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的两个世界
2015-06-16汪炎
汪炎
世界原本混沌一片,后来被人为地分化为乡村和城市,西部和东部,边缘地区和中心城市。丁燕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的作家,后南迁东莞。了解这个地理位置的变动,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她的系列纪实作品:《工厂女孩》和《沙孜湖》。陡然从边疆进入沿海,惊诧之余诞生的《工厂女孩》是滚烫的铁锈红色;而回望故乡的深情之作《沙孜湖》,则是清凉的姜黄色。两本书虽外部形态不同,但精神内里却一致,它们一直贯彻着丁燕的生活背景和人生经验,只是通过不同的载体,反映出不同的面貌和格调。
从《工厂女孩》到《沙孜湖》,时间跨度从2010至2015年,这也是丁燕人生遭际最动荡的一段时间:从西北至东南的迁徙,让她经受全方位颠覆,深刻地体会到流离失所的隐痛,而这个核心议题,一直贯穿于她的作品之中。移民,新移民,新移民的诉求和他们所遭遇的问题,是丁燕致力于研究的核心问题。
生活在岭南工厂和北疆沙孜湖的人们,无论生活态度或意识形态,都有着显著的差异。但在工业化日益深入的中国,这两个世界越来越受到外来资本的影响,生活的节奏日趋相似。也许五十年后,托里县是另一个版本的东莞;也许到那时,已无所谓边疆和中心,乡村和城市,落后和繁荣,有的只是简单追求快乐的另一种新人类。但眼下,中国人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迁徙运动。这场运动的主角是小人物。而他们的屈辱、伤感和悲愤,总是最能引起作家丁燕的共鸣。因为她也是这样的小人物,也跟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
如果想探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街上的人是谁,我和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那就需要用另外一种眼光,另外一种思考方式。当丁燕在南方观察工厂生活时,也在试图了解自己的由来。从表面看,丁燕在一步步深入南方生活,但在精神世界里,她却在步步后退——她从眼前置身的世界,一步步追问,回到故乡,回到草原最苍茫的起点,回到沙孜湖畔。这片北疆孤悬的草原,真的不大,周围的沙漠如大海,让它处于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唯此,沙孜湖一带才保留下游牧世界最完整的生存形态,才让第一次目睹它的作家震惊得不能说话。。
《沙孜湖》是在东莞东江边的一间出租屋写就的。作家丁燕常能听到江上传来大船的汽笛声。这个背景音乐和她笔下所写草原,相距五千多公里。由于这个特殊的写作环境,让《沙孜湖》有着一种复调的美: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无论作家在哪个世界,都会有别的参照物来关照那些熟视无睹的细节。
草原从来不是绝对的蛮荒,而都市已然千疮百孔。当都市不再是完美生活的样本时,人们急需了解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沙孜湖》是一本试图把“远景”变为“特写”的书——让模糊的背景变得更加确切实在。然而,将那样一片“远方的”“荒芜而美丽的”虚幻湖畔变为一个确定的实体世界,需要特殊的眼光,敏锐的感觉,准确的描述,细节之上再加细节。在那里,没有矫情,没有传说,只有具体的人,具体的村庄,具体的暴风雪。
《沙孜湖》洋洋三十万字,分别描述了湖畔、县城、定居点、油城的不同生活。越接近城市,人们的精神核心越涣散;越是粗放的游牧生活,越有着高度统一的精神世界。无论草原婚礼,赛马,冬不拉,哪一种,都被祖先的精神所统领。然而,冬不拉到了县城宾馆,就成了为客人演奏的小玩意;在定居点,游牧和定居两种生活严厉交锋,形成了种种暴风雨。定居后,时间变多了,并非好事——媳妇们变懒了,男人们喜欢喝酒。在油城克拉玛依,工业将人挤压得变形。
新疆生活一直被描摹成“远方的生活”——这是一种来自外部的视角。这种“遥远而美丽”的概念,来自纪录片、明信片、旅游海报——那是一片无人的风景,没有村庄,没有屋宇(除了点点毡房),没有近距离的人的面孔,没有和人有关的故事。风景独自伫立。如果有人,那便是风景背后的摄影师。他独自一人漫步,有点像鲁滨逊。而丁燕关于故乡的觉醒,是她在离开故乡之后。当她从别人(另外一种文明形态的单独个体)那里得知关于故乡的概念后,大惊——原来,自己来自“更为原始”的“蛮荒世界“,而此前,她毫无感觉。她就诞生在那片“无人居住”的风景中,在那里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那个地方培育了她身上最好的一部分。那里并非空空荡荡。所以,当《工厂女孩》完成之后,她回望出生地时,感觉有许多奇怪的空白可以书写。
《沙孜湖》里处处闪现“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美好。湖畔的光线,湖畔的空气,湖畔的青草,让生活其间的人变得高贵起来。人们和他们蓄养的牲畜行走在壮丽的风景中。认识到这一点对“这一个世界”——所谓的都市的、文明的世界——是重要的。如果都市病的重要体现是空虚,那患这种病的不快乐的中产阶级应该想到,和湖边的人相比,你已拥有得足够多。
《工厂女孩》是作家丁燕努力琢磨属于她的素材是什么,并从未被注意的本地场景中提炼出来的东西;而《沙孜湖》是换个角度看边疆生活。当视角发生了改变,那些貌似简单的图景也会蕴含深意,那些曾经被过滤掉的人和事将逐一显现。《工厂女孩》思考的是人和机器的关系,《沙孜湖》思考的是人和土地的关系。两个问题紧密相连。当人与土地互相依赖并保持和谐平衡时,人是有尊严的,人和湖水、山脉、牛羊是彼此尊重,互有联系的。当人从土地上抽离,进入车间,被安插到机器面前时,另一种人生开始了。中国为“中国制造”的奇迹付出的代价,和所衍发出来的种种负面作用,都让生活在都市的人感到异常担忧。
只有在对比中才能逐渐厘清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环境,自己的由来和未来,所以,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是重要的。旅游手册无法满足深层次的阅读需求(这种来自外围的解释过于肤浅);旅人们简单的“到此一游”,更会将各种谬误传播扩大(将简单背景下的生活简单总结,而忽视了其中暗藏的皱褶)。《沙孜湖》能表达出更多的东西,是因为作者“退后一步”的选择——她退出了新疆生活圈后,从遥远之地回望,那些曾经被遮蔽的细节再次浮现,而这时,她认识到了它们的重要性。
此前,在新疆,她从未这样想。她也和“另一个世界”中的那些人一样,对新疆处于“既看到又看不到”的状态。那时,作为写作资源的新疆是被隐蔽的,她只知道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新疆的生活方式,那也是新疆人看问题的方式。当她在岭南闷热的出租屋中回望新疆时,她并不是要迫不及待地表达什么。当那个曾经妨碍她思考的新疆身份被消解之后,她变得比原来更客观,更不虚荣了。
作家丁燕拥有一种更为个人化的观察和感觉方式。她的语言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平实、干净、简洁。优雅和戏剧性的冲突蕴藏在一个个出乎意料的细节中。那些精心选择的细节,会让读者在读这本书时节奏变慢。那些来自作家内心的细节是不着痕迹的,却在展现风景的同时,展现出一个社会。
丁燕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通过对比和观察,逐渐认识到更为复杂的自身,以及出生地和迁徙地之间的微妙关系。岭南是她出版作品和拥有读者的地方,而西北是她思想发酵的地方。也许,这是她作为作家一辈子需要思考的问题——如何让一种文明适应另一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