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

薛友津

引子

十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九八年，那年秋天在来龙湾发生了一起命案，黄联营的养子黄小虫，将同住在本庄的同学郭小虎残忍地杀死在放学的路上。作案的工具是一把斧头。作案地点严格说是在玉米地里。当时那片玉米还没有掰。那块地是郭小虎家的，所以事情发生之后，那块玉米一直没有收，玉米和玉米秸都烂在那儿。一直荒到第二年春天。

黄小虫和郭小虎住在一个村上，虽然都在来龙湾中学读书，却没有多少接触。两人不在一个班级，上学放学也都不一起走。老师回忆，在学校里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矛盾。两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郭小虎的父亲郭老八在村里还是个治保主任，对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黄联营平常还是有些关照的，所以，别说全村的群众想不明白，就连来办案的市县两级警方也都弄不清楚，黄小虫为什么要杀郭小虎？总得有点儿什么事情或是理由吧？不然的话，那他的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走路上踩死一条蚯蚓，还得前思思后想想，何况是一条人命呢！若是黄小虫不死的话，他们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将案件做成教育片，以警后人。可惜这个机会黄小虫没给警方留，当他结束郭小虎生命之后，便将沾满脑浆的斧头对准自己的脑门，以至于现场周围两三米之内玉米叶上白花花一片。当然也省去警方许多的人力物力，不必劳民伤财费脑筋去破案了，因为杀人者与被杀者都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调查了解也只不过是走走程序罢了。办案的人替黄小虫惋惜，要是他杀人后去投案自首的话，也许能保住一条命，因为黄小虫当时还不足十六周岁。郭黄两家都是一个儿子，这下都成了绝户头。事情并没有结束，郭老八的女人周抗美三天后在家中自缢身亡，那天郭家一天出两口棺材，村里人私下里议论，郭老八今后一定不会饶过黄联营。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一切太太平平。越是这样，人们越是担心，凭郭老八那种秉性，他会咽下这口气吗？何况是两条人命的仇恨呢！再说他们弟兄八个呢，即便是老八怂了，他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轻易能让黄联营过安稳吗！不过，也有人估计，现在郭老八大小是个村干部，不便玩阴的，单等他不当治保主任了，到那时就不好说了。

1

院长江天亮叼着烟卷趴在三楼窗口往下面看，一堆老人围成一团疙瘩在那儿下棋。江天亮也是个棋迷，往日这个时候，他也会挤在人堆里观战，指点江山。今天他心中有事，没有闲情逸致。已经吸了几支烟了，到现在还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昨日下晚，分管民政的陈乡长将他叫到乡里，通知他敬老院里要安插两个人。江天亮说陈乡长，院里有的是空床位，你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让你劳心费力地等我呢！陈乡长说，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江天亮说哪个村的？陈乡长说，就是你们村的郭老八和黄联营。江天亮说我的妈呀！陈乡长好开玩笑，说，两个都是老头，你怎么连公母都不分，喊起妈来了呢！玩笑并没有使得江天亮轻松起来，相反一脸的沉重。他说陈乡长，这事有点儿麻烦，你想想，十几年那起旧案，至今历历在目，我就怕两个仇家一起来敬老院，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陈乡长说我也是担这个心，所以将你找来，你思想上要有个准备，这两个老头怎么安排，包括生活起居等等，你要做到心中有数，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我们乡的敬老院是全省的先进单位，你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死守，特别是郭老八那个人，虽然当了多年的村干部，你别指望他的觉悟有多么高，郭黄两家的仇恨到今日一直没有爆发，所以，你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不论怎样，一定将可能发生的矛盾消灭在萌芽之中。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上级将我们敬老院这面先进的旗帜给拔了，你小心着，不单你的院长当不成，就连我这个副乡长很可能都要受到牵连。江天亮面有难色地说，能不能做做工作让他们两个人先进来一个？陈乡长说，亏你还是个乡民政办的副主任，他们两个人都够条件，你凭什么理由不让人家进？我再告诉你一个实情，本来是黄联营一个人提出申请，不知为什么，一直不愿进敬老院的郭老八突然也提出来要进，我就觉得事情不一般，所以才将你找来。江天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陈乡长从桌柜里倒腾出一提溜茶叶，递给江天亮。说你最近干得不错，犒劳犒劳你。江天亮说，放多久了，我怎么瞧着外包装都磨得没有皮了！陈乡长说，人家都是下级给上级送礼，你倒好，要饭的还嫌饭馊，你就知足吧你！

