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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悲悯

2015-06-17安勇

鸭绿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金妹妹电话

安勇

1

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前一天上午,天阴得发黄,露出要下雪的迹象。我正在街边看房屋出售广告,母亲打来电话,声调压得很低,问我在哪儿。我告诉她在外面,母亲的声音恢复正常,让我回去一趟,有件事要商量。停了停又叮嘱:“你自己来,别惊动旁人。”

我猜想母亲要商量的事八成和钱有关系,旁人指的是我妻子郎小欣。

坐在公交车上时,我猜想啥事可能用钱,是母亲的病,还是别的什么,心里就有些不安。下车时踩到前面一个女人的鞋后跟,她回过头冲我翻眼睛骂了声“有病”。

到了父母家,看见妹妹和宁宁也在。母亲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宁宁板着小脸,没喊舅舅,也没像平时那样扑过来,猴子似的往我身上爬。我心里更加发慌,换拖鞋时大脚趾踢到鞋架上,一阵钻心的疼。

我刚在沙发上坐下,母亲急急忙忙去了厕所。母亲是个急脾气,心里装不住事,十几年前落下毛病,一紧张就往厕所跑。近几年又得了糖尿病,心脏和血压也有问题,为这,我和妹妹家里有什么事都尽量瞒着,不敢让她知道。

母亲从厕所回来,叹口气说:“小金宝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咱们得想法儿帮帮他。”

我不知道小金宝是谁,也不知道要帮什么,只好等着听母亲往下说。宁宁看我没表态,严肃地问我:“舅舅,你一丁点儿都没觉得小金宝可怜吗?”听口气是在教训我,好像他是我舅舅。

母亲先把亲属关系理了理,七拐八拐说了两遍,听得我越发糊涂,只知道我该叫小金宝哥。母亲摆摆手,又接着往下说。小金宝是老家八间房人,一年夏天,他父亲打农药中毒去世,他母亲卖掉房子,扔下他和弟弟小银宝改了嫁。兄弟俩住进牛棚里,靠给生产队干点零活,东家西家混口饭吃,摇摇晃晃长大的。小金宝二十岁那年,小银宝得了胃癌,疼得吃不下睡不着,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瘦成一根竹竿。小金宝花掉全部积蓄,还是没能保住弟弟的命。小银宝死后不久,一个老头儿到八间房走亲戚,看小金宝老实本分,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当上门女婿。小金宝没怎么想就同意了,离开八间房去了牛家湖。

上面这些事,有些是我们离开老家前发生的,有些是母亲听老家人断续说起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怀旧的人,从老家搬出来后,每年都会打电话回去,问问过去的熟人和老家的变化。这天早晨,母亲给秀云大姨打了电话。秀云大姨说小金宝得了糖尿病,没钱吃药看病,一条腿已经迈进鬼门关,八成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母亲把情况讲完,抹一把通红的眼睛,又起身去厕所。

从厕所回来,母亲说了要和我们商量的事。母亲的意思是凑点钱,再带些药去看小金宝。我和妹妹都表示同意,小金宝确实太可怜了。父亲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就算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母亲非常不高兴,反驳说:“无济于事也要去,我就想让小金宝临死前心里能热乎热乎,这孩子活得太苦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商量的结果是父亲和母亲拿三千元,我和妹妹各拿一千,凑成五千,再另外买些药带上。在谁去看小金宝的问题上,我们和母亲发生了争执,大家都认为母亲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远门,况且还是冰天雪地的大冬天。但母亲态度很坚决,还发了火,说就算自己死也要看小金宝一眼。我们就不敢再反对,最后决定,我和妹妹陪着母亲一起去。宁宁死活也要去,打滚撒泼耍赖,母亲宠外孙子,说那就一起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过完小年,腊月二十四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母亲和妹妹去厨房做午饭,宁宁突然想起我是他舅舅的事,扑过来往我身上爬。父亲在屋子里背着手转了两圈,随后到阳台上去逗鸟。那只八哥已经养了几年,一见父亲就喊“你好”,父亲咳嗽,它也跟着咳嗽。

回到家已经下午两点,一进门,妻子问房子看得怎么样。我摇头。“还没有眉目,八中学区的打了几个电话,要价都太高,看来只能去四中那边买了。”

妻子叹气。“实在不行也只能读四中了,怪对不住孩子的。”

女儿还有一年半小学毕业,不久前,市教委颁布了一项新规定,以后小升初不再择校,只能按居住地就近入学。为了让她升上一所好初中,我和妻子商量再买一个小房子,既可以解决入学问题,将来孩子上学下学也能节约些时间。

我正想着那一千元钱的事,对妻子的感慨有些心不在焉。我们俩都在地质队上班,她坐机关,我出野外,工资都不高。一千元不是大数目,但买房款还没张罗够,这事就不太适合向妻子明说。我没有小金库,唯一可以支配的就是稿费收入。我的稿费不多,一时还真不知道去哪弄这笔钱。事实上,父母和妹妹家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母亲的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每天都得吃药,药费要花掉父母一半的退休金。妹夫在县城一家单位上班,每天跑通勤,工资低得可怜。妹妹是中学教师,挣的也是死工资,每年寒暑假都要冒着被查处的风险偷偷摸摸补课赚点外快。

妻子见我没有反应,就有些生气,扔下一句还不是你没能耐,让女儿也跟着受委屈,一拧身子进了厨房。妻子的话我没往心里去,她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一心一意对我和女儿好,为我们的家操劳,只是偶尔耍些小脾气,话说完也就过去了。想到要背着她往出拿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傍晚出门接孩子时,天上下起了雪。雪下得挺大,棉絮似的雪花铺天盖地落下来。为打下一个好基础,从暑假起,女儿就开始补习英语,已经学到初二课程。女儿张罗打车回去,我没同意,做了半天工作又发了几句脾气,最后总算上了公交车。

2

腊月二十三晚上,我们回父母家过小年。母亲为了不让我为难,撒谎说明天想回老家看看,让我陪她一起去。我只得顺着往下说,刚下了雪天冷路滑,劝她还是别去了。妻子不知道是在演戏给她看,吩咐我陪母亲走一趟。第二天早晨临出门,她把五百元钱塞到我手里:“咱们是当晚辈的,大过年回老家,看到长辈得表示表示心意,不能显得太小气,让人瞧不起。”

那一千元我已经找朋友借到了,拿到这钱就感觉有些烫手。

去牛家湖没有直达车,先从市里到县里,再由县里转车到卧牛镇,还要坐几里地三轮车。刚下了雪,路上滑,司机们都把车开得很慢,半路上又遇到一起车祸,塞了十几分钟车,我们没顾上吃午饭,到牛家湖已经将近一点。母亲担心小金宝的病情,有些紧张,下车时脚在车门上绊了下,险些摔跟头。往院子里走几步,又回过头问我:“你说小金宝现在能啥样呢?”不等我回答,又自顾向前走。

院子里有一座正房一座厢房,东墙边一架马车,靠窗堆着粮食垛,看样子小金宝岳父母家日子过得还可以。一个和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太太迎出来,身后跟着个又高又壮的中年女人,想必是小金宝的岳母和妻子。两人脸上都有些不自然,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老太太一拍手:“瞅着下大雪了,俺寻思你们不来了呢,没承想还真来了!”

