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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书艺与彩笺

2015-06-10夏晓虹

中国书法 2015年5期
关键词:饮冰梁氏新民

夏晓虹

梁启超是政治家,也是学者,但首先是个文人。这是我翻阅两大册梁启勋收藏的其兄手札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习书留影

就书法艺术而言,梁启超每一纸写出,无论为长文一如梁启勋所藏《袁世凯之解剖》一,还是短札一如一九一七年一月所书辞寿庆之二十字笺一,皆美观疏朗,布局考究,值得作为一件形完气足的艺术品欣赏。

梁启超在书艺上确曾用功甚深。一九一O年四月九日致函徐佛苏时即提到,除「每日平均作文五千言内外」「其日间一定之功课」中,尚包括了「临帖一点钟」,并且是从一九O九年八月中旬以来从未间断(《与佛苏吾兄书》)。这对于自称「吾学病爱博」「尤病在无恒」(《题艺蘅馆日记第一编》)的梁启超来说,实属难得。即使一九一六年七月,因时事纷扰、心绪不宁,梁氏著述亦废,却「惟学书较前益勤,日常尽二十纸」,并借此「稍足收敛此心」(一九一六年七月十四日《示思顺书》)。

如此勤习苦练,加以梁启超的天资颖悟,其书法进步迅速也可想而知。一九O二年,黄遵宪曾称赞梁氏:「公书高秀渊雅,吾所最爱,《入境庐诗》有一序,公所自书,平生所宝墨妙,以此为最。」(一九O二年十一月三十日《与饮冰室主人书》)但其所谓「人境庐诗序」,实为一八九八年一月梁启超在长沙时务学堂执教时,题写在黄遵宪诗稿上的跋语,其时梁之书法尚未大成。而一九O九年,梁氏书艺显然已发生巨大变化,以致亲密如二弟启勋,亦竞错认其字为出自康有为另一弟子麦孟华之手。在九月八日、十月二十一日给梁启勋的信中,兄长梁启超不无得意地再三辩白:

来片有「孟哥代笔书」一语,可谓奇极。盂哥并不在日本,何从为兄代笔?且兄致弟之书,亦何至倩人耶?兄三月以来,颇效曾文正,每日必学书二纸,宜弟之不复能认吾墨迹也。弟两月前有一片来,云「孺博代笔之书已到」,云云,真可发笑。我寄弟一书,乃起稿后寄往上海,叫孟哥写好,再寄来付邮耶7吾近日每日必临右军二百字,已非吴下阿蒙矣。弟见我近函,又谓何人代笔耶?

而这正是梁启超数月以来,日日「临帖一点钟」的奇效。并且,其所临之帖也可落实为王羲之书迹。从写于一九一O年阴历正、二月间的《双涛阁日记》,即可见其每日功课几乎都有「临《圣教序》」一叶或半叶,并且,此前先已摹写七遍。因而,一九二五年春,梁启超作《旧拓怀仁圣教序》跋,提及此拓本「与吾相随既十余年,前后临摹且百过」,实可征信。

法帖之外,梁启超于碑学亦下过苦功。用力最勤的是《张迁》《张猛龙》《张表》各碑,且都有专门的题跋。如一九一一年,梁对临写《张猛龙碑》兴致正高。十月六日中秋夜,为其启行赴奉天前夜,梁氏本以为自此归国,故特意为尚居留日本读书的大女儿思顺(字令娴)写下一卷《自临张猛龙碑》墨迹,且题跋云:

居日本十四年,咄咄无俚。庚戌、辛亥间,颇复驰情柔翰,遍临群碑,所作殆成一囊。今兹乌头报白,竟言归矣。世务方殷,度不复有闲情暇日以从事雕虫之技,辄拨万冗,写成兹卷。其末四纸,则濒行前一夕醉后作也。娴儿其永宝之。宣统三年辛亥九月望,饮冰记于日本须磨浦双涛园。