下棋人堆里一阵骚动，江天亮就明白，这一局分出胜负了。刚想探头问问谁输谁赢，人群中一个人影一闪，江天亮马上想到了一个计策。高声喊道，刘大牙，刘大牙，你上来一趟。叫刘大牙的是个胖墩墩的老头，仰着脖子骂道，你个狗日的，两天不揍你，是不是皮痒痒了！江天亮笑道，表叔，你上来上来，我有正事情找你！

不一会儿，刘大牙推门进来了，骂骂咧咧道，你狗日的找我干什么？江天亮搬张凳子给刘大牙，又急忙抽支烟递过去，亲手给点燃。刘大牙说你大小也是个院长，整天没个正形，你叫我外号，你就别怨我骂你！江天亮说，你那大号实在是不好听，什么刘合（活）作，还不如叫刘大牙顺口。刘大牙说，过去我两颗光荣的门牙还在，谁喊就喊了，现在两颗牙齿都入土多少年了，你天天大牙长大牙短的，也不符实！江天亮说表叔不开玩笑了，咱们开门见山吧。刘大牙说，我就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江天亮说，有个政治任务要交给你。刘大牙哈哈一笑，我的好表侄嘞，你表叔一辈子没有文化，所以一辈子与政治不沾边，你别说大话吓我！江天亮说表叔，郭老八和黄联营马上要进敬老院，他们两家的仇恨你是知道的，长话短说，我想等他们来了，为了避开矛盾，我想将他俩分开住，郭老八安排在一楼，你陪着黄联营住在四层，吃饭你俩也不要去食堂吃，我安排人给你送到房间去。另外，黄联营不论去哪儿你就跟着。刘大牙问，他要是去茅房呢？江天亮说，那你也得跟着。嫌臭你就守在门口也行。刘大牙说凭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干这个？江天亮说我们不是亲戚吗？等你死了，我让火葬场烧锅炉的，给你烧透点儿！刘大牙说你妈啦个B！江天亮说，表叔你权当帮帮我的忙。刘大牙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江天亮说你想要什么好处？烟屁股烧着了刘大牙的嘴，他吐了半天才吐掉。刘大牙说，你每月给我买条烟。江天亮说行。刘大牙看江天亮答应这么爽快，知道条件提得低了。又补充道，再给我添两瓶酒可管。江天亮说，管是管，你知道我们敬老院平常是不准饮酒的，你得保证不能出事。刘大牙说，一天喝一小口屌酒，能出什么熊事！江天亮说，不光你不能出事，你还得保证黄联营不出事才行！刘大牙说那当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保证黄联营和郭老八都不出事对不对？你放心，别看郭老八牛高马大的，我毕竟是练过几天拳脚的，不是吹，在我面前他还不是个个！

2

敬老院什么都有，所以黄联营什么都没带，只带几件换身衣服，还有那只从不离身的半导体收音机，用只布袋提着，一路屁颠颠地就来了。黄联营不知一同进敬老院的还有他的仇家郭老八，也真是冤业凑巧，在门口两人不期而遇。郭老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黄联营想哼没有哼得出来，相反步子迟疑了一下，让郭老八占了上风，戗着膀子大摇大摆进了敬老院的大铁门。黄联营心中有点儿后悔，要知道郭老八进敬老院他就不来了，他不是怕他，他是不想看见这个仇家，固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陈年的谷子已经变成了粪便，又变成了泥土，记忆也模糊得没有了边际，好似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一般人怕是天天吃脑白金估计也都想不起来了，可在黄联营的内心，犹如昨日发生的事情，新鲜得可以一掐仿佛能冒出汁水来，他想那个郭老八一定也是这种心境。冤有头债有主，可是冤债都已两情，但是两家的冤仇算是结下了。固然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可在黄联营心中，时刻等着暴风骤雨到来，这一天早晚得来，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没有平息过。

