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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抗战

2015-06-13文丨戴明贤

当代贵州 2015年35期
关键词:安顺小城

文丨戴明贤

记忆中的抗战

文丨戴明贤

我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童年,但家乡安顺只是西南大后方的一座小城,没有听见过日寇的枪声,没有挨过日本飞机的轰炸;有关抗战的记忆,与沦陷区同胞相比,非常非常之“小儿科”。主要内容不过是:蜂拥而来的难民、悲怆动地的歌声和沉默过境的军队。

在我记忆中,抗日战争与歌声交织一起。甚至两者就是一回事。我没有亲见抗日战场,只饱听了抗日歌曲。是抗日歌曲使我这个混沌小孩有了家国、民族、战争、灾难这些人生的重要观念。

第一次受歌声震撼,是进入黔中附小一年级,在师生同乐会上,一个女生独唱《松花江上》。她是随家长逃难来的外省人,也就是三、四年级的年龄罢。开始唱得很动听,随即喉咙哽咽,后来就嚎啕大哭起来,牵动了许多师生,全场一片哭声。这支《松花江上》,当时唱遍大江南北。我最喜欢的歌是《救国军歌》:“为我中华民族,永作自由人!”至今哼唱还不禁动容。还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英雄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一群军衣军帽的职业歌手进入石城,把零散的抗日歌曲汇成了一条河,河不大,却是活泼泼地汹涌流动。这是由舒模率领的剧宣四队,隶属周恩来、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第三厅,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工作团。来后借住于女子中学的一间大教室。我大姐明端是女中学生,本来就喜欢唱歌演戏,立即成了剧宣四队的“追星族”。据方志介绍,在四队到来之前,安顺已成立“抗战戏剧歌咏团”,举行过大型演出;后来又有以国立兽医学校学生为主的“珠江音乐社”的建立。四队是专业,演唱的全是解放区歌曲,影响最大。剧宣四队来了不久就在京戏园上演老舍的话剧《国家至上》,我跟着大人们去看。剧情是褊狭的民族主义情绪如何化为同仇敌忾的爱国主义力量。我过去只看过唱念做打的京戏,第一次看写实手法的话剧,非常刺激。随即来了高博、杜雷等人的“新中国剧社”。加上几所中学和国立军医学校、兽医学校,一时之间,小城的抗日演出活动真有点如火如荼。我看过的话剧有曹禺的《雷雨》《日出》《家》;老舍与宋之的合作的《国家至上》;与赵清阁合作的《桃李春风》;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李健吾的《狂欢之夜》;张道藩的《蓝蝴蝶》、陈铨的《密电码》等,总有十多部吧。从《狂欢之夜》中看到酒吧之类的现代都市生活,印象很深。

四队的歌咏演出,大都选择各类广场。演出过《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带简单表演),配上各种短小的歌曲。像舒模自己的《大家唱》,在石城很流行,到处能听得见小孩吼:“来来来来来来来你来我来他来她来来唱歌,来唱歌。一个人唱歌多寂寞,一群人唱歌多快活。唱歌使我们勇敢向前进,唱歌使我们年轻又活泼……”

当时脍炙人口的救亡歌曲,除了《义勇军进行曲》《救国军歌》《大刀进行曲》以及“黄河”这一类雄壮威武的歌曲外,还有一类较为软性的抒情歌曲。以怀乡为主题,词曲都很柔美,最受青年学生的喜爱。我从大姐明端那儿,听会了一堆,至今经常用来吹箫、拉二胡。我写《一个人的安顺》,列举了若干首,引起与我年龄相近的一些读者的回忆,有人还为此写信给我。现在歌坛翻唱许多老歌,及于此类极少,真是憾事。

对抗击日寇侵略主力的军队,我所知更少。眼见的只是肃穆过街的队伍、捆绑成串的“壮丁”和“第七临时教养的伤兵(前线撤回的伤病员)。据乡人回忆文字,1938年,贵州军队121师、103师参加台儿庄战役。云南龙云、卢汉亦派出滇军60军、58军参加抗日,由昆明出发,入黔首站即安顺。安顺民众在大十字钟鼓楼东面搭建木台,举行迎送过境云南抗日将士大会,向滇军战士赠送毛巾、草鞋、肥皂、电筒等慰劳品。乡绅韩云波先生代表民众致词。他扬声道:“将士们,我是个普通老百姓,我是个工人出身,今天我谨代表安顺人民向你们敬礼!”随即向台下毕恭毕敬三鞠躬。台下军民热烈鼓掌。接着说:“我见到你们的英姿真高兴,希望你们英勇杀敌,你们一定能够把小日本赶出去!”举双臂高呼:“还我河山!”台下军民振臂同呼。接着说:“小日本膏药旗就像辣太阳,我们国家好像绿油油的禾苗,正当要出穗时候,烈日把田水都晒干了。将士们,你们从云南来,云南、云南,把你们的云层推上去,拦(南)住烈日,普降甘雨,我们一定要赢得一个好收成,打败小日本!”此时掌声雷动,街巷共鸣,小城敌仇同忾,激情激荡。