小金宝妻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冲母亲喊了声二姑。

昨天晚上,母亲已经先打了电话,说了要来的事。我和妹妹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母亲显然也觉得不对劲,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宁宁倒是没心没肺,一进院子就兴奋得手舞足蹈,把几只鹅追得扇着翅膀“嘎嘎”叫。

小金宝的岳母和妻子似乎都没想起让我们进屋,我们只好站在院子里。正房突然有人大声骂起了脏话,把什么东西砸得“咣当”山响。宁宁吓得站住脚,扭头看我和妹妹。我看见窗玻璃后面露出一张凶狠的老脸。

小金宝岳母拉拉母亲胳膊:“大姐,你可别多心,俺家这老不死的人来疯,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大冷天别在外面站着了,麻溜儿进屋,暖和暖和!”

母亲脸色越发难看,尴尬地摇摇头:“我们还是先看小金宝吧!”

小金宝妻子冲那间厢房指指:“俺带你们去。”

向前走了几步,母亲问起小金宝的病情,她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厢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穿得破衣烂衫的,鼻子底下拖着两挂大鼻涕。见小金宝妻子走过去,男孩儿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拉她衣襟,怯生生地喊妈。小金宝妻子把男孩推到母亲面前,吩咐他叫姑奶。男孩儿不叫,直往他妈身后躲,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打量我们。宁宁很大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过去,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不回答,两只眼睛盯着糖,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了过去。

厢房是座北京平,一进去阴冷阴冷的,不时还有一股来路不明的风吹过来。一扇西窗子用玉米秸秆封死了,屋子里黑乎乎的,房顶大概漏了,不时有化掉的雪水滴落下来。外间屋的灶台上摆着两只碗,一只碗底糊着黑乎乎的中药渣,另一只碗上横放着一双筷子,碗边粘着几颗饭粒。一口锅敞开着,里面积了半锅水,泡着几只碗筷。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道。妹妹从包里掏出一袋糖给宁宁,告诉他和小金宝儿子在外面玩。她是怕小金宝病重的模样吓着孩子。

小金宝妻子推开里间屋的门,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扑过来。我们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去,那股臭味更浓了,光线比外间屋还要暗些,刚一走进去,眼睛一下失去了作用。一个声音传过来。我分辨不出说话的人,只看到黑暗中有一团影子。

小金宝妻子拉了一把墙边的灯绳说:“是二姑,二姑打城里看你来了。”

棚顶的日光灯出了毛病,半天没有反应。小金宝喊一声二姑,长长喘了口气。母亲喊小金宝,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我看见房间西北角摆着一张铁床,床上堆着脏乎乎的被褥,一颗脑袋从被子堆里探出来,转来转去地向我们张望,犹豫着喊了声二姑。小金宝是冲着我的方向喊的,看来糖尿病已经让他视力出了问题。这时,日光灯有了反应,但没有亮起来,只是一明一灭地闪,就像人在眨眼睛。在灯光闪亮的瞬间,我看见小金宝脸色蜡黄,颧骨上一块青记,两只无神的眼睛鼓着,里面充满了茫然。母亲往床边走近几步,我和妹妹也跟着往前走。我察觉母亲的身体正在颤抖,抬手碰碰妹妹胳膊,妹妹上前扶母亲,却被母亲一把甩开了。

母亲又喊一声小金宝,就再不说话了。

母亲性子急,又容易动感情,我知道此时她心里一定既难过又愤怒,但旁边站着小金宝妻子,我们又只是远房亲戚,不好多说什么。妹妹见此情景,把药包交给母亲。母亲的情绪稳定了些,坐在床边一只凳子上,把药放在小金宝枕头边,问他得病的情况,都吃了些什么药。小金宝摇头,似乎想不起来吃过什么药。母亲没再问下去,把带来的药拿出来,一样样告诉他怎么吃。小金宝不停地点头,隔一会儿喊声二姑。

母亲问他能不能下地走走。小金宝把一条腿慢慢从被子里挪出来。一股浓重的臭味弥漫出来。小金宝那条腿光着,从脚掌到小腿弯一片青紫,已经开始溃烂,渗出红色黄色的黏液。母亲又激动起来,身体抖动得更厉害,凳子腿碰得红砖地面“嗑嗒嗒”响。她重重地叹息一声,扭头责备地看一眼小金宝妻子。我心里一阵慌乱,生怕母亲发脾气,那样一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好在母亲很快又把头转向小金宝,只是胡乱说了几句安慰话。那些话显得无比苍白,但母亲只能这么说。

小金宝把腿收回被子里,喘着气说:“还有眼睛,这两天不知道咋的,看啥都是重影。”

我心里清楚,糖尿病严重时会影响视力,但没忍心给他解释。母亲的心情大概和我一样,也没多说什么,转过话头问小金宝吃没吃饭。小金宝摇摇头,说早晨吃过了,现在还不饿。母亲一跺脚,再次扭头看小金宝妻子。我的心顿时一沉,害怕真的冲突起来。幸好小金宝妻子正看向别处,没有注意到母亲责备的目光。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子里气氛越发凝重,再加上那股味道,好像连呼吸都让人费力。头上,日光灯还在不停地闪,屋子里流动着怪异的气氛,似乎要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我和妹妹对视一眼,觉得不该让母亲再待下去,想着尽快离开。

小金宝忽然笑了,喘息着说自己的这条命其实是母亲给的。他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八岁那年在老家的水坑边玩,不小心掉进坑里,是母亲路过救了他的命。

“要不然我哪会活到现在?”小金宝说完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真是淘得没边儿啊!”

母亲也勉强笑笑说:“你这个病也没啥大事,吃了药就会慢慢好起来。”

小金宝没再说什么,无奈地摇摇头。看他脸上表情,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归宿了。

母亲告诉小金宝有事打电话。我把父母家的号码写在一张纸上,放在小金宝枕头边。母亲好像也没办法再多待下去,离开病床向门口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小金宝妻子。

母亲说:“这些药吃完,再照原样给他买些。剩下的钱,他想吃啥就买点儿啥吧!”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发抖,知道她正竭力克制情绪,不让心里的愤怒和悲伤流露出来。

小金宝妻子一脸木然地接过钱:“二姑你放心吧,俺们亏待不了他。”

我们走到外屋时,那只日光灯突然亮了,一下把屋子照得透亮,但仅仅维持了十几秒钟,又突然灭掉,这次干脆连闪都不肯再闪了。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觉得头顶的灯预示着小金宝的命运。

小金宝岳母站在窗根下,手扒窗台踮起脚尖向厢房里看,见我们出来,尴尬地笑笑,假装去摘房檐上挂的干辣椒。

我们张罗着要走,小金宝岳母和妻子毫无反应。宁宁和小金宝儿子玩得正欢,院子里扔了好多糖纸。妹妹过去扯他胳膊,宁宁一扭身子躲开,声称肚子饿了,要吃过饭再走。我们顿时一阵尴尬,又不知该怎么向孩子解释,我和妹妹沉着脸上去生拉硬扯。宁宁平时被宠坏了,不懂看大人脸色,在妹妹手上连踢带打不肯就范。妹妹又急又羞,抬手在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宁宁大哭起来,挣脱妹妹,跑过去抱母亲大腿。

母亲把外孙子搂进怀里,大声说:“宁宁不哭,到哪吃不着一口饭,姥姥带你去下饭店。”

小金宝岳母眼睛瞅着粮食垛,阴阳怪气接上话茬儿:“谁有钱谁没钱,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到俺们土老冒跟前来装财主。你下饭店,俺吃咸菜,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不会和人吵架,气得浑身直抖,嘴上却说不出话来。我只想息事宁人,扶住她往院外走。妹妹也是个急脾气,不肯委曲求全,指着小金宝妻子说:“做人得把良心摆正,你自己算算账,五千块钱吃什么饭不够用?”

