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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三篇

2015-06-10祝凤鸣

诗歌月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比利

祝凤鸣,1964年生于安徽宿松县,198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现供职于安徽省社科院。

曾创作大量诗歌,出版《枫香驿》、《安徽诗歌》、《山水精神》等著作。诗怍入选过数十种重要诗集,并被集中翻译成英、日等文字。近年来,致力于艺术评论和学术随笔的写作。

人性的振幅

——小津安二郎与安徽

“我只想和爸爸一起生活。”“那可不行,虽然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把你留在身边,样样都方便。”“我走了你怎么办?”“没问题。”“没问题?那我更不能走。爸爸的衬衫、衣领准是脏了也不换,早上也一定不刮胡子。”

在电影《晚春》中,女儿最终还是穿着美丽和服出嫁了,父亲独自坐在榻榻米上削着苹果……林木摇摆,海涛阵阵,做人寂寞。

小津安二郎自1949年完成电影《晚春》后,其声誉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被人奉为“电影之神”。从《晚春》到《秋刀鱼之味》,小津后期共拍出13部电影,这些电影风格统一,题材接近,绝大多数堪称杰作——它们聚焦日常生活,或以女儿出嫁为题材,或剖析夫妻之情,或描绘家庭境况。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克制,沉静,哀而不怨。他从来不用离奇情节攫住观众,也没有花言巧语,只是低低诉说着一个个简单故事。

我认为,在电影表现人性的幽微与温暖上,不仅仅是日本,在全球范围内尚没有一个导演比小津更接近完美的境界。看小津电影,往往能重建日常生活的尊严,能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如果说塔可夫斯基赋予历史以神圣之光,那么小津无疑使这束光芒投向伦常世相。

清润细腻,温情脉脉,是小津作为一个大导演留给世人的印象。但是,作为一名曾经的侵华日军,他所呈现的形象则显得复杂起来。

2013年小津文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未删节本)在中国出版,再参照2009年田中真澄撰写的《小津安二郎周游》,这两本书,披露了许多小津在中国战场上的书信和日记,其中很多事涉安徽,令我心中五味杂陈,也催我思索。

1937年秋天,35岁的小津安二郎作为预备役军官伍长被征召入伍(其时他已是知名导演),隶属华中派遣军直属军部野战瓦斯部队第二中队,直接投人淞沪会战。之后,小津随部队进攻南京,再转战中国的华东、华中各地,直到1939年7月服役期满归国。

小津在中国战场历时共一年零十个月,其主要任务是随瓦斯部队投放化学武器——毒瓦斯弹(严重违反日本政府签署的相关国际协议)。

从1937年年底到1938年夏天,小津大半年时间随部队盘桓在安徽滁县、定远、蚌埠、宿州等地,北上参加徐州会战。小津在定远逗留大约两个月。

1938年夏天,小津部队在南京酷暑中整休两个月。10月,他又随部队从南京坐船,溯江而上至安庆,再向桐城、舒城、六安、叶集、固始到信阳,越过大别山脉,进攻武汉。

1937年与1938年,小津两次与安徽结缘,实则是邪恶之缘。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淫掠,血债累累。在《体验战争》一文中,小津写道:

“第一次体验敌人的子弹是在滁县,无情地愕然射来,但渐渐习惯了。刚开始不自觉地拼命喝酒,借几分酒意行事。到最后就不在乎了。砍人时也像演古装片一样。抡刀砍下时,会暂时一动不动。呀!倒下了。戏剧果然很写实。我居然还有心情注意这种事情。”由于此番话没有主语,这是否可以解读为小津亲手砍杀过中国军人,后来学者也都莫衷一是。

一边是冷酷残忍的战争,一边是春花秋月的抒情,读小津战地书信,使我惊异于一个日本人思维的复杂与暧昧。在安徽定远、蚌埠等地,小津写回日本的书信中,观察仔细,描写细腻,富有文采。

如1938年3月21日,在写于定远的信中,小津这样描绘:

“现在我住在南门大道的一个叫做陈家的老房子里,进入大门,其西侧贴有一副写在红纸上的对联:合欢花倚长生石,如意云来不老枝。

我的卧室的门上有鸳鸯福禄,好像是新婚不久的鸳鸯密室;栏杆上绘有花鸟画,帷帐上残留着脂粉香气,把光光的脑袋放在长长的枕头上会令人做妖艳的梦。”

三天后,同样写于定远的信中,小津写道:

