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不空

早已忘记从何时开始，我的房间房门紧闭。我宣称需要自己的空间，认为关上房门可以打开更大的世界。我忽略那其实是一个旋涡。《儿子的房间》——第54届金棕榈奖影片，打开了我的房门。

父亲是一位心理医生，工作主要是倾听，很被动，像一只装废话的垃圾桶。他的一次周末出诊“间接”造成儿子潜水意外溺亡。此后，父亲、母亲、女儿三人生活遭到重创，父亲陷入到内疚的困扰，直至放弃工作。母亲沉迷痛苦，脆弱敏感。女儿情绪易怒，恋爱分手。无论是宗教、工作、逃避都无法为一家人的痛苦减重。这时，一封来自儿子的小女友的信和一次拜访，仿佛是雪花膏，缓解了痛苦。在送她的旅途中，一家人经过长夜，面朝大海。

房间

对青春期的男生来说，自己的房间对于父母是禁区。房间里埋有秘密，隐瞒是常态。我那时常感绝望，因为自己领土内没有一个角落是绝对安全的，我穿着衣裳，却常有赤裸感。我安慰自己，我的秘密你们看到就看到，别和我说就行。片中儿子与父母也没具体冲突，但儿子隐瞒偷化石，结识小女友却从未和父母谈起等事件，无形中已形成一种和父母对抗的张力。儿子的房间，成为一个缓冲地带，成为父母试图进入孩子内心的门槛。父亲趁儿子不在进他的房间，就是试图理解儿子奇怪行为后的秘密。儿子出事后，“房间”则衍生出多种含义，既是儿子这个概念的延伸，又不断残忍地提示着痛苦的存在，母亲只能在房间里抱着衣服流泪。

儿子的棺材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房间，一个儿子居住时间更长久的房间。从棺材的选择到密封，影片用不少笔墨进行描述。尤其是用浓墨写钉子钉入棺材的场景，一个全片罕见的特写，深深刺痛观众的心，钉入人心。

不愿和父母分享房间的儿子，却愿意和只结识一天的小女友通过相片分享自己的房间，提示着房间的私密性，以及他和父母的隔阂。相片中那些从未在父母面前流露过的可爱动作，勾起父母的深深的怀念。我上大学走后，我的房间也承担了这样的任务。也许父母是进过我房间最多的人，但未必是最了解我的人。

父亲

父亲是海，遥远、隐秘，而且一个浪能把我“拍”岸上。我能在片中的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片中父亲工作时，病人躺在前景，他坐在病人头后，这样的构图使父亲可以看到病人的表情（颠倒），但病人基本上看不到父亲。与一般表现医治心理疾病两人面对面的构图不同，这样的设计使父亲在后景表情可以有更多的发挥，不用顾及病人，可以不耐烦，可以走神，失子后的痛苦占领了工作。而且很多病人需要的只是倾听，而父亲的痛苦，家庭内部的痛苦，却无人倾诉。

三场跑步的戏也将父亲的情感变化串联起。开场跑步，光线充足，天气晴朗，愉悦的心情外化为身边一群莫名的庆祝人群。第二次父亲跑步是由于化石事件与网球事件让父亲感到与儿子沟通出现不顺，光线较暗，阴天，仿佛“暴雨”即将来袭。第三次跑步是在儿子出事后，父亲在夜晚（或凌晨）跑步，天色黑暗是父亲绝望和痛苦的外化。而之后父亲几次想象“如果”儿子和自己跑步的场景，影调变得很高，阳光充足到饱满，突出“想象”的不现实，而且表现一种安慰和幸福。父亲到游乐场“发泄”情绪，前景是碰碰车，后景则是父亲孤独地坐在长椅上。前景仿佛是后景的脚注，父亲内心无疑也在进行一场“碰撞”，只是撞出的不是欢笑，而是痛苦。父亲所有的情绪全部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通过影像浸出来、泡出来的。就如我的父亲，我们交流少得可怜，但总有某个瞬间，我惊异地在自己的言行中看到他的痕迹。

家庭

在儿子出事前，一家四口常出现在同一个景框内，车厢内，餐桌前，球场看台，全景把一家人“团结”在一起，至少表面上温馨和睦。就连女儿和男友在一起讨论功课，也把父母放心地安在前景，从中不难看出整个家庭的轻松、愉快、坦诚。但儿子出事后，父亲、母亲、女儿几乎很少再在景框内“团圆”了，尽管是在同一个家，却各自为营，相互隔绝，家庭无论是心理意义还是物理意义，都“破裂”了。这种破裂不是“全封闭”的破裂，而是通过声音进行了“缝合”。第一次缝合是伴随着嘈杂声，第一个镜头母亲在儿子房间内，第二个镜头女儿在做作业，第三个镜头展现父亲在客厅看电视，原来声源是电视发出的嘈杂声。第二次缝合是女儿在自己房间内摆弄收音机，收音机的调频声是声源，声音持续在接下来的镜头中，母亲在卧室床上，父亲在客厅沙发上。虽然三人因“意外”而导致“破裂”，但家庭总会有某种“情绪”在牵连着彼此，这是一种无法割断的情感。之后，由于儿子的小女友（某种意义上儿子的延伸）的到来，三人在景框内的“相聚”明显多了起来，不论是妈妈给小女友打电话，还是最后送小姑娘与之前一家人在车内唱歌相呼应的全景，都喻示这个家庭会渐渐走出不幸，恢复平静。

亲情是最无法割断的情感，因为它是最不计回报的。爱情中，很多人之所以说我爱你，是因为想得到对方的爱，这种爱是有缺陷的。而在亲情中，我爱你多半带有信仰般的奉献，不问收获（自私性也有，但在所有情感中浓度最低），我们偶尔对父母的冷落会让他们的爱有半分损减吗？

这是一部“对”的影片。所谓对，就是它的生活质感与我的感受吻合。儿子走后，房间是空的，但房间也是满的，被自然的情感填满。在银幕上看了太多不对的电影，所以“对”对我来说重要起来。所谓对，就是不去刻意拔高，不去故意压抑，让情绪自然流淌，肌理清晰可见。真水无香，打动人的，从不是香水，而是体香;打动观众的，从不是技巧，而是情致。对金棕榈而言，材料达不到的百分之百的纯金，情感却是24K。

朴实，不煽情，富有生活质感。高临阳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讲述了电影和体悟，这也与故事的基调相吻合——执拗的疼痛与安静的欢乐。没有情绪大起大落的呈现，情感涌动处如深水暗流般压抑窒息。光线的改变，声音的“缝合”，独特的镜头构图……他捕捉到这些独具匠心的地方，挖掘到每个人内心的深处，而触动也必然藏身于这些细节处。一个宣告“隐私”关上房门拒绝亲情交流的少年;一个沉默少言却爱意深沉的父亲，高临阳从这两处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当然不仅是他，我们多数人也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亲情”这个话题被说得很多，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必过分张扬，任平实处自然流露，才最打动人心。如他所说，这是“对”的电影，因而值得全情投入。

（施晨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