当天郭老八就找江天亮的麻烦，问他为什么让他住一楼，江天亮说老主任一楼多好啊，不用费劲上楼，还接地气儿！郭老八说，我不想住一层，我也要住四楼，我喜欢站得高看得远。江天亮说那行，你与黄联营掉个个，我通知他搬到一楼来。郭老八说，他为什么要搬，我就想与他住在一层。最好是一个房间。江天亮说这不行。为啥？郭老八眼睛逼视着对方。江天亮也不示弱，我说老主任你就别挑理了，既然你到了敬老院，你就要服从这儿的管理。一句话将郭老八噎得直翻白眼。抹抹嘴走了。

刘大牙帮助黄联营铺好床铺，又去茶炉打来开水，给黄联营倒了一杯水凉着，然后介绍敬老院生活起居一些情况，最后郑重告诉他，从现在起，你去任何地方必须由我来陪着，哪怕是去茅房解手。黄联营惨然一笑，这是院里专门安排你的？刘大牙点头说是。又说，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办，出了任何事，我都不负责。黄联营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怕郭老八对我不利对不对？刘大牙点燃一支烟，说对。黄联营说老刘，谢谢你的关心。刘大牙说，你别谢我，要谢你谢江天亮，我是按照他的吩咐做的。当然我也不是白做的。所以你心里不要有什么过意不去的。黄联营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怕他，更不怕他对我下手，如果他想了断我就陪他。刘大牙说，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那句话怎么说的嘞，他拍着自己的脑门想了半晌，对了，叫防患于未然。黄联营说，天要刮风天要下雨，你不能不让它刮，不让它下！如今他郭老八是孤身一人，我也是一人吃饱一家不饿，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没什么可怕的！刘大牙又接上一支烟，说老黄，吃午饭还得一会儿时间，我知道你们两家有仇，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瞬间都没了，到底是因为啥呢！黄联营苦笑，半天叹一声，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也罢。刘大牙还来劲了，我说黄联营，你是我的保护对象，你有义务和我说实话，不然的话，我怎么保卫你呢！黄联营望一眼窗外，像是说给窗外的人听，伤疤再揭只能是疼痛。

3

一大早，江天亮刚刚来到敬老院，还没有停稳车子，就听一个老头喊他，说江院长，你快去看看，老张头又屙不出来了！这时，江天亮就听见男茅房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老张头是个老便秘，经常犯病，敬老院没有男护工，遇到这种情况，只有江天亮亲自上。等到江天亮赶到男茅房，老张头的脸已经憋得虚紫烂青的了，见到江天亮，老张头像是见到了救星，也不叫唤了，也不闹腾了，哎呦哎呦地小声地哼着。江天亮将袖子撸到膀弯，然后伸掌在老张头的肛门处轻轻地摩挲着，一边摩挲着一边安慰道，张大爷，你别急，慢慢来，不要用力太猛，对，对，匀溜使劲。老张头苦瓜脸能拧出水来，不行，还是不行。江天亮说药吃了没有？老张头说吃了。江天亮说我给你买的香蕉呢？老张头说也吃了。江天亮说现在你在用力试试。老张头龇牙咧嘴半天，还是没有拉出来。江天亮说，我只好给你动手术了。说着伸出两根指头，一点一点将粪便从老张头的肛门里向外抠，郁结的粪便终于通畅了，虽然江天亮有思想准备，还是被粪便喷了一手。老张头说日他祖奶奶，憋死我了！说着感激地望一眼江天亮，江院长，又让你遭罪了！江天亮说，我与你说多少遍了，你们来到敬老院，你们就是我们父母一样，在儿女面前，你们还客气什么呢！老张头提好裤子，由于蹲时间久了，腿有些发麻，站了几站，没有站立起来。江天亮正在水管子冲手，说张大爷，你慢些儿，下茅凳小心一点儿。老张头叹一口气，活这么大有什么意思呢！江天亮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人没有老的时候呢！再说没有你们，我们不都下岗了吗！江天亮搀扶着老张头出茅房，老张头猛然想起了什么，四下里瞅瞅，把江天亮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有件事情给你汇报。江天亮说郭老八有动静？老张头说，我昨晚上发现郭老八身上藏着一把刀，一尺来长，那把刀很神奇，一按什么地方弹出来了，又一按什么地方，又缩回去了，明晃晃的，亮得照人眼。我问郭老八闲没事带刀子在身上干什么？他说留着削水果。我说削水果能要这么大的刀。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阴阴地笑着。我就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儿不一样，他也不避讳，睡觉时，就把那把刀掖在枕头底下。江天亮说张大爷，谢谢你很高的警惕性，反正你多多留意郭老八，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我。

