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藏身(组诗)
2015-06-17尘轩
尘轩
睡前
睡前不能吃东西,不能喝过多的水
不能发脾气,不能做太多运动
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还得在明天醒来
睡前,把没完成的事写在纸上
提醒自己——这个被琐事弄丢的人
要在天亮时,准时出现
睡前,要记得床的方位
拒绝任何人的邀请,不参加狂欢
在每天都躺下的位置,不能无故缺席
睡前,不能与太多人联系
洗一把脸,把自己整理好
防止时光,在黑暗中遇见我们的瑕疵
关好发光体,脱掉身上的灯光
睡前,要让夜先睡下
成为与夜抵足而眠的人,习惯它静谧的鼾声
睡前,要减少交谈
走进盥洗间,刷一刷牙齿漱一漱口
杜绝,梦境里出言伤人
睡前,要相信世界
相信比梦疼痛比梦甜美的现实,还会到来
我们还能把自己捡起来,继续生活
秋天
想到口琴,想到镰刀割倒成熟的作物
风与植被叶子碰撞的响声,更为清脆
裹着温暖的外衣,像一个走进阳光里的人
有些回忆被勾起来,涂满色彩
那些辽远和空旷的天际,让鸟鸣跌落
偌大的天地,会有一些人被这声音刺痛
族谱写进血液,比记录下来的真实
家族的兴衰史,藏在秋天的缝隙中
那些苦难的面孔,被时间安静地写出来
在大地上,我的苦痛因此显得多余
蹲在心野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一边跟时间争吵,一边跟时间和解
口琴的声近了,像坐在心坎上迎来的秋风
一遍遍,吹响故乡的窗纱
把这个世界哭出来就好了
内心沾满海水,泪总是咸的
浮力很大,涨潮时带来许多伤悲
一些人,表面看起来水头不足
但这世界,被海水覆盖的地方太多
我们虽在陆地,体内却潮湿,揣着盐巴
看起来,生命像被久久腌制
那些盐,有时会让一个人愤怒
愤怒的人拼命喝水,发汗,把盐赶走
我不能眼看着,一个人在心里淹死自己
即便,这个世界看起来布满了盐渍
哭吧,把这个世界哭出来就好了
它太沉重,像大海背负着太多的盐
你不是海洋,是时候把盐交出来
积在内心受伤者的体内,只能让疼加剧
不能用它装满自己,谁也不是一个大海
哭吧,把这个夜晚哭湿就好了
这夏天太干燥了,连语言都干巴巴的
划一根火柴,或许就能把自己点燃
熄灭自己,就先打湿焦渴的夜色
看那头顶的星,都带着旷远的泪光
哭吧,我再说一次
把悲伤、孤独、愤懑、压抑、失落都哭出来
就在这个夜晚,你身边没有太多人
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太咸或太拥堵
那就哭吧,把这个世界哭出来就好了
纸条
登录博客,偶有纸条
点开,是些约稿函、小广告、求助信
从遥远的,尚未去过的地方传过来
八年前,我也写纸条
在课堂上,和一个如我安静的人
用笔,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
一条一条地,不写如梦令、浣溪沙、西江月
只写疯话、悄悄话、心里话
写苦瓜般微苦、微甜、微凉的心事
往生里写,往死里写,让爱恨透过纸背
写到,那些纸厚起来
叠好,让纸背起收条人的名字
躲开老师的目光,通过同学的手
兜转着,打这儿传过去,打那儿传过来
带着,写字人的心情、语气
手温,以及咚咚的心跳声
我有过一个箱子,留存写来的每张纸条
长长短短地躺在里面,和往事对话
如我安静的人离开原地,我只好在时光中倒退
到记忆的空地里翻动它们,让字复活
倒出,时光的重量
箱子找不到了,连同温暖的纸条
那些字,像被枪声拆散的鸟
攥着惊慌的歌,散乱在旷野上空
纸条,树叶般在心野上飘下来
像散落旷野上的人,在风中自语
我拿出一张纸,想裁下一条
写些什么,叠好,传回八年前时光里
我向远张望,传纸条的人都已上路
没有一张纸条能一同赶路,追着要写给的人
父亲来了
父亲来了
我在出站口迎接这个喝廉价茶叶的老男人
这个故乡的老木匠,有一身的好手艺
父亲来了
带来乡下年猪肉、笨鸡蛋、黏豆包
以及母亲蒸熟的荞面糕、猪血肠、烩酸菜
父亲来了
带着未消散的年味来
带着故乡的口音和脾气来,带着念想来
父亲来了
鞋底上还带着故乡的泥土
买张票就能送他回去,花这钱我却莫名的不舍
夜是追随者
在永远也看不清颜色的深夜,眼睛不会泛光
只有拧开灯,才能看见熟识的一切都还站在原地
一些丢失与走远的,离开的时间是未知数
没有道别,没有像灯光一样给世界一个温暖的吻
背着我们在深夜离开的,是被时光回收的碎片
要在有光的位置,才能大胆地拼合成另一个世界
当另一个世界与我们对面站立,夜就追随而至
它知道一个世界怎样诞生,也知道一个世界怎样
毁灭
