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航空烈士陈怀民及其遗物

程薇薇

（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江苏南京，210042）

陈怀民和其妹陈难合影

舍身撞敌机的陈怀民烈士

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1 号馆的展厅里，陈列着一条珍贵的手链和一副手套，这两件是航空烈士陈怀民送给妹妹陈难的纪念品，也是该馆建馆之初征集到的第一批藏品。

陈怀民原名陈天民，参军后改名怀民，意思是将来要有所作为，爱国怀民。陈怀民原籍山东，生于1916年2月25日。父亲陈子祥早年东渡日本，进入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学习，后来追随孙中山从事反清革命，加入了同盟会。陈怀民9 岁时随父到镇江居住。他先后就读于安庆小学、扬州中学、无锡成美高中、常州中国工艺专门学校及商船学校。陈怀民从小就聪明过人，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还跟随父亲习武，在其就读的安庆小学游艺会上，每次都有他的国术表演。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抱着满腔救国热忱，陈怀民和哥哥陈天和投笔从戎，参加了第十九路军所编组的大学生义勇军。后来，在母亲的支持和鼓励下，他考入了杭州笕桥中央航校第五期驱逐科，决心以航空为报国之途。1936年1月，陈怀民毕业时，任空军第四大队第二十三中队少尉本级队员，年仅20 岁。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8月13日淞沪抗战开始。陈怀民随队驻防南京，数次飞淞沪袭敌，屡建奇勋，被称为空军勇士。9月19日8时许，敌机30 架空袭南京，陈怀民驾2405 号飞机，与队员杨梦青驾机协力重伤敌水上飞机1 架。他飞机被4 架敌机包围，仍奋勇重击，不肯后退。后因油箱起火，迫降于浦江，负伤，鼻骨折断。伤愈，母亲对他说：“汝既以身许国，自当以杀敌为先；惟空中作战易致不测，为宗祀计，宜先觅一女友订婚。”他婉辞曰：“我正在作战，如有爱人，定要减少勇气，此事仍需暂缓。”

1938年4月29日是日本裕仁天皇的31 岁生日，日本海军策划了对武汉的第二次空袭。日本海军第2 联合航空队出动飞机45 架（战斗机27 架、攻击机18 架），企图炸毁我汉口空军基地和汉阳兵工厂。这一情报已在4月20日从被我方击毙的日军侦察机飞行员身上得到。

手套

手链正面

29日下午2 时30 分，日机编队临近武汉，早有准备的中国空军第3、4、5 大队的19 架伊-15 歼击机和苏联志愿航空队的45 架歼击机，已升空占据有利高度。采用的战术是，先以伊-15 飞机在武汉东北方向巡逻，伺机与日军飞机缠斗，迫使日军战斗机与攻击机分离，伊-16 机群重点打击载弹多、火力强的日本攻击机。敌我双方109 架飞机激战半个小时，我方击落日机21 架。击落敌机的中国飞行员是刘忠武、赵茂生、焦寿巽、杨孤帆、柳哲生、董明德、冯汝何、刘光汉、张明生、吴鼎臣、陈怀民等。我方高炮部队也击落日机1 架。苏联飞行员舒斯捷尔驾机撞击敌机英勇牺牲。中国飞行员焦寿巽飞机中弹70 余处，仍沉着操纵安全着陆。

在“四·二九”空战中，年仅22岁的中国飞行员陈怀民咬住1 架敌机，4 枪齐射将敌机击落。陈怀民急转弯又盯上了另1 架敌机，但这时5 架日机向他扑来，陈怀民的飞机多处中弹。此时他放弃脱离或跳伞的机会，毅然加大油门，径直向最近的一架敌机撞去，一声巨响，两条火龙翻滚坠地，陈怀民壮烈牺牲！

难以计数的武汉市民早已跑出防空洞，昂首观望百机大战，亲眼看到了中、苏飞行员舍身撞击敌机的壮举。人们被震撼了，他们成群结队拥到王家墩机场，慰问凯旋的英雄。

6月5日，国民政府再次在汉口举行隆重的追悼会，各界知名人士和市民2 万多人致祭。

中共代表周恩来、陈绍禹、秦邦宪参加追悼会，献上花圈和横幅，横幅上写着“捐躯报国”。中共的《解放周刊》为此发表评论文章，标题是《英勇的中国空军万岁！》。

冯玉祥将军赋诗一首，诗中写道：“舍身成仁同归尽，壮烈牺牲鬼神泣。”

航空委员会派5 名代表前往陈怀民家中慰问，烈士之父陈子祥先生说：“怀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

陈怀民的遗体直到6月初才从长江中找到、打捞上来，他被追授中尉军衔。武汉政府将长江边南小路命名为“陈怀民路”。

祈愿世界和平的陈难公开信

“四·二九”武汉空战后，有一封烈士亲属的公开信被中外媒体广为传播，这封充满人间伟大的爱和真情的信深深地打动了世界上所有善良的人们的心，表达了世界人民共同反对法西斯和祈愿和平的心声。这封信的作者就是武汉空战中牺牲的陈怀民烈士的妹妹陈难。

