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亚作家本·奥克里的魔幻世界
2015-06-16郭德艳
郭德艳
抒写社会底层生活
本·奥克里(Ben Okri,1959-)出生于尼日利亚的米纳市(Minna),其家族属于当地的乌尔赫博部落(Urhobo)。父亲希尔瓦·奥克里在尼日利亚的铁路部门供职,家庭生活比较殷实。1960年,在尼日利亚政府宣布独立、正式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后,希尔瓦奥克里前往英国攻读法律学位。一年后,本·奥克里随母亲来到英国,进入伦敦一所小学上学。这段时光是奥克里童年生活中最快乐的,但是1966年他不得不随母亲回到尼日利亚,转入当地学校学习,成为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1972年他从中学毕业时,还不足14岁,当时没有一所大学愿意接收他。他只能在家自学,也开始尝试着进行文学创作。1976年父亲学成归来,在尼日利亚港口城市拉各斯(Lagos)的贫民窟地区开办法律事务所,为穷人争取权利。本·奥克里也从中切身体会到社会底层人民的艰辛,为他以后的创作积累了大量的真实素材。
父亲从伦敦带回很多书籍,其中既有诸如狄更斯、马克·吐温及亚里士多德等经典作家的作品,也有关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历史书籍。这些作品极大地丰富了本·奥克里的想象力,也坚定了他在中学毕业后萌生的当作家的想法。在这期间,他陆续写了一些短篇小说、诗歌及社会评论性文章,题材基本·上都和贫民窟生活有关,这也是他后来创作的小说中一直关注的话题。
1978年本·奥克里被英国艾塞克斯大学录取,攻读哲学与文学。在求学期间,他完成了第一部小说《花与影》(Flowers and Shadows)和第二部小说《内部景观》(The Landscapes Within)。但由于这两部小说的反响不大,本·奥克里开始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创作。1986年和1988年他的两部短篇小说集相继面世:《圣殿中的意外事件》(Incidents at the Shrine)和《新晚钟之星》(Stars of the New Curfew),斩获多项大奖。随后他于1991年出版的小说《饥饿之路》(The Famished Road)荣获当年的布克奖(Booker Prize),还获得1993年安第歌法托尔国际文学奖和1994意大利的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自此之后,评论界将本·奥克里列入最伟大的非洲作家行列,可以与沃莱·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及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等作家齐名。
本·奥克里虽然出生于尼日利亚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他从创作之初就以贫民生活为中心,用文学形式表达他对尼日利亚社会现状的关注。在一次访谈中,他从艺术角度解释自己长期抒写社会底层生活的原因:“贫民窟是让我感觉自在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人们的生活是透明的……那里有一种神奇的生命律动,人们对生活充满了想象。如果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地贫穷,你所能够拥有的就只剩下对幻想的信念。”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促成了他对贫民窟生活的兴趣。本·奥克里与另一位当代英国族裔作家卡里尔·菲利普斯(Caryl Phillips,1958-)一样,也将文学视为表达个人政见的平台。他借助于文学作品,抨击尼日利亚社会普遍存在的腐败现象与党派之间的权力纷争,为弱势群体疾呼呐喊,揭示在后殖民语境下西方文化与当地文化之间的冲突,探讨如何能使不同文化共存,保存文化的多样性。
如果一部作品的政治色彩过浓,很容易使其沦落为政治说教型的小册子,但是本·奥克里的作品虽然政治性强,艺术性却未受到丝毫影响。从艺术表现形式上来说,本·奥克里是一个实验型的先锋派作家。他几乎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尝试新的表现手法,力求将形式与内容完美地结合起来。他能驾轻就熟地将西方文学的传统与非洲口头文学的传统融合在一起,既借用现代和后现代艺术表现手法,又传承当地民间传说,因此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其作品所体现出的“文化混杂性”。
