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性启示录

沈奇岚：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硕士，德国明斯特大学哲学博士。喜欢用大把时间来阅读、思考、到处旅行，尝美食、看美人，和生动有缺点的人做朋友。讨厌无聊无趣和装模作样的人、事、物。新浪微博：weibo.com/shenqilan ; 微信公共号： shenqilan520

当我了解了阿黛尔小姐的命运之后，我深深地惋惜：古典主义的审美在这个世纪走到尽头了。

我并不认识阿黛尔小姐本人，我只看过她的画像，美得无与伦比，象征着欧洲黄金时代的辉煌和优雅。绘制于1907年的画像《阿黛尔·布劳赫-鲍尔》（《Adele Bloch-Bauer》），是一幅定制作品。阿黛尔小姐的先生费丁南德·布劳赫-鲍尔是维也纳一位富有的企业家，他以制糖业获得了巨额财富。那个时代的企业家常常发自内心地支持着艺术，他们觉得这是社会地位和社会责任的一部分。这位布劳赫-鲍尔先生非常喜爱克林姆特的创作，于是委托他为自己的妻子阿黛尔创作肖像。克林姆特一生为阿黛尔创作了两幅肖像。

让我们仔细观察这位优雅的阿黛尔小姐，她微张的双唇并没有表达的欲望，仿佛是盛装去观赏了一场歌剧，坐在包厢里的阿黛尔小姐优雅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她毫不张扬却俨然是视觉的中心。阿黛尔小姐在画面上犹如女神一般让人仰视， 印证着欧洲黄金时代的美感。阿黛尔小姐为人行事也是古典优雅的，她叮嘱自己的丈夫，在她去世后要把这幅《阿黛尔·布劳赫-鲍尔》捐献给奥地利国家画廊。

黄金时代的终结从《阿黛尔·布劳赫-鲍尔》的颠沛流离开始。

当纳粹德国的势力全面扩张到奥地利时，身为犹太人的费丁南德·布劳赫-鲍尔先生不得不逃亡，移居瑞士。他在奥地利的财产，包括这幅克林姆特的画，全部被充公。在他的遗嘱中，他的侄子和侄女将继承他的财产。

巨额的财富是试探人性的最终实验品。纳粹倒台后，奥地利政府接管了这些画，并且宣称费丁南德·布勞赫-鲍尔先生在遗嘱中提及希望这些画留在奥地利，所以他们就接管了这些画。这让布劳赫-鲍尔先生的侄女玛丽亚·阿尔特曼女士震怒。这位阿尔特曼女士在二战期间经历千辛万苦逃亡至美国，自己的故乡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她决定起诉奥地利政府，誓将取回自己的合法财产。这一场官司打得旷日持久，简直像一场新的特洛伊战争，优雅的阿黛尔小姐在新的时代成为了特洛伊城里的绝世美人海伦公主，所有的人号称为她而战，其实不过是为了占有她而战。

一开始，舆论和公众都支持阿尔特曼女士，她是纳粹政权的受害者，她一个人对抗着一个政府的装聋作哑。这场官司，人人都以为是良心之战，但是故事的结局颇具有讽刺性：阿尔特曼女士告倒了奥地利政府，取回了属于她的五幅克林姆特的画作。可是，一直在为她提供艺术和法律意见的斯坦方·拉什先生的身份，是美国佳士得拍卖行主席。这五幅画作抵达美国后，就直接进了拍卖场，总价3亿美元。《阿黛尔·布劳赫-鲍尔》拍出了13500万美元，成为了当时全球最贵的画作。

去年最好看的电影之一《布达佩斯大饭店》中，让人感慨的也是这属于昨日黄金欧洲的最后一道微弱光芒。导演说是被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激发了灵感，创作了这部电影作品。茨威格所处的维也纳，正是阿黛尔小姐在画面上闪闪发光的年代。他在《昨日的世界》里感慨道：“谁都知道维也纳是一座享乐者的城市。而所谓文化不就是用艺术和爱情把赤裸裸的物质生活蒙上最美好、最温情和最微妙的色彩吗？从事音乐、跳舞、演戏、社交，讲究风度仪表，才是这里的一种特殊艺术。头等重要的事情，不是军事，不是政治，不是商业。”这是阿黛尔小姐的维也纳，这是古斯塔夫先生和茨威格热爱的欧洲。

在影片的结尾，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拥有者说，还保留这个大饭店，是因为这是唯一的和那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联系。他反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保留？”

果断地把打官司赢回来的历史名画送进拍卖场的后代清晰地回答了：他们不会保留。

这个欧洲已经如书名，是“昨日的世界”了。今日的世界，头等重要的事情印在了新闻纸上：是军事，是政治，是商业。

优雅的阿黛尔小姐，我们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