但我亲眼见过抗日名将戴安澜将军。他率领的陆军第5军200师当时驻扎安顺。安顺人提起戴师长,无不肃然起敬。

据有关文字,戴师长是安徽芜湖人,他的队伍是当时中国罕有的机械化陆军师。在桂南大会战、昆仑关战役建有殊功。1940年奉调贵州整训待命。到安顺后,司令部驻华严洞,官兵散住于南关乡一带。这支队伍纪律严明,与地方相处融洽,为地方建设作了许多贡献,如疏通贯城河、修路、为乡民办学校、挖井找水、免费治病、宣传卫生知识等等。我上学下学经过南街,多次见到戴将军。灰棉军装,棉军帽,背着手慢慢走,神态十分厚重稳健,还时不时与路人交谈,非常之平易近人。后来200师入缅参战,戴将军于1942年5月26日在缅甸茅邦村殉国。灵柩从昆明方向运往省城,途经安顺,万民空巷,站在大路两侧送葬,从西门外到东门外,夹道迤逦陈设着路祭的香案瓜果。我们学校的师生列队于东门外公路边,站了几个小时,望着灵车远远而来,缓缓而去,一时间青烟袅袅,哭声此起彼伏。这个悲愤壮烈的场面,我毕生最难淡忘。大前年去腾冲,在抗战纪念馆见到戴将军遗像,肃立致敬,摄影留念。

与安顺相距很近的贵阳,因为是省会,遭受日寇的多次轰炸,尤以“二·四”轰炸最为惨重,市中心大十字周围炸成废墟,同胞死难无数。安顺虽近在咫尺,也跑过几次警报,但都有惊无险,多是预行警报后就解除了。只有一回发布了紧急警报,全校师生去到郊外一个山洞,结果也是一次虚惊。大约因贵阳遭受“二·四”轰炸,我母亲曾带着子女到近郊华严洞住了一段时间。与其说是躲警报,不如说是休闲度假。

华严洞是个大溶洞,约定俗成的端午节游憩之地。但这时候洞里存放了北平故宫博物院内迁的部分藏品,有军人和专职机构守护,不让游洞。洞外庙宇则不受影响。1944年,省主席吴鼎昌商请北平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同意,选出二百来件顶级字画在省城展出。省方陈恒安先生和院方庄严先生是具体执行人。这是贵州文化史上一件空前绝后的盛事。前些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位负责人见到这份展览目录非常惊诧,说是这么多一级藏品一次集中展出,是独一无二的记录。从北平护宝南下、在华严洞住了八年的文物专家庄慕陵先生,在又一个八年后想念华严洞那段生活,作了一幅《安顺华严洞读书山图》,遍征友好题咏。此时的庄先生已远在海陬,是台湾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读台静农先生记庄严(慕陵)先生的文字,知道这是一位非常可爱的至情至性的文人。他的哲嗣庄灵先生,出生在贵阳医院,在安顺生活八年,曾多次重踏尊人足迹,还自称安顺人。这也是抗战带给贵州的一段佳话。

太平洋战争爆发,盟军抢修中缅公路,给安顺带来了美国大兵。小城立即热闹了许多。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新鲜玩艺:吉普车、皮加克、口香糖、冲锋枪、奶粉炼乳、骆驼牌香烟、各种战地食品、大拇指加“顶好!”等等。老百姓管他们叫“美军”,或者文一点叫“盟军”。

驻小城的大队美军驻扎北门飞机场,指挥部门借住我们三一小学的校舍,学校搬到县参议会后园的几幢旧木房上课。没有操场,上不成体育课,荒芜残败的大园子并不比整洁的校园少乐趣。中国兵则驻在与飞机场相距不远的北校场。美军驻扎国外,例有胡作非为的事发生,至今犹然。但驻扎安顺的美军,没有太为非作歹的传闻。不知是因为小城太小,驻军不多,相对单纯一些呢,还是发生过这类事件,只是没有传入我们混沌小孩耳中。在我印象中,美国兵多是些活泼轻浮的小伙子,经常三五成群地找机会出来闲逛、猎奇,领略异域风情。虽然还是红毛绿眼睛,见惯也就不惊了,所到之处,每每引起小孩围观。胆大乖巧的伸出大拇指嚷一声“顶好!”说不准能得一片口香糖作为回敬。

在安顺休整的中、美飞行员在黄果树瀑布合影,前排左一蹲者为何应钦。

洋人来了,西餐馆应运而生。就在我家下隔壁,狭而深的小店堂,招牌却叫“国际饭店”。后进才是主餐厅,门面只是卖西点咖啡。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看看。两行小桌,铺着雪白的台布,立着瓶花,纤细的高背椅。跑堂的(应该叫boy吧)一身白衣,头戴高顶白帽。比小城的土饭店是要讲究些,但经常冷清清的。有一次印象深刻,是多辆普通吉普中间,夹着一辆白色小吉普,停在国际餐厅门口,车上人入内用餐。几辆车都伸出颤巍巍的细杆,顶上有风车叶似的薄片,后来听说是扫雷器。那辆白车特别打眼,从未见过,车主的身份肯定很高。