本·奥克里的代表作“阿扎罗三部曲”(《饥饿之路》《魔幻之歌》与《无尽的财富》及)《震慑诸神》等都属于魔幻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具有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与萨尔曼·拉什迪作品中浓重的魔幻现实主义氛围。谈及转向魔幻现实主义的原因,本·奥克里解释说:“我渐渐地发现,作家如要真实地反映尼日利亚,他就不可能摆脱暴力感的纠结。如果作家能够冷静下来,那纯粹是谎言。尼日利亚的各种形式的关系都是暴力性的。这是事实,有其历史原因,也有各种其他原因。”(注:1850-1960年间英国对尼日利亚实行殖民统治,疯狂掠夺其自然资源,暴力镇压尼日利亚人民的反抗,使尼日利亚长期处于混乱的局面。1960年尼日利亚独立后由于各党派之间的利益纷争与部族之间的冲突,犯罪行为与暴力事件频发,造成了国内局势的紧张状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1967-1970年间的尼日利亚内战。)现实主义手段已经不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尼日利亚的状况,只有将现实与虚幻的形式并用,才能全面而深刻地再现尼日利亚社会的混乱而动荡不安的生活。
与此同时,本·奥克里一直部认为在西方媒介的宣传中,非洲国家已经被定格在一个僵化的形象中:那里就是一块黑暗的大陆,只盛产战争、贫困与野蛮。所以他希望用非洲的约鲁巴及其他部族的传说为他的作品增添奇幻色彩,能够让读者跳出对非洲的固定思维,看到一个痛苦与希望、落后与神秘共存的非洲。
巅峰之作《饥饿之路》
《饥饿之路》是“阿扎罗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最成功的一部,直至今日仍被视为本·奥克里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在小说的开篇,本·奥克里就用诗意的语言、《圣经》式的叙事手段将读者带入一个神秘的幽灵世界:
天地之初有一条河。河变成了一条路,路又生出枝杈伸向了全世界。因为路曾经是一条河,所以它总是处在饥渴的状态中。
在太初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未出世的幽灵。我们可以变成各种模样。很多幽灵都是鸟的身形。我们的世界没有边界。只有无尽的盛宴、嬉戏和忧伤。我们尽情地吃是因为我们既向往美丽的永恒又对它有所畏惧。我们放纵地嬉戏是因为我们自由的灵魂。我们毫无顾忌地忧伤是因为我们中的很多幽灵刚刚从那个生者的世界回来。他们返回时都是伤心欲绝,因为他们在那个世界留下了难以割舍的爱,还有无法救赎的痛苦,也因为那个世界有太多令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们还没有开始学习理解就又被拉回到原初的世界。
我们中没有一个幽灵向往生者的世界。我们讨厌生存的艰辛、无法实现的渴望、被世人供为神明的不公、错综纠结的爱、父母的无知、在生死间挣扎的事实,还有生者置身于宇宙所赐予的那些朴素而美妙的景物中,却全然无动于衷。人类的良心丧失,让我们害怕,他们出生时就紧闭双目犹如盲人,很少有人会学习睁开眼睛去看。
幽灵的世界无忧无虑,而生者的世界却充满了荆棘与痛苦,所以幽灵儿童们约定一旦他们投胎转世,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夭折而得以与幽灵伙伴们团聚。违背誓言的幽灵儿童会不断受到来自幽灵世界的骚扰,直到他们回到冥界。于是在人世间,母亲们一次次怀孕,却又一次次承受丧子的锥心之痛。这些在生死两界往返轮回的幽灵儿童们在当地传说中被称为“阿比库”(Abiku)。阿扎罗就是这样一个经过无数次投胎,又无数次夭折的“阿比库”。不过这次他决定要撕毁与伙伴们的盟约,在人间真正地走完一生。让他留恋尘世的原因有很多: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了来来往往的状态。永远处于两界的边缘让我觉得可怕。也许是因为我想品味这个世界,感受它,承受它的痛苦,认识它,爱它,为它做些有价值的贡献,在尘世中体会我灵魂中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永恒。但是有时候,我想那是因为一张面庞让我决定留下来。那个即将成为我母亲的女人,她的脸上布满了伤痕,我要让她快乐。
因为阿扎罗没有履行他在投胎前的誓言,所以幽灵世界的伙伴们便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不断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制造多起事件让他濒临死亡。有一次,他已被装进棺材,家人在为他举行葬礼,阿扎罗的灵魂被伙伴们带回了幽灵世界。出于对母亲的依恋,他苦苦地哀求他们放他回去,最后还是冥界的国王被他的坚持所打动,让他还魂。自此之后,人们给他取名拉扎罗,因为他就像《圣经》中的拉撒路(Lazarus)一样能够起死回生。为了避免他被其他人讥笑,母亲将他的名字改为阿扎罗。