在清理被陈怀民撞落的日军飞机残骸时，发现该飞行员、日本海军二级航空士高桥宪一身上珍藏着新婚妻子美惠子写给她日夜思念的、远在中国作战的丈夫的一封信。

宪一君：

不知怎的总放心不下，想接到你的来信……我甚至有时想到不做飞行士的妻子才好，做了飞行士的妻子，总是守着孤凄的日子。所以我时而快乐，时而悲痛，内心深处尽是在哀泣着！有时想到已经有许多无辜的人牺牲，不再回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你还健在的事，故能自己安慰自己，不过过了三四天，依然心灰意冷了！……家里人无限挂念着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光是死拼不是荣誉的事。我是祈求着你十分小心去履行你的职责！

看护孩子的保姆，她每每替孩子（编者注：“孩子”是高桥宪一的两个弟弟）洗过澡以后，就很关心地把他们放进温暖的被窝里去。孩子总是睡得烂熟的。这两个孩子，每天是在大笑中过日子……

美惠子

四月十九

高桥宪一刚刚收到妻子的照片和这封信，就死在了为纪念日本天皇生日而疯狂轰炸武汉的战事中。陈怀民的妹妹陈难看着美惠子幽怨神情的照片和信件，心情难以名状。哥哥陈怀民离家归队前她倚门相送的情景和空中两机猛烈相撞的场面不断浮现在眼前。陈难痛恨日本侵略者，也痛恨高桥宪一。然而照片上美惠子双眼露出的哀怨、担忧和思念，不禁让陈难产生了恻隐之心。美惠子和她的丈夫都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牺牲品。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动侵华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同样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邪恶和痛苦，中日两国人民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制止这场罪恶的侵略战争。想到这里，陈难提笔给美惠子写了一封信：

……（编者注：此处介绍空战情况，略）

我失去胞兄的心境，使我设身处地想到你失去高乔［桥］先生的心境，想到中日人民竟如此凄惨地牺牲于贵国军阀的错误政策之下，因此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个真实！我的母亲，她只有伤感地凝望着漫不经心的江水和惨淡的月色，让惨痛的回忆敲打着她年老将断的心弦。然而青春多情的你，片片樱花也会引动相思。你也许能够从悲痛的遭遇中，想到人类的命运吧？！

怀民哥哥坚毅地猛撞高桥的飞机，和高桥君同归于尽，这不是发泄他对高桥君的私仇。他和高桥君没有四［私］人仇恨，他们只是代表着两种不同力量粉碎了他们自己。他虽久已抱了为国牺牲、为正义奋斗的决心，而这事变的迅速到来，却给予我的刺激太大了。

由于我强烈的哀伤，我就常常思念到你。想到你的整天在笑中生活着的两个孩子和你此后残缺凄凉的生涯，我恨不能立刻到贵国去亲自见到你，和你共度友爱的生活。我决不会因为你们国家的军阀对我们侵略而仇恨你，我深深了解你们那被疯狂的军阀压迫的痛苦。

既然这样，你应该以爱护全人类，救自己救人类的热忱，来防止自己国内军阀的跋扈。我们要使两个国家以及全世界国［所］有国家，从侵略战争的悲惨命运里解放出来。

我还得告诉你，我是厌恶战争的。但我们中国是为了抵抗暴力而战，这种战争是维护正义和人道的。残暴行为和强占中国领土的野心一天不停止，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将参加到更猛烈、更强化的斗争里去，即使粉身碎骨，也绝没有一个人会屈服！

末了，我告诉你，我家里的父母都非常深切地关怀你，像关怀她的女儿一般不带半点怨恨。我盼望有一天让我们的手互相友爱地握着，心和心想［相］印着，沉浸在新鲜的年轻人的热情里。我们有理由为这个信念而努力。

祝你为全世界的和平而奋斗！

陈难

书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陈难写完信让老师程远看了，也曾请当时在武汉的文学家郁达夫先生修改润色，郁达夫说：“心灵之作。不必修改，还是保持少女的纯真吧！”仅仅替陈难更正了几个错别字。

陈难的信由《武汉日报》公开发表，并用多国语言向世界广播。陈怀民牺牲，陈难继承哥哥的遗志，从军抗日，参加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举办的抗日干部训练团。1939年春，在陪都重庆，周恩来以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亲切会见了陈难，对她说：“你哥哥陈怀民为国捐躯，是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给美惠子的信，我看了，写得好，不只是写给美惠子的，也是写给日本人民的。”

