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
2015-06-17齐凤池
齐凤池
一
二丫小酒馆,老板娘叫二丫,在家可能是排行老二,所以她爸给取名叫二丫。二丫的人样子长得说不上俊,但挺受看。她白白的胖胖的,尤其那高高挺起的前胸特别招人,井下的哥们喝完酒后都爱摸一把。习惯了,她也不以为然,特别是到了夏天,二丫穿着跨栏背心,两个雪白的乳房在背心里乱动,好像有挑逗男人们的感觉。男人们喝到兴致的时候,喜欢叫二丫过来陪着喝两杯,二丫顺手拿个杯子就坐在他们的身边,白酒啤酒随便喝。她陪每人喝一杯一点事也没有。当人们都喝到一定程度时候,二丫很温顺地劝大伙别喝了,剩下的酒留着明天再喝。有人说:“那不行,二丫你要是不让我喝了,那你叫我亲一口,然后再叫每个人亲一口。”“行。”二丫说,“只要大伙别喝醉,甭说你亲我,就是让我亲你也行。喝多了又吐又沁的多难受。来,兄弟让姐亲一口,别喝了。”她这一亲,把其他几个男人都吓跑了。
二丫是工亡家属,她结婚第二年丈夫就在井下出事故死了。当时矿上给她安排了工作。二丫不去。她向矿上提出就要一间矿门前的小酒馆。矿上答应了,并减免了她的水电费。
从前丈夫活着的时候,特别好喝口,经常有一群井下的哥们到她家喝酒。二丫是个爽快人,也喜欢井下哥们的性格,丈夫死了之后,她就把小酒馆承包起来,请了两个厨师,两个服务员,二十四小时营业。二丫想,丈夫的那群哥们,对她都很照顾,为了报答他们,她每天泡在小酒馆,陪这群井下的哥们。她知道这群哥们都很辛苦,在井下累了一班,上井后又不能回家,想吃点顺口饭,喝点酒解解乏,又没地方去,就把小酒馆当成他们自己的家。
在二丫小酒馆吃饭喝酒自己算账,吃完了给也行,记账也行,有钱给,没钱不给也行。二丫从不计较。工人们赶开资前兜里没钱了,在二丫这借个百八十也行。这几年,井下这群哥们跟二丫借钱特别多,有的实在还不起,二丫开口说不要了。二丫常说:“钱不值钱,人值钱。钱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用多少钱也买不来。”
二丫小酒馆在煤矿门前是最红火的小酒馆,天天人满着。去年5月她免费请井下这群哥们吃了一个星期。因为二丫和另一个井下的哥们结了婚。那哥们和二丫结婚后,就办了买断工龄手续,到二丫小酒馆当了厨师。从此,二丫的小酒馆更红火了。但是,随着城市的改造,煤矿门前的小平房拆除盖楼房,所有的小酒馆全部搬迁到了别的地方,所以,一条百年的饮食老街就消失了。二丫的小酒馆也被轰轰隆隆的铲车吞噬了。后来,二丫在城里买了楼办起了酒楼,取名还叫二丫酒馆。
二
丁老太太究竟养活着多少只狗,连她自己也数不过来。她只知道,狗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大了。过去一天有两块钱的鸡肝、五块钱的馒头就够狗们吃一天的了。而现在,一天十块钱的鸡肝、五块钱的馒头,到了晚上,狗们还围着狗食盆子嗷嗷地乱叫。叫得她直心慌。最后她只好从冰箱里拿出预备好的鸡骨头,全给狗们拿出来吃了。吃饱了的狗,有的卧在一边睡觉了,有的跑到外面玩去了。
丁老太太快八十岁了,她个子不高,有点驼背,一年四季穿一身农村织的黑线布衣服,她胖胖的身子就象一截肥得流油的腊肠。我认识她有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她把脸洗得透亮过。她那张肉直往下耷拉的脸,整天黑得冒油。
丁老太太从上个世纪70年代就开始养狗,可以说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狗的身上。丈夫过去在傅作义手下任连长,解放后,分配到工厂当了科长,每天吃住在办公室,只有每月开工资的时候,给丁老太太来送生活费。
丁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五十出头了,一个人住职工宿舍,在工厂早已成了大龄青年。过去也搞过几次对象,但是对象一进他的家,见到满屋的狗和脏乱的屋子就吹了。为了不让她养狗,大儿子说:“只要家里有狗,我就不搞对象,不进这个家。”儿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每天照样伺候她的狗。
二儿子今年也已经快四十岁了,也没搞上对象。一个人在外地工作,每年很少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数不过来的一群狗了。