小金宝妻子顿时发作起来,跳着脚嚷起来:“你说谁良心不正?你四两棉花纺一纺,这么多年他是咋活过来的?牛家湖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说俺许老丫头良心不正?”

母亲一下把我推到一边,指着小金宝妻子说:“你良心正咋不给他吃药看病?让他住那样的屋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小金宝妻子一张大脸涨得通红,理屈词穷说不出话来。小金宝岳母两步跳到母亲面前,尖声冲母亲喊:“俺们给他吃啥药啥饭,都是俺自己家的事,用不着外人跑这来指手画脚。你们要是真有钱有善心,咋不把他接城里去住医院?谁稀罕你的五千块钱,咋拿来的你咋拿走。”

小金宝妻子从怀里掏出钱,气呼呼地向妹妹摔过来。那些钱没有捆扎,散开的票子落满院子。我听见正屋门响,害怕小金宝岳父出来,事情会闹得更大,赶忙护着母亲妹妹向院外走。刚好有一辆三轮车从门前经过,抬手拦住,竟然又是来时那辆车。

司机笑笑问:“大老远来的,咋没住一宿?”

我尴尬地摇摇头。坐进车里,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见许家三口人虎视眈眈站在房檐下,小金宝岳母冲着我们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三轮车“突突”发动起来。一路上母亲一直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车棚上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说:“没承想好事会办成坏事……姓许的这家人,心肠真够歹毒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小金宝属羊的,今年刚好是本命年。”

我和妹妹劝她想开点,咱们已经尽力了,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母亲沉着脸再不肯说话,快到县城时,母亲似乎缓过劲来,叹口气说:“不想了,不想了,想也没用。”

宁宁也学母亲的样子叹气:“姥姥,我也不想了,想也没用。”

他是惦记啥时再来和小金宝的儿子玩。

回到市里已经晚上九点多,分手时妹妹低声嘱咐我:“哥,咱们去看小金宝的事,你别和建国说。”我点点头,告诉她在嫂子面前说话也要小心点儿。我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先把母亲送到家,回到自己家已近十点。妻子和女儿都已经睡了。我爬上床后,却怎么都睡不着,眼前不时就会出现小金宝蜡黄的脸和青紫溃烂的腿,看情况他真的过不去这个年了。我猜想此时此刻母亲心里一定也非常难受,但愿不至于影响她的身体。迷迷糊糊睡过去,做了个梦。梦里有几个黑影合伙把一个人往坑里拖,眼看那个人半个身子搭到了坑沿上,又有另一个人边跑边喊过来阻止。那个人刚到近前,冷不防后脑勺上挨了一棒子,就慢悠悠地倒了下去……我从梦里猛醒过来,抬手摸到脑门上一层凉汗。

3

担心年后房子涨价,我和妻子想着在春节前把房子买下来。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上街又去转了转。出售四中学区房的广告很多,但面积往往都偏大,超出了我们的购买能力。我们想买的那种一居室,有一大部分压在房屋中介手里。他们是看到那类房子紧俏,先买下来再倒手挣差价。一上午打了十几个电话,看了四五处,还是没碰到合适的。中午时刚好转到父母家附近,想着在父母家吃一口,下午再接着转。

在市场上买了两个馒头一块豆腐。父亲和母亲过日子非常节俭,每顿饭都是吃多少做多少,极少有剩菜剩饭的时候,如果不提前打招呼,在他们那就吃不到东西。进屋时没见到母亲,父亲愁眉苦脸开了门。我刚想问出了什么事,父亲摇摇手,示意我说话小声点,向卧室指了指,压低声音说:“你妈病了,吃了药刚睡着。”

母亲是得了感冒,心脏也感觉不舒服,昨天半夜吃了速效救心丸,今早起来血压有些高。卧室的门没有关,怕把母亲吵醒,我和父亲去了阳台。刚推开阳台门,那只八哥就长长叹了口气。

父亲看看我说,你妈在阳台坐了一上午,没完没了地说小金宝的事,它就跟着学会了。

我叹口气:“这是何苦呢,早知道这样,不如不去了。”

父亲冷笑:“不去?不去你妈比现在还得难受。”

正说着传来脚步声,母亲在我们身后问:“你们爷俩嘀嘀咕咕的,说我啥坏话呢?”

我迎上去说:“妈,啥事你都得想开点儿,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这大过年的你要是真出点啥毛病,全家人都得跟着操心。”

母亲显然有些不高兴,撇撇嘴说:“还用你做思想工作,我七十多岁的人了,啥事想不明白?”

我就不敢再说什么。好在母亲的病吃了些药就好了起来,父亲说,母亲这几天也没再唉声叹气说小金宝的事。只是,我在街上又连着转了几天,过年前到底没买成房子,只得年后再说了。

像往年一样,我们一家三口除夕就到了父母家,妹妹一家回婆家,要初三过后才能来。三十晚上大年初一过得都不错,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就连阳台上的八哥也显得比平时兴奋,见到人不再说你好,改成过年好。

初二上午,全家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地方台的春节联欢会,稍带着评论几句央视春晚,客厅墙上挂着的电话响起来。女儿拿起听筒,一会儿转过头疑惑地问:“你们知道小金宝是谁吗?”

我看见母亲的脸色一下变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往电话那边走。我猜想,母亲一定认为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坏消息。母亲的手刚碰到话筒,又扭过头来喊父亲接,匆忙向厕所跑。我把电视音量调小,站到父亲身边,但还是听不到对方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功夫,母亲从厕所跑回来,伸手正要接话筒,父亲已经先把电话放下了。母亲急得红头涨脸,怪父亲不该撂电话。

父亲说:“不是我想撂,是人家突然挂断了。”

母亲顾不上计较此事,问他是谁来的电话。父亲大概见我妻子在场,有所顾及,支吾说是小金宝。母亲的脸色由紧张变成疑惑,追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小金宝吃了药后病已经好多了,特意打电话来给母亲和父亲拜年。妻子隔着女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母亲立刻高兴起来,嘴上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看见父亲的脸还阴沉着,心里琢磨恐怕不仅是拜年那么简单。

午饭喝了点酒,我感觉有些头晕,就进了南屋卧室,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合计父亲没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什么。不大一会儿,父亲也走进卧室。父亲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中午吃过饭都要打个盹儿。我小声问父亲,是不是小金宝在电话里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父亲叹口气:“小金宝说药都吃完了,没钱接着买。”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五千元买成药应该能再多坚持一段时间,但想想小金宝妻子和岳父岳母的样子,估计他们不会把钱拿出来给他买药吃。我问父亲,这事儿打不打算告诉母亲?

父亲又叹气:“当然得告诉,从打和你妈结婚起,我还没瞒过她什么事呢!这事也不能瞒,你妈一旦知道了,天都得塌下来。再说了,就算我不说,你妈未必想不到。”

我在心里琢磨着母亲知道这些情况会有什么反应,想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妻子和女儿张罗要回家。我有些担心母亲,揉揉脑袋,说头重脚轻走不了,今晚不回去了。妻子没说什么,带着女儿走了。我知道她是怕女儿因为过年耽误了学习。

屋子里剩下父母亲和我,显得有些冷清。我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又喝了杯水,见父母都坐在沙发上,就凑过去等着听父亲对母亲说小金宝的事。不等父亲开口,母亲先说了话:“他爸,小金宝在电话里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事?”