这时，敬老院已经开早饭了，以往江天亮这时一准出现在食堂里，今天因为给老张头下手抠粪便，江天亮就有意没过去，他怕一些爱干净的老年人忌讳。

江天亮回到办公室，点燃一支烟，下意识地闻了闻手，固然洗手时打了几遍香肥皂，心理作用，还是觉得手上有点儿异味。他边吸着烟边在想，这个郭老八带刀干什么呢？是故意向他的仇家黄联营示威，还是防身用的呢？不论怎么样，这件事都不能小看，下一步要加大保护黄联营的力度。郭老八的目标不是黄联营吗？只要黄联营没有事，敬老院就万事大吉，否则的话，天下就不会太平。想到此，他转身出了办公室，准备上四楼找刘大牙叮嘱几句。

在楼梯口，正好碰见了正要下楼的刘大牙。江天亮说表叔你想干什么去？刘大牙说，我去茅房解手。因为四楼过去没有人住，所以厕所的门始终是封着的。江天亮后悔自己疏忽了，又说，三楼不是有厕所吗？刘大牙说，三楼茅房是马桶，我坐上面屙不出来！江天亮问道，黄联营在房间吗？刘大牙说你放心吧，我已经从外头将房门锁死了，我也和他讲过了，我不回来，让他哪儿也别去。江天亮想起什么来，说表叔有件事得和你说。刘大牙说你等我回来再说行不行，我急着去大便。江天亮一把拉着刘大牙的胳膊，说你今天即便是拉一裤子，也得听我把话讲完。刘大牙说我还没见到有这样蛮不讲理的领导呢！江天亮便将郭老八藏刀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让刘大牙千万千万提高警惕，一级战备，一定寸步不离黄联营！刘大牙说我的表侄嘞，你将心放在肚子里吧，别说郭老八有刀，就是有枪，我也不惧怕他，你赶紧松手，再晚我真怕是要屙裤子里了！其实江天亮一半是故意的，看见刘大牙夹着腿往楼下跑，喜得腰都笑弯了。

回到办公室，江天亮觉得郭老八的动向，必须向乡领导说一下，所以饭没有顾上吃，摸起电话，将事情简单地向陈乡长汇报一遍。刚刚放下电话，只见刘大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大事不好了！江天亮一惊。刘大牙说黄联营不见了！江天亮一听，大惊失色，你不说他被你反锁在房间里的吗？刘大牙说，我忘记了，他手中有钥匙，可以从里面开开的！江天亮说，你找找没有？刘大牙说，楼上楼下，连各个茅房我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他的人影。江天亮说，问问门卫了吗？刘大牙说，门卫和我一起去的茅房，就那一眨眼的工夫！江天亮没好气地说，你一眨眼能有那么长时间哪，你当是放屁哪！看着刘大牙还愣在那里，说熊表叔哎，你还戳在这里干什么呢？再四处找找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追出门来，说表叔，郭老八在不在？刘大牙说，我刚才望过了，郭老八正在院子里看人下象棋呢！江天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深呼一口气，还好，还好。

4

敬老院依山而建，山太小，是个小山包，以至于本地人连名字都不稀罕给它取一个，因为山在村子的北面，人们就称它北山。

北山有树，一直长不起来，后来，村里将公墓建在那儿，然后一年年种树，这几年才茂密起来。承包土地那会儿，有人将这片山林包了下来，栽了许多果树，一到夏秋，山上红红绿绿一片，香气喷出好几里路远。