流亡十三年,一朝返国,其兴奋的心情亦须假借醉墨淋漓方足以抒尽,学书在其日常生活中的功用正非同寻常。而梁启超评《张猛龙碑》「堂哉皇哉,一代轨范已」,称赞其「最方严」、「龙跳虎卧」(《魏元苌振兴温泉颂》《魏司马景和妻孟夫人志》),也与流亡中东山待起的梁启超心境相合。

从写给梁启勋的信札中亦可看到,梁启超练字每有心得,往往急于同二弟分享。一九二八至一九一七年居父丧期间,梁沉醉于《淳化阁帖》,函致启勋,称:「比写《阁帖》,如有所得。弟视此笺何如?」一九二四年三月十四日亦写告其弟:「近来拼命写隶书,成绩盈簏。弟若不要,被人劫尽矣。」同年年底,梁启超送「篆隶各一小幅」给启勋,言及:「近颇感非用力于篆,则隶不能工。三日来,日必课篆矣。」一九二五年二月五日信中又兴高采烈地预告:「日来写《张表》,专取其与楷书接近。一月之后,请弟拭目观我楷书之突飞也。」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五日复告其弟,开始习练《六体千字文》,「顷已发奋学章草矣」。梁启超对研习书法兴致之高,且由隶而篆而楷而章草之学书历程,于此清晰可见。

世界八杰笺

更引人兴味的是,梁启超的书法及各时期所学书体,又常及时见诸其所用信笺。其中透露的梁氏心情与思考,同样值得关注。

一九O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与梁启勋函,梁启超选用的彩笺相当特别。此笺图像及文字呈橘红色。画中人物上髭如针,身穿双排扣礼服,手提「文明棍」,器宇轩昂。其姓名分别以中文与德文书写在右侧与下方,乃赫赫有名的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Bismarck)。画赞云:

公法不恃恃铁血,双瞳如炬心如雪。胸中甲兵不可说,叱咤全欧风云裂。

而此笺乃是一九O三年由梁启超主持的《新民丛报》社专门印制,全套共八种。由该刊第二十六号所载《一新制一世界八杰笺》广告可获知详情:

读史者,读英雄传者,观其言论行事,未尝不想望其风采,欲买丝以绣之,铸金以事之。此崇拜英雄之热心,实使人自进其人格之一法门也。吾中国寻常函牍喜用雅笺,盖文学美术高尚之风习使然也。然通行笺纸写风景、描花鸟,或集古句、集碑文,虽各有寄托,然皆非关大体。本社欲利用此高尚风习,徐导起国民崇拜英雄之思想,特搜集近世最著名豪杰,每国一人,写其遗像,并请饮冰室主人各系以画像赞,制为《世界八杰笺》。海内志士雅人,想有同好,故印数万纸,以公于世。

「八杰」国别与姓名如下:西班牙哥仑布、英吉利克林威尔、俄罗斯大彼得、德意志俾斯麦、美利坚华盛顿、意大利加富尔、法兰西拿破仑、日本西乡隆盛。

实际上,此「世界八杰」事迹均曾出入于梁启超笔下。一八九六年梁启超撰写《变法通议》时,即屡屡称引「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论不变法之害》一,俄国因此强盛,以论证中国实行维新变法的必要性。而一八九九年底,梁启超出游夏威夷,临行前一日,尚特意到东京上野公园的西乡隆盛铜像前致敬,并在船中所作《壮别二十六首》中,專列「别西乡隆盛铜像一首」。此外,《壮别》组诗之「别东京留学诸友及门人三首」,亦称赞华盛顿与拿破仑为「孕育今世纪」的功臣。至于海外「汗漫游」的相似经历,则令梁氏对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哥仑布追慕不已(「蛮长阁龙洲」)。一九O O年,《饮冰室自由书》在《清议报》开设专栏,很快即刊出《英雄与时势》一则。梁启超既指认当今「乃举天下翘首企足喁喁焉望英雄之时也」,故呼唤如加富尔、俾斯麦、华盛顿之英雄出世,所谓:「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我同志,我少年,其可自菲薄乎?」(《清议报》第二十七册)而此中之加富尔,即为其《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中最得梁氏心仪的人物。巧合的是,恰在「世界八杰笺」广告刊发的前一期,梁作《新英国巨人克林威尔传》亦开始在《新民丛报》连载。文中所引克林威尔呵斥画工之言:「画我当画如我者!」(Paint me as I am.)先已于梁著《李鸿章》与《南海康先生传》揭出,为其传记写作的至高境界。