对于丈夫她早已不再惦记,对于两个儿子她也不挂在心上,她的心思全在狗的身上。好像狗就是她的一群儿子。
有一年秋天,她养了十几年的老狗死了。她把狗埋在房后的一片空地里,而且堆起了一个小坟头。她在坟前摆上了供果,点上纸钱,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们。人们打听才知道是她的一只老狗死了。弄得人们哭笑不得,又不知怎么劝才好。
丁老太太门前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长满一米深的杂草。狗们从她家门下的狗洞里爬出来就到小树林里的草丛中玩耍。成群结队的狗,从狗洞窜出钻进草丛,然后再从草丛出来钻进狗洞。她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狗们玩耍,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很祥和。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把狗食盆子往外一端,狗们一窝蜂地把盆围起来。狗们见盆里什么也没有,都仰起脑袋,嗷嗷地冲她叫。这时,她把鸡肝和馒头揉碎拌在一起,放在盆里。狗们都围上来抢食,她坐在一旁看狗们吃食,她的表情仍然显得很平静。等狗们吃饱了,钻进草丛玩耍的时候,她才开始吃饭。她吃的饭和狗们吃的食是一样的。
丁老太太家附近有个集贸市场,星期天就是狗市。狗市上各品种的狗都有。小狗一只能五十元,卖得特别快。有很多狗贩子到她家买狗,丁老太太说给多少钱也不卖。邻居有人也劝她卖了狗可以再换回点狗食钱,再说狗还可以再下小狗。丁老太太的一句话封住了所有人的嘴,“把你们的孩子也卖了,以后你再生,那不是一个道理吗?”丁老太太对狗的感情比她对两个儿子的感情还深。
有一年秋天,丁老太太两天没有出门,狗们在门前嗷嗷乱叫。叫得邻居们直纳闷,这两天她怎么没出来,是不是她病了。社区主任敲她家的门,也没有回声。社区主任派人到工厂宿舍把她丈夫找来了。打开门一看,屋里漆黑,开开灯,见丁老太太躺在炕上发着高烧。一群狗卧在她的身边,她的枕边有很多狗食,有骨头,有肉,有香肠,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狗们叼来的。
丁老太太没有去医院,只是请社区诊所的医生,在家输了两天液就康复了。她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是死也和狗死在一起。”
丁老太太在家里输了两天液就退烧了,到第三天中午,人们又看到她在门前喂狗时的情景。不过,丁老太太显得瘦了很多。她坐在板凳上看狗吃食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平静,那么祥和。
三
刘若兰大夫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她的死一下把人们弄糊涂了。
我当时想,刘阿姨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呢。她的死,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各种传言、绯闻顿时丰满了人们想象的翅膀,在人们的嘴上飞翔。
地震那天早上,刘阿姨一丝不挂地从岑医生的被窝里扒出来,她的丈夫和儿子要不是在大伙和解放军的劝说下,刘阿姨的尸体可能就暴尸在废墟之上。太丢人了!她的丈夫是带着愤怒和耻辱把她
草率地掩埋了。
刘大夫的丈夫是火车司机,“文革”时期是天津铁路分局赫赫有名的红旗号列车长。他长得浓眉大眼高大魁梧,就像于洋演的《英雄虎胆》里的副司令,很有气质。就是当初跟形势太紧了,“文革”后成了“三种人”。那时他经常和刘阿姨吵嘴,有时还动手打刘阿姨。我家的窗户对着她家的门,他们打架的声音我听得非常清楚。每次刘阿姨被打后就去医院。她的丈夫冲着她的背后狠狠地说:“你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后来,刘阿姨在医院不看病了,她的听诊器也被没收了。她成了一名看电梯的改造人员。刘阿姨是60年代上海医大临床外科系毕业的大学生,她长相是典型的江南美女。