公墓就掩映在果树的最深处。

黄联营步子凌乱走到一座坟茔前，趴在墓碑上写着“爱妻周抗美之墓”的坟旁。黄联营每每看到这一行字，都会从内心发出一声长叹。假如不是唯成分论，墓穴里躺着的这个女人理应是他的爱妻。假如是他的爱妻，她就不会死，而害死她的人就在眼前，就是他自己。

他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生在寅时，她出生在卯时，前后相差不到两个小时。也许是几乎同时来到这个世界上缘由，两人从小就心心相印，一起割草，一起上学、放学，出生在地主家庭的他和出生在富农门内的她，这对臭鱼烂虾却在爱的蜜水里渐渐长大成人。正当他们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天，郭大队长大踏步走进了周家，对本瞧不顺眼的周抗美父亲说，我们家老八看上你家丫头了，本来我是绝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一个贫农又是干部家庭的孩子怎么能与富农家庭结亲呢？可是我那个小老儿用死威胁我，不成功则成仁，我不能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丢了我家小老儿的性命，所以说，我只有躬身下娶你们家女儿了。这样吧，你们家什么也不要准备了，我们老郭家一头沉，全包了，到日子你就将女儿送过去就行了。

什么叫晴天霹雳，对于当时正处于热恋中的一对狗崽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声霹雳是从天外传来的，在他们的天灵盖上炸开了，他们一下子懵了，又一下傻了，清醒之后，两人曾想到了远走高飞。他们的阴谋被双方家长识破了，男方家说，你们私奔了，我们家就完了，不扒祖坟，也得褪层皮！女方家说，你俩真要高飞了，我和你妈也不过了，一条绳拴两个扣，腿一伸你永远就见不到了！经过慎重考虑，两个年轻人只能做出一个让他们一辈子都后悔的决定，一切任命，他们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害了两家人。

临出嫁的头一天的晚上，女人和男人在北山的小山洞里度过了最后一夜。女人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他心爱的男人。最后女人问男人，我嫁人了你还爱我吗？男人说，到死都爱！女人说错，从现在起，你爱的人死了，真的死了，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就答应以后和我形同路人吧！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抗美，抗美……泪水随即涌上黄联营的眼眶。你活着的时候，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着你，我也能感应到，你每日每夜也在思念着我，我们虽然不能够在一起，但是早早晚晚我们还能见一面，你知道吧，每一次看到你，哪怕是背影，我都会兴奋好一阵子，然后是漫长的等待，这种等待虽然凄苦，但充满希望，我心里仍旧是痛苦地快乐着。是我斩断了我们的念想，斩断了我的希望，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杀掉你的儿子小虎，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罪恶，连我也不能饶恕我自己，假如我不收养小虫，假如我在小虫面前不诉说我们的过去，或者说假如我不将一切的怨恨记在你们的儿子身上，给小虫灌输我对郭家的仇恨，小虫怎么会对你的儿子举起斧头呢！我知道他是在报我的养育之恩哪！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为什么不让小虫去杀戮夺取我心爱女人的郭老八那个恶人呢！是我想错了，我觉得，杀死郭老八，完全消除不了我的仇恨，我清楚知道郭老八疼儿子胜过自己，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杀死他唯一的儿子，他的精神崩溃是如何一败涂地。人死了，精神不死，算不得死，只有精神死了人那才是真正地死了。我错就错在这里，殊不知你的儿子没了，会给你带来那样的沉重的打击，我原想，你与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生的孩子一定不会挂在心上的，即便是有一种母爱，也是轻描淡写的，没成想你为此舍掉了你的生命，我这才幡然醒悟，我的罪孽是那样的深重，是无法原谅的。哪怕是你原谅了我，我都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始终想不明白，郭老八早该来取我的性命，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实施他的杀人计划呢？这是我多年的心病！我早已设计好了，别说他杀我如杀小鸡那般容易，即便是我能逃脱我也不会这么做，他如果使斧头，我就抬起头颅，他如果使刀，我就仰起脖子，你放心，我绝不当孬种！我早该死，你死那时，我就该死。但我不能自己死，我要等着郭老八来杀死我，否则的话，仇人解不了恨，我也死不瞑目……现在我一时三刻等着郭老八来杀我，我听说郭老八已经起了杀心，准备了一把弹簧刀，请你看在我们曾经好过，你托梦给郭老八，让他下手狠些，越早越好，早一日结果我，那样的话，我们就早一点儿能够见面了。你说过等到来世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所以我希望郭老八能早一点儿动手，以免影响我们计划，我还希望我们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天空阴霾，秋叶瑟瑟，黄联营蜷缩在那里，产生了一种幻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她觉得抗美就站在不远处对着他笑，她的眉目还是那么传情，她腮上那对浅浅的酒窝依然那么迷人，她那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自从结婚后斩去如今又留了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扎成一条大辫子，垂在了丰腴的背上……猛然，黄联营的面前，周抗美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对黄联营吼道，你是个千古的罪人，你借别人的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罪不能赦！小虎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能下得去手的呢……

