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矸石挂件
2015-06-17牛余和
牛余和
1
暮色跟着我沿石阶一步步下到湖边,光线“啪哒”就暗了。我扭回头,一天橙色阳光顺着排列在岸上的锥形柏树流泻而下,浓丽的色彩被裁开一溜参差的缺口。我或许“噫”了声,阳光倏然后退,模糊成柏树的背景。
“噫啥?是你把黑暗带到坑里了。”
坑里?循声看去,一位姿态很好、年龄不详的女人站在那片白茬松木茶吧廊前,伸手在湖面上划了一圈。我顺着她手指环顾陨湖,心里一下笑开道缝。这片据说是在陨石坑的基础上拓展而成的水面,比陨湖酒店下沉了至少三米,可不就是个大水坑。
“认识一下,”她伸出手,“我是钝锋。”
灯忽然亮了。散布在湖畔和树丛、草坡上的灯光把湖边的芦苇、木船,岸上的木栈道、酒吧、茶吧,都从暮色中托了出来。湖岸上密密麻麻的灌木乔木紧紧兜住湖区,外边的人只能隐隐看到漏出的灯火,却看不到里面这方露天的私人会所。庄大头创办的这家陨湖酒店,是清平区也是清源市一家著名的私人会所。前些年华盖云集,现在冷清多了,只有庄大头的企业家朋友还时常光顾。好在庄大头也不在乎酒店这点利润。
我的眼睛一定是瞪大了。她嘴角泛起不加掩饰的嘲讽,还有一丝顽皮。大概十来年之前,我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了叫吴小妮的她,以后又约了几次,她就调到省城了。据说是庄大头帮她调动的。今天上午庄大头叫我来这里见记者时,递给我一张名片,顺口说:“这家伙很厉害,帮很多企业打过笔墨官司。”当时我心里就嘀咕,我可不喜欢什么厉害的家伙,倒宁可是个不厉害的小妮子。做记者的女人不论丑俊都有种独特的味道,厉害的家伙就不同了,总是自命不凡得叫人不舒服。没想到当年那位刚出校门的青涩小女孩,变成了眼前性感惹火的女记者,漂亮得越发尖锐,女人的锋芒可一点也没钝。
“真是名不虚传。”钝锋竖起食指晃晃,“方总的这双眼果然更加狼色狼色的了。”
我赶紧打哈哈:“在你面前,眼睛不冒火就有病了。”话刚出口就觉出有点太着火,这话也忒谄媚了。
钝锋一挥手:少来这一套。指指身边的椅子,自己先坐下。服务员从昏暗的茶吧深处出来,在茶几上摆上两盖碗茶、一把暖瓶,又悄没声地隐回昏暗。我掏出名片,双手捧过去。认识她时我还是个小电机厂的厂长。她接过按在茶几上:“知道方博厂长早已是博耘电器公司董事长、总经理了。还知道因美女区长的缘故,你已与夫人梁晓耘分居。眼下摊上大事了,正在倒霉。”她盯我一眼,“不过,好像还倒霉得不够。”
风捎着几片熟透的树叶从湖面上掠过来,凉涔涔的。我紧紧衣襟,端起盖杯,夹开杯盖,吹了口浮茶又轻轻放下。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厉害家伙,更讨厌自以为是的厉害女人。一个记者,别说不一定就能挽回博耘电器的颓势,就是能,也没有资格这样嘲弄方博。
服务员又过来,象征性地往盖杯里添了点水。茶几上方的气氛忽然冷落。我感到钝锋晶亮的眸子异样地闪了闪。
湖里有鱼接连泼啦跳动,搅乱了湖面的灯影。一个服务生匆匆从台阶上下来,小声说:“方总,你夫人来了,在大堂里等着。”
“她咋来了,这个时候?”我猛地站起来,马上觉出不妥,弯下腰对钝锋说:“肯定有要紧的事,我得去看看,抱歉。”
钝锋很认真地看看我,噗嗤一笑,仍然调侃道:“看来,对分居一年多的妻子,方总还是很在意呀。”她似乎也忽然觉出不妥,迅速收住笑容,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递给我:“这是我写的新闻调查,你过过目,要是事实没啥出入就签个字,本周就能见报。”
我接过来掂了掂,看着她不动。
她拍了我肩膀一把:“去吧。”头发拂过我脸颊。我嗅到一缕马鞭草的香气。那次酒会上,她头发上的这种异样的味道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天特意给晓耘买了几瓶马鞭草洗发液。我走出一步又回过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好意思。”