看来还是父亲了解母亲。父亲点了点头,说了小金宝没钱买药的事。母亲看看我,意思是问怎么办。我摇摇头,没什么好主意。母亲又问父亲这事该咋办?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隔一会儿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还是算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我和父亲都没说什么。我知道母亲心里很矛盾,她既不忍心眼睁睁地看小金宝去死,又没有更大的经济能力帮忙,只能左右为难。停了停母亲又笑笑说:“其实,我隔三差五不吃药也没啥事,一天不吃,就能省出三四十元来。”

我急忙摆手:“您开什么玩笑,不吃药怎么能行呢?”

父亲也责备地看母亲一眼。

母亲又想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咱还像上次那样,三家凑些钱?”

母亲说得底气不足,显然自己也觉得不该这么做。我不忍心让她为难,只得硬着头皮表示同意。

4

商定的结果是父亲母亲出一千,我和妹妹每人拿五百,凑成两千元,直接买好药,由我给小金宝送过去。妹妹那份钱由母亲先垫上。母亲问我有没有钱,我赶忙说有。把钱交给我时,母亲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咱们也只能尽这么大力。”

我想母亲这么说,一半是对我和妹妹的愧疚,另一半是让自己下定决心。

病不等人,第二天早晨我就出了门,早送一天是一天吧。虽然母亲说是最后一次,但我担心以后还会用钱,又找上次那个朋友借了一千元,加上妻子给的五百元,手里就有了一千五百元。朋友相处多年,是关系很铁的那种,大早晨从被窝爬起来,把钱给我送过来。我说凑成两千好算账,不定啥驴年马月就会还给他,叮嘱他别告诉我妻子郎小欣。

朋友笑笑说:“我看你小子是惹上什么乱子了吧?”

我明白他指的什么,苦笑一下,没再往下说。

我去药店买好药。在开往县城的汽车站给妻子打了电话,告诉她今天和朋友喝酒,得晚点回家。妻子似乎已经识破了我的谎言,冷冷地哼一声,没说什么。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暂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车里人很少,正赶上过年,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没有几个愿意出门的。路上的雪已经化净,来往的车也不多,司机把车开得很快。下了车,再转车,到卧牛镇时,比那天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停留,直接找辆三轮车去牛家湖。到了小金宝家门口,我吩咐司机等一会儿。上次已经撕破脸皮,这次如果再遇到许家人,难免会发生冲突。我在心里盘算,要是情况不妙,就跳上车赶紧跑。

幸好院子里没人,正房也不见动静,我猫着腰紧贴墙根走,做贼似的溜进厢房里。

看上去小金宝比几天前好了些,头发刚刚剪过,脸上也有了丝血色,我走进屋子时,他正倚在被垛上坐着。他儿子蹲在床上,用两只小手给他揉眼睛。屋子里那股臭味似乎也淡了些,只是头顶的日光灯还一直黑着,大概不会再换了。知道是我来了,小金宝眯着眼睛喊了声兄弟。我把药放在床边,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不知道再说什么。想起这是最后一次来看小金宝,心里觉得几分愧疚。不能立刻离开,只得没话找话问:“金宝哥,年过得还好吧?”

小金宝笑笑说还好,吃了那些药,腿上的伤口没再继续溃烂,眼睛也不像前几天那么模糊了,饭量也见长,三十晚上吃下一碗饺子。

“那些药要是能一直吃下去,没准儿我就……”

小金宝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闭紧了嘴巴,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小金宝八成是想到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奢望罢了,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同时也有一种负疚感,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小金宝的脸。

小金宝又突然想起来似的,让他儿子给我拜年。小金宝儿子见到我显得比上次亲得多,跳下地冲我鞠躬:“叔叔过年好。”

我顿时手足无措,在东北农村,拜年是要给压岁钱的。我犹豫一下,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塞进孩子手里。小金宝儿子把钱往我手里推,扭头看床上的小金宝。小金宝冲他挥挥手:“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吧!”

我见没有外人,叮嘱小金宝儿子:“这钱自己揣着啊,别告诉旁人。”

孩子点点头,吸溜一下鼻涕:“知道,谁也不告诉,留着给俺爹买吃喝。”

又不咸不淡说几句,我越发感觉如坐针毡,站起身说该走了。小金宝眼里流出泪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晃,他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冷冰冰的好像两块铁,让人心里发凉。我拍拍他的肩膀,勉强把手挣脱出来,迈步向外走。小金宝哽咽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兄弟,你给二姑带个话,这次她又救了我一命,等我身体再好一点,就去城里给她老人家磕头。”

我走到外屋门口时,小金宝儿子追上来,拉着我的衣襟,瞪着一双大眼睛问:“叔叔,你啥时候再来啊?”

我一阵慌张,语无伦次地答:“啊,哦,再来,再来。”逃跑似的推门出去。

小金宝岳母和妻子正阴沉着脸站在院子里,她们身边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不知道是碰巧赶上的还是特意找来助阵的。小金宝岳母叉着腰,那个男人满身酒气,两个人嘴里都不干不净骂着脏话。我从小到大没和人打过架,看到这场面心里一阵发毛,但路被挡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对峙。

小金宝岳母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指着我鼻子问:“你们还有完没完,左次三番跑俺家来搅和,还让不让人过消停日子?”

她的话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该如何应答,我把脸扭到一边去不理她。小金宝妻子绕开我进了厢房,拿着那包药出来,扬手砸到我身上:“咋拿来的你咋拿走,俺们不领这份情。”

那个男人撸胳膊挽袖子上前推我,不停地质问我安的什么心。我看事情要闹大,想走走不了,理又讲不清,情急之下,只得大声嚷起来。我的想法很简单,喊来几个街坊邻居,好趁机脱身。农村人热心肠,院里院外很快聚集起一群人。但他们不了解内情,纷纷指责我没事找事,有人还张罗送我去派出所。我心一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让众人给评评理。我的话说完,围观的众人哑了口。我知道他们是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但理在哪边大家自然心里有数。许家人身上的蛮横劲消失了,我不想再纠缠下去,分开众人向外走。

走到院门口时,小金宝岳母带着哭腔的嗓音断断续续从后面追上来:“你们这些城里人心肠狠……把俺家往屎堆上逼……休怪俺们不客气……”

我懒得和她理会,也没去想她的话外音。那辆三轮车没等我,已经先走了,只好走回卧牛镇。刚好有一辆汽车正要启动,司机站在车门口晃着手吆喝,我紧跑几步上了车。没心思在县里吃饭,马不停蹄地回到市里。一路上,我眼前始终晃动着小金宝那张欲说无言挂着泪痕的脸,感觉有一股凉气从那只被他握过的手向上蹿,直达五脏六腑,又扩散到全身。我的身体整个都冷冰冰的,好像掉进了冰窟窿。

到了父母家,冲突的事自然不能说,小金宝如今的处境也不能提,我有些虚张声势地笑笑说:“小金宝比上次见时强多了,眼睛能看到人了,还理了发。”

母亲似乎也不愿深究下去,摇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也只能这样了。”然后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我们心里都清楚,小金宝已经成了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沉重无比,坚硬无比,我们没有能力搬开它,也没有勇气绕过去,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假装视而不见。这件事唯一结束的方式只能是小金宝的死亡,但我们都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

