下,他托人为麦香补办了准生证。
等了一会儿没见麦香回来,丁旺掏出手机给满堂发了个短信,不去孕检,挨罚别找俺!
随哥的便,罚就罚吧。满堂回道。
一上午,没见麦香的影子,给满堂打电话先是不接,后来干脆关机。只好管计生人员的饭。现在村委不收提留钱,招待费紧张。吃饭回来,满堂刚好开着拖拉机打那边砰砰地过来,丁旺用手一指,满堂把拖拉机停在了路边,嘻皮笑脸跟着丁旺走进村委。不知道为啥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
嘻嘻,等俺有了男娃儿,别说是浇麦子,什么事俺也当甩手掌柜的,嘿嘿。
生出男娃儿是他的?!丁旺眼里情不自禁的酸泪差点流出来,他仰起头闭上眼将其硬憋进了喉咙里,推开门噗地吐了出去。
浇麦子重要,孕检更重要!满堂白了一眼抢话说的女人。女人嘴唇上有块花生仁大的黑痣,痣上还长着几根黑毛,驴皮一样。心想,有你这头骚草驴什么事?
哥,麦子可是庄户人命根子。
这是规定。计划生育工作一票否决!不孕检,乡、县的先进单位就泡汤,你负得起责吗?草驴女人又抢着说。
麦香的身体、胎儿健康别马虎啊,兄弟。
草驴女人紧接话茬,等生出来不正常就晚了,智障……没等草驴女人说完,满堂斜视着草驴女人朝着丁旺,俺的老婆不用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哎,什么是智障?
就是羊角——丁旺意识到不该说,硬把到了嘴边的“疯”字憋进肚子里了。满堂显然明白了丁旺说的啥,脸色变得铁青,你们不用吓唬俺。说着,出门拖起铁锹就走。呸!呸!昨晚梦见丧门星,今早遇见猫头鹰。
满堂——满堂——丁旺紧随其后喊:从法律上说,麦香必须去做孕检。
此时的满堂肚子鼓得要爆了,耳朵嗡嗡得什么也听不见了,智障的说法让他恼火,让他惧怕。你他娘的绝户种,看我生儿子嫉妒,还弄这么个骚驴女人来。他似乎听身后那草驴女人还像泼妇骂街似的在骂,死胎,绝户,羊角疯——绝户字眼让满堂一下子爆炸了,绝户,你奶奶的才是个绝户!满堂猛然回身,俺劈死你这个绝户种,俺劈死你们。挥起铁锹劈过去。丁旺本能地一闪,铁锹将门框的木头劈下连同玻璃哗啦的落到了地上,闪耀着太阳的光辉。眼见铁锹再次劈过来,丁旺头一歪拔腿就窜。满堂抄起铁锹就追,此时的丁旺恨不能再长出两条小矮腿,在村委院子里边跑边喊:110,110,快打110。墙角鼠洞里有只老鼠瞪着花椒粒样惊恐的眼珠,倏地不见了,空留下黑黑的洞。草驴女人咣地关上了门匆忙掏出手机拨打110。
呜哇——呜哇——警车载着满堂闪烁着警灯走了,丁旺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汗水顺着耳根流进了脖子,一股红色火焰倏忽又飘向他,他一惊定睛看去,原来是麦香系着大红色头巾骑着自行车到面前了:发生啥事了?!
从法律上说,满堂持械行凶,妨碍执行公务,被派出所抓走了。
为啥?
你问俺?丁旺疑惑地盯着麦香,满堂为啥这样凶?!想要俺的命呢。
俺没有对他说啥,他不知道。
有本事朝公家人员使,远近不分冲俺来,还有良心吗?让狗叼去了。哼!