阿扎罗一家住在贫民窟中,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只靠母亲在市场上销售小商品与父亲做苦力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有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忍饥挨饿,阿扎罗只能在父母给他讲的故事中暂时忘记饥饿。生活的艰辛甚至让一向能忍辱负重的母亲一度产生轻生念头。阿扎罗为此伤心不已,他为了母亲而选择留在这个世界,而她却想离开他。母亲只好安慰他,说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生命。他也就此知道了母亲对他和父亲的不舍,是因为爱才支撑着全家生活的希望。所以在阿扎罗每次受到幽灵世界的骚扰、就要被那些多头鬼怪带走时,父母都心力交瘁地用尽各种办法将他留住。有一次,阿扎罗因为受到父亲的责骂而三天没有进食,他已经打算回到幽灵世界了。就在他的灵魂即将渡过生死两界的界河时,他听到父亲在用传统的歌舞形式唤醒他:
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你的母亲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我也一样。我们一无所有。我们不能给你什么,除了爱。你在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来到我们身边。我们为你祈祷。我们需要你。你出生时,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几年过去了,这微笑越来越模糊,但依旧保持着它的神秘。难道你没有体会到我们的感受吗?每一刻,当我在修理厂背起那些重物时我的脑袋都会疼得要爆裂,但是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那是对你怀有的美好梦想。这样的生活让你看到即使是忧伤也会变得甜蜜。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首悲伤的乐曲。所以,你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你知道我们的痛苦吗?你知道吗,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才能忍受这痛苦……此时此刻,你的母亲正在漆黑的夜中对着风、对着路、对着那些隐藏起来的天使们呼喊,寻找接近你灵魂的途径。这样的生活难道不能打动你吗?
阿扎罗听到了,也感受到了,他在恍惚的意识中看到一个女人在不顾一切地和幽灵搏斗。父母的爱又一次将他呼唤回来,一家人的心也贴得更近了。
贫民窟的人们面临的问题并非只是贫困,他们的人身安全也因为尼日利亚的政治斗争而受到威胁。殖民统治即将结束,但独立前的尼日利亚却陷入一种后殖民意识中,政府要推行西方式民主,大力引进西方技术与文化。于是富人党与穷人党分别来到贫民窟做竞选演说,拉拢选票。富人党发放救济奶粉贿赂穷人,造成食用奶粉者个个生病。虽然后来人们纷纷指责富人党,但阿扎罗的父亲很快发现,公开表示支持穷人党的却只有他_人了。一家人不断受到恐吓,邻居们开始疏远他们。不久,因父亲在房门前做拳击训练,人们才又再次聚集在他的周围,观看他与假想中的敌人对打。
为了生计,父亲决定重操旧业,做拳击手。他日以继夜地练习,技艺越发精湛,赢得了“黑虎”的绰号。有一次他竟然打败了三年前去世的著名拳击手“黄美洲虎”的幽灵。父亲的声名招来很多挑战者,围观的人们将对决的战场变为赌场。有时父亲也会遭遇强大的对手,甚至还会有不怀好意的巫师对父亲施展魔法,削弱他的拳技。每逢此刻,阿扎罗总能识破,和他的小伙伴阿德一起挫败巫师的阴谋。虽然父亲在比赛过后都会伤痕累累,但却为全家换回一笔不小的收入。胜利的喜悦与收入上的改观让父亲突发奇想,他要自己组建政党。他吸收了很多乞丐做他的追随者。但周围邻居却将他的政治蓝图视为胡言乱语。父亲企图与已经加入富人党的酒馆老板科托夫人联盟,也遭到拒绝。他组织乞丐们做些有益的事,可是结果总是适得其反,乞丐们将事情弄得更糟,招致人们更多的不满。就在阿扎罗一家的生活又一次陷入困境时,一个白衣挑战者出现了。父亲觉得挣钱的机会到了。然而这次比赛的难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在阿扎罗和阿德的协助下,父亲虽然打中白衣人的要害,撕开了他的衣服,但人们发现白衣人的身形却如同一个怪物。父亲最终击败了挑战者,但自己也为此差点送命。他昏睡了三天三夜,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