“我去酒吧坐坐。我喜欢自斟自饮。”她很灿烂又有点落寞地笑笑,说:“任何一种酒,独酌时都别有一番味道。当然,你的夫人如果不留下,你又愿意陪我喝一杯,欢迎你过来。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你那件用死人身上的煤矸石做的挂件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粒煤矸石的阴凉隔着衬衣硬硬地浸入掌心。
湖畔栈道上的路灯灭了,只剩下树丛和草坡上的地灯,光线立时黯淡了许多。我一眼酒店小楼的方位,又看看钝锋,跟着服务生走上石阶。一个漂亮的女人,哪怕纯粹是跟入住酒店的老板在这里谈判商务,她也得被屏避在老婆的视线以外,这就是陨湖酒店的体贴了。
2
“我知道你是上赶着巴结人家冯枫,我不会恨她。”
站在阳台上,望着树丛中透出的陨湖的微弱光亮,我仔细琢磨着晓耘临出门时撂下的这句话。她把“她”字使劲咬下一下,那恨得就是我了。可她说的是巴结,就等于委婉地推翻了她原先的判断,这样分居的理由就不成立了呀。
冯枫就是清平区的美女区长,我的高中同学。说实话,对我这个成绩一般的调皮鬼,冯枫根本就没太深的印象,第一次见面是我自报家门自称同学后,人家“哦哦”了几声才唤醒记忆,接着就说出了我当年几件调皮捣蛋的糗事,引起周围一片哄笑。以后在公开场合见面,她总是热情地喊声老同学,礼贤下士地开几句玩笑。我知道,对于孤身一人从省城空降到清平任区长的冯枫,我这个民营企业家只不过是个聊胜于无的人脉资源罢了,而我却牢牢抓住了这片上帝的衣襟,舍着脸皮往区长身边靠。早在清平还是城郊乡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电器之乡,博耘电器一直走得磕磕绊绊,冯枫来了后才时来运转、风生水起,成了全区的行业老大,谁想忽然间就被笑靥如花的美女区长一拳打了个满地找牙。
手机震动了几下,是个陌生号码。陨湖的灯还亮着。该是钝锋的手机吧?我犹豫着没有回拨,转身走进房间。
室内弥散着晓耘的气息。她用过的浴巾搭在沙发扶手上,一角盖住了半边烟灰缸。我摸起刚才被她夺下的那支烟,夹在手指间比画了几下又放回茶几。我没料到晓耘竟然是来告诉我,她把我来酒店之前安排好到区政府上访的工人都摁在了厂里。“巡视组马上就进驻清平区,这个节骨眼上你让工人去闹腾,不是要了人家冯枫的命吗。”她说,“你这个人哪,当年背死尸背得心硬成了生铁疙瘩。一遇到挑战就想把对手往墙角逼。”
“是她先把咱们好端端的企业逼进了绝境。”我特别强调了咱们,这是心里话,就是晓耘跟我离了婚,我也会这样说,没有她就没有博耘电器。我们的公司是从她父亲那家缠电机线圈的小作坊起步的,她一直是公司的生产经理。跟我分居后,她就把市郊的那家分厂的法人代表换到她的名下。不知是由于她的好人缘,还是冯枫有意网开一面,税务局查账、银行封账号时,没有去找分厂的麻烦,这才给博耘电器维系住几家老客户,续住了一口气。“你咋不说这些年人家对公司的帮扶呢?算了,不跟你说了,公司垮了就垮了,省得你再去死皮赖脸地巴结人家。”晓耘往沙发背上一躺,看着房顶的吊灯,“累。”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一脸疲惫,不知啥时候长出的眼袋把眼睛都挤小了,两鬓的发际也露出了醒目的白发根。我咽下涌到喉咙里的话,绕到沙发后边,试探着去给她揉捏肩膀,见她没反对,就凑到她耳边说:“这里的浴缸挺现代的,有按摩功能,洗个澡放松下筋骨吧。”她没说话,喉咙里冒出声渴望。我连着抽了几支烟,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心里不住泛起气泡。水声一停,我就摁死烟奔向浴室门口,一把抱住披着浴巾的热腾腾的身体,她挣了几下,慢慢扒在我肩头上,我注意到了她深长的吸气。“留下吧,晓耘,明天早上再走。”她叹口气,推开我穿衣裳:“家里要账的、催货的、撤订单的都挤破门了,我哪有你这样的福气在这里躲起来。”我也叹口气,知道她不想在这里让我回家。