具此英雄救世情怀,「世界八杰笺」自然会成为梁启超与维新志士通信的恰当载体。台湾影印的《梁启超知交手札》(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一九九五年版)中,至少可以见到其万木草堂同学孔昭焱、弟子何天柱以及同志侯延爽采用这套笺纸中的七种。因其少见,姑录其中可辨识之画像赞数则,以见一斑:

克林威尔:使英国宪法犟固为万邦式者谁乎?使英国国旗遍辉大地者谁乎7画中人是也。

华盛顿?国多难,为飞将;功已成,为老农。是真圣贤,是真英雄。

加富尔:读罗马衰亡史,宁知复有斯人;读中国现世史,恫哉竟无斯人!

拿破仑:帝者魁桀,民权精神,震天撼地,千古一人。

而且,诸人在使用这套信笺时不乏混用者,如何天柱一九O八年一月十七日致麦孟华函,总共三纸,依次为俾斯麦、拿破仑与西乡隆盛画像。这样的情况在梁启超书札中却很少看到,可见其对美感的在意与讲究。自制笺索隐

「世界八杰笺」虽非梁启超自制,却因每张均有其书写的赞语,故可视为梁氏专用笺出现的预演。

而能够显露梁启超政治怀抱的自用笺,值得注意的有「新民建言」一种。梁启勋的珍藏中,一九O九年梁启超为其代拟的一则「梁次荪履历」即以此书写。一八九八年九月戊戌政变发生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先办《清议报》,一九O二年二月又续编《新民丛报》。梁在该刊发表了系列改论文《新民说》,因此自号「中国之新民」与「新民子」。《新民说》以改造国民性为主旨,强调兼采中外,即「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释新民之义》),当时影响极广。胡适日后忆述:「我们在那个时代读这样的文字,没有一个人不受他的震荡感动的。」(《四十自述一三一在上海》)而以其新笔名题笺,且为「建言」而非随意发言,恰可印证新民思想确是流亡日本时期梁启超言论的中心。

关切国事之外,梁启超对友朋也爱护惦念,情义深厚。《饮冰室诗话》开篇即说:「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故其自制笺中,与「新民建言」显露的改治家身份相对应,尚有「新会梁子达诚奉书」的淡红色隶书八行笺,专用于朋友间的通信。范例可见一九一O年十一月九日与台湾林献堂函,此为梁氏初次投书,故采用此笺十分得体。此外,一款题为「饮冰集史晨碑」所成之文亦很可观:「相思无既,临书依依,惟若时自卫不备。」其间充满了对亲朋的眷恋、珍爱之情,相信林献堂收读梁启超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一日以此笺所作书札时,心中必定感觉十分温暖。

根据上文所述,一九O九至一九一O年,正是梁启超临帖摹碑最为勤奋的时期。检索详细记述此段生活的《双涛阁日记》,可见从一九一O年正月初二一二月十一日一起,梁氏每日功课在临《圣教序》外,尚有摹《孔宙碑》第六遍结束,写《龙藏寺碑》一遍多。而两个月内,摹写时日最多的则为《张迁碑》,正月十一日一二月二十日一开笔,至二月二十七日一四月六日一已是「第五通卒业」。因梁启超自我反省:「唐以前诸碑帖,其结体皆雄伟,有龙跳虎卧之概。吾书溺俗已久,结体直无一与古人合,故愈弄姿而愈增其丑。今后惟当于此,痛下苦功。」(正月十二日三月二十一日」)故于此数通唐前碑帖反复揣摹。