随着滇缅公路的进展,小城经常有美军车队过街,从东门进城,经东大街、钟鼓楼、西大街,出西门过两可间、花牌坊一带逶迤而去,直奔云南。每次经过,必引起行人伫观。如碰着赶场,万众夹道,只空出够汽车前进的一条人胡同。小的叫小吉普,带拖兜的叫中吉普,最大的先叫大吉普,后来才叫军用大卡车。都一个模样,不带车门,以便上下。有的卡车,车轮比我们小孩还高,拖着各种大型武器。市民们大声点数,互相纠正,自命见多识广的就讲解这是高射机关枪,那是什么炮什么炮。大兵都挎冲锋枪,当时叫卡宾枪。最壮观的一次,足足有七八十辆大小越野车,从东门到西门,整条大街上车轮滚滚,像一条百尺长虫,踽踽而来,迤逦而去。不知是不是在准备一次会战。

安顺人真正感受到战争的威慑,是1944年冬。日寇一支部队由广西北上,攻入贵州南端的独山县,史称“黔南事变”。这消息对一向以“福地”自许的安顺人,不啻一场地震。城民们发现,那些常受怜悯的“下江人”(即难民)的悲惨命运,一夜之间罩在了自己头上。传闻蜂起,人心惶惶。我上学下学,也能感到街上异样的氛围。忽然一天,母亲宣布要带着我们去乡下住些日子,父亲留守观察。去的是远郊郭家屯吴家。

我们借住吴家,原不知会住多久,锅瓢碗盏米油豆类准备了一大堆。但新鲜劲还没淡,刘大哥忽然出现,说是日本兵已退出贵州境,来接我们回家了。于是我们又恢复了老秩序:假期结束,开学报到,每天经过“下江人”的地摊长蛇阵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做作业。其间只一件事让我振奋:年节期间剧宣四队演出《新年大合唱》,“我们一齐欢唱三十四年新年歌,恭祝大家健康多!有气有力多生产,不怕肚子吃不饱……”锣鼓喧天,耍狮、舞龙、秧歌、腰鼓,最后放大红色的蚂蚱炮,气氛非常热烈。我兴奋得透不过气。但热闹一番,复归平淡。暑假过了又开学。

那天在家里看书,忽然听见街上喧声潮涌,飞奔出去,只见满街人头攒动。店员罗哥抓住我,说了句惊天动地的话:日本人无条件投降!

平时大人们交谈,都是害怕日本兵越逼越近,不知哪天大祸临头。忽然之间说是战争从此结束,真不敢置信。接连许多天,小城四条大街人流汹涌,爆仗声此起彼伏,连只有过年才上市的黄烟、嘘花也赶制出来放,挤不动的人群也不躲闪。接着,连阔别多年的“烟火架”,也隆重燃放于小十字川戏园,一连呈现了几出老戏场景。驻扎在北门飞机场的美国大兵也开着十轮大卡车来参加狂欢,高耸耸地浮动着草绿色的船形帽。谷哥扎了一只很大的彩灯:中美英苏(当时所谓“四强”)国旗并列在一个代表胜利的“V”字上。这盏灯挂在一商号二楼窗外,晚上灯里的“轻磅电灯”(110伏)一亮,把四周照得通明,引来越集越多的市民聚观,加上美军卡车,堵断了大半条街。店里怕人多出事,把闸拉了,黑暗中更是一片骚动喧嚷,吓得又把灯开亮,直至观众看够了,逐渐散去,才关灯睡觉。

涕泗汍澜的狂欢之后,急流勇退。“下江人”蜂拥而来,蜂拥而去。我的小城像一只饱满的气球被锥了个口,急速干瘪下来。上学放学,石街上消失了那份喧声和活力,格外冷清。令我格外想念带来那份热闹的“下江人”。《新年大合唱》的锣鼓狮子还记忆犹新,舒模和他的唱歌兵们也不在了。走了。消失了。我那份惆怅啊!

剧宣四队作曲家草田赠给我大姐几本书作别,有《普式庚诗选》《我的心呀在高原》和《茶花女》。都是草纸的抗战版,扉页上题了“明端同学留念,草田赠”字样。转眼五十余年过去,明端不在了。舒模不在了。草田不知近况。唯有那册《我的心呀在高原》立在我的书架上。和我一起经历了抗战岁月的,只剩下它了。

(作者系著名作家、书法家 责任编辑/朱江)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毛泽东《海鸥将军千古》图为贵阳市花溪公园的戴安澜将军衣冠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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