晓耘的气息让烟味彻底淹没了。我沮丧地拎起浴巾,丢进浴室的竹筐。她心里的误会真的解开了,还是仅仅为了公司命运在我陷入困境时帮一把?女人的心思,是男人一辈子都难以解码的。
我打开电视,把频道从头翻到尾,又“啪”地关上。晓耘总埋怨我不该离开主业去办碎石场,其实这是我商场拼杀中最得意的一招剑走偏锋。清源市是座半边靠山的城市,建材市场最红火的那些年,山上到处都是花岗石采掘场、加工厂,几乎是炮声一响就满山淌钱。当初没能早抢下一片山的大小老板都急得抓耳挠腮干瞪眼。我到山上转了一圈后,就把矿主们全都请到一起,以极低的价格捡破烂似的买下了他们堆积如山的石皮、石渣、下脚料,购进几条碎石生产线,往各建筑公司、公路工程公司销售石子。两年的工夫就淘汰了博耘电器的落后设备,将产能翻了两番。问题只是出在后来,要是我听她劝阻,不那样扔炸药包似的倒手卖掉碎石场,或者后来豁上破财免灾,早把卖碎石场的钱退给那伙人,肯定不会有现在的困局。可她不知道,现在搅入困局的人太多,我已是进退两难。前天庄大头几乎是挟持般地把我劝到这里来,指着我的鼻子教训道:“小子,你记住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们经商办企业离不开当官的,可贴得太紧就会引火烧身。冯枫那小娘们儿早晚得走,早走几天对你对她都不是啥坏事。但清平区的企业搬不走,博耘要东山再起还得靠咱这帮爷们儿、弟兄们。这几年你仗着是区长的老同学,从别人的锅里捞了多少饭,现在你摊上事了,有个替你出头说句话的吗,大家不落井下石就仁义大了。也就我,看在与你岳父的情义上,才约了几个老弟兄去见那娘们儿,这才保住了你的分厂,否则你连翻身的希望都没有了。”我心里“哼”了声,你大概是去提醒她连分厂也封了,好让我横下心跟冯枫死磕。我的眼睛大概不觉露出凶光,庄大头花白的眉毛抖了几抖。我笑着漫不经心地说:“谁要朝晓耘的分厂戳指头,我会让他从此再也没品酒的福分。”庄大头有收藏名酒的嗜好。这家伙早成精了,既不进工商联,也不是啥代表、委员,表面上洒脱得很,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清源市官场吃水很深。我可不想让他控制在手里,只不过是借机在这个远离闹市的地方躲开骚扰,好好掰扯掰扯脚丫子权衡下利弊。庄大头哈哈大笑,不软不硬地说:“我早说过,咱们这帮人没有钻头不顾腚落井下石的。可大家的热脸要是再贴了你的冷屁股,不管爷们儿还是哥们儿,可就都成了你的敌人了。”他又竖起指头在我脸前晃晃:“我再说句明白话,想给你那位老同学上点眼药水的,可不光是企业界的人。我还得告诉你,你大头叔头大,不怕事。你替叔着高,看看哪个浑小子敢跟我玩命,信不信,弄死他,连死尸都有人替我背走。”
烟灰缸成了刺猬。我关掉灯,把阳台门和房间门都打开,风呼啸而过,房间里顿时灌满了清冽的寒气。
座机冷不丁叫起来,是酒店的房间电话。看看表,已是凌晨。
“嗨,”是钝锋的声音,带着很浓的酒意,“睡不着,想跟你聊聊稿子的事。”
“呃,太晚了,我正在洗澡。”
“我到你房间,还是你过来?你的房间肯定污染超标,劳你大驾吧,方大老板。”
“那,还是去坑里吧。”
3
灯又亮了,音乐响起来,声音像刚睡醒,大概是钝锋喜欢的曲子。陨湖的深夜让人心神不宁,特别是身边有位美女。吴小妮,多好听的名字,偏偏改叫钝锋,听着都别扭。
“冰水。”钝锋扬起胳膊,扯动宽松的浴袍,露出里面绷紧的内衣。看样子酒还没下去,正烧着呢。
“来杯伏特加。”我看着钝锋,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马鞭草的诱惑。刚结婚那些年,晓耘洗完澡都是我用毛巾裹在她头上慢慢揉干。我回头看着昏暗的酒吧深处。服务员飘过来看着我。我犹豫了会儿,摆摆手。我本想要条毛巾的。
钝锋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服务员拿过条小毛毯,轻轻地把她肩膀以下盖住。她连抽了几下鼻子,扯掉毛毯,又拎起来搭在膝盖上,晃晃脑袋,问:“看了吗?”