“此刻,定远城外风光明媚,柳树抽芽,河水汤汤,油菜花盛开。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白云悠悠。天气极好,是用春风骀荡、春日和煦、春日迟迟等汉字形容都很贴切的悠闲……”

1938年秋天经过安庆到六安时,小津在书信中这样描绘:“桐城城外有清澈河流,河滩上彼岸花鲜红……平静的秋日黄昏。六安的霍乱极为猖獗。确诊患者三百多人,并排而卧,个个骨瘦如柴,迅即死去。”

战后,小津安二郎对自己的战争经历近乎缄口不语,连好友也不说起,也没有忏悔。但在后期影片中,他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对战争持否定态度——电影《风中的母鸡》,以一对战时夫妇为主线,悼念战后日本纯真的失落,是一部反思战争之作;在影片《茶泡饭之味》和《彼岸花》中,主人翁明确表示最讨厌那段战争岁月;在《东京物语》和《麦秋》中,都有一个战死的儿子,给家庭带来隐痛……

对于小津安二郎这样极度敏感的人,难以想象战争不会对他的内心产生影响。他的后期电影,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曾经战争炼狱的人试图以对日常生活的深究,来摆脱昔日梦魔的努力。

1963年,小津安二郎因癌症病逝,与前一年去世的母亲一起葬在北镰仓圆觉寺中,墓碑上只留了一个“无”字——这个“无”字,在读过《小津安二郎周游》一书后,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在南京的一段经历。1938年,南京大屠杀之后,小沣曾到南京古鸡鸣寺问禅,寺庙住持曾送给他一个字,正好是“无”。

美好的事物极不稳定,如樱花稍纵即逝。17世纪日本学者本居宣长,曾总结出日本一种重要的美学意识,即“物哀美”。“物哀”不仅浸透于日本文艺,而且支配着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诸多层面。“物哀”比“悲哀”恬淡,恬淡到“静寂”、“闲寂”,最后往往会滑向“空寂”。

人性是如此复杂。以小津的战时经历(包括在安徽的经历)为线索,人们看到的是杀气、傲慢与轻蔑;回顾小津的艺术生涯,又是我们熟知的克制、温馨与平静——这两极之间,人性在振荡和回旋,振幅如此之大,中间是巨大的“沉默”和“空寂”。

这“沉默”和“空寂”所体现的,或许正是小津电影“物哀美”的特质,也给我们提供了一扇打量日本艺术家人性秘密的窗口。

在林泽女神的大地上——大卫·汉米尔顿《比利提斯》

多年前,我曾买过一部影片《少女情怀总是诗》,但封面又赫然印着“Bilitis”。我一直对香港片名翻译不放心,凭预感该片与法国名诗《比利提斯之歌》有关。近期观看,果不其然。

《比利提斯之歌》的作者皮埃尔·路易,乃法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象征主义唯美派作家,集小说家、诗人、藏书家于一身,与纪德、王尔德,瓦雷里友情甚笃。1894年,路易出版散文诗集《比利提斯之歌》,成为传世名著,被译成多种语言广为流传。有趣的是,皮埃尔·路易所作诗篇曾假托古希腊女诗人比利提斯(与萨福同时代)之名,一时间造成考古学家们的误会。

19世纪中叶,因浪漫主义过于滥情感伤,法国象征派先驱“巴纳斯派”诗人们心仪古代,心仪希腊,倡导沉静明澈、客观冷峻的诗风。1850年波德莱尔写出《我喜爱裸体时代……》一诗,表现出对野性奔放的青春气息的向往,亦即对古希腊风尚的心仪。

皮埃尔·路易的诗集《比利提斯之歌》,也是这一诗歌运动的产物。该书共收146首散文诗,分为三卷,涉及女诗人比利提斯三处活动地区、三个人生阶段,从童年到暮年,贯穿其四十年的浓郁人生:从纯情少女的牧歌与淡淡的恋情,到成熟美艳佳丽的同性恋与红牌神女,再转入哀伤的迟暮。

比利提斯,这位美与爱之神,本该居于古希腊群山,却谪降凡尘。她纯真过,美艳过,哀怨过,体验过爱欲的喜忧,也感应过生命之苦乐。诚如作者在扉页的题词:“这本古代爱情之书,虔诚地献给未来社会的少女。”

中文版《比利提斯之歌》,1928年,曾由李金发翻译成汉语在上海出版,名为《古希腊恋歌》,可惜此书坊间难觅。我只读过翻译家管筱明与台湾诗人莫渝先生的译本。莫渝先生的译本唯美而情色,再配以匈牙利插画家威利·波加尼的精美插图,堪称满目浓艳,美轮美奂。