由于美惠子写给丈夫高桥宪一的信上，并无何县何市，只有小地名：黑泽尻，陈难始终无法与她取得联系。

烈士遗物无偿捐赠抗馆

航空烈士公墓始建于1932年，当时正值“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为表彰先烈，国民政府军政部航空署决定筹款建造航空烈士公墓。经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批准，在紫金山北麓王家湾附近拨地50 亩，作为公墓建筑地址。航空烈士公墓建成后，首批入葬的是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牺牲的黄毓全、吴明辉以及在北伐等战争中阵亡的空军飞行员30 余人。以后，每年3月29日举行公祭，又陆续葬入一些空军官兵及学员。1937年南京沦陷后，这座抗日空军烈士墓立即遭到日军的破坏，一些暂厝于祭堂还来不及安葬的烈士灵柩被敌人任意毁坏。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1946年春，征用了2000 多日军俘虏将航空烈士公墓及附近的公路加以整修，同年3月29日举行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一次公祭、公葬典礼。首批葬入乐以琴、任云阁、黄文模等28 位烈士。1947年3月29日举行了胜利后的第二次公祭、公葬典礼，共葬入郑少愚、金雯、汤威廉等49 人，多数是遗体下葬，部分是衣冠冢，其中有4 位在武汉空战中牺牲的苏联飞行员。1948年3月29日举行的公祭仪式中，葬入最后一批烈士遗骸，包括李桂丹、巴清正等。“文革”中，整座公墓遭到彻底破坏，仅存牌坊。为了对航空烈士公墓进行修复，1985年，全国政协、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南京市人民政府拨款，中山陵园管理处具体负责，按原设计图纸施工，到1987年秋竣工，公墓基本恢复原貌。当时，负责具体落实这项工作的是中山陵文史室，也是孙中山纪念馆的前身。为了使公墓最大程度地还原历史，当时中山陵文史室多方走访，利用各种途径搜集史料。

关于手链和手套的征集过程，笔者特别采访了陈立诚先生。1986年，陈老时任中山陵文史室主任兼孙中山纪念馆馆长，现已年近90 岁高龄，身体依然健朗，耳聪目明，对当年的公墓维修及陈怀民遗物的征集过程至今记忆犹新，娓娓道来。

1986年11月，陈老与文史室研究人员柳冬赴湖南长沙，拜访陈难女士，搜集陈怀民烈士的资料。陈立诚一行受到了陈难女士一家的热情接待。通过与陈难女士的交流，陈立诚对陈怀民及陈难这对兄妹的爱国事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从1936年至1986年，陈怀民的手链和手套一直跟随陈难女士50年，历经风雨沧桑，包括三年自然灾害饥寒交迫，“文革”时期数次抄家，陈难女士一直将哥哥陈怀民的遗物保存完好。

手链是铜质的，保存完好，中间是一块椭圆形的铁皮，正面是中央航校的校徽，背面刻着“毕业纪 念，1936年5月 天 民 赠”的 字样。天民是陈怀民的原名。手链是陈怀民在中央航校毕业后打造送给妹妹的纪念品。手套是陈怀民成为空军飞行员时曾戴过的。据陈老回忆，手套也保存得非常好，皮质的手套当时甚至油光可鉴，几乎没有一丝虫蛀和破损。这两件文物都是陈难女士的心爱之物。

得知航空烈士公墓不仅将进行第一期维修，之后还将建造航空烈士纪念碑、英烈碑以及抗日航空纪念馆，陈难女士非常激动，表示将珍藏多年的哥哥陈怀民的手链和手套无偿捐赠抗馆，待他日抗馆建成后置于展厅展示，勉励后人反对侵略、保家卫国、勿忘历史、珍爱和平。

1987年航空烈士公墓第一期修复竣工，陈难女士受邀参加了清明祭扫活动。1995年9月3日，陈难女士再次受邀参加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2007年，陈难女士逝世。2009年抗馆建成后，遵照陈女士生前遗愿，将陈怀民烈士的遗物在抗馆1 号馆重点展示。2011年，陈难女士的次子刘兆安先生受邀来抗馆，参加清明烈士亲属座谈会，并做了口述历史访谈。

手链和手套如今在抗馆展厅的展柜里展示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来到抗馆，都会驻足观看到这组珍贵的文物。它们不仅见证了陈怀民烈士血洒蓝天、为国为民壮烈牺牲的英勇事迹，也见证了陈难女士捍卫和平、反抗日本侵略的不懈努力，更是陈难女士对哥哥陈怀民永远的怀念。

［1］空军总司令部情报署编印：《空军忠烈录》第一辑上册，世桦国际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2月印刷。

［2］王鹏善主编：《中山陵志》，南京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

［3］北京航空联谊会、世界华侨华人社团联合总会编印：《中、苏、美空军抗日空战纪实》，廊坊市海翔印刷有限公司2005年8月印刷。

［4］任青主编：《万里长空忠魂舞——抗日空战小故事（一）》，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2013年8月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