我摇摇头。
她睁大眼看着我。我看着湖面。
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股浓稠的威士忌味。尖锐地盯住我的眼神忽然涣散,声音也含混了:“看看你那个挂件,可以吗?”
惺忪的眼睛在灯光下好勾魂,这该叫楚楚动人吧。我内心极其抗拒,手却很乖地把挂件从胸口掏出,搁在她手心里。她很小心地握住,又忽然松开:“好阴凉。”
“那是死尸的体温。”
瘦削而白皙莹泽的手一抖,我一把抓过挂件,双手合在掌心。记得结婚的那天晚上,晓耘一碰到它,就这样浑身抖了一下,逼着我摘下来放进离床最远的衣橱里。
树丛后面裹着不动声色的浓黑。
那天晚上,山西一处深山里的煤矿也是这样黑。一想到那冰冷的黑,鼻孔里就塞满了死尸的腐臭。我是在北京一处不知叫啥地方的地铁站里,被人一巴掌拍到山西的大山里的。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母亲也去了。我在县城跟一家建筑队当了一年小工,也没挣到多少钱,在大家都回家过年的时候,就只身跑到北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半月。那晚的风冷得像刀子。我猫在地铁站的台阶上,头靠着墙壁,想着娘临咽气时担忧的眼神,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把。我激灵一下跳起来,身边的矮胖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兄弟,有挣大钱的活,去吗?”他递给我一个纸条,“我是山西的,这里有具体地址和联系电话。去不去由你。”
一周后,我按地址赶到山西那个山旮旯里的小镇车站。打通电话后,和先后到达小站的七八个外地人一起,被一辆拖拉机拉到山里头一座破破烂烂的小煤矿。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被告之今天的活就是下井背死人。紧挨着我的一个小伙子哇的一声尖叫,扭头就跑,被一个粗壮的汉子抓小鸡似的一把拎回来,往地上一竖,小伙子晃了晃瘫软在地上。派活的人干笑了一声说:“不愿干的不强迫。可现在不能走,等活干完了,一块送下山。”两个年龄稍大的,互相扯了一把,往后缩了一步。那人又说:“这活明码标价,背上一个死人发五百块钱,外加一百元封口费。”两人对对眼,又跨前一步站回队列。一位干瘦的老头拉了我一把:“我看这小伙子有点胆量,我带你第一筐下。”我看看那个像是柳条子编的大筐,瞅一眼黑洞洞的井口,一咬牙,随干瘦老头迈进大筐,晃晃悠悠地往井下沉去。
落地后,干瘦老头摆动了几下手里那截短木棍,扔到大筐里,说:“上去的时候,就是你跟死尸一块了。记住我刚才教你的,碰到井壁凸出的地方,要拿棍子顶一下,要不筐碰歪了,小伙子,落到这里的可就是两个死人了。你父母连死尸都见不到。”我倒吸一口气,稳了稳神,问道:“这活,当地人不干吗?”“用当地人不露馅儿了。”干瘦老头带领大家往里走,扯我一把小声说:“今晚上,除派活的矿主外,其余几个都不是这家煤矿的。我们专门往上背死在井下的外乡人。”
借着矿灯的亮光,我深一脚浅一脚拐来拐去地跟着干瘦老头走到作业面。几个人正在从乱石煤块里往外扒死尸。干瘦老头指着一具刚挖出来,垂着脑袋半坐在那里的死尸说:“小兄弟,你就背这个个头小的。”矿灯照着死尸,污浊的脸凝固着一声没喊出来的惊叫,极度的恐怖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微笑,两眼诡异地瞪着我。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嗖”地蹿到后脑勺。我闭上眼,“就当你是财神爷吧”,抓住死尸的胳膊狠劲一拉,半僵的尸体忽地站了起来扑到我身上。我往后踉跄了半步。就听死尸胸腔里“咯啦”一阵,一口黏冷腐臭的血水吐进脖子里。我甩开死尸,“哇哇”呕吐起来。干瘦老头摸摸我的头顶:“小兄弟,要不,这钱别挣了。你上去吧。”我摇摇头,撩一把冰冷的矿水抹把脸,猛地把死尸甩到背上,跌跌撞撞地朝巷外走去。
我的眼睛里又腾起雾霾:晓耘总说我的心越来越冷硬,根本体会不到别人的感受。她是不知道啥叫屈辱。父亲得肝癌时才四十多岁。去世前嘱咐叔叔,让我去他的运输公司当司机。可发完丧,婶子却非要叫娘先借钱还上父亲欠的债,才能让我上班。我跪下求我叔,他竟一甩手走了。当时,谁又体会我的感受了。
路灯投下的光线在湖面上不安地扭动。我一直深信,那些冰冷的灵魂一直跟着我。这闪烁不定的光晕,是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是感激还是诅咒呢?我慢慢摩挲双手,坚硬的涔凉又弥散开来。这粒黑亮如墨玉的煤矸石蕴含的意志,我是后来逐渐体会到的。每当心神不定时,它总会传递出这种涔凉的坚硬。