刷啦啦，雨说来就来了，风赶着枯黄的树叶奔跑，像猫追老鼠。

黄联营踉跄地下了山，边走边回想起梦中事情，不由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

5

回到敬老院，黄联营浑身都湿透了。刘大牙一见黄联营平安回来了，连连拍了自己胸口几下，不顾黄联营忙着换衣服，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孤身一人去了哪儿了？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到现在我的衣服还没有干呢！黄联营说，我待不惯这里，觉得有些闷，就去北山转了转。刘大牙不依不饶，你现在进了敬老院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当自由兵了。我上天就与你讲过了，你别说出门，就是上茅房，你都得和我打个报告，你懂吗，我是为你好，你明白不明白？你现在是我们敬老院一只大熊猫，要重点保护你懂吗？黄联营说对不起，下次再出门，我一定和你打个招呼。刘大牙说，你晓得不晓得，你随便出去，连门卫老李都差点儿受害了，被江天亮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如果你要是出什么事情，我都得受到牵连你懂吗！

这几天，黄联营反复在想着周抗美托梦的事情，就觉得是自己做了个梦。他清楚地记得，女人说那个被自己养子杀死的小虎是自己的亲骨肉，那怎么可能呢，一点儿谱也不靠，小虎是仇人郭老八与周抗美所生，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呢？自己与周抗美——哎呀，还能是几十年前那夜在北山……就那么一次可能吗？如果小虎是自己的骨肉，为什么周抗美一直瞒着自己呢？再说，那个小虎长得也不像自己啊，他在脑海中努力回忆小虎生前的样子，因为时间久了，几乎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即便是回想起来一些的片段，也是支离破碎的，模糊不清的，他的印象，小虎的轮廓还是随郭老八的，因为黄联营连自己也想不起来长得什么样子了！为什么周抗美要这么说呢？难道说，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再说了，如果郭老八知道小虎不是他亲生的，他能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吗？还有那个让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人！

最后黄联营决定，约郭老八一起去到周抗美的坟前，将一切事情弄清楚，这辈子，就是这件事情了，不搞个明明白白，死了也不会安心的。要是郭老八想杀自己，正好给他提供这个机会。

这天上午，黄联营托食堂买菜的大师傅在集上捎来一荷叶猪头肉，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瓶洋河大曲，因为黄联营发现好酒的刘大牙都喝的这个酒。中午吃饭的时候，黄联营便将东西拿出来了，对刘大牙说道，上次的事情，让你担惊受怕的不说，还差一点儿受了批评，今天我准备这些东西，就是想谢谢你！刘大牙说，我中午不能喝啊，我有任务！黄联营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你沉住气喝你的，我绝对哪儿都不去，包括茅房，你看行不行？其实刘大牙嗓眼里的酒虫早就咕蛹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这猪头肉放到晚上，也不好吃了，我就少喝一点点吧，不过，老黄你得提醒我一声，我就喝二两，多一点都不喝。我说话算话！说着早已摸过酒盅，打开酒瓶满上，吱溜一口，然后捏一块猪头肉填进口里，呜哝着说道，这猪头肉是王五家的还是马六家的？黄联营说，是食堂的师傅帮着买的，我也不清楚。刘大牙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情，让其他人帮你办，不要私自行动。刘大牙本来就是话稠，一沾酒别人就不用说了，他一人包场了。说着，一瓶酒已经去了大半。刘大牙虽说见酒比见他爹亲，可是酒量太孬，没等黄联营提醒，早已趴在床边呼呼地睡着了，呼噜都将窗户上的玻璃震得沙沙响。

