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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编辑国文教材的实践及启示

2015-06-11陈振

语文建设 2015年5期
关键词:时文国文文选

陈振

“时文”,指时下之文,就是当下作者在当前语境中发表不久的各体文章。作为现代教育制度与学科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现代语文,自上世纪初独立成科以来,一直是与当下文化互动关系最为密切的学科之一,且根据学科特点一贯保留着以各类课文为中心开展知识技能训练和思想文化教育的传统。选文之经典性与时代性的对立,一直是语文教育论争的焦点,其遴选标准百年来众说纷纭。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新课改实施及教材更迭过程中,语文教材老篇章的退出和新时文的入选成了社会争议的热点。时文,一方面富有时代气息,贴近生活,是语文教材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随时而动,变化不居,缺乏积淀和检验,是教材编制中最难把握的部分。叶圣陶在民国国文教材编辑实践中注重趋新求变和贴近生活取材,但区别于人文性、思想性、政治性等内容上的考量,他的时文选择“全从形式上着眼”,追求语文训练目的的实现。

叶圣陶早年先后担任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的文学编辑,主编或参与编辑《中学生》等十多种杂志。在1949年前共编辑15套语文教材,其中中学语文教材有:《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共六册,周予同、顾颉刚、叶绍钧等合编,1923年起陆续出版),《开明国文讲义》(共三册,夏丏尊、叶圣陶、宋云彬、陈望道合编,1934年出版),《国文百八课》(计划六册,完成四册,夏丏尊、叶圣陶合编,1936年出版),《国文教本》(共六册,夏丏尊、叶圣陶合编,1937年出版),《中学精读文选》(叶圣陶、胡翰先合编,1942年出版),《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共三册,叶圣陶、徐调孚、郭绍虞、覃必陶合编,1947年起陆续出版),《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共六册,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李广田合编,1948年起陆续出版),《开明文言读本》(共三册,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合编,1948年起陆续出版)。

纵观叶圣陶参与编写的教材,在时文选编上有这样的总体特点。一是时文选篇数量较多,体裁全备。以1923年起陆续出版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为例,民国成立后写作或发表的时文篇目数量较大,占全部篇目的1/3左右,首次被选入本套教材并产生持续影响时文篇目有:蔡元培的《图画》《我的新生活观》《文明与奢侈》《理信与迷信》《建筑》《雕刻》、胡适的《新生活》、徐志摩的《泰山日出》、鲁迅《故乡》《鸭的喜剧》、冰心的《笑》、任鸿雋的《说合理的意思》、林纾的《记翠微山》等等。叶圣陶所编其他教材,也同样注重时文的选编。即使是专选文言文的1948年版《开明文言读本》,也选取俞平伯的《山阴五日记游》、鲁迅的《痴华鬘题记》,以及梁启超、蔡元培、胡适等时人的多篇作品。这些选文体裁繁多,除常见文体外,更侧重应用文文体。二是时文选编意旨明确:贴近生活。《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开篇的“编辑例言”明确昭示:“我们选编这本书,第一,希望切合读者的生活与程度。就积极方面说,要选足以表现时代精神的,与当时生活有关联的、为当时青年所能了解和接受的。”三是时文选取原则从形式出发,不侧重以内容取材。这在《开明国文讲义》《国文百八课》中得到彻底贯彻。编者在《关于〈国文百八课〉》一文中开篇这样介绍:“这是一部侧重文章形式的书,书中所选取的文章,虽也顾到内容的纯正和性質的变化,但对于文章的处置,全从形式上着眼。”[1]

以上特点在《国文百八课》中得到更为集中的体现。下面我们以这套教材为例,具体考察叶圣陶作为编者的教材编纂理念和时文选编策略,并结合叶圣陶的语文观念及教育思想,探究其时文选编理念及策略形成的原因。