钝锋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招手让服务员给她盖上件她们值夜班的棉大衣。慢慢喝下一杯酒,出神地盯着湖面,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哼叫。那晚上我背上来两具死尸,挣了一千二百块钱。背第二具尸体时,我明显感觉到死尸还没僵硬。等拖到井边往地上一撂,那死尸好像轻轻哼了一声。我喊道:“他又有气了。”往拖拉机上搬死尸的人推了我一把,“你他妈的吓傻了吧”,拖起来就扔到车斗子里。我往前冲了一步,被干瘦老头一把拉住,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冒着带火星的烟突突开走。挂件上的那粒煤矸石,就是那具“死尸”身上的。那时也不知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它硌痛了我的脊梁,就顺手放进口袋里了。临出山时,那个粗壮的汉子说:“大家都领了封口费,谁要露出半个字,就轮到别人背你了。下山后都住到指定的旅馆里,啥时离开会有人告诉大家。”扒上拖拉机后,我听那干瘦老头对矿主说,你报告乡里吧,等着他们来检查,井下还埋着两个。后来加入了干瘦老头一伙才知道,按规定,一次死亡两名矿工以下,乡里就能处理,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再后来,干瘦老头自己开了个矿,我接替了他,把挣的钱投到了他的矿上。
那年春节前,我拎着破绳子头扎口的塑料编织袋上了回家的火车,把袋子往行李架上一扔。邻座的中年人喊道:“你小子没长眼啊,扔到我包上了。”我眯起眼,阴冷地盯着他。他打了个寒噤,乖乖闭上了嘴。没人知道,那破编织袋里装着十万块钱。
我又倒上一杯酒。博耘电器是在那些死尸上站起来的。我得替那些死尸给博耘复仇。
4
急促得有些气急败坏的敲门声传进深不可测的煤井深处,把我从死尸死死抓住的手里挣脱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好长时间才舒出口气:还好,是个梦。
谁这么早就来叫门?我看看表,快十点半了,翻身下床,连声答应着捡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衣裳往身上套。刚拉开门,分管民营企业的于副区长和工商联党组书记张胖子就急猴猴地往里闯,又都像被推了一把似的猛地向后一仰。我差点笑出声来。昨晚,不,今天凌晨,我记不起喝了几杯伏特加,昏睡在床上放屁咬牙打呼噜捎带喷酒气,房间里的气味能憋死头驴,比雾霾厉害多了。
“来来来,二位领导快请进。”我伸出双手热情地把他们拉进门。于副区长两脚钉在门里:“方总先洗把脸,我和老张去小会议室等你。”
“别别别,哪能让领导等我。再说我还有啥脸,不洗了。”我把他拽进外间的会客室。门一宿没关,这里的污染指数一点也不差。两人坐在沙发上不住地耸起鼻子“吭哧”。我心里跟自己逗乐:别吭哧,味道少吸不了,除非你不喘气。
于副区长的目光从我脸前斜到张胖子脸上,张胖子立马一拍沙发站起来,呵呵着冲我喊叫:“你这房间里啥熊味道,比他妈的我在农村上小学时的厕所都恶。于区长,咱还是去小会议室等着吧。”
于副区长动作麻利地几步就蹿到走廊里,我跟在后边直道歉:“你看你看,见到领导光顾着亲热,忘了自家的臭味自己的鼻子闻不到了。”
我关上门,拍着大腿一阵狂笑,痛快,真他妈的痛快。这俩家伙,特别是姓于的,上赶着给博耘帮忙的是他,想一把摁死我的也是他。这回保证是奉我那老同学之命,催我还上转卖碎石场的出让金的。只要还了钱,买方就不闹了,一切烟消云散,倒霉的只有我自己。休想,除非我变成死尸。我拨通钝锋的房间号:“喂,我说,我们区的分管区长来了,你可以去采访一下,在六楼小会议室。”“明白。”醒了酒的大记者一点就通,“啪”地扣上电话。不一会儿她就给我打回来了:“这招不灵。你们那位于副区长递给我一份《博耘电器公司转卖碎石场情况通报》,中规中矩的官方语言。再问就只笑不吭声了。我又不是电视台记者,没有摄像机镜头就赶不走他。那位秃头的胖子说,来前他们见了博耘的梁副总,就解决问题的思路达成了一致。看来是你老婆出卖了你。没有媒体的介入,你就等着打掉牙吞进肚子吧。”
还没放下电话,张胖子就又过来了,急头急脑地说:“方总,方博老弟,冯区长那里火烧眉毛了,你不能再逼下去了。还上钱过去这一关,有冯区长在,你还愁博耘的发展?”