午饭后，老人们都已经午睡，院子里十分安静。小铁门没有上锁，门卫的老头坐在小房子里磕头打盹，黄联营本来准备好一套谎话也没有用得上，就轻手轻脚溜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黄联营下意识回首望一眼院子，他想看看他的仇人郭老八走了没有。上午在上茅房的时候，他亲手给他塞了一张纸条，按照郭老八平时的秉性，他应该不会失约，更不会装孬种！再者，如果今天出去回不来了，也是想与人生最后一站作一下告别。

6

温雪的天气，鸟尽风息，四处一片死寂，黄联营觉得这是影视剧当中经常出现的场景。他走走停停，不时向前后左右观察一下再向前走。他的警觉不是怕死，生死对他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他现在还不想突然被人从背后砍上一刀或是没有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了，他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等他问完了说完了，那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老远地，他就看见了女人的坟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抱着膀子强势地站在那里。不用说，那就是他的仇家郭老八。

他气势如虹，黄联营送死来了？

他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到来。

好吧，他从腰间掏出那把刀，一按保险，刀便弹了出来，他没有对准目标，而是将刀插在了他脚前地上，刀尖在接触到泥土那一瞬间，像是碰到坚硬的东西，有火花一闪。是你自己解决，还是我来帮你？

我有话要说，等我说完了你才能动手。我不会自己了断，我要让你亲手杀了我，一来，你解了恨，二来，看到你成为杀人犯，这也是我所期望的。

有屁快放。

抗美托梦给我，说是小虎是我的亲骨肉，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

男人冷笑，你鬼话，小虎怎么会是你的骨肉，你的脑子是不是让驴踢了！继而道，我倒要问一声你这个王八蛋，如果说小虎是你的儿子，你为何让你的养子杀了他。

我没让他杀，我真的没有让小虫做这个事！你不信，我可以对天起誓！

如果我告诉你，小虎就是你的儿子，你能怎么样？你能让我的儿子活过来吗？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声泪俱下跪爬到了坟前，抗美，抗美，你告诉我，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黄联营，你枉让抗美爱过你一回，你不配，你真的不配！我真替抗美为你不值！……我与抗美结婚一个多月，他就告诉我实情，她说她和你在北山有过那种事情，起初我不信，我以为她是故意不想和我过日子。小虎三岁的时候，我一次生病住院，无意之中查出我不能生育，才知道抗美当初的话是真的。我原谅了抗美，也把小虎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并约定到死都不说出这个秘密。后来抗美跪着求我，让我不要报复你，我答应了。可万万没有想到，你怂恿你的养子，砍死了我的小虎，也让抗美含恨死去。你是个十恶不赦罪人，你本该被碎尸万段下油锅……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我杀了你那是便宜了你，我就想有一天将真相亲口告诉你，让你精神癫狂，让你凌受，让你的心一点一点死去，就那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我的小虎啊，我的小虎儿子啊……黄联营歇斯底里在坟前地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起来。猛然，他发现面前那把明晃晃的刀，旋即拔了出来，举刀刺向自己的前胸。

郭老八奋力夺下刀，然后拼尽全力将刀扔到了远处的树木丛中，痛苦地说道，我在抗美临咽气前发过誓，我不会报复杀你，我也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在我的面前，你的命换不回来小虎和抗美两条人命，你死了太便宜你了，我要你好好地活着，让痛苦一点一点折磨你，直至后悔的泪水淹死你……不过，即便是死，我也会死在你的前头，我不能容忍再让你去打扰抗美，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所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

风起，结伴而来的还有飘飘洒洒的雪花，渐大，点亮了暗沉的天空。

再不走，晚饭就耽误了。郭老八望一眼悲痛欲绝的黄联营，独自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