一部纯情浪漫的散文诗改编成电影,令我充满期待。

1977年,移居法国的英国摄影师大卫·汉米尔顿,拍摄出电影处女作《比利提斯》。片中大量的裸女镜头,女同性恋情节,油画般的画面,令人迷惑的音乐,使该片在当年“戛纳电影节”上引起热烈争议。翌年,影片在“恺撒电影节”获最佳配乐提名——其主题曲后来成为保罗·莫里埃等知名乐队的经典曲目,被誉为史上最动人的爱情旋律之一。

在汉语世界,《比利提斯》只在香港上演过,在台湾,因裸体镜头太多曾遭禁演。

耐人寻味的是,经过改编后,诗篇中古希腊少女变成了20世纪的法国女孩——电影《比利提斯》中,比利提斯是一所寄宿女校的学生,大概上中学。正值暑假,父亲因故不能来接她,她只好暂居在父亲友人的女儿玛丽莎家。影片中露天海水浴也好,女孩亲密戏也好,都是对女校生中同性恋“潜规则”的描写。片中,比利提斯情窦初开,爱上摄影师男孩洛卡斯,又与成熟美女玛丽莎,几番情感纠葛,欲说还休……影片末尾,比利提斯孤身一人回到暑期空荡荡的宿舍,怔怔地坐在床上,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近日情景。一切宛如梦境。

“我脱光衣服爬到树上,用赤裸身躯抱着树干,藏身绿叶丛中挡住深夜的闷热。我开始抚摸自己的胸部。而我的双腿则垂掉空中,泉水般的露水滴在我的肌肤上。穿过群簇花朵,沿着我躯体流下……”

作为画外音插曲,皮埃尔·路易的炽热诗歌《比利提斯之歌》,不时有机地镶嵌在影片里。虽然,所有文学名著都面临改写、翻拍的失败之忧,但平心而论,电影《比利提斯》大胆而唯美,满目诗情画意,堪称别具一格一它干净利落地交代出一个少女的情欲世界,她童话般的同性爱与异性爱……比利提斯,曾经的古希腊少女,今日双性恋身份的洛丽塔,任性乖张,羞涩缠绵,滚烫的青春里,有着迎面而来的死亡……这死亡之光,则瞬间复活祭坛上身穿白纱的古希腊女神雕像。

去年之雪今安在——《天堂窃情》中的凄婉恋歌

20多年前,大约是1990年,我在安徽马鞍山市一家电影院,无意间看过一部名为《天堂窃情》的彩色影片,美国达拉斯影业制作,北京电影制片厂译制。

电影开篇,一位生命垂危的修女从小十字架底部抽出一根羽毛,端详良久,将十字架狠狠砸向墙角。之后,她似乎渐渐平息下来,亲吻着那根羽毛,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这位年长的修女名为爱洛伊丝。那根象征尘世幸福的鸽子羽毛,来自爱洛伊丝的少女时代,来自她与恋人漫步河边的狂喜时刻。此刻,一切业已消逝,漫长人生的激情、希望、绝望和痛苦……都消逝了。

影片中很多镜头令我印象深刻:美丽聪颖的爱洛伊丝率直提问“上帝也有生殖器吗?”;12世纪巴黎圣母院上的脚手架;青年神学家阿伯拉尔的俊逸、雄辩与博学;法国布列塔尼地区柔曼乡村风光;两位老年恋人大风中的绵绵絮语……

阿伯拉尔和爱洛伊丝是谁?《天堂窃情》里的人物与故事,是编剧杜撰还是史有其事?这部电影带给我的直接影响是,随后一年,我在南京大学哲学系旁听过一段神学课程,并一度想报考北大宗教学专业研究生。

1998年,在刘小枫主编的“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中,我读到一本《亲吻神学——中世纪修道院情书选》,该书收录了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部分情书,我开始留意这段中世纪恋情;2001年,更加完整的《圣殿下的私语一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集》,有了汉译本;再往后,我在网上陆续买到梁实秋先生1928年翻译的《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英文版“企鹅丛书”《阿伯拉尔和爱洛伊丝书信集》。

现存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一共七封,情感炽烈,文字坦诚,满纸柔情,几多辛酸。它们叙述的不只是相思之情,更多关于爱情、心灵、修道的精神对话。这些书信,自被传抄问世800多年来,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世界各地读者。