《国文百八课》由叶圣陶与夏丏尊合编,是一部颇能代表编者语文教育思想且极具特色的初中语文教材,开明书店从1935年到1938年先后印出四册。教材的文选部分“选文力求各体匀称,不偏于某一种类,某一作家。内容方面亦务取旨趣纯正益于青年的身心修养的。唯运用上注重于形式,对于文章体制、文句格式、写作技术、鉴赏方法等,讨究不厌详细”。四册72课共有选文144篇,其中,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产生的时文选篇有94篇,占全部选篇的2/3左右,远远高于同一时期多数教材的时文选编比例。

在时文选编来源的处理上,编者既选择当时教材通用的代表性时文篇章,又大胆启用新时文。四册教材选用的时文中,有15篇文章属于当时民国中学国文教材最常见的篇章,如:丰子恺的《养蚕》,鲁迅的《秋夜》《鸭的喜剧》《风筝》,徐蔚南的《初夏的庭院》,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梁启超的《祭蔡松坡文》《欧游心影录楔子》,高一涵的《立志》,蔡元培的《我的新生活观》,刘半农的《一个小农家的暮》,王光祈的《工作与人生》,许地山的《落花生》。这些文章被多数教材反复选用,在各版本教材复见次数达6次以上。笔者统计整个民国时期60余种主流中学国文教材,复见次数在6次以上的时文选篇总数为82篇,《国文百八课》中竟占了15篇,大致反映出当时时文选篇的基本面貌。这也符合该教材“编辑大意”所言的“本书所收选文都是极常见的传诵之作”。

同时,该教材选用的94篇时文中也有33篇是其他教材所从来没有选过的,它们是:子夜的《黄浦滩》,茅盾的《邻》,胡适的《我与小说》,田山花袋(作)、夏丏尊(译)的《新教师的第一堂课》,周作人的《苦雨斋之一周》,佚名的《水手》,佚名的《导气管的制法》,佚名的《公文标点举例及行文款式》,常惠、王宪章的《中国大学发现唐墓调查报告》,顾寿白的《菌苗和血清》,贾祖璋的《动物的运动》,孟真的《农民的衣食住》,赵元任的《科学名词跟科学观念》,竺可桢的《二十三年夏季长江下游干旱之原因》,庄严、黄鹏霄、金希贤的《点查柏林寺所藏经板数目报告》,佚名的《废除不平等条约宣言》,佚名的《书虚》,曹聚仁的《“回农村去”》,陈布雷的《黄花岗烈士纪念会演说词》,樊的《释“三七”》,李良骐的《霜之成因》,林语堂的《广田示儿记》,刘大白的《整片的寂寥》,茅盾的《再谈“回农村去”》,孙文的《欢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词》,田汉的《苏州夜话》,易卜生(作)、潘家洵(译)的《娜拉临走的一幕》,佚名的《希伯来开辟神话》(一、二),佚名的《中学法》,彭玉麟的《与郭意城书》,周作人的《致俞平伯书》,朱自清的《卢参》。

这些独有的时文选篇,体裁繁多,除常见文体外,更侧重应用文文体,包括日记、演讲、书信、杂感、随笔、传记、游记、宣言、调查报告、科技小品、法规条文等。这也是编者在教材《编辑大意》中表明的特色追求:“应用文为中学国文教学上的一个重要纲目,坊间现行国文课本大都不曾列入。本书从第一册起即分别编入此项材料,和普通文同样处置。”“古今论文之作及关于文艺上主义、派别的论著向占国文教材的一部分,本书虽也采取纯文艺作品,但论文之作及文艺理论概不收录。一则因每课已有自具系统的特编的文话,不必再依赖此种零星材料;二则编者在经验上深信片段的论文之作及文艺理论对于初中程度的青年并非必要,甚且足以诱致一知半解的恶果。”可见其意见之独到。

这些选文贴近生活,既有与中学生生活现实密切相关的话题,如《怎样读书》《读书与求学》《工作与人生》《中学法》,也出现一般教材更为少见的,大量的日常生活类说明文,如《农民的衣食住》《蟑螂》《动物的运动》《霜之成因》《二十三年夏季长江下游干旱之原因》《菌苗和血清》《苏打水》《导气管的制法》《机械人》等。

