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精怪
2015-06-17北地
北地
三眼井上庄的后山东沟里出了一只狼精的消息,最先是从上庄的四姑爷嘴里传出来的。
三眼井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庄子却分得很开,有上庄下庄以及与上庄相隔不远的东庄。据说早先三眼井还分出个与上庄几乎连着的西庄,后来因为西庄和西天有某种隐约的联系,庄子上的头头脑脑合计合计,西庄的称谓就变了,统一在上庄里。原本上庄与西庄相隔的地方,有户人家打了地基,盖起来一座院落,这院子的主人就是四姑爷。
三眼井的人怪势得很。周围三里五里远的旁村,在对人的称谓上皆习惯称“官职”,譬如周队长,孙会计,杨户长(揽羊放羊的把势)等等。三眼井的人却习惯尊称,譬如三姐夫,四姑爷,八姑奶等等。确切地讲,四姑爷早先肯定是三眼井某人的姑爷,不然后来肯定不会留下“四姑爷”这个称谓。村子上的人嘴里一说,都说四姑爷,四姑爷,有时老爹口里刚说完四姑爷如何如何,自己的儿子跟了话茬也说四姑爷如何如何,仿佛四姑爷是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姑爷,这在过去的乡下,很不合常理,所以说三眼井这地方的人怪,是有道理的。
四姑爷眼目闪烁,慌慌张张地逢人就说遇到狼精的故事。上庄的青豆子白豆子地都在东沟,一到护秋的时候,通常要派上了年纪的人去看青,上庄今年派的是四姑爷。那天早晨,四姑爷披着夹衣背了手躬腰沿山边往豆子地里走,越走越感到脸颊凉,汗毛一竖一竖的。莫不是有啥事吧,这冷清的山沟里。四姑爷正疑惑地前后张望,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年纪不大的妇人。妇人一左一右手拉两个娃娃,男女不辨。妇人的脸上好像没有多少血色,拉着孩子立在四姑爷眼前开口说,他大大(大伯),三眼井朝哪里走?
妇人一开口,四姑爷突然觉得自己的脊背突然发冷,凉飕飕的。奇怪,四姑爷后来说。我望望这娘仨,心想断是庄子上谁家的亲戚。四姑爷于是侧身让道,用嘴朝三眼井的方向努努,那边就是,过个山峁就能看见庄子。妇人谢过四姑爷,拉着两个孩子便走。四姑爷心里不踏实,一边朝豆子地里走一边回头看,那娘三快要翻山峁时,怪了!远远的,显在四姑爷眼梢前的,分明是三只狼,一大两小,正朝三眼井走去,那尾巴拖的,啧啧!
四姑爷说他当时就被吓得瘫在了山根下,而且是跪着。三眼井庄子上进了狼精,一时三刻,大人娃娃都晓得了这个瘮人的消息。大爸理所当然地也知晓了狼精进庄的事,不过大爸却不慌张。大爸对眼前慌乱的人说,把心安安地放在肚子里,跳弹个铲子!狼这东西吃人不假,狼精可不!书上说了,狼一旦成了精,是极孝顺的东西。你打爹骂娘了没有?大爸忽然指着一个半大的小子说,小子慌张地辩解,看大爸说的!我有那么不孝顺吗?打爹骂娘的是四姑爷的儿子和媳妇,与我何干?大爸说,我说嘛,肚子没冷病谁怕吃西瓜,我看狼精早该来了!围在大爸四周的人很快散去,人群里有人自言自语,就是,就是,咱又没那些忤逆的事,你狼精来就来,看你敢咬我的脚后跟!
四姑爷的一家,分家另过的,和四姑爷仍在一个屋檐下的,都怕。儿子怕,儿媳也怕,悄没声息地过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老家在永登的四姑爷是三眼井的外来户,四姑爷在三眼井生下三个儿子三个姑娘,根是扎下了,家里却极不安生。结婚成家的两个儿子动不动就打起架来,儿子打,妯娌当然也不消闲,也缠磨在一起抓挖(撕扯扭打),四姑爷四姑奶压根管不住。儿子们打架归打架,基本上不骂娘,儿媳不同,儿媳妇指着对方的男人骂,你个驴X的,X你娘的,这生生就是在骂四姑爷和老伴,你受不受?有一次分家另过的儿子寻到四姑爷的院子里和弟弟干架,四姑奶出来左拉右拉拉不开。当兄弟的刚吃了一拳头夯眼窝的亏,当然不饶,顺手抓起门台上放着的一块磨石,嘴里骂,我一石头砸死你!结果砸的准头差了一点,磨石砸在老娘的头上,当时血流如注,把四姑奶的半边花白头发顷刻间染了个红。庄子上的人说四姑爷的儿女们打爹骂娘,根子就在这里。
狼精一出,四姑爷家果真安稳了月余。但是月余一过,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积攒的“仇恨”又像酵面一样发起了来,狼精不狼精的也顾不得那么多,吵架动手又开始继续。
好事的人,隔壁邻居看不下去,跑到四姑爷的院子里拉架。有人多个嘴问四姑爷,那狼精你再见过没?四姑爷说不清什么表情,像是生自己的气一样,噘着花白的胡子说看来狼精也他妈的不是东西!