“冯区长现在不在吗?”
张胖子一下涨红了脸。我拍拍他肩膀:“老兄,账号都封在你们手里了,给多少钱你们划过去就是。”
“你装啥糊涂,没你签字能划出钱去吗?”
我灿烂地笑:“逼我的时候,你们可是无所不能呀。”我沉下脸,“你还好意思说我装糊涂,真装糊涂的是你。决定转让碎石场的时候,我托你帮着联系一家企业,你认准这是块肥肉,背着我让你村里本家兄弟的企业顶名,联合几个小企业主凑钱买了下来,这才闹出后来的事。你倒装得跟没事人似的了。”见他还要唠叨,我掏出张旧机票在他眼前摇了一下:“我已订了今天的航班,十二点半起飞。”
“别别别,老弟,别做绝了,你也得想想,这些年我们可没少为博耘服务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别飞。”张胖子扭头就跑。
“服务?你们净琢磨着咋整治那些不好好为你们服务的企业啦。”
我打电话叫来司机,要过车钥匙,嘱咐他去小会议室给领导满茶倒水,就说我发个邮件就过去。然后门也没关就下了楼。等我开车驶上通往机场的公路,于副区长的车就跟了上来。我拨通机场朋友的手机:“给我买一张三十分钟内就起飞的机票,去哪里的都行。”猛地踩下油门,于大区长的老雅阁倏地弹了回去。
过了安检,我立即短信通知朋友,有事飞不成了,机票作废。省得机场叫魂似的反复广播请方博先生快速登机。朋友还没回复,于副区长的电话就来了:“方总,过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冯区长无关,请留下咱们商量个两全之策。”我顺手回了他个圆溜的气泡,关掉手机,踱进咖啡厅,点了杯黑咖。
是该从头梳理梳理了,下一步究竟朝哪个方向迈,关系到困局里的每一个人。我拿出钝锋的稿子,先看看她这个“局外人”是咋写的。我一直对庄大头那么热心地拉媒体介入心存疑虑,担心她已提前入局,把我当成他们的“局外人”。庄大头向来没有苗处不下雨,下过雨苗就蔫了。一弹弓只打一个麻雀的事他是不会干的。
“去年冬天,博耘电器公司与山北村一家私营企业完成了一桩转让碎石场的买卖。这是一次很正常的市场行为,是一桩中规中矩的合法买卖,不同寻常的是买方是由山北村几家本小利薄的小企业共同出资,并向部分村民集资才买断了生意正红火的碎石场。同样不同寻常的是碎石场转卖刚过了半年多,市政府就开始大规模整治清源山乱采乱挖造成的严重污染,一举查封了山上所有石材加工企业。山北村的几家小企业主带领集资的村民堵了清平区政府大门,要求赔偿损失。区政府担心引起其他被封企业的连锁反应,以此次查封行动是执行上级文件为由拒绝赔偿。业主和村民们转而围堵博耘电器公司大门,并冲进车间造成企业停产。有关部门劝说博耘电器公司把转让碎石场的资金退还买主,以平息事态。这一要求理所当然地遭到拒绝。接下来,更加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工商、税务等部门一同进驻博耘电器公司查账,闻信而至的几家银行迅速查封了公司账户,导致合作厂家催货款退订单,一家雇用三四百名工人、发展势头正好的企业转眼间陷入困境。记者在清平区采访过程中,企业家们普遍对这场转让风波中除市场和利益之外的另一只手感到担心和忧虑。”
“好一个钝锋。”我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匆匆翻完全文,又回到这一段,摸起精致的小铜勺搅搅咖啡,在三个“不同寻常”和“另一只手”上点了点,又在“生意正红火”几个字上抹了一下。剑锋所向非常明显,另一只手显然是暗指市长的手。我有种遇到知音,出了口恶气的兴奋。看来这位美女记者真不是浪得虚名。这年头美女什么什么的,浪得好处的多了,我“扑哧”笑了。旁边柜头后的小姑娘朝我转过头。我心情大好,向她点点头:“我不是疯子。”她迅速扭回头。我知道她连上身也拧过去的意思:“神经。”
5