大量时文的选入,反映出编者对语文教学材料选取趋新求变的意识。这也是编者一贯的态度。早在五四前后,作为新文化运动积极参与者和国语运动的重要推动者,叶圣陶根据语文教学和编写教材的实践经验,即提出革新语文教育和改革教材的主张。他提出语文教材编写要“顺自然之趋势,而适应学生之地位”,并积极提倡白话文进教材,力主教材选文“力避艰古而近口说”。[2]1935年他告诫说:“切近不切近现代青年的现实生活,才是国文教学成功跟失败的分界标。”[3]他后来不断强调教材应该“切合学生的生活与程度”,就内容题材来说,应该是“足以表现时代精神的,与现代生活有关的,为现代青年所能了解接受的”[4]。他严厉批评“古典主义”:“旧式教育死守古典主义,读古人的书籍意在把书中内容装进头脑里去,不问对于现实生活适合不适合,有用处没用处。”[5]他认为时代在前进,生活在发展,教学的内容与重点也应不断变化。他对语文教育之于“固有文化”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国民党推动“党化教育”过程中,1932年的《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把教育目标做了调整,增加了第一条,即“使学生从本国语言文字上,了解固有的文化,以培养其民族精神”。叶圣陶当时敏锐地指出了这一变化背后的深意:“这新颁布的课程标准显然带有一种新的倾向。这新的倾向给我们的认识就是‘复古。”[6]1945年在《〈国文教学〉序》中,他指出语文教学的任务是“传播固有的和现代的文化”,而当时一般的惯例表述是“传播固有的文化”,他加上了“现代的文化”。

在语文教材选编“趋新”意识之外,叶圣陶更显著地表现为“求广”的追求。1947年他说:“就最广泛的方面说,凡是我国文字写成的东西都是国文科的材料”,远至“刻在龟甲牛骨上的殷墟文字”,近至“现代的新文艺作品”,均是语文学习材料。[7]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大语文观。l922年,叶圣陶针对当时国文教授“限于教室以内”“限于书本以内”的弊端,明确指出:“趣味的生活里,才可找到一切的泉源。”他还指出:“学习得跟整个生活打成一片。”[8]對于教材选文原则,他能明确提出:“希望切合读者的生活与程度。就积极方面说,要选足以表现时代精神的,与当时生活有关联的、为当时青年所能了解和接受的。”“要是学生头脑里有这么一种印象,课本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彼此连不到一块儿,那就是教学上的大失败。”[9]正是这样的语文观念带来《国文百八课》选文的题材广泛和贴近现实生活的鲜明特色。

用大语文观来解释人们熟知的叶氏“例子说”,可能更接近其本意,也就解开了其时文选编所表现的独特眼光和大胆做法之背后因缘。叶圣陶提出过语文教本无非是“例子”。我们来看看他在《谈语文教本》一文中的原话:

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从青年现在或将来需要读的同类书中举出来的例子;其意是说你如果能够了解语文教本里的这些篇章,也就大概能阅读同类的书,不至于摸不着头脑……所以语文教本不是个终点。从语文教本入手,目的却在阅读种种的书。[10]

因此,课文无非是“例子”,乃至后来出现的“凭借”说,并不是将课文限制在某一种特定的用途,也无意贬低或削弱课文的地位和作用,更不是将课文抬举到经典和样板的高度,而是强调语文教本不是终点,要由此阅读和学习更广范围的材料。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和出发点,《国文百八课》才会出现33篇独有的题材广泛、文体兼备的各类选文。

选文是“例子”,那么是做什么的例子?编者标榜:“书中所选取的文章,虽也顾到内容的纯正和性质的变化,但对于文章的处置,全从形式上着眼。”我们来看教材的具体做法,例如第一册第十二课,为了配合文话“叙述的顺序”,文选选了一篇写人的《武训传略》和一篇记事的《五四事件》,两篇文章内容上不搭界,编者指出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按时间顺序叙述的。教材导引对武训的人物精神和五四事件的时代意义不着一墨,习问(即练习)题直接指向文话所讲述的“叙述的顺序”这一语文知识点。教材设计这样提问:

1.文选二十二(《武训传略》)、二十三(《五四事件》)里面,有时间不相连续的部分吗?作者对于这种部分,用着怎样的叙述方法?