麦香看着通往镇上的路,拿起红围巾擦眼。
从法律上说,他已涉嫌违反治安条例,因为是未遂,没劈死俺,不治他罪,也得拘留他半个月。
丁旺望着麦香,想起在满堂土炕上那个晚上,远处传来岭上开矿的机器声,麦香的泪脸偎依他怀里,俺要你,俺要,给你,给你生男娃儿……
突然,手机响起。丁旺从兜里摸出放到严肃的脸上,是我。请指示。满堂关起来啦?可他老婆怀孕——一人在家——啥?还罚三千块钱?!好吧,好吧,正好在这儿,我向她传达。此时,麦香的脸上早已大河奔流、泣不成声。哭得丁旺脑子里的仇恨淡了许多,满满地注进了疼爱,他心里骂自己贱,说出来的是,去办公室吧。
一走进办公室,丁旺咣当把门关上了,从里面上了锁,忽得凑了过来,麦香的脸涨得通红,瞥了一眼窗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哦,别误会。俺的意思,从法律上说,罚款必须交——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又说:明天先拿两千去镇上,就说钱是借的,俺再托托人。
……
还有,你去前,口里含上点牙膏或者洗衣粉,他们不放人,你就倒在地上让嘴里冒沫——其余事有俺。
次日傍晌,满堂的骂从外面传进了村委,你个绝户种,让派出所关俺,罚俺,俺不服!俺要上告……立在办公室的丁旺眼瞅着麦香将满堂拉走,掏出手机给草驴发去一条短信,满堂要告状,从法律上说,建议来个行政处罚决定书。之后,他陷入了沉思。镇上干部是活的,不定哪天一纸调令拍拍屁股走了。我可是坐地户,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将来死在这儿,埋在这儿。满堂毕竟是我的堂弟,还有麦香,我是绝户,我可不能把事做绝了。许多事从法律上说应该办,可从父子老少爷们去说给自己留条后路更应该。
满堂要告状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撇嘴加嗤之以鼻,计划生育的官司能打赢?能打赢就不“宁肯血流成河”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官向官,民向民,鸭子向它拽拉裙”。
村民看见唇上有黑痣那个草驴女人一大早就来了。草驴女人坐在丁旺那把椅子上,嘴像驴在反刍,唇上的黑毛张牙舞爪在乱动。有股甜兮兮的味跑到丁旺鼻子里,让他恶心。丁旺接过行政处罚书看了一眼,处罚理由是“超生”。心想从法律上讲有了准生证能叫超生?再看时间,填写的是今天,私下思忖,既然造假就造圆满了。刚要张口向草驴女人建议,看见满堂旋风一样刮进办公室,给,处罚决定书。丁旺将一张打印好的白纸递到满堂手里。你不服可以去县计生委复议。草驴女人剜了丁旺一眼,多管闲事。唇上几根黑毛不舞扎了,改成哆嗦了,要上告,好啊,告吧,你有钱就告,国家给我出钱,我奉陪到底。草驴女人的话给差钱的满堂点了死穴,眼神慢慢暗淡下来。看看手中的处罚书,默默地走出了村委,迎面碰上匆忙赶来的麦香,伸手搀住他默默地走进狭窄的小街上。日头毒辣地照到麦香凸起的腹部上,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挤短。滴滴滴滴,麦香兜里响起短信声音,陌生的号,告!告村委,告计生人员,有准生证何谈超生,凭啥不能生?凭啥罚你钱?满堂看完,一拍脑袋把手机往麦香手里一掷,转身往村委跑。村委门口,丁旺边往兜里塞手机边笑着向草驴女人挥手,也不吃饭就走,辛苦。突然,笑眼停住,越过草驴看过去,骑在摩托车上的草驴女人回头循着他目光看见满堂跑了过来,你们这些断子绝孙养的绝户种,我有准生证,凭啥说俺超生,凭啥不让俺生男娃儿?!还俺的钱!草驴女人一怔,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回头说了句,交给你了。屁股后头冒出一阵烟,走了。
满堂一晚上没睡着,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像锅中的烙饼,仿佛不翻身子就糊了。身子糊不了,他脑子却真的糊涂了,迷糊了。何方神圣给我的短信。接到短信一时性起,要打官司,要告人家,可是咋告?影视上堂外喊冤,拦轿递状,不说那路子对不对,就是状子自己也不会写啊。一边的麦香,怯怯地推推他,找绝户问问?
