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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摆的记忆

2015-06-16李静睿

世界文化 2015年2期
关键词:巴恩斯托尼幸存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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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屋》是托尼·朱特的最后一本书,口述这本书时他已经得了肌肉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ALS)。那时候还没有“冰桶挑战”,知道这种残酷疾病的人不多,托尼朱特在书中用《夜》介绍了病中的自己,语气平淡,略有调侃,“由于不能用手臂,我无法挠痒、扶眼镜、剔牙,或进行任何一项我们每天都要——不假思索地——做无数遍的事。即便是乐观地说,我也已经是个彻头彻尾依赖陌生人(以及其他任何人)的好意而活着的人了”。那些最让人难过的文字,大抵都是作者写下的时候并非想让你难过的。在这一篇之后,托尼·朱特几乎不再提及自己的身体。《记忆小屋》充满感伤,却并没有将死之人的暮气,阅读时还难免会被莫名地戳到笑点,比如他说祖母的厨艺是“所有与她狭路相逢的绿叶菜,都会被她——用煮锅折磨致死”,再比如写到法国高中生想要进入巴黎高师,得以海量填塞的方式学习,然后他打了个括弧——一群鹅的画面跃然眼前。

利玛窦说每个人都可独立打造专属自己的记忆宫殿,但托尼·朱特不喜欢“宫殿”带来的奢靡感,他选择构筑一座小屋,因为这可以让他把握住小屋的每一个细节,从门阶边覆雪的扶手,到为阻挡瓦莱的风而加设的内窗。病中难以动弹哪怕一根手指头之时,他在每个月每个礼拜的每天晚上都会重返小屋,“穿过那些熟悉的短廊,踏过它们旧损的石阶,并在两三把恰好无人的扶手椅中的一把上坐定”。小屋从空荡渐渐变为拥挤,装进他童年时候钟爱的伦敦绿线巴士、18岁在以色列集体农庄里种植香蕉的闷热夏天,以及他乏味的第一次婚姻和他鼓起勇气向二年级研究生(观看无聊话剧)的邀约——这个有着明亮双眼的芭蕾舞者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

很少作家能逃得过回忆人生的诱惑,有些人一生的创作也不过是在回忆一生。但记忆并非像叙述者那样笃定顺服,它永远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微妙地带,布罗茨基在《小于一》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忆往昔的企图,和探究存在之意义的尝试一样,终将归于失败。这两种努力都让人觉得像一个去抓篮球的婴儿——他的手掌总是要滑脱的。”然而布罗茨基依然试图去抓起往昔的篮球,在滑脱之前,他记录下教室墙壁上领导的画像,彼得堡无尽的铅灰色河流,用《真理报》也无法遮住的一片苏维埃废墟。这些场景在文字中得以永恒,却并不负责提供完整真相,布罗茨基早就看出来,记忆背叛每个人,它太过任性,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记得什么。

略萨写《情爱笔记》时,在扉页中引用蒙田名言:“我根据我的想象力来记录我的生活。”后来他在《谎言中的真实》里,又引用西班牙诗人巴耶·英科兰之语:“事物并非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而是像我们所记忆的那样。”略萨以自己和前妻的故事写出《胡利娅姨妈与作家》,而觉得自己被回忆污蔑的前妻也写出一本《作家与胡利娅姨妈》,书名本来的意思是“小巴尔加斯没有说的话”,但是后来略萨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历史很可能将会偏向前一本书。这场喜剧就如同村上春树在《1Q84》里的感慨:“世界这个东西,就是一种记忆和相反的另一种记忆永无休止的斗争。”在记忆和记忆战斗的地方,唯有幸存者占领历史,插上经过他们认证的真相的旗帜。

“幸存者”这个词来自朱利安·巴恩斯前两年得布克奖的作品《终结的感觉》,如果不想剧透,就只能含糊不清地说:整本书讲述了一个悲剧,肇事者却对此浑然不觉,因为他无意中丢失了记忆中那些关键性小碎片,当最后拼图完成,连他自己也难以接受。《终结的感觉》开头就是“我记得,虽然次序不定”,巴恩斯一鼓作气列举了那些记忆片段:手腕内侧闪闪发光、滚烫的平底锅让水槽里蒸汽升腾、一团团精子环绕水池、一条河莫名逆流而上、另一条河宽阔而黑暗、上了锁的门后冰冷已久的浴水……但在书的最后,这些记忆逐步被修正,我们以为忘记的只是次序,却不知道记忆本身也是千差万错。巴恩斯试图用一本薄薄的小书探索记忆的不可靠以及由此带来历史的不可靠,当人生见证者日渐减少j确凿的证据也慢慢消失,只有幸存者可以向别人讲述一切,历史并非胜利者的谎言,“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历史其实是那些幸存者的记忆,他们既称不上胜者,也算不得败寇”。

托尼·朱特是犹太人,《记忆小屋》中的《托尼》一篇可视为他对犹太身份的自陈,他不承认任何一个拉比的权威,不参与任何犹太团体活动,不行任何犹太教仪式,也从不刻意只与犹太人交往,两次婚姻都不是和犹太女人,他也不爱以色列,但只要被问及是否是犹太人,他总毫不犹豫地肯定,“不然反而会觉得可耻”。在托尼·朱特看来,在犹太教拉比的训诫中,真正最持久也最独特的一句是:“Zakhor!”(记住!)然而他又感慨,多数犹太人虽然听话,却不知这句话具体对他们作何要求,“我们便只是一个记住了……某种东西的民族”。身为犹太人到底应该记住什么?大屠杀几乎是脱口而出也永远正确的回答。

托尼·朱特不喜欢这种脱口而出,他认为这是将祭奠的手段和目的混同,也是对记忆的滥用,难道一个人之所以是犹太人,只是因为希特勒曾煞费苦心杀掉600万同类?这就是记忆的奇幻之处,当我们选择用记忆叙述自我时,不仅是重现过去,更是构筑当下与将来,个人如此,民族与国家同样如此。正如前面所说,历史是幸存者的记忆,但如果幸存者仅仅沉溺于从迫害中幸存的记忆,却也是将自我存在钉在他者的坐标系上,这是托尼·朱特不能接受的屈辱,如同个人不能永远在记忆中活着,集体的根基也不能仅凭记忆来担当。

托尼·朱特的记忆结束于最后一篇《魔山》。他眷恋地回忆童年时和父母去瑞士的小镇缪伦度假,2002年又在一个月的重度化疗后带着家人重回缪伦,那里有一条勉强称得上是路的小道,紧挨着小火车开过的铁路。他在贫瘠的战后出生于伦敦,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和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最后来到纽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托尼·朱特说从没有将自己视作在哪里扎下过根的人,“我们凭机缘在一处而不是在别处降生,又从一个地方渡到另一个地方,如此漂泊一生——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我们无法选择人生在何处启程,却可以选择于何处结尾。我知道我的选择:我要乘坐那辆小火车,无所谓终点,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在最后一次登上魔山的八年后,托尼·朱特死于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家中。他不是幸存者,却也留下这座记忆小屋,辛波斯卡有一句诗:“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死亡就是这个无可动摇的日期,它关上小屋的门窗,等待历史中他人的记忆将其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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