2.文选二十二、二十三里面,有不是叙述性质的文句吗?如有,试举出来。

这也是《国文百八课》最大的特色:与同期的教材偏重关注选文内容的思想教育功能相比,它的选文“全从形式上着眼”。选文的编排是以语文知识的传授为序,选择什么样的文章,以能否作为文话和文法的范文和例文为准绳,围绕选文的“习问”设计聚焦文法和写作知识的训练和巩固。叶圣陶曾明确表示:“时下颇有好几种国文课本是以内容分类的。把内容相类似的古今现成文章几篇合成一组,题材关于家庭的合在一处,题材关于爱国的合在一处。这种办法,一方面侵犯了公民科的范围,一方面失去了国文科的立场,我们未敢赞同。”[11]这样的选编理念和处理策略反映出编写者鲜明的教学取向:淡化语文教学思想内容教育的目的,强化语文科特有的目的,即形式的。关于文章的内容与形式,《国文百八课》第一课文话《文章面面观》有这样的表述:

每读一篇文章该做内容的与形式的两种探究。文章的内容包括世间一切,它的来源是实际的生活经验,不但在文章上。至于文章的形式纯是语言、文字的普通法式,除日常的言语以外,最便利的探究材料就是所读的文章。

中学里国文科的目的,说起来很多,可是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两个,就是阅读的学习和写作的学习。这两种学习,彼此的关系很密切,都非从形式的探究着手不可。

内容和形式倾向的不同,反映出语文观念中语文教育的性质和目的等方向性问题,这就是民國颇有影响的内容与形式之争。叶圣陶的观点明确倾向形式。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语文的弊端:“五四以来的国文科的教学,特别在中学里,专重精神或思想一面,忽视了技术的训练,使一般的学生了解文字和运用文字的能力没有得到适量的发展,未免失掉了平衡。”[12]1932年,叶圣陶发表《国文科之目的》一文,将国文科的目的概括为“整个的对于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的教养”,换一句话说,就是“养成阅读能力”“养成写作能力”两项。此后,他在1940年发表的《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1942年发表的《略谈学习国文》、1948年发表的《国文》等文章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直到1980年,叶圣陶还坚持这样的观点:“学校里为什么要设语文课?这个问题好像挺简单,但是各人的认识并不一致,甚至有很大的不同。有一种看法认为语文课的目的是让学生掌握语言文字这种工具,培养他们的接受能力和发表能力。我同意这种看法。”[13]后来有人将叶圣陶的观点总结为语文教育思想的“工具本质论”[14]。

一般认为,强调语文教育的人文性,或注重内容的社会认知和思想品质教化作用,会造成时文选编。前者如当前新课标教材的编写,后者如新中国成立初期和“文革”期间教材中的政治时文。叶圣陶的语文观念及其在《国文百八课》的实践证明,语文学科特有目的的强调,形式的需求也同样催生时文选编。叶圣陶的时文选编经验告诉我们,语文教材选文应重视形式上的价值,取材范围要广泛,时文应因其贴近生活、切近时代、贴近学生,具备应用性和实践性而纳入语文教育的视野。

参考文献

[1]夏丏尊,叶圣陶.阅读与写作[M].上海:开明书店,1938:119.

[2]叶圣陶.叶圣陶论语文教育[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86:19.

[3][7][12]叶圣陶.叶圣陶教育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44,156,113.

[4]叶圣陶.叶圣陶集:第十六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102.

[5][10]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87,182.

[6]叶圣陶.叶圣陶集:第十二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34.

[8]商金林.叶圣陶传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142.

[9]商金林.叶圣陶年谱[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1986:186.

[11]叶圣陶.叶圣陶教育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403.

[13]徐林祥,杨九俊.关于语文课程目标百年嬗变的反思[J].课程教材教法,2012(2).

[14]董菊初.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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