呸!一提绝户满堂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一个鼻孔喘气,都不是好东西。
满堂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不动了。曙光照得室内渐渐亮了,院子里的鸡起啦起啦叫个不停。
怎么办呢?想着,满堂打开了手机。嘀嘀嘀,谁这么早发短信?猜疑着看内容,去县上复议。他惊讶地四处看了看,好像怕有人看见他的秘密一样,又低下头继续看,院子里有复议书。满堂扔下手机,憋着尿咣当打开门,半裸着身子跑到院子里,狗一样四处寻找就差用鼻子闻了。猛地发现墙边闪光,快步上前捡起一个塑料带,里面装着三份写着字的纸。满堂跑回家打开灯,看着看着脸上的阴霾像见了太阳光亮起来。
早晨的太阳透过玻璃窗填满镇计生办的时候,满堂像下战书一样很严肃地双手将复议书递到草驴手里:俺很穷,可俺有房子,有老婆。青岛打不赢,俺去济南;济南打不赢,俺去北京。俺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草驴女人困惑、惊恐、愤怒的表情交替着变幻,又听满堂吼道俺去县上了,骑上自行车走了。
几天后,一辆写着“××县计划生育服务”的面包车进了村。村委大喇叭随即响起丁旺的声音:满堂,满堂,马上到村委,满堂马上到村委。另外还喊了几个村民的名字。
面包车拽着丰满的屁股开走后,村里各种传说就出来了。有的说,下来调查是摆摆样子;有的说,没有关系什么也白搭;还有的说,处理这件事还是镇上……说来说去满堂的官司输定了。
奇怪的是,好几个月过去了,镇上再没有人来计划麦香的生育,任由麦香腹部隆成一个倒扣的大铁锅。让满堂纳闷的是,再没收到那奇怪的短信。面对麦香预产期临近,他有点无所适从。腊月的一个晚上,在炕上烙锅饼的满堂,烙到窗户大亮突然明白了,那短信是绝户发的。这个家伙真阴险啊,撺掇俺去告状,让俺丢丑又费了钱。绝户,绝户啊,老少爷们没骂错你啊,你枉姓丁了,干的这桩事真是耗子咬麻袋——绝(嚼)了。待会儿天亮了,俺要揭穿你,把你的绝户事抖搂得让老少爷们知道,让你顶风臭四十里。
丁旺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有男娃儿了。令他惊讶的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是麦香。麦香笑眯眯眼里的内容是,俺不想让你绝户,孩子的爹是你,就名正言顺地叫你爹,长大了接你的班,也当村主任。突然,满堂抡起铁锹劈了过来,丁旺一个激灵醒了。怔怔地看着屋脊想起镇上的交代,爬起来推开门,却见一夜早飘下满天的大雪。冒雪走到满堂家刚要喊,呼隆一声门自己开了。满堂面带愠色一步跨上前来,脚下的雪夸张得嘎吱嘎吱响:俺正要找你!你送上门来——
你,你,兄弟,你听俺说,丁旺两手本能地阻挡着后退了几步,俺把罚你的款带回来了。说着,掏出一沓钱塞到满堂手里。就在他转身离开那一刻,哇啊——一声雄性十足高亢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腊月的乡村上空。丁旺的双脚像挂上了秤砣缓慢地迈着。身后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听出这是满堂放的。一股说不上的滋味涌上心头。满堂的官司经县里调查后,撤销了镇上的处罚决定,有关人员互相推诿不想满足满堂的要求,把事又压到了他头上。他又一时脑袋发热自掏两千块钱谎称罚款送了来,人家满堂还不领情。拖着沉重双脚的丁旺进了院门,雪正紧,寒冷的天,寒冷的地,天地棚顶上盖上了厚厚的雪,望着棚里供的木板印画“天地三界万灵十方真宰之神”牌位,他又想起多年前上年坟那鞭炮声,想起了那年家堂前爹回家过年的情景,想起爹说过的话,想起了麦香,想象着麦香怀里那个小生命,一股冰凉的液体流过他的脸颊,滴到脚下的雪上。
注:猫三狗四原意是怀孕时间,人物曲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