而此节书事反映在信纸上,则是所用彩笺一时称盛,品种繁多。以集碑文而言,仅据《梁启超与林献堂往来书札》一许俊雅编注,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二00七年版一,最简短者如「辞达」,乃是「饮冰集谯敏碑」而成,取义于孔子所谓「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与梁氏一八九七年拟定的《湖南时务学堂学约》所言「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的思路相符,故作便笺题词非常合适。而单独截取首二字,又可表示以辞达意,用于信封亦很妥当。除前引「集史晨碑」文一种外,梁启超另备有「沧江集孔宙碑」之「路修文俭,所陈不既」笺。「沧江」乃梁启超一九一O年二月主编《国风报》时开始使用的别号,淡红、淡绿两种笺纸显得相当雅致。一九一O年写给林献堂的长诗《奉赠献堂逸民先生兼简贤从幼春》及随后的一札,便采用了此纸。

诸碑之中,梁启超此时最钟情者实为东汉《张迁碑》,并且历久不衰。一九二五年仍临写一通,题跋中赞「其书势雄深浑穆,如有魔力强吾侪终身钻仰」,故「生平临摹垂百过」(《自临张迁碑》一。以此,一九一O至一九二一年致林献堂函中,集自该碑文的笺纸样式竞出现了四种,即:「饮冰集张公方碑」之「远道相思,所白不既,惟万万为国善摄」「饮冰集《张迁碑》字\写陶句自制笺」之「君其爱体素」(此笺有集字与款识红、绿颜色互调两式),以及分别题署为「沧江集《张迁碑》字」与「饮冰集《张公方碑》」之「别来思君,惟日为岁」。最后一种言简意赅,所传达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深切思念,很能见出梁启超的性情与言说方式,故被一再复制一其中「饮冰集《张公方碑》」另有双钩摹写一种一。甚至回国最初几年写给女儿梁思顺的信中,亦以此款纸居多。第一种笺样则与「集《史晨碑》」文字匹配,應为有意成双之作,尽管行格设计一为明线、一为暗线。不过,《史晨碑》集字所抒之情尚属单纯的思亲念友,此笺却已将为国自珍的大义带人,亲情友爱之外,又添上了志士情怀。而梁氏本人的心事在「写陶句」中也得到了曲折透露。表面看来,「君其爱体素」似与「自卫」「善摄」语意相近,然而细按陶渊明《答庞参军》诗,接下一句乃是「来会在何年」。回思梁启超流亡海外十余年的艰辛,此藏尾句在感慨与友人相见不易的同时,未尝不包含了制笺之日梁氏对返归故国的殷切期盼。

反倒是一九二一年十月归国之后,情形正如其早先所逆料,「不复有闲情暇日以从事雕虫之技」,梁启超从政、讲学,日益忙碌。初时尚有新添样式,如见于《梁启超致江庸书札》(江靖编注,天津古籍出版社二00五年版一中的两款笺纸:一为「任公集《琅琊刻石》残字制揃」之「书不尽言」,一为「集《张伯敦碑》」之「任公封事」。后者常用来书写公事,却多半是以朋友身份进言,恰合梁氏此时进出官场的身份,尤具妙义。而公函专用、纸铺所造笺纸也已穿插其间,如一九二三至一九一四年与江庸书,即杂有「币制局用笺」与天津文美斋制「兰亭笺」数种。至一九一0年欧游归来,梁氏自备者已只剩下形制不一的「饮冰室用笺」与「饮冰室尺牍」。在绵绵不绝写给长女思顺、长子思成的信中一见《梁启超未刊书信手迹》,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四年版一,这种归于平淡、简易的信笺最多见。此外,一些友朋赠笺亦为梁启超喜用,如一九二五年六月抄赠胡适的白话词所选之姚华砖墨馆摹砖笺,以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日致江庸函所采商务印书馆印制之涵芬楼花笺一当为张元济赠送一,皆属此类。

不过,即使到晚年,甚至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梁启超写与二弟启勋的最后一信,自诉因痔疮发作兼以感冒发热,身体衰弱,「仍艰于坐」,全篇布局却照样错落有致,且一字不改。而此种风格,在其目前可见遗留世间的最晚一通手札中仍保持不变——十月十七日「爹爹」给「思成」的两页信函,字体依然端庄秀逸,书写依然整洁漂亮,不能不使人叹为爱美至死。因此,即使不考虑内容,梁启超的书信亦具有独立完足的观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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