5

在东北,初五是个大节,我和妹妹两家都聚到了父母家。母亲极力想做出高兴的模样,那装出来的笑容上面总像罩着一层雾气似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中午吃饭时,我张罗让女儿和宁宁唱歌助兴。女儿唱得好一些,宁宁一张嘴就跑调,但也不甘示弱,两个孩子比试着一首接一首地唱。有他们这么一闹哄,总算制造出一点节日的气氛。我和妹夫频频碰杯,父亲也喝了一点酒。妻子在旁边拿胳膊肘碰我,提醒我别再喝多了。女儿和宁宁演出结束,大家都鼓了掌。

我又喝多了,脑袋发沉,脚底发飘,吃过饭就躺在父母的大床上。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妹妹进了屋。母亲把门关上,对妹妹说了又去看小金宝的事。妹妹犹豫了一下,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给了母亲。

母亲叹气:“谁承想呢,这事会弄成这样,帮又帮不了,扔又扔不下,只能干着急上火。”

我和妹妹赶忙安慰母亲:“不是什么直系亲属,作为咱们来讲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没有必要自责,生死有命,谁也没办法。”

母亲缓缓点了点头。

初五过完,这个年就算结束了。初六那天早晨,我又在街上转着看房子,总算相中了一处四十几平一居室的。正好在四中对面,和学校隔一条马路。要是买下来,女儿将来上学放学就方便多了。我打电话约房主看了房子,感觉还不错,只是房价有些高。房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冷笑一声说:“大哥你打听打听吧,年后房子全都涨价了,我这还要低了呢!”

我给妻子打电话商量了一番,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告诉房主回头再联系。从房子里往出走时,接到妹妹的电话。楼里信号不太好,听上去断断续续的,好像还夹杂着哭声。我心里着急,紧跑几步出了楼门。妹妹的声音总算清晰起来,果然是在哭。原来是她补课的事被发现了,要给记过处分,还可能开除公职。我赶忙安慰妹妹几句,告诉她我立刻赶过去。

妹夫和宁宁都不在家,妹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客厅里胡乱扔着补课用的桌子和椅子。我劝她先别顾着哭,好好想想这事有没有啥变通的办法?妹妹说来检查的那两个人她都认识,估计如果送些礼,他们就不会向教委上报,就许把事情圆过去。我问妹妹需要多少钱?

妹妹想了想:“最少每人得五千。”

我问她手里现在有多少钱,妹妹摇摇头无奈地看我一眼说:“这个月的学费还没收,为了多招几个学生,刚买了一批桌子和椅子,手里只剩下几百元了。”

我告诉妹妹别着急,我会帮她想办法,现在先和那两个来检查的人联系一下探探口风。

妹妹两只手不停地发抖,拨通了对方电话。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在旁边等。妹妹低三下四求了半天,放下电话冲我点点头说:“这事还没往上报呢,估计送点礼能行。”

我赶忙往门外走。妹妹抹着眼睛追上来叮嘱:“千万别让咱妈知道,那个小金宝已经够让她烦心的了。”

我的想法是先从买房款里拿出一万元钱救急,妻子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却是明事理的人,如果听说妹妹出了这事,应该会同意这么做。我把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妻子手里攥着存折就是不肯递过来,反而斜着眼睛让我说实话,究竟什么事需要用钱?

我急得团团转,怪妻子无理取闹,火上房的事偏要跟着添乱。强压着火气把手机扔过去,让她给妹妹打电话求证。妻子撇撇嘴:“你糊弄二傻子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妹做好了扣骗我?还有你爸你妈,你们全家人都帮着你一起骗。我看你八成是有了外心。”

我听她越说越不像人话,还把父母扯进来,火气顿时撞到脑门上,大吼一声,冲过去把她推到墙边,夺过存折。我是个性子绵软的人,突然发作起来,把妻子吓住了。我气呼呼走到门口时,她尖利的哭喊声从后面传过来:“裴革,你真有种,今天敢出这个门,你后果自负。”

到大街上凉风一吹,我的脑袋清醒了些,想想妻子的前言后语,意识到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但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妹妹要紧。我取出一万元钱,去了妹妹家。妹妹打了两个电话,就风风火火出了门。

从妹妹家出来,我给妻子打电话,前两次通了没人接听,十分钟后再打,提示说已经关机。我急三火四赶回家,妻子果然没在,女儿的书包和寒假作业也不见了。打女儿手机,同样是关机。我猜想,妻子八成赌气带女儿回娘家了。妻子娘家在百里外的乡下,从时间上看,现在她们应该在车上。我正犹豫要不要和岳父母打个招呼,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先响了。

借钱那铁哥们儿的电话,说昨晚喝高了脑袋短路,顺嘴把我借钱的事说出来。刚刚睡醒才反应过来,他妻子和我妻子是好姐妹,没准两人会通消息,让我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准备个屁,现在才通气,黄瓜菜都凉了。”

朋友的电话刚挂断,妹妹打来电话,告诉我每人送了五千元钱,事情总算了结了。我问她以后还会不会补课,妹妹咬牙切齿地说:“还得补,争取把损失夺回来。我就纳闷了,明星能拿出场费,医生能收红包,老师用自己时间补课挣点钱,碍着谁了?”

6

和妹妹通完话,我又打妻子和女儿手机,这次拨通了,但还是没人接。正打算往岳父家打电话,忽然想起女儿初九下午有补习班,料想妻子不会让孩子耽误课,就打消了念头。两天后的傍晚,母女俩果然回了家,都板着脸不理我,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只好把前后两次找朋友借钱看小金宝的事说了。“就我这样的,除了你谁能看得上,上哪去有外心?”

妻子仍然不肯放过我,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一时半晌很难让她别过劲来,低三下四哄了三天,妻子总算开了口:“不管咋的,咱和小金宝也沾亲带故,帮就帮吧,我也不怪你。只是你不该瞒我,拿我当外人。”

妻子说着委屈地流出眼泪。她的话句句在理,让我无言以对。妻子擦干眼泪,把一沓票子甩到茶几上:“这是两千块,咱是不富裕,但也不能赖着人家账不还。”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心里分外感激妻子。

正说着话,我的手机响起来。看到是父母家号码,心里一阵发慌。听到父亲的声音,心又往下一沉,以往有什么事,都是母亲打电话,父亲很少出场,莫非母亲身体出了问题?

父亲说话吞吞吐吐,先问我妻子在不在旁边,随后才说让我过去一趟。我心里一阵慌乱,没敢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妻子一声,就急三火四赶过去。母亲正在沙发上发呆,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但看上去身体还好。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

母亲看我坐下,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你说说这事可咋整呢?不如当初听你爸的了。”

话刚说完,捂着肚子站起来,慌忙往厕所跑。父亲低声告诉我,刚才牛家湖又来电话了,是小金宝儿子打来的,母亲刚拿起听筒,孩子就哭着叫姑奶,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救救俺爹!救救俺爹!”