车驰出机场时,太阳已大大偏西。我刚打开手机,就叮叮咚咚跳出一串未接来电,于副区长、方大头、钝锋,还有我的几个铁哥们儿,每个人都拨打过三次以上,我能看到他们瞪着眼使劲按键的样子。拨打次数最多的是一个没存入通讯录的手机号,一共拨打了九次,还有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字:“唉!”我心里一动,这是前不久冯枫新换的私人号码。她表面上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活得很累,经常小心翼翼地更换私人号码,很少用短信跟人联系,来清平区后,这是她发给我的第一条短信,沉重得像一块掉进泥潭的石头,一下砸出了她的种种好,说句实在话,没有她,这些年博耘电器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车后响起火气十足的喇叭声。我冲着后视镜骂了句,让出车道,正犹豫着回不回信息,手机响了,是晓耘:“咋连那个手机也关了。快回家,要不你就永远别回来。”阿弥陀佛,我刚答应了个“好”,手机就挂了。晓耘说的家是我岳父在郊区的老宅子,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在城里的房子她从来不拿它当家,就叫青花湖小区的房子。这一年多我回家都得趁晓耘不在的时候,连岳父母都不敢让我在家里碰上她。
我再次关上手机,摁下前门玻璃点上支烟。以前我在车上是不吸烟的,晓耘讨厌车里的烟味。
那次冯枫在她公务员小区家里的同学聚会并没约我,我是得知消息后硬蹭进去的。来的都是她大学同学,省城官场商场的少壮派,除一位广告公司女经理外,他们只顾彼此热络,根本不搭理我。上水果盘时我就有点醉了。女经理拉着我的手大声宣布,诸位诸位,冯大区长,给见证一下呀,方总已答应把他公司的广告业务都给我了。冯枫闪身去了洗手间,大家起哄,干一个干一个。女经理端着满满两大杯酒,站起来,我摇摇晃晃地陪她喝干。他们又冲女经理喊,表示一下表示一下。女经理大张开胳膊拥抱了我一下。以后的事就模糊不清了。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连鞋也没脱。晓耘坐在床边藤椅上。我翻身下床,伸手抓她手边的水杯,被她冷冷挡开:咋回事?啥咋回事?领子。我站到镜子前,白衬衣领上半拉鲜红唇印。我愣怔了一下:这个,这是……啥这个这是。在一个女区长家里喝成这样,还,你们两个老同学,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倒是绝配呀。别胡扯,我一个破民营企业家,也就是纳税、捐款时能支支区长眼皮,配什么配。哼,破企业家的钱可不破。我才听说,你们上学时就谈过恋爱,今晚是重温旧情了吧。更扯大了,你。我抓过水杯灌口水,重重往茶几上一蹾,刚想解释就被晓耘一把推开,指着门口:“走!”我甩手踉跄出去。第二天早晨在青花湖小区的房子里醒来,转了半天眼珠子,昨晚的事才连成一串。晓耘向来大度,就连我陪着客户去那些让老婆们提心吊胆的地方,带一身暧昧回家,她也不闻不问。可自从冯枫来清平区后,她却敏感得神经紧张,常对我旁敲侧击。这回她肯定一宿不合眼。我急急忙忙开车回去,当着岳父母的面把昨晚的事仔细汇报了一遍,岳父母也帮着说合,可还是被晓耘赶了出去。
家里一院子阳光。客厅里晓耘正陪着冯枫和于副区长说话。我有些尴尬地跟他俩打招呼。冯枫点点头,笑道:“见方总比见市领导都难呀,你这老同学可有点不够意思了。”她跟晓耘耳语了句,晓耘抿着嘴拍了她一把。我心里暗暗吃惊,这美女区长攻关的本领真厉害。
冯枫站起来:“好了,该说的我都跟嫂子说了。再对你重复一句,这些年对博耘公司的支持,都是于区长一手操办的,大多我都不知情,反正你们俩都在打旗号。先前的事,你和嫂子要感谢就感谢于区长吧。博耘电器眼下的困境,我有责任,于区长不过是奉命行事。”她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叫了声“方总”,说:“咋处理眼下的事,你不必顾及我的面子,反正有人早就盼着我离开清平。我也干累了,走就走吧,没啥留恋头。”她眼角泛起泪光,跟晓耘抱了抱,笑笑说:“走了。”
我和晓耘刚回到客厅,于副区长又跟了进来。他坐下揉了半天额头才开口道:“有些话区长不说,我得跟你们点开。处理碎石场转卖事件,冯区长是交给我了,可后来真正主导的是程常务,几个部门拿处理方案更是他亲自召集的。换届时,书记推荐的是他,可上级任命的是冯区长。冯区长一来就糊里糊涂地陷进矛盾旋涡里。咱们那位常务副区长是想借这件事把冯区长挤走。他这段时间跟庄大头过从甚密,据说还让大头找了记者。你们心里可得有杆秤。”说完也不管我们的反应,扭头就走。
晓耘看着我:“你明白了吧。”
我也看着她:“你也明白了吧。”
“我早就明白了,是你一直在犯浑。前几天听一个小姐妹跟我学说了冯区长的一句话,我就去跟她道歉了。”
“啥话?”
