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歌舞之乡
2015-06-17洪烛
洪烛
青海玉树,被誉为名山之宗、江河之源、牦牛之地……它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称号:歌舞之乡。
玉树有句谚语,用来形容歌舞在民间的普及:“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我庆幸自己在歌舞之乡长大。童年记忆中,歌舞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无师自通,而又不可或缺。对于康巴人,歌舞是仅次于空气、阳光的生活必需品,用来满足精神上的饥渴。唱着、跳着,就忘掉忧愁了,就变得快乐了。
我为玉树不仅是我的故乡同时又是歌舞的故乡而骄傲。它给了我歌舞的天赋。我因为歌舞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在形形色色的舞台上,我不仅代表年轻的自己,还代表着古老的玉树。我是有来历的。
说起青海的歌舞,你的耳畔恐怕就会响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它是西部歌王王洛宾根据青海民歌改变的。当时导演郑君里邀约王洛宾来青海金银滩拍电影,并物色了当地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充当女主角牧羊女。几天朝夕相处,藏族姑娘卓玛与王洛宾心有灵犀,然而伴随摄制工作的结束,离愁别绪涌起。黄昏牧归时卓玛把羊群赶进栅栏,回身发现王洛宾正痴痴地凝视她的背影,于是娇嗔地用牧鞭轻轻抽打王洛宾一下,跑回了帐篷里。第二天清晨,电影队离开青海,从此王洛宾再没见过卓玛,卓玛却留在那遥远的地方,成为一首爱情歌谣的女主人公。
不知道草原上长发如云的卓玛是否听到过这首歌?是否知道这是远走天涯、音讯断绝的情人特意奉献给她的礼物?
我想她一定会知道的。当我回到玉树草原,重新和羊群生活在一起,想像自己是牧羊女卓玛,挥动细细的皮鞭,驱赶白云回家。走着走着,就走进歌谣的回音里。我的背影,是否也有人远远地偷看?
玉树草原,比那遥远的地方还要遥远。
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我能否遇见一位新的歌王?他应该骑着白马的。他要是能为我谱写一首新的歌就好了。
玉树,民歌的远方,爱情的远方,远方的远方。天地之间,小小的我,放牧一大群羊,和一个孤零零的自己。我体会到卓玛的忧伤。
我想跳舞了。我想用舞蹈取暖、御寒。舞蹈是我身体里的故乡,帮助我忘掉孤单,使远方不远,昔日重现。舞蹈拉近了我和玉树的距离,拉近了玉树和世界的距离。
每年夏天,玉树举办以大型歌舞、赛马、物资交流为内容的康巴艺术节。天南海北的客人慕名而来,沉醉在歌舞的海洋。歌舞给巴塘草原插上翅膀,升起风帆。遥远的地方不再遥远,哈达、篝火、青稞酒、酥油茶……一切的一切,近在眼前。
在藏语里,“卓”是一种古老的集体舞蹈,少到十几人,多至上百人,围成圆圈一起跳,气氛热烈。“果卓”又念作锅庄,是指围篝火、锅台而舞的圆圈形自娱性歌舞。
“依”则是另一种风格的集体舞,在康巴一带叫“弦子”,显得轻快活泼,领舞者手执胡琴边弾边带头跳,众人后随,边唱边舞,不管多少人都能容纳进舞蹈的队列。从“依”舞中感受到艺术是劳动的产物,直接模仿收割、打场、狩猎、骑马、剪羊毛等生产劳动动作,富于情绪化。
青海的广大藏区称“安多”地区,而玉树长期同西藏的昌都、四川的甘孜密切联系,统称康巴地区。康巴人舞蹈独树一帜,具有深远的民间传统。
玉树跟歌舞结缘,还因为结古寺一世喜那活佛。他既是玛尼堆的创建者,又有非凡的艺术天赋,独创一百多种“多顶求卓”,为歌舞之乡奠定了基础。加上玉树毗邻藏、川、滇,便于不断吸收其他藏区歌舞的元素来丰富自己。日积月累,玉树歌舞已成为整个藏区歌舞的集大成者。
玉树的康巴藏族舞蹈被称作中国第一民间舞。植根于民间,不是舞台舞。或者说,玉树草原是更大的舞台,承载着露天的精灵。它还有个特点是群众性,从本地来讲是全民性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
我觉得自己是为舞蹈而生的。我常常为梦想而舞蹈。我的梦想,也是关于舞蹈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牵涉着喜怒哀乐。
我吟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加措口授的情诗。
我跳着结古寺一世喜那活佛独创的多项“多顶求卓”。
他们的情感与思想,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模仿白云、模仿孔雀、模仿剪羊毛的卓玛,即兴发挥,做出种种与天地相吻合的动作,通过肢体的舒展表达古老的醉意。
“白龙卓”舞据说是格萨尔与珠牡结婚那天跳的,原有80多种,现存30种,多用于婚礼庆典。当我跳起来,觉得自己是珠牡的化身——不,我已成为那遥远的王妃,正在为情投意投的英雄翩翩起舞。
我认定舞蹈是灵魂为挣脱肉体的束缚所进行的温柔斗争,能唤醒树木被风吹拂的记忆。在一场全身心投入的狂歌劲舞中,人的躯体就是树枝,服饰就是树叶,起决定意义的风则是音乐。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不堪设想,肯定是一种令人加倍疲惫的孤独,一旦音乐响起,再苍老的舞者也会获得新生,神情为之一振,身不由己地服从来自远方的呼唤。舞者是重重封锁的灵魂冬眠之后的复苏:冰雪融化,风摇露坠……
参加曲麻莱县篝火晚会,和那麽多人一起跳锅庄。日落西山时跳起,直跳到深夜乃至凌晨,通宵达旦的狂欢,舞者的队伍不断扩大……这是与大自然最亲近的舞蹈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忠实于传统的民族在载歌载舞中进化着。时间已在舞蹈的节拍中失去意义。
这是一支从远古延续至今的队伍,古人的脸和今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古人的动作和今人的动作,重叠在一起……让人怀疑眼前这群服饰鲜艳、表情生动的舞者,就是活着的古人,眼前的舞蹈,就是古人的舞蹈,他们通过舞蹈复古了,回到遥远的年代——或者说,舞蹈的他们使古人复活了。
舞蹈,也是生命的轮回,灵魂的转世。我活在了别处,活在另一个时刻,活在他人的故事里。
他人,也借助我的舞蹈而活着。
歌舞之乡必然也是服饰之乡。康巴人穿着极其华丽的藏袍和藏服,以显示他们对赛马会、对集体歌舞的重视。在赛马、赛歌之外,莫非也在悄悄比试各自的服饰之美?
康巴男人留长发,长发用红丝穂裹着盘在头上。女人则把头发编织成数十根小辫。可以想见他们做了多么精心的准备。
无论男女,都身着镶有名贵水獭、虎豹皮鞭子的藏袍,胸前挂着玛瑙、绿松石、珊瑚等饰物。康巴人家有收藏珠宝的传统,胸前悬挂的都是价值连城的传家宝,为了跳舞,全部亮出来了。
跳舞时他们还同时亮出了绚烂夺目的内心世界。
不管康巴人平时多么沉默、多么朴素,闻乐起舞,顿时容光焕发。他们自己给自己发光,自己把自己点燃。
美丽的姑娘,当你甩动长袖,我觉得雪山都有点摇晃。也许这是在邀请雪山,俯下身来,做你的舞伴?
我看见了不一样的玉树草原:用歌来开花,用舞来结果,用哈达与篝火来传达自己的心事。
玉树草原,你心里想的和我心里想的,其实是一
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