母亲从厕所回来,问我怎么办。我摇摇头,拿不出主意。

母亲也摇头:“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帮又帮不起,不帮又于心不忍。”

我们都沉默不语,墙上那架老挂钟摆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过了好一会儿,母亲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要不然,咱就再帮他最后一次吧!这回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母亲知道我要买房子,妹妹日子过得也不宽松,不好意思让我们再拿钱。她打算自己拿一千元,还是买药由我送过去。上次妻子给的五百元钱还没花完,母亲把钱递过来时,我犹豫一下说:“也算我一份吧,你和父亲拿七百,我拿三百。”

母亲摆摆手:“算了,算了,那就买一千五百元钱的药吧,也能让小金宝多吃几天。”

说完,母亲的眼圈儿就红了。我心知肚明,多吃几天的意思说穿了就是多活几天。

我带着钱回了家,打算第二天就去牛家湖。妻子问我去父母家有什么事。我不敢再隐瞒,说了实话。妻子一言不发进了卧室,我以为她又闹起情绪,买房款窟窿越来越大,我却在这穷大方。

正不知如何哄她,妻子从屋里走出来,自我解嘲般把几张票子递给我:“俗话说得好,虱子多不咬,账多不愁。咱也不差那几百块钱,也出一千元吧,买房子的钱反正也不够,到时候再一起想办法张罗好了。”

我百感交集,想起当年和妻子谈恋爱时,曾经信誓旦旦说将来要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二十来年过去,不但誓言没能实现,反而还要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罪,就觉得自己特别没能耐,算不上一个男人。

第二天起早从家里出来,本打算快去快回,没承想去药店的路上自行车断了链子,推出好一段路才找到修车摊。买完药赶到长途汽车站,匆匆忙忙乘车换车,到卧牛镇已经将近午后一点钟。我不敢耽搁,买一只面包一瓶矿泉水,边吃边喊来一辆三轮车。正要上车时,忽然想起小金宝儿子,又买了一袋糖几袋小食品。

司机正巧是牛家湖人,听说我去看小金宝,脚踩油门说:“俺寻思人早没了呢,许老丫头这阵子好像张罗要办喜事呢!”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低头不语。司机大概发觉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把话题岔到别处,拿我开心:“老板,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时间就是金钱。”

我心里恼火,我他妈要是做大生意的,还坐你这破车!

院门虚掩着,大人们好像都不在家,只有小金宝儿子蹲在厢房门口,扬着脖子,眯缝眼睛往天上看,见到我跑过来喊叔叔。我把糖和小食品递到他手里,问他别人都去哪了。孩子吸溜一下鼻子,摇头说不知道。又问他爸病情,他像个大人似的叹口气:“俺妈说,俺爹眼瞅着就不行了,就这几天的事儿。”

推开里屋门,那股臭味更浓了。屋子里依旧很黑,我摸索着向床边走,听到喘息声从角落传过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到小金宝比上次糟糕得多,脸色惨白,脸上那块青记格外突出,像是一枚奇特的硬币,两只无神的眼睛空洞地冲着我的方向看。我喊一声金宝哥,喉咙就哽咽住了。小金宝抬起一只手,循着声音摸索过来。我把药放在床边,抓住他的手。

小金宝闭着眼睛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抹一把眼泪问:“兄弟,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拍拍他的手背说:“没事儿,没事儿,你死不了,寿命还长着呢!”

小金宝苦笑一声:“其实用不着问别人,我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真没几天活头了。这些日子总梦见我爹,冲着我招手笑,还说,来吧,来吧!”

我无言以对。小金宝的手冷硬得像一块冰,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他的嗓音也变得无比沙哑,听上去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感觉眼前的小金宝正在迅速离开人世,他万分地不想走,但却抓不到任何一点能让他留下来的支撑。我胡乱安慰他几句,用力把手挣脱出来,急忙告辞。

走到里屋门口时,小金宝微弱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兄弟,我真的,不想死啊!”

我低下头紧走几步,想着尽快逃开。小金宝的声音像一条飞舞的绳索,固执地追上来,把我紧紧缠住,让我无法摆脱。我走出厢房门,走到院门口时,那个沙哑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回荡在耳边。

“兄弟,我真的,不想死啊!”

一阵脚步声传来,抬起头时,见小金宝妻子脑袋上顶着一条墨绿色围巾,满身灰土正往院里走。我以为一场冲突在所难免,没想到她愣一下,脸突然涨得通红,狠狠看我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我顾不上多想,绕开她出了院子。

7

回到市里已经晚上十点来钟,我怕影响父母休息,没有赶过去,打电话告诉母亲,小金宝看上去挺精神,让她不要担心。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是该盼着小金宝的身体越来越好,还是该盼着他越来越坏。我们就像闯进了一座无解的迷宫,向左是死路一条,向右是死路一条,向前向后仍然是死路一条。母亲听了我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是元宵节,我们一家又去了父母家。中午吃饭时,餐桌上气氛很沉闷,大家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母亲很少伸筷子,别人也吃得无滋无味。一家人说话都有所顾及,挑起的话头很快就断掉了。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小金宝就站在餐桌边,正瞪着一双失明的眼睛看着我们吃。父亲为活跃气氛,说起了中央最近查办的一起贪腐案,起获的赃款一吨多,装了满满一卡车。女儿张大嘴巴,先是计算一吨有多少钱,又问那些钱要是给我们会做什么?

父亲说他要买鸟,世界各地叫得好听的鸟都买一对,放在阳台上训练,每周让它们开一次演唱会。妻子说要买好多别墅,自己住一幢,剩下的供人参观。我说要克隆个自己,让他替我去上班,我负责游山玩水。女儿说她要建两所大学,一所她当校长,另一所她当学生。大家说一阵笑一阵,都觉得有钱人的日子可以过得很任性。轮到母亲说时却突然哑了口,直愣愣地望着餐桌发呆。

吃过饭,父亲到阳台上喂鸟,母亲进了卧室。我向妻子使个眼色,也跟了进去,想着一起劝劝母亲。但面对母亲时,又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不咸不淡地扯些闲话。正说着,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和母亲对视一眼。现在每次电话响我们都非常紧张,害怕那端传来小金宝死亡的消息,但似乎也在期待那个消息,我们更害怕打来电话的是小金宝本人或是他儿子,那样事情就会更难办。在我们犹豫不决时,客厅里有人先接了电话。母亲坐不住,推门出去打探情况,我和妻子也跟了出去。

女儿站在电话旁边,手举话筒喊母亲:“奶奶,派出所的人找您。”

母亲向电话跑两步,突然又扭头奔厕所。我心里纳闷儿派出所找母亲什么事,把电话接过来。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自称是东风派出所张警官,口气严厉地训斥:“你们搞什么名堂?大冬天把人扔大街上,还有没有点人性?”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对方不等我开口询问,留下个地址让快去接人,挂断了电话。说不清为什么,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怀疑这件事和小金宝有关系。我对母亲说,是派出所搞错了,我过去解释一下就回来。母亲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搓着手在客厅里打转。我走出楼门时,妻子从后面追上来,非要和我一起去。

东风派出所离父母家不远,我和妻子拦了辆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我一只脚踏上台阶时,一名瘦高个警察叼着烟从里面走出来,问我们有什么事。我突然一阵紧张,结巴得说不出话。妻子上前报出母亲的名字,对方盯着她狠狠看一眼,正颜厉色地说:“你就是徐凤珍?这样的事你也干得出来?”我听声音耳熟,怀疑他就是打电话的张警官。

我告诉他徐凤珍是我母亲,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警官鼻子里哼一声,大概认为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和妻子再三解释,警官才总算相信,语气也缓和下来,自我介绍是张警官,说半小时前他们接到群众报案,在东湖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一个病人,从那人身上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就照着打了过去。

我心里已经猜出大概,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张警官摆摆脑袋,示意我们跟他走。穿过一条走廊一方天井,张警官推开两扇浅白色铁门。看上去是间会议室,围成圆形的桌子中间摆着两只鲜艳的花篮。屋子里供暖很足,一股臭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人在那边呢!”张警官站在门口冲屋里扬扬下巴,“要不是发现及时,恐怕已经没命了。”