那年代我还没看过潘虹演的《人到中年》,后来看了以后,再回想起刘阿姨的模样,她长得真像潘虹。那气质,那漂亮,让人看了简直就是一种美的享受。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再说她也会打扮,那时我去她家找她的儿子玩时,经常见她用铁钳子在炉子里烧一会儿,就夹自己的秀发。一会儿她的秀发就出现几个波浪型的大弯。她在家还经常穿腰下开气的长袍,后来我知道那叫旗袍。那时刘阿姨刚刚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成熟最美丽最性感的时候。她丈夫天天下班追她,整整接送她一年才打动了她的心,把她娶到了手。他们的爱情故事在当地曾经传为佳话。他们婚后的生活,也有过一段很浪漫的美好时光。
夏天的时候,刘阿姨抱着一把枣红色的六弦琴(现在知道那叫吉他了)在家门口弹,门前围着很多人。我那时还小,只觉得那声音好,就打开后窗户听刘阿姨弹琴。刘阿姨的儿子七八岁的时候,和我玩。那时刘阿姨对我说,你比我们宁宁大,是大哥哥,阿姨上班没时间,你替阿姨照看点儿。从那以后,宁宁下学就和我在一起写作业。他家有一副网球拍,是牛筋的网线,框和把是藤子的。那时我还不认识网球拍,以为那是羽毛球拍呢。我们就用它打羽毛球。结果累得我和宁宁的胳膊都疼了。第二天,刘阿姨下班就给我俩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我上中学后,有一次去医院看牙,我发现刘阿姨在电梯里看电梯。刘阿姨问:“牙又疼了?”我咧着嘴说是。于是,她把我送到了牙科门诊。那时我听说她在医院里经常挨斗,不让看病了。医院里有四个造反派成了主治大夫。一个叫锅炉方,一个叫痰盂李,一个叫地板张,一个叫死尸蒋。这四个人成了内科、外科,儿科和妇产科的“大拿”。有一次,井下一名工人肚子疼,找到痰盂李。这位在医院倒痰盂的大夫,给病人开了点颠茄片,就把病人打发走了。那位病人走到电梯口就再也走不动了。他拉住刘阿姨的手说:“刘大夫你给我看看吧,我疼得要死了。我已经找李大夫看了三回了。她总说没事,吃点药就好了,可我……”刘阿姨用手摸了摸病人肚子说:“你再回去找她,就说我刘若兰说的,得马上做手术,不然就危险了。你的阑尾已经烂了。”那个病人又回去找痰盂李,到了门诊就休克了。抢救过来后,他把刘大夫的话一说,痰盂李傻了,马上找到院长,最后,院长又把刘大夫叫来,给那位病人做了阑尾切除手术,结果保住了那位病人的生命。而刘阿姨做完手术又回去看电梯了。
接刘大夫看电梯班的是内科的岑医生,他是哈医大的高才生。他细高的个,白镜子,戴一副眼镜,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是医院的内科主任,负责四个内科病房。他被打成黑听诊器后,就和刘阿姨一块看电梯了。他的妻子看他被打成黑人物后,就带着孩子和自己的东西回了哈尔滨。
从此,岑医生就一人住在离我家几十米外的一间小平房里过着独身生活。后来他妻子和他离婚了。刘大夫有事不来上班的时候,岑大夫就替她。他俩一个是医院的黑手术刀,一个是黑听诊器。两个人有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遭遇。他俩就像两只受伤的猫,相互为对方舔舐着伤口。刘阿姨被丈夫打后,就去医院值班不回家了,岑医生看到刘阿姨被打得遍体是伤,找来酒精药水为她擦拭伤口,尽管刘阿姨的外伤很快愈合了,但她心灵的伤口无法愈合。那天夜里,岑医生把电梯开到了楼的顶层,他关闭了电梯门和灯,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地震那天,刘阿姨一丝不挂地死在了岑医生怀里。刘阿姨的丈夫和宁宁把她的尸体简单地埋在了桃山的万人墓地。他们连碑也没给刘阿姨立,而且坟头堆得很小,第二年的春天就被杂草淹没了。
到了1977年的春天,刘阿姨得到了平反并补发了工资,清明节的那天早晨,天空下着霏霏下雨,刘阿姨的丈夫和宁宁带着铁锹和烧纸供品给刘阿姨填坟,她的丈夫流着眼泪把刘阿姨的坟堆得很高很高,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座小山。宁宁给母亲立了一块大理石的墓碑。碑上写:慈母刘若兰之墓。左边写:生于公元一九四四年五月十日;右边写:殁于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