在恍惚的意识中,父亲似乎重温了人类的灾难史与尼日利亚的历史,也预见到这个国家今后的命运。而在这三天中,科托夫人因与富人党的勾结,生意蒸蒸日上,影响力也在不断膨胀。党派之间的竞争不断升级,却都对乞丐们的乞求视而不见。父亲在醒来后,告诉母亲和阿扎罗,他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祖先,也见到了故去的父亲,他们让他懂得了很多哲理。其中一条就是:“我应该敞开大门。敞开心灵。我的生活必须是开放式的。我们的路必须是敞开的。开启的路上才不会有饥饿。”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本·奥克里通过对父亲的梦境的描写及“路”的预言,阐明自己对尼日利亚社会及政治问题的关切,表达他对尼日利亚未来的信心。“路”的意象贯穿了整部作品,从太初世界由河演变成的路,到最后先辈们告诉人们要将路敞开,还有中间父亲给阿扎罗讲述的关于“路王”的约鲁巴的传说。相传“路王”最初是森林中R可怕的猛兽,由于人类的活动,森林的面积在缩小,猛兽找不到足够的动物喂饱自己,于是它就变成世间的路。走在路上的人们要给它供奉祭品,否则它就将路人吃掉。“路王”的胃硕大无朋,需要越来越多的祭品。后来饥荒与干旱降临,“路王”就用尸体和行人做祭品。人们派代表团带祭品前去与它交涉,不料它将先后派来的两个代表团都吃掉了。于是全世界的长老与国王们一起商议将“路王”杀死。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了各式各样的毒品,做成美味的食物,献给“路王”。同样,“路王”将毒品与代表团全部吃下。只有一个成员因为懂得隐身术而侥幸逃生。他说,后来“路王”的胃剧烈疼痛,连周围的树木、岩石和沙子都吃遍,也不能填饱它的胃,最后只得吃自己的身体,只剩下它的胃。大雨过后,它的胃也不见了。再后来发生的就是,“路王”变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路。它依然总是处于饥饿状态,这也就是世上总有那么多事故发生的原因。
“永远饥饿的路”在小说中有两层含义:一方面它是尼日利亚混乱而贫困的社会现实的写照,另一方面它传达了尼日利亚对变革的渴求(书中有时用“Hungry”一词代替“Famished”,“Hungry”既表示“饥饿”也表示“渴望”),唯有变革才能让尼日利亚社会摆脱贫困,不同部族与信仰才能和平共存。先辈们让人们将路敞开,其寓意在于,尼日利亚应该摆脱旧有思想的束缚,寻求变通的有效途径:既不要像狭隘的民族主义那样将问题的一切根源归咎于欧洲的殖民掠夺,也不要像富人党那样一味地迎合西方势力、照搬西方的社会政治模式,因为尼日利亚的问题有其外部原因,也有其自身原因,人们应该学习辩证地分析问题,才是解决问题之道。
《饥饿之路》中的另一个重要意象是幽灵儿童的形象。灵魂可以无数次地轮回,象征着“虽然非洲大地历经殖民统治与后殖民的侵袭,但是顽强不息的非洲精神常在”。正如阿扎罗的小伙伴阿德在临死前所预言的那样:“我们的国家就像幽灵儿童一样,可以不断地轮回。有一天,它会决定留下来。它会变得强大。”阿扎罗的父亲从昏迷中苏醒后,也向他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我们可以重新幻想这个世界,并让梦想成真。人类自己就是神,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我的儿子,我们的饥饿可以改变世界,让它变得更美好,更甜蜜。”
本·奥克里凭借《饥饿之路》一书在年仅32岁时便荣获1991年的布克奖,当年的评委们都感叹于本·奥克里出色的叙事能力,可以将虚幻与现实如此完美地结合起来。但也有些评论家认为,本·奥克里需要一位优秀的编辑,帮助他压缩一下细节上的赘述。因为《饥饿之路》长达500页,洋洋洒洒50万字,对已经习惯快餐文化的当代读者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或者人们可以用“瑕不掩瑜”来形容《饥饿之路》。评论家菲利普·本·霍华德在《泰晤士报》上高度赞扬本·奥克里的语言:“本·奥克里是个真正的诗人,他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营造出一个关于尼日利亚的奇妙世界。”亨利·刘易斯·盖茨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说:“这部作品的发表意义非常重大,它将非洲的后现代小说向前推进了一步,正如阿切贝先生的小说开启了这一传统,又或者如《百年孤独》对于拉美后现代小说的重要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