我和妻子向里面走,那股臭味越发浓起来。走到会议室中间时,看见西墙边一排椅子上堆着床破旧的棉被,一颗乱蓬蓬的脑袋从被套里探出来,缓缓转动着喊了声二姑。我听出是小金宝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欣喜,大概他以为是母亲来接他了。我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听到我的声音,小金宝喊了声兄弟,冲我伸出一只手。我没去握他的手,把头掉转开问他为什么会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小金宝突然激动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今天早晨,他妻子和岳母告诉他,母亲答应送他去城里的医院治病,把他抬上一辆面包车。汽车停下来时,老婆说到了母亲家楼下,扔下他就走了。左等右等不见人,直到警察赶过去时,他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

我估计是昨天送药的举动让许家人恼羞成怒,他们就想出这个主意,干脆把小金宝推给我们了事。小金宝越说越激动,浑身不住地发抖,不停地喘粗气,突然就没了声息,两只眼睛可怕地向上翻动。我心里一阵慌乱,额头上冒出凉汗,拍着他肩膀让他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好一会儿小金宝才长长出了口气,悠悠地问:“兄弟,二姑啥时候能过来?”

他的问话里充满期待和希望,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支吾说快了,快了,再等一等,就拉着妻子逃跑似的向屋外走。

我和妻子站在天井里商量半天,都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知道,否则,不但救不了小金宝,很可能母亲也会急出病来。事实摆在面前,我们没有能力送小金宝去医院救治,动辄几万、十几万的医药费我们根本承担不起,但我们也狠不下心把他扔在派出所不管……

我和妻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看到是父母家号码,料想是母亲不放心打电话询问,心里一阵紧张,不知该和母亲怎么说。妻子把手机接过去,掩饰说是派出所搞错了,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和母亲同名同姓的人。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相信了,好歹算应付了过去,但眼前的局面却无法用一句谎言逃开。小金宝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从会议室里传出来,中间还夹杂着“二姑”“兄弟”的呼唤,就像系在我心上的一根细铁丝,每喊一声,我的心就跟着揪紧一下。可我却不敢应答,甚至向屋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张警官皱着眉头说:“你们商量好没有?看这情况,得赶紧送医院,再晚人就没救了。”

我和妻子互相看一眼,我们都明白眼前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把张警官拉到天井里,先向他说明了我们和小金宝的亲属关系,绕来绕去说了两遍,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随后,我又告诉他小金宝的家人都在牛家湖,还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你们的意思是,这事不打算管了?”张警官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羞愧得低下脑袋,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却不敢坦然面对。

妻子说:“这事我们管不了,也不应该管。”

张警官用力看她一眼,仿佛是要对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做出鉴定,随后,拿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穿过天井走进前面的房子。我和妻子跟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棵干枯的桃树下。我们知道彼此的想法,不过是想离那间办公室远一点,免得听到小金宝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张警官再次露了面,他说已经打了电话,许家人要晚上才能赶过来。“你们能不能先把人送到医院去,边抢救边等,让他躺在派出所不是个事。”

我心里很清楚这事万万不能答应,住院要缴一大笔费用,以后要用的钱会更多。许家人能把小金宝扔在东湖公园,也能把他扔在医院,那样一来,我们就会更加难以脱身。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狠下心肠拒绝到底。

我说:“对不起,我们帮不上忙。”

我和妻子又向前面的房门口走几步,我们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赶紧脱身。

张警官摇摇头,显然对我的回答非常失望,讥讽地问:“你们是不是打算一走了之?”

他的话撕掉了我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让我赤身裸体站在天井里。我临时改变了主意,结巴着说他误会了,我只是打算让妻子先走,自己留下来等小金宝的家人。

8

许家人是晚上七点多钟到的。这期间小金宝又问了两次母亲什么时候能来,后来大概明白等不到了,就把脸转向椅子背,再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给他买了些吃的东西,他不肯吃,也可能是根本吃不下,只勉强喝了几口水。

我先听到一长串哭声,随后看到抹着眼泪的小金宝岳母和妻子,后面还跟着小金宝儿子。经过我身边时,两个女人谁也没看我。

张警官铁青着脸亮出手铐:“还有脸哭呢,有你们这么干的吗?大冬天把人扔大街上,知不知道这是遗弃罪?光凭这一条,关个三五年也是你。”

母女俩显然被吓住了,哭声提高一个八度,点头作揖说自己是农民,斗大字不识一筐更不懂法,请求张警官开恩,饶过她们这一次。张警官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她们赶快把人弄走。

小金宝妻子向那间会议室走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和张警官,嘴唇抖动着似乎有话要说,却一直不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一声问:“在你们眼里,俺是不是个无情无意的歹毒女人?”

“其实用不着旁人说,俺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对劲,可俺也实在没办法啊!”她哭哭嗒嗒唠叨起来。

小金宝已经病了七八年,孩子生下没多久,他就不能干重活了。开始弄了辆三轮车,在卧牛镇上拉人,勉强挣点钱补贴家用。后来三轮车也蹬不动了,每天躺在床上靠别人伺候。为了给小金宝治病,这些年她白天出去四处打工,晚上回到家糊纸盒换钱。钱往里添得越来越多,小金宝的病越来越重,到如今真的是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小金宝妻子抬手抹一把眼泪,不停地抽泣。“不怕你们笑话,两年前,为了借钱给他看病,俺还不要脸地陪男人睡过觉。”说到这,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你们哪知道啊,自打他躺下,整个家就都落在俺自个儿头上,压得俺喘不过气来。为了他的病,家里穷得叮当响,孩子没钱上学,你们说说看,这么多年,俺容易吗?”

我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张警官也一言不发,把脸掉到另一边去,点了一支烟。

小金宝妻子站起身,去屋外擤一把鼻涕,又接着说:“不瞒你们说,俺属实有个相好的,是在砖瓦厂干活儿时认识的。那人表面上看着粗,可心肠热,为人仗义,也知道疼人。这些年没少往这个家搭钱,大事小情的也没少帮俺。俺对着头顶儿的灯发誓,要是没有他,小金宝说啥也活不到现在。”

她泣不成声,两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俺也是个女人啊,巴望有人疼,有人爱。”

爱这个字她说得很生硬,我悄悄看一眼这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竟然从她的脸上发现了一缕柔情。停了停,小金宝妻子把头转向我:“俺知道二姑你们都是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能一次次去看他。可你们寻思寻思,这么帮来帮去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啊!眼巴前明摆着的事,只有他死了,大伙才能把心放进肚子里,消停安生地过日子,他多活一天,大伙就得多受一天罪。咱敞开天窗说亮话,俺没寻思真把人推给你们不管,这么干就是想让你们断了念想,从今往后别再跟着搅和了。”

我得承认,她的话说得虽然冷酷,但句句都是实情。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不敢再面对小金宝,和张警官打一声招呼,赶忙往外走。走到天井里时,见小金宝儿子正蹲在桃树下满腹心事地盯着会议室门口,一脸紧张。

他跟着我穿过走廊,大人似的问:“叔叔,俺妈都和你说了些啥?”又咬着嘴唇说:“叔叔别听她的,俺爹说,她是个坏人,一肚子都是坏水。”

我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妈妈是个好妈妈,她有自己的苦衷,这些事等他长大后就会明白了。孩子看看我,突然又问了一句:“叔叔,你啥时候再去牛家湖啊?”