关于野狐精(狐狸精)在东庄后山出没的消息,最先是家住在东庄脑上的罗家三女子招弟传出来的。
招弟家的院子盖在东庄最尾。过了招弟家的院子就是后山,后山上有土路,通到东面三十里外的石井村,招弟的一个姐姐就嫁在石井。
招弟的姐姐妹妹多,兄弟却只一个,九亩山地一根苗。不过一根苗也还罢了,招弟的爹妈没看到儿子柱娃娶上媳妇就先后归西。招弟的姐姐们早出嫁了,招弟却没走,直到把两个妹妹嫁出去,换了些彩礼又给弟弟柱娃盘(娶)进一房媳妇,才算松了口气。娶了媳妇的柱娃还是和以前一样,蔫头耷脑的,院子的门支不起来,招弟只好攥着眉头唉声叹气,自己的婚姻一拖再拖,好像也没个头绪。
乡下人的院子里没个大硬的男人不成,三眼井庄子上尤其如此。
按说招弟岁数大了,要提亲的人你只管来,不进招弟家的门,招弟还有亲叔老子啊,还有好几个亲姐姐,姐姐姐夫好歹算招弟家的主事大人。可是有人偏就不,不走正门的坏人在三眼井少,不是没有。一到晚上,夜半三更的,翻进招弟家的院子,大明大放地挖门捣窗户。更有甚者,有几次柱娃拿着抠来的发菜去县城农副公司卖,当天回不来,翻墙进来的坏人仿佛知道柱娃不在,居然做贼胆壮,堂而皇之地去撬柱娃媳妇住的厢房门。招弟惊醒,也是抖着不敢出去。可是光害怕也不是个事,又不能让弟媳妇吃了亏,招弟哆嗦着爬起来,拉亮灯,然后颤抖着干咳几声,还将炕柜盖子翻开合上几次,弄出很大的响声。招弟从窗户上看,坏人悻悻离开,踩了柴火堆翻墙走了。至于是谁,尽管夜色模糊,从背影上看,招弟也猜得几分。招弟后半夜不敢合眼,好不容易天透亮,赶紧跑到叔老子家,哭哭啼啼说了昨晚上的事。叔老子也没办法,皱着眉头半天没想出法子。按说招弟有几个堂兄弟,晚上过去一个壮壮胆也未尝不可,可偏偏招弟的娘老子都过逝了,院子里住个堂兄弟,一边是自己的亲弟媳,一边是大姑娘的招弟,左右不方便。最后招弟还是噙着眼泪出了叔老子的院落,招弟的身后传来叔老子沉重的一声叹息。
招弟慌慌张张面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逢人就讲,早上顺山路去石井姐姐家。刚过一个山峁,迎面碰上素衣素鞋的俊俏媳妇。招弟还没来得及正眼看她,俊俏媳妇就开口了,亲戚,三眼井得是朝前一直走?招弟想也没想就说是,你一直朝前走,翻过山峁就能看见。说完擦肩而过各自行路,招弟却总觉得这媳妇哪里不对劲。对了,这媳妇的眼睛像井,一对视,“唰”,一下吸住你。想到这里招弟觉得脖子里的汗毛飕飕竖起,赶紧回头望,望见的却还是俊俏媳妇的背身。招弟刚回头要把悬着的心放下,忽然心又陡地紧了:白鞋!三眼井一带的人有讲究,妇人不能穿白鞋,白鞋是孝鞋。再说了,现在的人戴生孝顶多就是在鞋面上缀块白布了事,丧事一完,早早地扯下烧了,谁会留那玩意!俊俏媳妇的鞋子可是全白的,帮子面子全白。招弟头皮开始一紧一紧,再回头望,那俊俏媳妇在百步开外已然变成一只白色的狐狸,径直向三眼井的方向走去。
大大小小的人听过招弟的传说,围住了东庄的“秀才”五哥。
五哥肚子里有“货”,很瓷实的“货”。五哥不慌不忙,眯着眼专心地卷自己的“大炮”旱烟。慌什么慌?五哥说,野狐精没见过,俊俏媳妇也没见过吗?你招惹野狐了?五哥对围得最近的一个光棍说。光棍急忙摇头,没惹没惹,我哪里有那胆子呢?撬寡妇门挖绝户坟的胆子我杨纪争哪有!五哥悠闲地点燃卷好的烟“炮”,深吸一口,又吐出浓烈辛辣的烟雾,我说嘛,书上说野狐精专找那些不三不四撬门挖窗户的人,而且是先用野狐眼迷惑你的心智。等你乖乖褪了裤子跟人家躺在炕上,野狐精这才露出本相,一嘴咬住好色汉的脖子,将他全身的血,吸得一干二净。野狐精吸的人血越多,道行越高;被吸的人越年轻,野狐精的外相就越年轻。当然了,五哥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盯住杨纪争忐忑的那张脸说,其实野狐精还钟情一种人,就是杨纪争你这样的。杨纪争赶忙一缩脖子,我哪里是坏人,它才不会找我!五哥说野狐精爱光棍,喜欢吸好色汉的血,又喜欢吸光棍汉的精!人群里“轰”的一声,大家哈哈地笑,都指杨纪争。杨纪争胆怯地望着五哥,一只手又不甘地搔着自己的光头,可不是,可不是!五哥又像深谙此道的高人一样,说看把你娃吓成这样子,有野狐精陪自己睡一晚上,一点精都舍不得?!又死不了人,最多是病歪个十天半月。
杨纪争散了圈子就回家将自己的破烂铺盖卷到东庄的饲养院炕上。
过了许久,早已没有耐性的杨纪争在井口碰上了来挑水的招弟,招弟招弟,那野狐精你再碰上过没有啊?招弟凝神一会,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再没遇见过。
招弟家的院落里半夜也没再翻进坏人来,而且招弟的姐姐们给招弟寻了一个不错的婆家,再过个把月,招弟就嫁到城郊农场了。招弟嫁过去的条件是将柱娃和媳妇的户口一并办成农场户,婆家很爽快,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