就像那些美好的远离,静悄悄的
他们不会回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静静等待
我们的家
——致妻子
建造房子,是种温暖的手艺
建造房子的人,调和着水土的脾气
让建好的房子,内心温暖,接着地气
像一位,在平原上打坐的人
内心盛着冷却的光阴,存储亟待装修的生活
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能找到多年前的自己
写一首诗给你,不如给你盖一所房子
择一块安静的土地,码好两砖厚的墙体
南北墙开几扇明窗,厅堂内置几把竹椅
房前屋后都有小园,长满藤蔓、蔬菜、红玫瑰
我们精打细算,让日子看似清贫
减少用电、用水,减少下饭馆、逛商场、打的
许多个夜晚,不看电视也不开灯
像极了,两个热爱节约的环保主义者
通过你,我积攒着明亮的气力
如果可能,这房子可以远离城市
如果不能,就在城市上擎起静谧
那些和时光一起私奔的人,走在街上
我哪也不去,就在有家的土地上安稳地爱你
重力向下,不离不弃
清明节
清明,城市里的雨来得准确
墓地里,站着的人看起来比倒下的多
他们都穿素净的衣服,并打着伞
让头顶的天空,缩小成祖先的屋顶
生者总算抽出时间,走过来和死者谈心
为死者送去钱财和日用品,念叨自己的“收成”
纸点燃了,大地便升起狼烟
那是活着的人与时间斗争时发出的信号
那些走向大地深处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像一架在虚无里游走的飞机,杳无音信
谁也不知晓,逝者的世界里是否也有国界
他们如果有出国的打算,或许还需要烧一份护照
一些生前抵达不了的地方,此时他们都去得
想得多遥远,此时就能去得多遥远
一些生前没有交代的也可一问,但要言辞庄重
不能和死去的人开玩笑,他们保有生前的尊严
活着的人没有哭,只是有迎风流泪的毛病
死去的人却哭了,泪水和大地一样沉默
雨季就要过去
来一朵云彩,就下起雨
在一个不用农耕的城市,我藏有私心
想把多余的雨水,积攒下来
尔后,完整地寄回乡下
喂饱,那些干渴的花生、玉米、红小豆
可以用风的速度快递,但不要泥泞的邮票
雨水里的那些远和冷,很空旷
像某个诗人的故乡,被泪水浸泡
需要分散着,从我们的头顶运送回去
雨让乡愁潮湿,雨的情节也可以一并寄出
雨,像马匹一样越过田野和街衢
一路颠簸,待故乡收到时定会有些琐碎
即便天黑,该下的雨也不会歇下来
我点亮一盏灯,在夜色中等待快递员到来
雨季就要过去,我希望再来一朵云彩
无处藏身
我,不喜欢捉迷藏这种游戏
似乎我藏在哪,都会被发现
藏在原野,被庄稼发现
藏在园子,被蔬菜发现
藏在草丛,被蚱蜢发现
藏在树下,被鸟雀发现
藏在白昼,被太阳发现
藏在夜晚,被灯光发现
藏在街上,被行人发现
藏在家中,被爱人发现
藏在脑海,被记忆发现
藏在血管,被血液发现
我藏得越静谧,越容易露出马脚
即便安静得像一首诗,也会被朗诵者发现
我藏得越深,越容易被时间察觉
当有一天,我在老去的岁月里倒下
我的骨头和肉,将被火和泥土发现
最先发现我的是风,或许是草籽
它们会把发现的我,带向与远天相接地方
天空像一处缺口,许多人想从那里出去
我,是从它上面掰下来的一滴雨水
在下坠与上升之间,无处藏身
在水面前,我们都很危险
洗手,水记下了我们的指纹
洗脸,水记下了我们的相貌
洗澡,水记下了我们的体温
我们也会用水来冲洗食物和衣物
用水,浇花、养鱼或喂给干渴的土地
也会将洁净的一杯顺进狭窄的肠胃
洗去我们体内的毒素
我们烘它,它散进空气
我们骂它,它不起波纹
它会沸腾也会结冰,上得天空下得大地
它会偷偷逃走,也会突然来袭
水,是一种能隐忍的有策略的生物
如果,它记恨我们
此刻在它面前,我们都很危险
画雪记
老实说,雪不是我画出来的
我画出来的是在雪地里跳跃的鸟雀和站着的植被
雪是纸面上留出来的大面积空地
雪,就那样盖在上面,盖在大地的呼吸上
盖在我冬天的故乡的额头上
从时间的场域里一寸一寸抖落下来的雪
一直没有融化,从纸面上望向这个世界
雪,从我思维里飘落下来,尔后冷静地盛开
谁如此孤独,谁如此简单?
储存于我宽敞的心野,没有寒冷的体温
在明亮的风景里,交错着植物淡蓝色的影子
雪就要落下来了,它会代替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
我仿佛听见了,它慢慢扑打大地的声音
我设想一个人的脚步声——
慢慢遮住这种声音,并朝我径直走来
雪,代替故乡的冬天,一直挂在客厅的墙上
它如此寒冷,又如此温暖
责任编辑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