阿伯拉尔去世前10年,还给他的朋友写了一封著名长信,叙述了自己一生。这封信,实则是一个中篇自传,令人想到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信的题目叫《受难史》(也译为《劫余录》。

《劫余录》表面看是一份生平纪录,实则充满自我确证、自我剖析的浓厚意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完全可以与奥古斯丁、卢梭的《忏悔录》相匹敌。

2013年10月,孙亮翻译的阿伯拉尔自传《劫余录》,作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通读以上书籍,我对电影《天堂窃情》里故事渐渐明晰起来。

阿伯拉尔,一个精细、敏锐的天才,法国中世纪著名神学家和哲学家。其哲学主要贡献,是将逻辑学运用于神学理论。学者们将12世纪命名为“阿伯拉尔时代”。

36岁时,阿伯拉尔即成为当时欧洲最受欢迎的导师。两年后,他面临命运转折点,在自己声望达到顶点之时,他遇到了一生的挚爱,17岁少女爱洛伊丝。

爱洛伊丝自幼在修道院接受良好教育,聪慧美丽,精通拉丁文、希伯来语和希腊语。她亲人中只有一位叔父,名为菲尔贝。菲尔贝延请阿伯拉尔当爱洛伊丝的家庭教师。很快师生变成情侣,并生下一个男孩——隐秘恋情被发现后,某夜,狂怒的菲尔贝派人闯进阿伯拉尔房间,将他阉割了。

此后,这对相爱18个月的恋人,双双遁入修道院。那一年,阿伯拉尔不足40岁,爱洛伊丝大约19岁——此后10年间,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天各一方,默默过着隐修生活。爱洛伊丝膜拜阿伯拉尔,而阿伯拉尔膜拜上帝。

但阿伯拉尔没有遗忘爱洛伊丝,他曾将自己一手创立的“圣灵修道院”及其财产,无偿地赠给了爱洛伊丝和她的姐妹们。

1142年,阿伯拉尔逝世,终年63岁。21年后,同享盛名、同是63岁的爱洛伊丝离开人间,在“圣灵修道院”比邻阿伯拉尔的坟墓下葬。如今,他们双双安息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

影片《天堂窃情》较为完整展现了这个故事。但毕竟是好莱坞模式电影,镜头转换较快,缺乏更为深沉、细腻的刻画——最为荒谬的是,为了增加观赏感,影片中,有大量巴黎圣母院修建镜头,高高耸起的墙面上布满脚手架。其实,巴黎圣母院修1163年才开始修建,而这一年爱洛伊丝正好去世。

在所有中世纪爱情故事中,唯有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长篇叙事诗具有双重悲剧色彩……他们本着最美好的愿望、最缠绵的爱心行事,最终却遭致灭顶之灾。

这对尘世间的至爱,在西方堪与罗密欧和朱丽叶、但丁和贝雅特丽齐齐名。有关他们的传说世代流传,经久不息。

13世纪时,法国诗人让·德·默恩,在其寓言作品《玫瑰传奇》中,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64行的简约诗篇。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对这对情侣产生过浓厚兴趣。17世纪初,《阿伯拉尔和爱洛伊丝通信集》拉丁文版正式出版,随后翻译成法语、英文。读过英译书信后,29岁的英国诗人蒲柏深受感动,他模仿爱洛伊丝的口吻,用第一人称写了一首300多行的长诗《爱洛莎致阿伯拉尔》。法国作家卢梭,在出版的第一部书信体长篇小说中,直接将一位金发美女的主人公朱莉命名为“新爱洛伊丝”。

进入20世纪后,爱尔兰作家乔治-摩尔写过其最后一部重要小说《爱洛伊丝和阿伯拉尔》。继之,海伦·沃德尔发表了《皮埃尔·阿伯拉尔》,M.沃辛顿出版了《不朽情人》。1970年,有关这对情侣的剧本问世,在伦敦西区成功连演。2008年1月,芝加哥剧院推出了关于爱洛伊丝和阿伯拉尔的音乐剧。法国某个奢侈品牌还有以爱洛伊丝命名的手袋……

大约在爱洛伊丝死后100年,1461年,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在《往昔贵妇歌》中,写下了如下诗句:

“那博学的女子爱洛伊丝在哪里?/为了她,皮埃尔·阿伯拉尔惨遭阉割/又在圣丹尼出家做了修士/是爱情使他这般不幸/……去年白雪,如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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