我不敢看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我走下派出所门前的台阶时,听到孩子在身后喊:“叔叔,求求你快点去吧,俺不想让爹死!”

9

第二天早晨,我约了上次那个房主,和妻子一起去看房子。妻子也感觉那房子挺合适,又讨价还价一番,扔了三千元定金,总算把房子定下来了。算一算我们还差将近三万元钱,只能想办法去借了。

我和妻子刚回到家,父亲打来电话,问来电显示怎么办理。我告诉父亲打电话局的服务电话就行,一个月三块钱手续费。父亲母亲过日子节俭,即便这样的小钱也一直不肯花,说除了我和妹妹两家,不会有别人给他们打电话。我猜想,母亲这次是下了决心,再也不想管小金宝的事了。有了来电显示,就可以不接牛家湖来电,耳不听,心不烦。

放下电话,我和妻子一起出门,分头去借钱。这事不能让父母知道,只能找朋友和同事想办法。在定好的日期之前,总算把钱凑齐了。办好过户手续,拿到钥匙,就快出正月了。这天下午,母亲突然打来电话,生气地质问我为啥这么多天不回去。我这才想起最近忙房子的事,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父母家了。人老了害怕冷清,时间长见不到隔辈人就更受不了。下午从补习班接了女儿,直接去了父母家。进了家门,我让女儿去卧室陪奶奶,见父亲在阳台上逗八哥,走过去小声问母亲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父亲摇摇头:“你想想看,你妈那人能好得了吗?”

自从开通来电显示后,母亲不但没能把小金宝这事放下,反而更紧张了。她眼睛花,看不好来电号码,每次电话铃一响,就惊慌失措,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一直要等父亲看过号码后才能把心放下。四五天前,牛家湖果然打了电话过来,母亲犹豫半天没有接。从那天起她就变得心事重重,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唉声叹气念叨小金宝,还给秀云大姨打了电话,拐弯抹角打听小金宝的情况。

想着小金宝在派出所时的状况,估计人十有八九已经没了,四五天前的电话没准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但这事不能和母亲挑明,甚至连父亲也不能透露,否则就会越扯越不清楚。母亲要是知道我对小金宝见死不救,心里的愧疚会比现在还强烈。这事我只能憋在肚子里。

父亲叹息一声:“你妈好几回都被自己的梦吓醒了,醒了就呜呜地哭,说看见小金宝了,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她的手哀求二姑救命。再这样下去,我看你妈的身体要出问题。”

我心里滚油熬煎般难过,但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我去劝劝她吧。”

父亲说:“谁劝也没用,道理你妈比谁都懂,但她心里别不过那个劲儿,除非咱们能继续往出拿钱,供着小金宝吃药,或者干脆把他送医院去,否则她就不会安心,别的说啥都是白扯。”

那只八哥忽然长长地叹口气,学着父亲的语气清晰地说:“白扯,白扯。”

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们不但没能让小金宝安心地走完最后一程,还让母亲落下心病。正想着,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我走过去时,母亲也跑了过来。母亲满脸紧张地看看我,意思是让我看来电号码。我看了号码,是妹妹的手机。母亲长舒一口气。

放下妹妹电话,母亲张罗动手做饭,我凑过去帮她择菜,想着怎么劝劝她。

没等我开口,母亲忽然小声说了一句:“不知道小金宝现在啥样了?”

我默默看着母亲,有一瞬间真想说出实情,告诉她小金宝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知道不能这么做,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母亲又说:“我合计小金宝的药也该吃完了吧?”隔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该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我又急又气:“妈,你就别再操心这事儿了,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把择好的菜慢慢捡起来。我看见她明显心不在焉,好几次手都没有碰到菜,抓到了瓷砖地面上。母亲洗菜时又说了句:“可也是啊,这么一次一次的,啥时候算个头呢!”

电话铃突然又响起来。母亲扔下手里的菜,急忙往电话旁边跑。一只脚绊在餐桌底角上,险些摔倒,幸亏父亲在旁边扶住了她。母亲跑到电话机前面,还是让我看来电号码。电话是我妻子打的,说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今晚她科室会餐,不来父母家吃晚饭了,叮嘱我少喝酒,早点回家。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现在哪还有心思喝酒。

女儿看奶奶不开心,搜肠刮肚讲了几个小笑话。母亲勉强笑了笑,随即又换上一副愁容。一家人闷闷不乐地吃完了饭,母亲在厨房的水池边洗碗,我站在旁边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和她搭话。

我劝母亲想开点儿,咱们已经尽力了,再寻思别的也没啥用,只能给自己增加烦恼。

母亲说理是这个理,可别不过自己的心,一想起小金宝,心就一抽一扯的疼。上次没接牛家湖的电话,就感觉自己是见死不救的罪人,眼睁睁看小金宝进鬼门关也不拉一把。

我又劝了几句,母亲明显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一点儿都没有谈话的兴致。

我手里的烟要抽完时,电话铃又响起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儿并不知道大人的心事,腿却挺快,没等我说话,就跑过去要将电话拿起来。我赶忙紧走几步,示意女儿不要接。女儿诧异地问:“为什么不接?”

我没说什么,看了眼显示的号码,这次电话是从牛家湖打来的。我转头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身体抖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碎成几瓣。她用手理一把额前垂下的白发,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不要接了。电话铃一直在不停地响,每一声都揪扯着人心。母亲坐在餐桌边,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臂弯里,只露出苍白的头顶。似乎过了好久,电话终于沉寂下来,但屋子里仍然清晰地回荡着铃声。

母亲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净,将打碎的碗扔进垃圾筒里,一言不发坐到沙发上。女儿搬着母亲的肩膀问怎么了。母亲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咋觉着自己,像个杀人凶手似的。”

女儿急得哭起来,母亲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摇摇头叹口气说:“没什么,奶奶只是有点累。”我看见两行眼泪顺着母亲腮边流下来,很快被脸颊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分散开。

母亲发了一阵呆,站起身向厕所走,在客厅和餐厅间的吊梁下忽然停下脚步,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第一次不该去,咱们办了件错事啊!”说着,一头栽倒下去。

我赶忙伸手把母亲扶住,和父亲一起搀着她进卧室。好在母亲没有昏迷,只是一时有些眩晕。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房顶发呆。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和父亲笨手笨脚给她找药。

母亲摆摆手:“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吃药。”

从这天以后,牛家湖没再打来电话。母亲似乎也想开了许多,情绪慢慢好起来。一天傍晚,我正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女儿,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犯病了,已经送进医院。

这次母亲是心脏病发作,好在抢救及时,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醒过来,正和临床的病友拉家常。见到我,母亲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安慰母亲几句,瞅个空子和父亲来到走廊里。

我问父亲:“母亲这阵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会突然发病了?”

“是那只八哥惹的祸。”父亲说,可能前一阵子你妈总往阳台跑,坐在那自言自语想心事,八哥就把她的话学会了。今天下午,你妈去阳台上拿葱,八哥突然叹口气,喊了声“小金宝”,你妈当时就犯病了。

不大一会儿,妹妹、妹夫、宁宁,还有妻子和女儿赶过来。母亲见这么多人到医院来看她,为了不让大家担心,硬撑着要下地走几步给我们看看。宁宁乖巧,一把按住母亲的胳膊说:“姥姥,妈妈说了,有病就得听话,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不能乱动。”

母亲不再坚持,抬手摸了摸宁宁的脑袋,喊了声“乖外孙子”。

责任编辑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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