“冯区长说,说我跟方博什么什么,笑话,除非我长了颗驴脑袋。要是他跟我掉个位,他是男区长、我是女企业家,说不定还有戏。”晓耘又咯咯笑了一阵,接着板起脸说:“那天晚上,这个小姐妹参加庄大头组织的酒会,听说你正在冯区长家喝酒,就借着酒后义愤,把在酒会上听到的关于你和冯区长的传闻,还有你们当年谈过恋爱的话,一股脑地都告诉了我。”
“又是这个庄大头!”我抓起车钥匙就走。晓耘追到门口:“退钱的事得赶快办。那事本来就是咱做得不地道。公司的大事我从来不替你当家,要不早就把钱还给人家了。可别跟大头耍横呀。”
我挥挥手:“放心。我早晚回家吃饭,跟老爷子好好喝一杯。”
6
陨湖里的夕阳还剩半边。
我跟钝锋在被阴影遮住一半的亲水平台上,藤几上放着瓶打开的拉弗格十八年威士忌。两个杯子里盛满水。她半躺在摇椅上。杯子离得远,每次端杯都得把椅子往前摇,伸直胳膊去够。椅子每往前摇一次,阳光就在她低开领的胸口晃一晃。忘了藤几可以移近一些,还是就乐意这样把自己摇来摇去?
我们话不投机,两张摇椅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滞。
“你还指着你那位美女区长事后能给你补偿?”终于不摇了。钝锋舒展开长腿,把自己贴在摇椅上,侧头看着我,“我告诉你,在官场里,做副职的女人还是女人,一旦当了一把手,特别是还翻着眼睛往上盯的,雌性激素就钙化了。即便这次她不离开清平,也会跟你远远地拉开距离。”
我把目光从她身上摇开。我认可她的分析,咂咂嘴没说话。我让律师看了稿子,他说记者留了后招,伤了那只手后一回剑,你身上就见血了。
“记者发稿无须经当事人认可。”钝锋的眼睛明澈地看着越来越艳丽的天空,突然坐起来,“那篇稿子我明天就发。”
“我随后就在报上声明,内容严重失实。”
“各媒体会蜂拥而上,不是你一个人长着嘴。”
“我会拿钱把他们的嘴堵上。”
“那就试试看,不是你一个人有钱。”她又把椅子和自己摇回去。
我笑着递给她一张名片:“你发不出去的,何苦这么急着给庄大头当枪使,现在,记者收受好处也会被查的。”
她瞥一眼名片,脸紧了紧,旋即又笑靥绽放,伸手倒掉杯里的水,抓起酒瓶往杯里倒,杯子满了,溢了。酒继续倒,琥珀色酒液从藤几上淌下,慢慢流在平台的木条上。她扔掉空瓶,摇成半躺姿态,捏起酒杯品啜几口,突然一口喝干,站起来看着我说:“常喝这种威士忌的人,嘴里会有种高贵的气息。”然后,款款走向石阶。长长的流瀑一样的黑发在夕阳里飘动。
“当年那个吴小妮嘴里可没有这么高贵的气息。”我冲她背影喊了一嗓子,晓耘的手机短信就赶过来了:“等你回来就下锅,老爷子连酒都斟上了。记着,我可不希望你再背着死尸回家。”
看着钝锋走上湖岸,我掏出挂件托在掌心里,体会那粒乌黑晶莹的煤矸石上的涔凉。晓耘常念叨,胸口上挂着这样阴冷的东西,心会结冰的。
我一挥手,和田玉镶嵌的煤矸石拖着丝线画了个长弧落进湖里,细碎的涟漪一圈圈消逝在湖面。太阳从树叉后滑落,岸上的树涛一下就拥进陨湖。
天黑了。
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